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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安德罗手持电话筒,频频点头。他这样拿着话筒已经四十五分钟了。巴尔加斯和阿莉西亚在一旁紧盯着他。两人已喝完一瓶葡萄酒,阿莉西亚起身要再拿一瓶,巴尔加斯微微摇头挡下了她。她点了烟,开始一根接一根地抽,目光始终锁定在专注倾听且不时点头称是的莱安德罗。
“我了解……不会,当然不会。知道了……是的,长官。我会告诉他们……再会。”
莱安德罗挂了电话,双眼涣散无神,似乎大大松了一口气,却也难掩沮丧。
“刚刚在电话里的是席尔·巴德拉。桑奇斯已经承认了……”他终于开口解释。
“承认什么?”阿莉西亚立刻追问。
“这下所有环节都连起来了。他坦承,犯案动机由来已久。巴利斯和银行家乌巴赫似乎是在内战结束后不久认识的。巴利斯当时是颇受瞩目的政治新秀,就任蒙锥克监狱典狱长这个冷门职务期间,展现了高度忠诚。通过一个奖励对国家有重大贡献的个人而设的基金会,乌巴赫送了巴利斯一些信贷银行的股票,这家银行是战后多个清盘的金融机构组成的。”
“您说的这是战利品的掠夺和分赃。”阿莉西亚插嘴。
莱安德罗叹了口气,耐住性子。“小心措辞,阿莉西亚。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宽容。”
她撇了撇嘴角。直到她露出顺从的眼神,莱安德罗才继续说:“一九四九年一月,巴利斯应该会拿到第二批股票。当时这是口头约定。但是,就在前一年,乌巴赫却出乎意料地在一场意外中身亡……”
“什么意外?”阿莉西亚急着追问。
“住宅发生火灾,他和妻子在睡梦中葬身火海。拜托别打断我,阿莉西亚。如我刚刚所说,乌巴赫去世后,关于他的遗嘱出现歧见,看来他并未兑现口头约定。更复杂的是,作为他的遗嘱执行人,乌巴赫指定了代理其法律文件的律师事务所一位年轻律师。”
“伊格纳西奥·桑奇斯。”阿莉西亚说道。
莱安德罗投以警告的眼神。“是的,伊格纳西奥·桑奇斯。桑奇斯不只是遗嘱执行人,也是乌巴赫夫妻的爱女维多利亚的法定监护人,直到她成年。是的,在你打断我之前,我先说明好了,他在这位千金小姐满十九岁时娶了她,当时引发不少谣传,算是一桩丑闻。听说,从少女时代开始,维多利亚和她未来的丈夫一直维持着不正常的关系。我还听说,桑奇斯只是个野心勃勃的外人,他看上的是钱,因为根据乌巴赫的遗嘱,大部分遗产由维多利亚继承,而这两人之间却有极大的年龄差距。还有,维多利亚有精神疾病史。据说她在少女时期曾经离家出走,失踪了整整六个月。但这些都只是传言。基本上,事件主因出在乌巴赫银行股东大会的决议过程,桑奇斯拒绝转让巴利斯宣称死者答应给他的股票。会议进行的当下,巴利斯不得不忍气吞声。事隔多年,巴利斯总算飞黄腾达当上部长,他仗着权势,强迫桑奇斯把他自认应得的股票还给他,甚至狮子大开口要求更多。他威胁桑奇斯,指控他涉及维多利亚一九四八年的失踪事件,为了隐藏他让未成年少女怀孕的事实,把她藏在布拉瓦海岸的一家疗养院,就在圣菲琉德吉索斯镇附近,五六个月后,国民警卫队在那里发现她漫无目标地在海滩上闲荡,看起来营养不良。所有迹象显示,桑奇斯后来让步了。通过一连串非法交易,桑奇斯以信贷银行的股票和本票为支付方式,赠送了一笔可观的财富给巴利斯。巴利斯绝大多数的资产就是这样来的,并不是岳父给的,即使这样的说法已谣传多时。但是,巴利斯还想要更多。他继续施压,一再威胁要抖出未成年的维多利亚离家出走的旧事,桑奇斯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无辜的妻子受到牵连。他设法找不同单位投诉,但所有人都袖手旁观,并对他直言,巴利斯权势惊人,已是国家权力核心身边的要人,没有人惹得起。再说,就这样告发他,恐怕会让战后财团分赃酬庸的丑闻曝光,没人会乐见这样的事。他们郑重警告桑奇斯,要他忘了这件事。”
“但他始终没忘记。”
“显然是没忘。不但没忘,而且决定复仇。他就这样铸成了大错。他找来私家侦探调查巴利斯的过往,发现有个蹲过蒙锥克监狱的无赖仍对他怀恨在心,这个塞巴斯蒂安·萨尔加多在服刑期间,曾多次被典狱长巴利斯下令刑讯逼供,有过同样遭遇的还有其他犯人与其家属。没想到,想找巴利斯报仇的名单有一长串,只缺一个具有说服力的策略。于是,桑奇斯想了个复仇计中计,设下圈套,借由巴利斯部长那段阴暗的往事,布局了一场政治或个人仇杀计划。他通过萨尔加多寄出多封恐吓信,在此之前,他先和萨尔加多取得联系,抛出诱饵,只要他愿意合作,一出狱就会先拿到一大笔钱。桑奇斯早就料到信件一定会被追查,这么一查,就会查出源头是萨尔加多。于是他也买通另一个囚犯瓦伦丁·莫尔加多,此人要找巴利斯算账的理由多得数不完。莫尔加多虽然在一九四七年出狱,但他指控巴利斯间接造成了妻子在他服刑时病逝的悲剧。莫尔加多受雇担任乌巴赫家族的司机。经由莫尔加多牵线,桑奇斯还找上一个叫贝伯的人,他曾担任蒙锥克监狱狱卒,桑奇斯付了一大笔钱给他,还将梅宝纳地产位于赛科港的一栋房子以非常低廉的租金租给他,借此换来巴利斯担任典狱长期间刑讯逼供虐待的其他囚犯资料。其中一人是戴维·马丁,一个患有精神疾病的作家,绰号‘天堂囚徒’。对于桑奇斯策划的复仇大计,此人显然是个理想人选。巴利斯曾下令两名手下将马丁带到奎尔公园旁的豪宅内杀死,但不可思议的是,马丁居然脱身逃走,因此,巴利斯一直很害怕这个曾因发疯隔离在单人牢房的作家,总有一天会找他复仇,因为巴利斯谋杀了一个叫伊莎贝拉·吉斯伯特的女子。你在听我说吗?”
阿莉西亚点头回应。
“桑奇斯打的主意是让巴利斯相信,有人策划阴谋,威胁要将他过去刑讯逼供和谋杀囚犯的丑闻公布于世。最适合担任幕后黑手的人,当然是马丁和其他几个同期的囚犯。他们让巴利斯陷入不安,迫使他走出安稳的豪宅和官位,和他们面对面算清旧账。这恐怕是唯一能息事宁人的办法。在他们出手之前,他必须先毁灭他们。”
“但,那只是个圈套。”阿莉西亚补充说明。
“完美的圈套。因为一旦警方介入调查,他们发现的线索将是私人恩怨,以及巴利斯企图掩饰的非法交易纠纷。萨尔加多正好是完美诱饵,因为他很容易和其他囚犯取得联系,尤其是戴维·马丁,真正的底牌。即便如此,巴利斯多年来一直保持冷静。直到一九五六年在马德里文艺协会发生了攻击事件,当时作案的是莫尔加多,从此,巴利斯开始紧张了。他秘密运作让萨尔加多出狱,找人跟踪他,希望借此找到马丁的下落。但萨尔加多去了北方车站,打算拿回他一九三九年被捕前私藏的一笔赃款,却在那里遭刺杀身亡。这条线索就这样断了。此外,巴利斯还犯了几个严重的错误,因而误导他走错方向。他向旗下的阿里亚娜出版社一名员工施压,要求这位巴布罗·卡斯科斯和森贝雷家族成员取得联系,因为他曾和森贝雷家的媳妇贝亚特丽丝交往。森贝雷家族经营一家廉价二手书店,巴利斯深信,马丁可能把那里当作藏身之处,他甚至可能和书店已故的女主人伊莎贝拉·吉斯伯特有某种特殊关系。现在你有什么话就快说吧,更精彩的还在后头。”
“那么……马泰克斯的小说呢?那本藏在书桌抽屉里的书又是怎么回事?他女儿梅希迪斯告诉我,失踪之前,他正在阅读这本书……”
“那是策略之一。马泰克斯曾是马丁的好友兼同事,他也曾被关在蒙锥克监狱。施压、威胁和阴谋等阴暗想法渐渐腐蚀巴利斯的思绪,于是,他决定和亲信比森特远赴巴塞罗那,亲自面对他认定的复仇之王戴维·马丁。根据警方推测,而且我也同意这样的说法:巴利斯打算密会马丁,并借机永远除掉这个人。”
“但是马丁已在多年前去世了,马泰克斯也是。”
“没错。在那里等着他的,其实是桑奇斯和莫尔加多。”
“由警方去和戴维·马丁打交道不就得了?对他来说,这样不是简单多了?”
“确实,但是这么一来,他一心认定还活着的马丁会在被捕时说出他杀害了伊莎贝拉·吉斯伯特和其他人,这样的丑闻,足以摧毁巴利斯辛苦建立的声誉。”
“这样想倒是很有道理。那么,接下来呢?”
“巴利斯中计被抓之后,桑奇斯和莫尔加多将他带往新村一处废弃多年的工厂,梅宝纳公司的资产。桑奇斯供称,他连续几个小时以暴力虐待巴利斯,把他丢进工厂的锅炉里活活烧死。席尔·巴德拉刚才也提到,警方已经在现场找到遗骸,他们认为很有可能是巴利斯。接下来还要做X光鉴定才能证实那是不是部长的骨骼,我想今晚到明天早上之间就会知道结果。”
“就这样结束了?”
莱安德罗点点头。“至少和我们相关的部分结束了。本案是否牵涉其他共犯,或有更进一步案情发展,有待警方继续调查。”
“这个案子会向媒体披露吗?”
莱安德罗面露微笑。“当然不会。此时此刻,中央高层正在开会讨论如何回应,如何向外界宣布。细节我也不清楚。”
接下来是漫长的沉默,仅偶尔传出莱安德罗啜饮热茶的声响。他的双眼始终紧盯着阿莉西亚。
“这整件事都大错特错。”她终于开口咕哝。
莱安德罗耸了耸肩。“或许吧!但是案子已经不在我们手上了。上级交代给我们的任务是协助办案、找出巴利斯的藏身处,这些都已经完成。我们也交出成果了。”
“事实根本就不是这样。”阿莉西亚不服气。
“不管我是怎么想的,高层的理解就是这样,当然,你怎么想也不重要,阿莉西亚。所谓的错误,其实是一个人不懂得适时放手。现在我们只需要审慎旁观,看看案子会怎么发展。”
“莱安德罗先生说得很有道理,阿莉西亚。”巴尔加斯附和,“我们帮不上什么忙了。”
“看来,我们做的已经够多了。”阿莉西亚语气冷漠。
莱安德罗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问道:“长官,您介不介意我们私下谈几分钟?”
巴尔加斯立刻起身。
“当然没问题。这样吧,我回街对面的住处去打电话和总署联络,看看有什么新的指示。”
“我想这是个很好的安排。”
巴尔加斯经过阿莉西亚身旁时,刻意回避她的目光。他向莱安德罗握手告退,对方也亲切回应。
“非常感谢您大力协助,长官。还有,谢谢您对我们阿莉西亚照顾有加。我欠您一份人情。将来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千万别客气。”
巴尔加斯点头致意,随即静静离去。终于等到两人独处的时刻,坐在沙发上的莱安德罗示意要阿莉西亚在他身旁坐下。她勉强听从了指示。
“巴尔加斯这男人,气度很大。”
“嘴巴更大。”
“你不要说他,他只是做了一个好警察该做的事。我喜欢这个人。”
“很好。我记得他目前单身。”
“唉!阿莉西亚啊,阿莉西亚……”
莱安德罗像个父亲似的搂着她的肩膀,并做出要拥抱她的样子。
“来吧。在你爆发之前,先放松一下。有什么不满尽情发泄。”
“这整件事情都是胡扯。”
莱安德罗慈爱地把她拥入怀里。“我完全同意。他们办案的手法太粗糙了。你和我绝不会用这种方式处理事情,但是中央高层的那些大官很紧张。首相府已经指示,案子到此为止。这样也好,万一他们说我们办事不力所以查不出结果,我还得绞尽脑汁去应对。”
“洛马纳呢?他又出现了吗?”
“目前还没见到他的人影。”
“太奇怪了。”
“确实。不过,这只是警方接下来几天要解决的悬案之一。”
“悬案可多了。”阿莉西亚说道。
“也没多少件。桑奇斯这个案子已经定了。剩下的只是细节,包括牵涉的金钱数字和涉案嫌犯等。我们手上已经有供词和检测结果,全都符合调查结果。”
“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席尔·巴德拉、总理先生和首相府都认定这件案子已经侦破。”
阿莉西亚欲言又止。
“阿莉西亚,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不是吗?”
“我想要的结果?”
莱安德罗以哀伤的眼神望着她。
“你的自由。你从我身边解脱了,摆脱讨厌的莱安德罗,永远自由了。从此消失。”
她定定注视着他。“您是说真的?”
“我答应过你的。那是我们谈好的协议。最后一件案子。接下来,你就自由了。你以为我为什么千里迢迢到巴塞罗那来?这些公事一通电话就解决了,根本不需要踏出皇宫大饭店一步。你也知道,我最讨厌旅行了。”
“既然这样,您为什么来这里?”
“为了亲眼看看你。我想亲口告诉你,我是你的朋友,永远都是。”
莱安德罗拉起她的手,面露微笑。“你自由了,阿莉西亚。你自由了,直到永远。”
她顿时热泪盈眶。尽管不愿意,她还是拥抱了莱安德罗。
“不管发生什么事……”她的老长官这样说道,“不管你做了什么,希望你记得,我会一直在,我会提供你需要的所有协助。没有任何义务和承诺的制约。上级单位已经正式通知我,这个周末,你的户头会多出一笔十五万元的汇款。我知道你已经不需要我,也不会想念我,但是我有个请求,可以的话,偶尔打个电话给我,就算只有圣诞节也好。可以吗?”
阿莉西亚点头回应。莱安德罗在她额头吻了一下,随即起身。
“我搭的火车一个钟头内发车,现在得准备到车站去了。不要来送我。不准来。我不喜欢那种场面,你知道的。”
她送他到门口。一踏出大门,莱安德罗回眸一望,那是她此生头一遭在他的眼神里瞥见一丝羞怯和顾忌。
“接下来这些话,我从来没跟你说过,因为我自认没有资格说,但是,我想现在可以说了。我一直很爱你,阿莉西亚,就像爱一个女儿一样。或许我不知道如何当个好父亲,但是,你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喜悦。我希望你幸福。这真的……真的是我给你的最后的命令了。”

5

她很想相信他。就算真相伤人,她也想带着怀疑相信,懦夫活得长久,因为他们活在自己谎言的牢笼里。她探头到窗外,注视莱安德罗走向停靠街角的座车。戴墨镜的司机拉着打开的车门等他。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就像装有暗色车窗的坦克,没挂车牌,这样的车偶尔会在车阵中呼啸而过,看似一辆灵车,大家自动回避,心里有数车内坐的绝非寻常百姓,说不定大有来头。上车前,莱安德罗回头朝她的窗子看了一眼,向她挥手告别。阿莉西亚正想吞口水,却发现自己口干舌燥。她很想相信他说的话。
接下来一个钟头,她一根接一根地不停抽烟,在屋里来回踱步,仿佛一头受困的野兽。她走到窗边不下十次,期望能在对街的格兰咖啡馆楼上看见巴尔加斯的身影,但她始终不见他的踪影。他消失的时间,早已超过致电马德里请示上级所需。也许他出门散步去了,趁机再呼吸一下巴塞罗那的空气,因为他不久后即将离去。但他最不情愿的大概就是和阿莉西亚碰面吧。她气得只想挖掉他的眼珠子,因为他居然把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了莱安德罗。他别无选择。她何尝不想去相信这也是真的。
莱安德罗一走,她感受到臀部开始隐隐作痛。起初还不以为意,但此时已变成锥心剧痛,就像有人拿着铁锤缓缓将铁钉打进臀部。她想象金属刮擦着骨骼表面,渐渐钻入。她吞下半颗药丸,再喝下一杯葡萄酒,躺在沙发上,等待药效发挥作用。根本不需要巴尔加斯和莱安德罗用眼神提醒她,她也知道自己饮酒过度。她能感受到酒精在血液中蹿流,在气息中飘荡,只是,这是唯一能按住焦虑的办法。
她闭上双眼,开始思索莱安德罗陈述的案情始末。当她几乎还是个孩子时,他曾亲自教导她如何正确地倾听和看清一个人。“口才是一个人展现相称智慧的方式,同样的,人的可信度取决于说话对象愚蠢的程度。”他这样告诉她。
关于桑奇斯的供词,从席尔·巴德拉转述给莱安德罗的版本看来,确实相当完美,一切看起来都很合理。几乎所有细节都解释清楚了,但还是有些疑点,所有可信度很高的解释都是如此。事实永远不可能是完美的,不可能完全符合所有期望。事实总会引出疑点和问题。对我们而言,唯有谎言才是百分之百可信,因为谎言无须符合事实,只是说出我们想听的话。
药效在十五分钟后开始起作用,疼痛逐渐缓和,减轻到宛若蚂蚁蜇咬,她早就习以为常。她伸长手到沙发下拉出箱子,里面装着她从布里安律师的仓库夹带出来的资料。莱安德罗一整个早上正经八百地端坐在这些资料上方却不自知,想到这里,她不禁莞尔。她检视了里头的资料夹。其中大部分,或是她感兴趣的部分,都将列入正式的案情报告。她在箱底仔细寻找,总算找到了那个上头仅仅手写“伊莎贝拉”的大信封。她打开信封,从里面拿出一本笔记。有张细致的卡片突然从第一页滑落。那是一张旧照片,边缘已见些许褪色。影中人是个金发女孩,眼神慧黠,倩笑着直视镜头,对未来满怀期待。这面容让她联想起不久前离开森贝雷书店时在门口错身而过的年轻人。她翻到背面,一眼便认出布里安律师的字迹:
伊莎贝拉
布里安书写的字体,以及刻意省略影中人的姓氏,清楚可见他对她的私密深情。看来,这位失落灵魂的律师,备受煎熬的不只是良知,还有欲望。她把照片放在桌上,开始翻阅笔记。内容一字一句皆是手写,字体工整清秀,一看便知出自女性之手。只有女人能写出如此清楚的字体,丝毫不拖泥带水。至少,当她们只为自己却不为他人而写的时候,便能写出这样的字。阿莉西亚回到第一页,立刻读了起来。
我是伊莎贝拉·吉斯伯特,一九一七年出生于巴塞罗那,今年二十二岁,但我知道自己永远不会过二十三岁生日了。写下这些文字的同时,我很清楚自己仅剩几天的生命,很快地,我将告别此生最亏欠的两个人:我儿子达涅尔,还有丈夫胡安·森贝雷,他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善良的人,对我完全信赖、关爱和奉献,而我至死都不配拥有这些。我为自己而写,我要写下那些不属于我的秘密,即使自知永远不会有人阅读。我为回忆而写,我要紧紧抓住生命,唯一的奢望是能够记得并了解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为何做了曾经做过的那些事,趁着我还能写,在我尚未被意识抛弃之前。我要写下来,即使心痛,但只有已逝的往事和痛苦能让我维持清醒,我很害怕就这样死去。我写下这些文字,因为我只能向纸张倾吐不能对任何人诉说的一切,我怕有人因此置身险境,甚至可能送命。我写下这些文字,因为……当我还有能力回忆的时候,我将与我深爱的人同在,即使只多一分钟……
接下来大约一个钟头,阿莉西亚深陷在笔记本的文字里,抛开尘世扰攘、身体疼痛,以及莱安德罗意外到访留下的不安。整整一个钟头,她沉浸在那些文字叙述的故事情节中,读到最后一页,她知道自己将终生难忘这些内容。她在胸前合上伊莎贝拉的忏悔录,泪流满面,再也无法隐忍,双手捂着嘴,终于发出了凄厉呐喊。
片刻之后,费尔南迪托敲了几次门却无人回应,一进门却撞见她蜷缩在地板上,如此悲泣的场面,他这辈子从未见过。费尔南迪托不知所措,只能跪在一旁紧紧拥抱她,阿莉西亚依旧凄厉痛哭,仿佛体内烈火正炽。

6

据说,有人生来就是不走运。多年来朝思暮想要把她拥在怀里,如今梦想成真,却是费尔南迪托从未想象过的哀伤场面。他抱着她,轻抚她的头,而她也逐渐平静下来。费尔南迪托不知道还能做什么,还能说什么安慰的话,他从来没看过她这副模样,从未想象过这样的她。在他少男怀春的幻想中,女神阿莉西亚·格里斯是无法摧毁的,刚毅如钻石。后来,她总算停止啜泣,抬起头来,费尔南迪托眼前出现的是苍白脆弱的阿莉西亚,双眼红肿,勉强挤出的一丝苦笑,仿佛眨眼间就会裂成千万碎片。
“好一点了吗?”他轻声问道。
阿莉西亚直视他的双眼,接着出乎意料地吻了吻他的双唇。费尔南迪托顿时全身像着了火,又烫又痒,晕头转向,但他却立刻阻止了她。
“阿莉西亚小姐,我想,这不是您现在真心想做的事。您被搞糊涂了。”
她低下头,舔了舔嘴唇。费尔南迪托知道,这一幕,他就算进了棺材也不会忘记。
“对不起,费尔南迪托……”她边说边起身。
他也跟着站起来,拉了一张椅子给她。阿莉西亚接受了他的好意。
“这件事……就当作我们之间的秘密,好吗?”
“当然。”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则暗想,就算他想说,也不知道能找谁倾诉。
阿莉西亚环顾四周,视线定格在饭厅正中央那个装满白葡萄酒和食物的箱子。
“那是您订的货。”费尔南迪托解释,“我想最好还是帮您送来,万一刚才那个先生问起……”
阿莉西亚面露微笑,频频点头。“我该付你多少钱?”
“不用了,老板请客。您指名的葡萄酒没货了,但我送了另一个牌子的酒过来,马诺龙说好喝得不得了。我对酒很外行。但是,我还是想建议您……”
“我不该喝这么多。我知道。谢谢你,费尔南迪托。”
“我能不能请问……发生什么事了?”
阿莉西亚耸耸肩。“我也不太清楚。”
“但是您现在好多了吧,是不是?”
“嗯,好多了。真的很谢谢你。”
费尔南迪托半信半疑,但也只能点点头。“事实上,我是来向您报告调查成果的。”
阿莉西亚一头雾水,眼神充满疑问。
“就是您要我去跟踪的那个家伙。”他说明事由,“叫作桑奇斯吧?”
“啊,我都忘了这件事了。可惜,已经太晚了。”
“您是说……因为他被逮捕了吗?”
“你看见他被抓了?”
费尔南迪托猛点头。“今天早上,一大早。我照您说的,在他恩宠大道的公司前站岗。那里有个亲切的老先生,一个街头画家,他看我在大门口晃来晃去,还过来要我问候巴尔加斯长官。他也在帮您做事吗?”
“他只是个人工作者。艺术家。接下来呢,发生什么事了?”
“桑奇斯这个人,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因为他那身行头真是讲究。那个画家还向我确认,说他就是我要找的家伙。他上了一辆出租车,我就骑着伟士柏摩托车跟在后面,一直来到波纳诺瓦区。他住在伊莱迪尔街,就是那种贵得吓人的豪宅。他一定很有投资眼光,要住在这么高级的住宅区,那么漂亮的豪宅……”
“他选老婆很有眼光。”阿莉西亚在一旁搭腔。
“原来如此。事情是这样的……他回家后不久,就来了一辆轿车和一辆警局的厢型车,一群警察下了车,当时大概才七八点钟。他们先把房子团团包围,其中一个看起来像公子哥儿的人去按了门铃。”
“这么多警察在那儿,你人在哪里?”
“我躲起来。躲在街道对面一栋整修中的豪宅,很容易藏身。我很小心的。”
“然后呢?”
“隔了几分钟,戴上手铐的桑奇斯被架了出来,身上只穿着衬衫。他试图挣扎抗议,但警察立刻持棍棒从他膝盖后面猛打,把他硬拖上厢型车。我本来打算跟踪他们,但是觉得其中一名警官,一个衣着很讲究的人,他老是朝着我躲藏的豪宅观望,八成已经看到我了。厢型车急速开走,另一辆轿车却留着,只是他们把车移到二十米外的马赫拿街角,那是个从桑奇斯的豪宅看不到的位置。我心想说不定会有其他进展,所以决定留下来,继续躲着。”
“非常好。这种情况下千万别让自己曝光。如果把人跟丢,那就算了。保住小命要紧。”
“这一点我也想过了。父亲常跟我说,一旦火烧屁股,最后脑袋也会不保。”
“至理箴言。”
“当时我开始紧张,正打算偷偷溜走,没想到来了第二辆车,就在桑奇斯家大门口停下。一辆非常气派的奔驰。下车的是个很诡异的家伙。”
“诡异?”
“他脸上戴着像面具的东西,感觉像是缺了半张脸。”
“那是莫尔加多。”
“您认识他?”
“他是桑奇斯的司机。”
费尔南迪托频频点头,又是一副崇拜的神情,因为阿莉西亚似乎无所不知。
“我就觉得他是司机。那一身行头看起来就像是这样的……他下车以后就进了屋子。过了一会儿,他又出来了,这一次身边还有个女人。”
“什么样的女人?”
“很年轻,跟您一样。”
“你觉得我年轻吗?”
费尔南迪托咽下口水。“请别打岔。她很年轻,我刚刚说了,应该不超过三十岁,但是衣着老气,简直像老太太。有钱的老贵妇。因为不知道她是谁,我给她取了别名:玛莉欧娜·蕾柏。”
“别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她叫维多利亚·乌巴赫,或是维多利亚·桑奇斯,是那个被捕银行家的妻子。”
“她看起来就是。真的。这些痞子,娶的都是比他们年轻很多、有钱很多的太太。”
“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我才不来这一套。回到正题:他们俩上了奔驰车,她居然坐在副驾驶座,在我看来非常奇怪。车子一发动,警方那辆车立刻尾随在后。”
“然后你也跟上去了。”
“当然。”
“后来跟到哪里?”
“也没多远。奔驰车在一堆窄巷里钻来钻去,接着开上了宽敞大道,空气中弥漫着尤加利树的气味,绿树夹道,走在里面就像在灌香肠,到处都是园丁。后来到了四路街,从那里转进迪比达波大道,还好,我没在那里被蓝色电车吞掉,因为上帝还不想接收我。”
“你得戴安全帽才行。”
“我有一顶美国大兵戴的那种安全帽,在跳蚤市场买的,戴在我头上堪称完美。我用签字笔在帽子上写了‘二等兵费尔南迪托’……”
“讲重点,费尔南迪托。”
“啊,抱歉。我一直跟他们到了迪比达波大道最上坡,也就是缆车的终点站。”
“他们要去缆车车站吗?”
“不是。那司机和乌……乌巴赫太太继续沿着车站旁的小路开,车子开进山丘上的一栋房子,就在迪比达波大道终点,那房子简直是童话中的城堡,从那里可以眺望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我看八成是巴塞罗那最美丽的豪宅了。”
“的确。那栋豪宅叫作松园。”阿莉西亚还记得,小时候每周日从教养院出来,看过这栋豪宅千百次,总是幻想自己住在里面,还有无限宽敞的图书室相伴,脚下的城市夜景,仿佛灯海织成的地毯。“警察呢?”
“警方那辆车里有两个神情凶狠的警官,那两张脸简直就像猎犬。其中一人杵在豪宅大门口,另一人进了客栈餐厅打电话。我在那里等了将近一个钟头,一点动静都没有。最后,一名警官用很不友善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只好去跟他打交道,并遵照他的命令,赶紧走人。”
“表现得非常好,费尔南迪托。你在这方面很有天分。”
“真的吗?”
“我要把你从‘二等兵费尔南迪托’升等为‘下士费尔南迪托’。”
“是什么意思啊?”
“去查一下英文字典,费尔南迪托。一个人不好好学外语,脑袋迟早会变糨糊。”
“您又有什么不知道的……接下来有什么新的指示?”
阿莉西亚思索了半晌。“我要你回去换衣服,戴上鸭舌帽,然后回松园继续监视,但是摩托车要停在远一点的地方,否则那个已经看过你的警察一定会认出你来。”
“那我就把车停在罗通达酒店旁边好了,然后搭电车上去。”
“这是个好办法。接下来,你想办法探查一下豪宅里的情况,但是绝对不能冒险。一旦觉得好像有人认出你了,或是在注意你,就马上逃离那个地方,听见没?”
“我知道了。”
“两三个钟头之后,你回来跟我说说那里的情况。”
费尔南迪托随即起身,准备再度出任务。“那么,这期间您要做什么?”他好奇问道。
阿莉西亚那副模棱两可的神情,仿佛有许多待办事项,又像是无事可做。
“您应该不会做什么傻事吧?”费尔南迪托说道。
“为什么这么说?”
小伙子站在门口,一脸沮丧。“我也不知道。”
这次费尔南迪托以正常速度下楼,仿佛踩下的每层阶梯都预告了不祥。恢复独处后,阿莉西亚把伊莎贝拉的手札放回沙发下的箱子,接着进浴室用冷水洗脸。褪下衣服后,她打开了衣橱。
她挑了一件黑色洋装,如果费尔南迪托在场,大概会说这是歌剧院海报里的女郎才会穿的衣服。阿莉西亚满二十三岁那年,在那个伊莎贝拉活不过的年纪,莱安德罗答应她,任何想要的东西,他都会送给她。她向他要了这件洋装,因为她两个月前在罗塞利翁大街的精品店一见倾心,外加一双黑色的法国麂皮皮鞋。莱安德罗一声不吭,大方地付了一大笔钱。女店员不敢冒昧探问阿莉西亚究竟是女儿还是情妇,她只说,只有少数女人穿得起这样的华服。离开精品店,莱安德罗带她去刺刀餐厅用晚餐,餐厅高朋满座,在座那些所谓的生意人,一见她经过,立刻露出贪婪的狼性,接着对莱安德罗抛出忌妒的目光。“他们用那种眼神看你,以为你是个妓女。”干杯之前,莱安德罗这样告诉她。
她从此再没穿过那件洋装,直到这天下午。她在镜子前打扮,描了眼线,涂了口红,接着对镜微笑。
“这就是真正的你,到头来……”她告诉自己,“你就是个高级妓女。”
到了街上,她四处闲逛,但心里明白得很,费尔南迪托说得没错,或许,她真会做出什么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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