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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治愈之路

  第八章

  时间与血之虚无漂石岛以东二十英里处岛屿,维洛兰海域

  毁灭纪元3075年

  戴恩 站 在 船 头,双手搭在栏杆上,手指紧扣着粗糙潮湿的木板。熟悉的海浪飞沫凉凉地拍打着脸颊,落日余晖温暖着后背,将前方水面染成鲜艳的橘红色。一座岛屿矗立在波光粼粼的海水中,在闪烁的蓝橙交织间呈现出一片灰绿色斑块。这座岛只有几英里宽,形似四分之三个月牙,边缘隆起山丘,向中心逐渐低缓。戴恩已经能看见最东侧山顶的房屋升起袅袅灰烟。山脚处,陆地逐渐收窄入海,一条长码头从灰沙卵石滩延伸而出,浪花轻拍着它的木桩基座。

  "你还好吗?"

  戴恩没听见贝丽娜走近。不过话说回来,他从来都听不见——这女人行动如风中的絮语。"不好。"戴恩将指甲抠进潮湿的栏杆,闭目片刻。眼睑后的黑暗里浮现斑驳色块,仿佛直视太阳太久留下的残影。"不,我不好。"

  "为此你已等待五年了,戴恩。"贝丽娜将手搭在戴恩肩头。

  "是七年,贝丽娜。"

  "但遇见我之前,你的人生真的算开始了吗?瞧瞧我。"

  戴恩抬起头,唇角不受控制地扬起。明知不该,他还是笑出了声。"你真是个甩不掉的诅咒。"

  "我是带你来到此地的诅咒。"

  "你就是..."戴恩凝视着贝莉娜深棕色的眼眸。"没错,你就是。"戴恩将贝莉娜拉入一个紧紧的拥抱,双臂环抱着她,下巴抵在她颈窝处。

  "就为了蹭我的胸,"她在他耳边轻声说。

  "滚开,贝莉娜。"戴恩笑着挣脱,靠在船栏杆上。"你非要破坏气氛是吧?"

  贝莉娜将前臂搭在栏杆上,肩膀轻轻蹭着戴恩,声音温柔低沉:"无论我们在岛上发现什么,无论埃松让我们去哪里找西尔万,我都会陪着你。"

  戴恩凝望着前方波光粼粼的海面:"我们的约定是你带我来这儿。你做到了。虽然花了五年,但你兑现了承诺。"

  "而 你 也兑现了 你的 承诺。现在,非要我说出来吗?"

  "当然要。"

  贝莉娜叹了口气摇摇头。戴恩没有看她,但知道她正注视着自己:"我们是一家人,戴恩。"

  戴恩在栏杆上挪了挪手臂,挑眉转向贝莉娜:"抱歉,你说什么?我没听清。你刚才在说悄悄话。"

  贝莉娜双手捧住戴恩的头两侧,将他们的额头相抵。"我们一起浴血奋战。我们共同送走亡魂。我们跨越了千山万水。我听着你像只害相思病的小狗般念叨梅拉,我们还不得不在同一个土坑里方便——次数多得让我不适。"戴恩大笑起来,贝莉娜耸耸肩,摇着头仿佛要甩掉这段记忆。"你就是我兄弟,戴恩。若非血亲,亦是血盟。你的战斗就是我的战斗。"

  这番话让戴恩胸口发紧。尽管她有诸多缺点——确实很多,多到数不清——贝莉娜始终与他并肩。他抬手抚上贝莉娜的后脑。等这一切结束,他要带她去见艾琳娜和巴伦。现在他们也是她的家人了。"贝莉娜,我——"

  一记迅猛的腹拳打得戴恩喘不过气,他弯下腰咳嗽着试图呼吸。贝莉娜扶住他,手掌扣住他后脑,在他耳边低语:"这是逼我说肉麻话的代价。"

  贝莉娜把戴恩推回船舷,大步走向船尾,轻跳过桨手们的位置,冲他眨眨眼瘫坐在横贯船尾的长凳上,仰面享受阳光。这女人从任何标准来看都疯得可以。她不可理喻、莽撞冲动、完全难以预料,她的行为准则与常理背道而驰,杀过的人比吃过的热饭还多。然而,他愿意为她赴死。

  年幼时,戴恩记得曾问母亲什么是爱。他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每当梅拉靠近时,他的胸口就会发紧,口干舌燥,说话也变得结巴。他确信这就是爱的感觉。但为求确认,他请教了无所不知的母亲。

  "爱啊,我的孩子,无法用缘由和方式来衡量。"母亲说,"它是连接你与他人心灵的无形纽带。爱没有条件,也不讲规则,否则就不是爱,只是权宜之计。爱不在'因为'里,而在'尽管如此'中。你父亲坚强、富有同情心又善解人意,但我爱他并非因为这些品质。这些只是我钦佩他的原因。他同时也很鲁莽、固执,总是说错话。尽管如此,我依然爱他。"

  很长一段时间,戴恩都不明白母亲的深意。他只是点头微笑,假装理解。但通过贝琳娜,他终于领悟了母亲话语的真谛。他对贝琳娜的爱,既不同于母亲对父亲的爱,也不同于他现在确信自己对梅拉怀有的爱,但这确实是爱。

  戴恩将目光从贝琳娜身上移开,望向船舷右舷。瑟林正背靠栏杆而坐,身边是两位他们解救的精灵。年长的那位坐在瑟林右侧,亚麻衬衣遮盖着她胸前那狰狞扭曲的伤疤。洗净尘垢与血污后,她的肤色明亮了些。但戴恩仍能看见她眼中的阴翳。淡金色长发稀疏干枯,右手止不住地颤抖。由于法师未能完成符文雕刻,瑟林只能治愈她大部分外伤——至少是肉眼可见的那些。经过数日沉默后,她终于开口,却只对瑟林说话,用的还是戴恩听不懂的语言,但这总归是个开始。

  蜷坐在他们对面的孩子双腿紧贴胸膛,侧脸枕着膝盖。面容枯槁,眼窝深陷,唇瓣皲裂。长期饥饿让他的皮肤像层薄纸般紧裹着嶙峋骨架。过大的亚麻衬衣松松垮垮套在身上,裤腰用麻绳勉强系住。这个孩子至今未发一语。

  才过去两周多,那些牢房的景象仍在戴恩脑海中挥之不去。他鼻腔里仿佛还残留着死亡的气息——呕吐物与排泄物的腐臭,血液的金属腥气,以及皮肤焦糊的刺鼻味道。那座要塞里的所有精灵中,只有眼前这两个还能得救。他们搜遍了每间囚室,找到三百五十二名精灵,外加一个满是焦骨的深坑——焚烧大概是为了减轻腐烂的恶臭。二百六十六具尸体,八十六个活口,虽说"活着"这个词用得太过勉强。他们支离破碎形销骨立,神志早已湮灭。戴恩亲手结束了十四个人的痛苦,每一下都像刀扎在心口。其中有八个孩子,年纪比当年他离开时的阿丽娜还要小。

  想到阿丽娜和巴伦,他臂上寒毛倒竖,胸口发紧。就差一点了。只要杀死西尔万·阿努拉,他就能回去。这次他定能守护家人,不像从前那样失职。

  他从鼻腔呼出一口气,转回身面朝前方海面,却发现船只正在靠近码头。那里伫立着个身影:黑色短发间杂灰白的男人,络腮胡遮住大半张脸,穿着素色束腰外衣与深色长裤,两柄剑的剑柄从肩后探出。戴恩立刻认出了他——埃森·维兰德。

  当船只靠向码头,桨手们收起船桨换上绳索时,戴恩的心跳开始加速,每一次搏动都愈发响亮,直到血液奔涌的声音盖过一切。刹那间,艾森的目光与他相接,戴恩知道对方也认出了他。

  "艾森·维兰德。"瑟林从戴恩身旁大步走过,从甲板跃上吱呀作响的码头木板。

  艾森向瑟林走去,两人相互拥抱。"瑟林·艾尔特里斯,你看起来一天比一天年轻了。"

  "感觉可并非如此,老朋友。多谢你来接应。"

  "这是我至少能做的。特别是考虑到你带来的同伴。"当贝琳娜经过戴恩身边登上码头时,艾森眯起了眼睛。"武器留在船上。"

  "艾森。"贝琳娜的声调活像央求父母的小孩。"讲点道理。"

  "留在船上。"

  贝琳娜双手叉腰迎向艾森眯起的凝视,最终仰头叹了口气。她逐一解下佩剑腰带,从右靴抽出匕首,又从衬衣内侧摸出另一把,卸下交叉背在背后的两把武器,最后从左袖口抖出最后一柄,每件都抛回船里。"满意了?"

  艾森不为所动地挑了挑眉毛。

  "呃,好吧。"贝琳娜伸手从发髻里抽出一根长得离谱的钢针,任由秀发垂落肩头。她耸耸肩,将它扔进船上的武器堆。"你有信任障碍,知道吗?"

  "你试图杀过我六次,贝琳娜。"

  “七个,”贝丽娜纠正道,“你忘了维尔伦集市那次。”

  “你试图在维尔伦集市杀我?”

  “...没有吧?”贝丽娜抿着嘴唇望向天空,“不管怎样,那是过去的我。我不再为'手'效力了。”

  “我知道。你一直很忙,贝丽娜。你们俩都是。”艾森的目光转向仍站在甲板上的戴恩,后者口干舌燥,双脚像生了根。“过去五年你们把'手'搅得天翻地覆。我在贝罗纳的眼线说他们称你们为'暗影双刃'。而阿尔卡伦的人则称你们为'伊尔拉贡的幽魂'。你们名声在外。但这不代表我信任你们。”

  “合理,”贝丽娜耸耸肩,“我也不信任我自己。我太难以捉摸了。”

  当艾森转向戴恩时,他喉头发紧。“戴恩·阿特雷斯。很长时间里,我以为你已经死了。直到听说哈斯特德·阿尼姆的死讯,我才开始怀疑。”

  戴恩深吸一口气走下船,在适应码头的平稳时稳住身形。他与艾森对视良久,实际上只有几秒钟。“我曾经怪你,”他说着,肩头仿佛卸下重担,“很长时间里,我把父母的死——把风暴守望所有逝者都怪罪于你。是你煽动我父母造反。你向他们许诺整个世界。你向我们 所有人许下承诺,却在最需要你时缺席。”

  “是什么改变了?”艾森问道,声音平稳,目光坚定。

  "时间流逝。"戴恩低下头,目光沿着码头木板上的裂缝游移,然后又抬起来。"我目睹了帝国在南方的所作所为。我看到了他们对那个孩子做的事"——戴恩转身片刻,望向那个仍蜷缩着双膝、头部微微抽搐的精灵孩子——"我问自己,如果你现在来找我,就像当年找我父母那样,要求我重蹈覆辙,我会怎么回答?"

  戴恩的话音在空气中萦绕,一片静默。

  "你会怎么回答,戴恩?"

  "我会说,为你所爱之人与所信之事而死,胜过苟活于世却背负未尽之责。我会说,我的剑为你所用。我会说,我的血为你而流。若你能让帝国跪地求饶,我甘愿献上性命。"戴恩感到泪水夺眶而出,但他任其流淌,感受着它们在下巴汇聚,最终滴落在脚下的码头上。

  "为所爱之人哀恸,从来不是软弱的表现。" 当年戴恩趴在祖母遗体上哭泣时,父亲这样说过。戴恩试图擦干眼泪,但父亲按住了他的手。 "隐藏泪水是对逝者的不敬。他们值得你的爱,就让他们拥有这份爱吧。"

  埃松伸手握住戴恩的前臂,迎向他泪光闪烁的双眼。"你让我想起你父亲太多。"这句话如重锤击中戴恩心脏。"他们是我的朋友,戴恩。当你活得像我这般长久时,你会对授予'朋友'这个称号的人格外挑剔。那夜我没能到场,实在抱歉。我已竭尽所能弥补这个过失。我向你保证。"

  戴恩艰难地吞咽着点头,喉咙发紧。

  埃松松开戴恩的前臂,脸上挂着无力的微笑。"来吧,小屋只需走一小段路。"

  "我要留在船上,"瑟林说,当他望向那两个精灵——年长者如母亲般抱着孩子时,眼中充满哀伤。"在护送他们安全抵达阿拉维尔之前,我不会离开。"仿佛从埃松的表情中读出了什么,瑟林补充道:"等这里的事了结,我会向你详细说明。"

  埃松点头表示理解,随即沿着码头出发。

  当戴恩准备跟上时,瑟林抓住他的肩膀。他将那把圆背小刀——戴恩曾见他指尖翻转的那把——递给戴恩,并紧握他持刀的手。"希望你在这里找到追寻的答案,戴恩。"

  戴恩用鼻孔重重呼出一口气,点头道:"我也希望如此,瑟林。"

  说罢,瑟林重新登船,背靠桅杆滑坐在甲板上,守护着对面那两个精灵。

  "走吧,"贝琳娜用肩膀轻推戴恩,"我们去查清那贱人的藏身处,再想办法宰了她。"

  "贝琳娜,你真是能说会道。我以前告诉过你吗?"

  "没有明说过,但我能听出弦外之音。"

  尽管贝琳娜疯狂且喜欢施加肉体痛苦,她却总能逗得戴恩发笑。

  码头通向一片灰白色的柔软沙滩,当他们跟随艾森往山上走时,沙滩很快变成了石子地,最终变成了草地。通往山顶房屋的路根本不存在,甚至连被足迹踩出的草径都没有。这里鲜有访客,甚至可能从未有人造访。

  这栋由粗壮松木和茅草屋顶构成的房屋只有一层高。三级台阶通向带木栏杆的平台走廊,上面站着一个双臂交叉倚在栏杆上的男孩。

  他有一头脏金色头发,看起来不超过十四岁,却背着两把剑,亚麻衬衣外罩着深色皮甲,腰间皮带上别着两把匕首。看到他们走近,男孩抬头微笑。

  艾森领着戴恩和贝琳娜走上三级台阶来到平台,转向少年说道:"贝琳娜,戴恩,这是我最小的儿子埃里克。我不确定长子达伦在哪里。"艾森对儿子挑了挑眉。

  "他去拿更多木头了,"埃里克翻着白眼说。"他对自己的雕刻不满意。"男孩指着门边一堆刨花中半成品的木雕。戴恩不禁欣赏起这件雕刻的工艺。虽然只完成了一半,但明显是条龙,每片鳞片都精心雕琢,颈背的褶边纤薄精致。

  "很高兴认识二位,"埃里克说着将注意力转向戴恩和贝莉娜,微微颔首。

  "我们也很荣幸,"戴恩同样点头致意。

  年轻人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贝莉娜,突然从腰间抽出匕首指向她。"你就是那个在艾林城外袭击我们的人,后来又在维尔伦集市跟踪我们。"

  贝莉娜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反而笑着转向艾森:"我说过我去过集市吧?你家孩子眼神不错。"

  "把刀放下,儿子。"

  "但她想杀你,"埃里克争辩道,向贝莉娜逼近一步,空气瞬间变得紧张。

  "我说把刀放下。"艾森按住刀刃背面往下压,"还记得两年前夏天我给你讲的伊尔拉贡幽灵的故事吗?贝莉娜和戴恩就是那些幽灵。她现在走的是另一条路了。"

  "你居然给孩子讲我的故事?真可爱。"

  "那晚你们的杀戮干净利落。把恐惧当作工具。这是很好的教材。"

  "呃...这就不可爱了。"

  埃里克仍斜眼瞥着贝琳娜,放下手,将刀滑入腰间的刀鞘。"她要求见你,"他皱着眉头转向父亲说道。

  "谁?"贝琳娜歪着头问。

  艾森把手搭在儿子肩上。"待在外面,好吗?如果戴伦在我出来前回来,也让他这样做。"

  年轻人点点头,最后瞥了贝琳娜和戴恩一眼,双臂重新交叉倚在栏杆上。

  "谁要见你,艾森?"贝琳娜重复问道。

  艾森叹了口气,目光停留在戴恩身上。"来吧,亲眼看看更清楚。"

  跟随艾森踏入屋内的瞬间,热浪如墙般向戴恩袭来。空气浑浊厚重,充斥着焦木、熟肉与汗水的混合气味。门廊对面,两把皮椅摆放在熊熊燃烧的壁炉前。右侧椅子空着,但左侧坐着个黑发女子,她凝视火焰的双手搭在扶手上不停颤抖。

  另一位白发稀疏、皮肤布满岁月沟壑、双手长着老年斑的老妇人站在壁炉与坐椅女子之间。她手持厚羊毛毯,像对待新生婴儿般轻柔地盖在坐椅女子身上。老妇人弯腰握住对方的手,枯瘦的手指紧紧相扣。 一位母亲。

  当贝丽娜身后的门关上时,老妇人抬起头,目光扫过屋里的新住客,向他们露出一个既温暖又充满悲怆的微笑。戴恩觉得他看到一滴泪水顺着老妇人的脸颊滑落,在炉火的映照下闪烁微光,只见她朝艾森点了点头,松开另一名女子的手,蹒跚着走出了房间。

  艾森目送老妇人离去,然后走向房间左侧墙上的窗户,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眺望着大海。"自从风暴守望和你父母遭遇不测后,我花了数年时间追踪参与此事的龙卫。近百年来他们日渐松懈,自以为是凡人之神。这使他们变得脆弱不堪。在瑟林和许多已逝之人的帮助下,我在死岩堡杀死了马雷克·塔恩。一剑穿心,一剑贯腹。与她缔结契约的巨龙尼尔宁,在她被夺走后失去了视力和吐息能力。我解除了他的痛苦,他们的尸体就安息在那片山脉之中。"

  当艾森讲述时,戴恩胸口拧成一团,阵阵寒意穿透全身。

  "我们在玛尔·多鲁尔山麓找到约翰·菲尼克时,他送走了我在这个世界的十二个同伴。但当我用石矛刺穿他灵魂伴侣的头颅后,他哀求我了结他的性命。我成全了他。"

  戴恩的嘴巴干得像沙子一样,胸膛不住颤抖:"那么希尔凡·阿努拉呢?"

  艾森沉默了许久。他继续凝视窗外,任寂静吞噬整个房间。"一年前我在卡塔甘找到了西尔万。她当时正在探望女儿。"

  戴恩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找到她了。"那她现在就在卡塔甘?"

  艾森摇摇头。"不在了。"

  "为什么要故弄玄虚?"戴恩无法抑制升腾的怒火,颈间肌肉绷紧。他将手指攥成拳头,竭力控制颤抖的右手。"告诉我她在哪!"

  艾森叹息着从窗边转身。"我跟踪了她数月。每周她都去卡塔甘,又会在南边二十英里的悬崖边留下她的龙灵阿拉梅尔。我守候着,观察着。直到四个月前,我潜入了巨龙沉睡的悬崖。"

  看见艾森眼中深切的悲痛,戴恩血液里沸腾的怒意逐渐平息。

  "不知你如何理解龙与驭龙者的羁绊。那不仅是亲缘关系,更是灵魂的交织——心志相融到这种程度,失去一方足以使另一方崩溃。"艾森深吸一口气试图平静,"西尔万花了近七小时才爬到悬崖边。她拖着身子越过嶙峋岩石,爬向龙灵冰冷的躯体,最终瘫倒在他身旁颤抖。若要将她口中发出的声音称为尖叫,那雷鸣也只能算是耳语。"

  戴恩的胸口突然变得空洞洞的,心脏沉到了胃底。一阵战栗从他胸口蔓延至全身。他颤抖着吸了口气,转身背对埃森,目光落在椅子上的女人身上。"这不可能..."他低语道,嘴唇干得像骨头。

  当他向壁炉迈出一步时,贝琳娜把手搭在他肩上,但他置若罔闻。他能感觉到心脏在怦怦直跳,每一步都如锤击般沉重。

  "当阿拉梅尔从她身边被夺走时,"埃森继续说道,"她被剥夺了听觉的能力,体内的温暖被抽离,四肢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当戴恩靠近椅子上的女人时,他的血液在血管中变得冰冷,而炉火的热度却触碰到他的皮肤。

  "当她终于抬起头,看见我站在那里,阿拉梅尔的鲜血从我的刀刃滴落时,她从火花中汲取了如此巨大的力量,以至于整座山都在震动,岩石都为之开裂。她汲取的力量远超任何人能够承受的极限。我看着她的双眼在光芒中燃烧,火花从她体内被烧尽,连同她的视力一起带走。"

  绕到椅子前,站在女人和壁炉之间,戴恩发现自己正低头凝视着一张在他脑海中镌刻了七年的面容:西尔万·阿努拉。她的皮肤依然是深褐色,秀发漆黑如夜,但曾经那双黑眸所在之处,如今只剩下两个烧焦血肉的扭曲眼窝。

  "当时我内心有一部分想立刻结束她的生命,"艾森继续道。"想给予她像对约翰那样的仁慈。但我把她带离了悬崖,从卡塔甘带到国王隘口,又雇船来到这座岛。"

  戴恩几乎没察觉自己的手已经摸上了瑟林给他的那把挂在腰间的刀,手指轻抚过钢刃。他盯着西尔万,手就悬在那里。整个过程中她一动不动,双手在皮革扶手椅上颤抖着,空洞的目光越过戴恩。当她开口时,他差点踉跄后退。

  "要杀我就动手吧。我听不见也看不见。但我能通过地板感觉到你的脚步声,能通过皮肤感受到你的呼吸。"

  戴恩抽出腰间的刀,手在颤抖。那夜的记忆清晰如昨。记得绳索摩擦皮肤的触感,微风拂过脸庞的触觉。记得大火与惨叫。记得西尔万的刀刃刺穿父亲胸膛的瞬间,记得母亲头颅离开肩膀时脸上的表情。

  "你夺走了我的一切..."他向西尔万逼近一步,握刀的手指收紧到关节发白。只需一个动作。刀锋一划就能让她的血染红座椅皮革。他调整刀刃角度抵住她的脖子,划出一道细小的血痕。当西尔万朝他转过头时,戴恩握紧了刀——她空洞的目光短暂聚焦后,突然仰头露出脖颈。

  "你不是艾森·维兰德。"女人一字一顿地说道,每个词都在她舌尖缓慢而刻意地停留。她把脖子更用力地抵在刀刃上。"动手吧,完成你来此的目的。"

  戴恩咬紧牙关,试图抑制住肺部颤抖的呼吸。他追捕这个女人已有七年。七年来他一直渴望放干她的鲜血。而现在她就跪在面前,双目失明,双耳失聪,与火花断绝联系,连巨龙也离她而去。这本该简单至极,然而...

  他注视着火光在她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她脸颊抽动着,仿佛要从早已不复存在的眼眶里挤出泪水。席尔瓦·阿努拉。这个名字纠缠他太久了。强大的龙骑士。夺走他父母并将他逐出家门的女人。那个驾驭传说中巨兽的女武神。但眼前这个不是席尔瓦·阿努拉。至少不再是了。这个女人只剩一具空壳。

  他的手颤抖着,缓缓将利刃从她颈间移开。

  "不,"女人从牙缝里挤出嘶吼,突然爆发出尖叫:"不!"

  戴恩本以为她会扑上来,推搡他,攻击他,可她却向后瘫进椅子,双膝蜷缩到胸前啜泣起来。干涸的眼眶流不出泪水,但她的肩膀剧烈抽搐,整个身躯都在颤抖,喉咙里不断迸出嘶哑的呜咽。

  戴恩伫立片刻,凝视着那个缔造他梦魇的女人在啜泣呜咽。他心中既生怜悯,又对她的痛苦甘之如饴。他将目光从那个哭泣的可怜虫身上移开。贝莉娜站在几英尺外的门边,双目圆睁,嘴巴大张。但艾森脸上毫无讶色——那是个早已知晓会目睹何种景象的男人该有的神情。

  当戴恩看见艾森眼底凝结的哀伤时,他终于明白。"你带她来是为了逼她活下去。"

  艾森别过脸去,盯着房间角落的某物,极轻微地点了点头。"失去灵魂之亲...感受那种虚无,那种存在核心的空洞。我要她体会这种感受。我要她..." "永远" "活在这种感受里。"

  任由那女人在椅子上啜泣,戴恩朝艾森走近几步。"瑟林说过你曾经是他们的一员...一位驭龙者。"

  艾森咬着嘴角。"三百九十一个寒冬前,他们夺走了我的莱娅拉。我们就是在这里被追猎的..."艾森的声音渐弱,仿佛沉溺于鲜活的记忆。"他们五人,我们两人。这座岛上埋葬着六条龙骸与五位驭龙者。"他说话时泪水滚落脸颊,双眼泛红。"最后活下来的,只有莱娅拉和我,还有席尔凡与阿拉梅尔。"

  "你和席尔凡交手?在这里?"

  艾森恍惚地点头。"我感受到莱娅拉的死亡。我..."他抬起视线,布满血丝的双眼直刺戴恩眼底。"我能" "感受" 她的恐惧。她当时那么害怕...然后她就消失了,只剩我独自一人。她留给我的最后礼物是深深撕裂阿拉梅尔的胸膛,逼得他和西尔万不得不逃走。我们就坠落在这里,正是这个地点。那时这里是个山谷,但我在她周围堆起了这座山丘。当我在这里时仍能感受到她...回响,阴影。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在这里我感觉没那么心碎。"

  戴恩感到心痛。"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带 她 来这里?你本该把她关进笼子,锁进地牢。"

  "这样她就能在她击碎我的地方苟延残喘。这样她就能体验 漫长生命中 每一秒的痛苦,感受每一滴痛楚。"

  "那个女人是谁?"戴恩问道,想起他们进来时正在照料西尔万的老妇人。她绝不可能是西尔万的母亲。

  "那是安妮丝。西尔万的女儿。她照顾她,喂食,沐浴——维持她的生命。这是我们协议的一部分。"

  "女儿...可她..."

  如果可能的话,艾森的眼神似乎变得更加哀伤,嘴角浮现一丝苦涩的微笑。"这就是长生的诅咒。当年岁变成数十年,数十年变成数百年,你只能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凋零死去,被时光慢慢侵蚀。没有父母应该活着看到自己的孩子老去,但这就是现实。"

  戴恩想到埃森的两个孩子,其中一个正站在屋外的甲板上,胸口不由得一阵发紧。这也是他的未来。即使时隔多年米拉会张开双臂欢迎他回去,他也永远无法与她白头偕老。他永远无法与她共享天伦。火星不会允许。"安妮丝死后会怎样?那时谁来维持西尔万的生命?"

  "我会安排好。她逃不过这个命运。"

  戴恩回头看向那个哭成泪人的女人,温暖的炉火在她没有眼睛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她的肩膀抽搐着,呜咽声渐渐变成低沉的抽泣。他点点头,然后朝门口走去。

  "你要去哪?"埃森在身后喊道,但戴恩没有停下。他径直走过贝琳娜,跨出了门。

  当戴恩从屋内走出时,冷空气让他浑身打颤。他甚至没有瞥一眼埃森的儿子埃里克,但能感觉到男孩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他踉跄着走下甲板,双腿发抖,肺部颤抖。当他跪倒在地时,一场风暴席卷了他。他向前倾身,手指抓住一簇簇草叶将它们连根拔起,尖叫着直到声音嘶哑,泪水从眼中涌出。七年来他一直在追捕西尔万。所有这些时间,他要的只是她的血。复仇。为母亲复仇。为父亲复仇。为被她夺走的一切复仇。但当他将刀刃抵在她脖子上,看到她变成这副呜咽的可怜模样时,一切感觉都只是...空虚。

  "戴恩..."贝琳娜的声音渐渐低弱。他能听见她的双脚踏过甲板阶梯的声响,她的双臂从背后环绕住他。不知为何,这比其他任何言语或举动都更令他动容。

  跪在那里被贝琳娜的双臂环抱,他哭泣着,因为这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事。片刻之后,他稳住情绪,深吸一口气止住泪水。"我要回家了。"这句话在他舌尖萦绕,感觉陌生却又令人欣慰。他轻轻拉开贝琳娜环抱的手臂,转身面对她。"希尔文已经和死人无异。我要把刀插进洛伦·科拉克伦的心脏,完成我父母未竟的事业。"

  "我跟你一起。"贝琳娜说话时点着头,目光直视戴恩的双眼。

  "你不必——"

  "闭嘴,"贝琳娜打断道,"每次你开口说的都是蠢话。我跟你一起,戴恩。我为金钱和权力杀过太多人,是时候该为正当理由出手了。更何况..."她嘴角扬起一抹笑意,"我得见见这位'梅拉'。"

  戴恩回以微笑,抹去脸颊上最后的泪痕,握住贝琳娜的前臂。"以刀剑与鲜血为誓。"

  "瓦尔特拉人都像你这么爱说这句话吗?好吧好吧,以刀剑与鲜血为誓。"贝琳娜做出相同动作,手指紧扣戴恩的前臂,两人同时站起身。

  "我建议你们别这么做。"

  戴恩抬头看见艾森正从甲板台阶上朝他们走来。他能感觉到血液开始沸腾,下颌绷紧。"凭什么?"戴恩推开贝琳娜,站到艾森面前,两人目光平视。"我凭什么要抛下兄妹独自离开?凭什么让洛伦·科拉克隆多活一口气?凭什么让我的人民继续忍受帝国铁蹄?"

  "因为你现在回去只会前功尽弃。任何起义都会被镇压,在龙守卫的铁蹄下粉碎殆尽。"

  "不能因为别人说赢不了就放弃战斗。你要打得更狠。"

  "我不是让你放弃战斗。只是需要你等待。给我时间为你创造真正的机会。"

  "怎么做,艾森?你的计划辜负了我父母。我不怪你,但也不会盲目追随。"

  艾森向戴恩迈进一步:"我确实辜负了你父母,戴恩,我很抱歉。往事不可追,但若你现在回去,在准备不足时开战,只会让你和兄妹都去阿基隆神殿陪他们。而瓦尔塔拉永无自由之日。这不是你父母为之奋斗的结局。"

  "你们兄妹几个,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事。要互相照应啊,戴恩。" 母亲的话语在脑海中回响,恍如两人仍并肩站在那艘船的甲板上。

  "给我需要的时间。让我教你如何真正运用你的力量。让我集结那些能在大陆各处点燃反抗火种的人。做到这些,瓦尔特拉终将获得自由。我向你保证。"

  戴恩久久凝视着艾森的眼睛。他只想回到家乡,将巴伦和阿莉娜拥入怀中,打破同胞颈上的枷锁。但艾森所言确有道理——西尔万或许阻止不了他,可若他杀死洛伦·科拉克伦并带领族人起义,龙守卫定会故技重施。而戴恩心知肚明,一旦返乡,他绝不可能放任洛伦继续苟活。返乡即意味着开战,一场他们注定失败的战争。"你的计划有何特别之处?凭什么你能成功而我注定失败?"

  艾森又上前一步,双手紧握戴恩的肩膀:"我们要在所有受压迫者的心中点燃火焰。不仅是瓦尔特拉,还有德里法恩、伊利亚纳拉、阿卡伦、瓦森德、卡瓦洪。我们不会只给帝国一处需要扑灭的火场,而是要掀起席卷整个大陆的反抗浪潮。让他们疲于奔命直至分崩离析。"

  "说得漂亮,艾森,但具体怎么做?"

  "给他们一个象征,一面凝聚人心的旗帜。希望。"艾森说着,脸上浮现笑意,"只要给予人们希望,他们" "就" "会战斗。"

  "华丽的辞藻,可你还没回答——" "怎么"?”

  "你听说过瓦拉西亚的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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