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面包和鱼 -1
她原名托莉·缪妮，她拥有各式各样的外号儿。
初涉她领地的人会带着敬意提起她的头衔。她当了超过四十个标准年的星港总督，之前则一直充任副职，在斯·乌斯兰星庞大的星港社区里，她早已成为不可或缺的风云人物。行星地面上的人（这样的人被托莉·缪妮轻蔑地称为“地虫”）认为，星港总督不过是又一个官僚。可在星港中，托莉·缪妮集工头、执行总裁、法官、政府首脑、立法者、首席技工、警察头子等职位于一身。大家尊称她为“港督”。
这座星港起初很小，随着岁月流逝而发展壮大，斯·乌斯兰星不断膨胀的人口让这颗星球成了日趋重要的消费市场和该星域的贸易枢纽。港口位于星港中央，是颗直径约十六公里的小行星，其间泊位、商店、宿舍、仓库和实验室一应俱全。这里先前曾有过六座港口，一座比一座大，而今它们都已被废弃。最老的港口建于三个世纪以前，不过一艘大型飞船的大小，它和它的继承者们现下都紧贴在“蜘蛛乡”上，犹如土豆上肥大的金属嫩芽。
蜘蛛乡是人们对现在港口的称呼，因为它坐落于这片星网——这张跨越黑色宇宙、形状错综复杂的银色金属罗网——正中央。十六根巨大的支柱以港口为中心，向四面八方伸展。七栋大楼（第八栋在爆炸中被毁）耸立于星空中，约有十二开（“开”是斯·乌斯兰人的长度单位，一开约等于一公里）高。位于庞大管道之中的则是星港的工业区——仓库、工厂、船坞、海关及载货中心，再加上对应本星域内各种飞船的停泊设备和维修船坞。长长的气动管道列车穿过支柱的中心，运送着货物与乘客，将他们运往蜘蛛乡那拥挤、喧闹、繁忙的中心地带，然后借由升降梯下到行星表面。
另一些较细的管道从支柱交接处分叉而出，接着，还有更细的通道自此延伸，来往于宇宙虚空，将万物联结为一。每年都有新的通道建成，星网的图案也愈加错综复杂。
而在那网丝之间的，是一艘艘飞船。载有巨大物体、易爆物品及其他不适合以升降梯运输的货物的太空船在星港表面来来往往，采掘船载着矿物和冰块自破片星飞来，食物运输船从经过地形改造的农业小行星——他们私下管它叫“肉仓星”——飞来，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星际船舰：奢华的星际客船，来自不同星球——近有凡迪恩星，远有凯尔萨星和新霍姆星——的商船，奇姆迪斯星的贸易舰队，堡垒星和要塞星的战舰，甚至有异族飞船，如自由哈鲁恩人、拉希姆人和吉斯索德人，以及其他更为古怪的种族的船。他们都会前往斯·乌斯兰星港，并受到热情接待。
那些居住在蜘蛛乡的人——包括开酒吧和餐厅的、搬运货物的、从事买卖的、修理飞船的和给飞船添加燃料的——他们自称“喷丝头”，并引以为荣。对他们和那些频繁造访的飞船而言，托莉·缪妮就是蜘蛛老妈——性情暴躁、言行粗俗、反复无常、能力惊人、无所不在、无懈可击，和大自然一样强大，又加倍地冷酷无情。其中一些人——那些和她有过争执，或是曾令她不快、与她交恶的人，则称她为“铁寡妇”。
实际上，她是个骨骼粗大、肌肉发达、相貌平平的女子，和每个诚实的斯·乌斯兰人一样瘦削。可她是如此高大（差不多两米），如此宽阔（她那副肩膀），这让她被行星上的人当怪胎看待。她满是皱纹的脸活像一张旧毛皮。按当地算法她四十三岁了，接近九十个标准年，可她看起来绝不超过寻常人类的六十岁；她将这归结于星轨上的生活。“重力这玩意儿让你变老。”她会这么说。除了那几座恒星级温泉疗养院、招待所和旅馆以及拥有重力网格的大型客船之外，整个港口完全处于失重状态下，而自由下落是托莉·缪妮的最爱。
她的头发是银铁颜色，工作时她把它扎得牢牢的，可到了休息时间，就会松开来。这时，她的头发就像彗星尾巴，随着每个动作摆动不休。她特别好动，她那具高大、瘦削、骨骼分明的身躯结实又灵巧，她会游过星网的中轴、蜘蛛乡的走廊、大厅和公园，像鱼儿游水那样自在，她长长的臂膀和纤细有力的双腿不断划动，带动身体前进。她从不穿鞋，她的双脚和双手一样灵巧。
即便是在空无一物的宇宙里，当老练的“喷丝头”们穿起沉重的太空服、沿着缆索笨拙前行时，托莉·缪妮还是会选择灵活贴身的防护外肤。防护外肤在抵挡“斯·乌尔”这颗太阳的强烈辐射方面只能起到些许作用，可托莉对那身深蓝黑色的外肤有种病态的偏爱，她宁愿每天早上吞服抗癌药丸，也不愿选择笨重的防护衣。
在星网脉络间的光芒与黑暗中，她就是主宰。她的手腕和脚踝处都装有喷气推进器，在运用喷气推进器上，无人可与她匹敌。她呼啸着往来于飞船之间，调查探访，出席所有的会议，监督各项工作，迎接重要的飞船，雇用人手，解雇员工，解决任何可能出现的问题。
在这片星网上，港督托莉·缪妮，蜘蛛老妈，铁寡妇，拥有她梦寐以求的一切，她渴望的所有，甚至更多。
某个循夜（注：宇宙中没有地球上的日夜之分，因此通过设定循环的日夜时间来安排休息，循夜就是日夜循环中的夜晚之意。）中，她睡梦正酣时被星港副总督的呼叫惊醒。“你最好真有点儿要命的事情。”她的目光穿过荧幕，紧盯着对方。
“你最好马上接管星港。”对方回答。
“为啥？”
“有飞船要进港，”他说，“大飞船。”
托莉·缪妮皱起眉头，“你不该为这点小事来吵醒我。让它进来就好啦。”
“一艘特别大的飞船，”他强调，“你一定得去瞧瞧。这他妈是我见过的个头最大的飞船了。老妈，我没骗你，那玩意儿有三十开那么长。”
“活见鬼。”在她人生中最后一段和错综复杂无缘的时刻，在她认识哈维兰·图夫之前，她如此说道。
托莉·缪妮就着啤酒球（注：在无重力空间中，液体容器被做成可挤压的球状，方便携带和使用。）里挤出的酒液，吞下一把蓝色的抗癌药片，然后审视起面前的全息影像。“你坐的船够大的，”她漫不经心地说，“它是啥玩意儿？”
“‘方舟’号是生态工程兵团的一艘生物战播种舰。”哈维兰·图夫答道。
“EEC?”她叫道，“你不是说真的吧？”
“我非得重复一遍不可吗，缪妮总督？”
“这么说，是古地球帝国的生态工程兵团留下的喽？”她问，“基地在普罗米修斯星的那个？专搞克隆技术、生物战——那些制造出各式各样生态灾难的家伙？”她说话时看着图夫的脸。他的全息投影位于她在蜘蛛乡上这间狭小杂乱、门可罗雀的办公室中央，四处是飘游的失重杂物。他就像个高大的白色幽灵，飘浮的纸团不时穿过他的身体。
图夫是个大个子。托莉·缪妮见过许多喜欢用全息影像来夸大自己尺码的苍蝇。或许这个哈维兰·图夫也跟他们一样，可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不是这么回事；他不是那种人。而这表示他真的有两米半高，比她见过的最高的“喷丝头”还要高上足足半米。这家伙和托莉一样是个怪胎；斯·乌斯兰人都很矮小——营养和基因使然。
图夫的脸上半点表情都没有。他平静地交扣起纤长的手指，放在鼓鼓的大肚皮上。“一点没错，”他回答，“你渊博的历史知识值得钦佩。”
“哎呀，谢啦，”她和和气气地说，“要是我说错了请纠正——根据我渊博的历史知识，我好像记得联邦帝国已经灭亡，哦，一千年了。EEC也消失了——要么是被解散，要么是被召回了普罗米修斯星或者地球，要么是在战斗中全军覆没，甚至可能离开了人类所在的宇宙，总之是没有了。当然啦，据说普罗米修斯星人还拥有许多从前的生物技术。我们这儿没多少普罗米修斯星人来过，所以我没法说得很肯定。不过我听说，他们在和别人分享技术的时候总有点儿疑神疑鬼。那么，看看我总结得对不对：你有一艘千年历史的EEC播种舰，而且它还能用，它是你某天碰巧发现的，而且登舰的只有你一个人，所以这船就成了你的？”
“的确。”哈维兰·图夫说。
她咧嘴笑起来，“那我就是蟹状星云的女皇啦。”
图夫的脸上仍旧毫无表情，“恐怕我是搞错了联络对象。我想找的是斯·乌斯兰的星港总督。”
她又挤出一口啤酒。“我就是那见鬼的星港总督！”她吼道，“别说这些该死的废话了，图夫。你坐的那玩意儿看起来像极了战舰，而且碰巧还比我们所谓的行星防卫舰队里个头最大的‘无畏战舰’大上三十倍！你让一大票人紧张得要命。酒店里一半的地虫以为你是要来偷走我们空气和吃掉我们小孩的外星人，另一半人认定你是我们成心为了逗趣而制造出来的特技效果。眼下有上百号人在租借防护服和真空雪橇，要不了两个钟头，他们就会全部爬上你
的船壳，而且我的手下们完全不知道该他妈拿你怎么办，所以我们直接说重点吧，图夫。你想要什么？”
“我很失望，”图夫说，“我历尽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只为了求教以技艺出众著称、且道德与操守首屈一指的斯·乌斯兰港的喷丝头和电子技师们。我没想到会遭受意料之外的粗暴对待和毫无根据的猜疑。我只想进行一些改造和维修，仅此而已。”
托莉·缪妮听得有点心不在焉。她盯着那个全息投影的双脚，有个毛茸茸的、黑白相间的小东西突然出现在那里。“图夫，”她喉咙有点发干，“抱歉打断你，可有种该死的害虫正在摩擦你的腿。”她又吮吸了一口啤酒。
哈维兰·图夫弯下腰，抓起那只动物。“把猫叫成害虫不太妥当，缪妮总督。”他说，“事实上，猫科动物是大多数有害动物和寄生生物的天敌，而这仅仅是这种令人钦佩的物种的众多迷人与有益特点之一。你不知道人类曾经把猫当做神明来膜拜吗？它叫浩劫。”
当图夫用一只巨臂的臂弯环抱着这只猫的时候，它发出一阵低沉的咕噜声，然后开始慢慢地、有条不紊地舔舐起它黑白相间的皮毛。
“哦，”她说，“它是一只……一只宠物，是这么说的吧？斯·乌斯兰这里的动物全是食物储备，不过我们确实见过带宠物的访客。别让你的……猫……对吧？”
“的确。”图夫说。
“好吧，别让它离开你的船。我记得我还是副港督的时候，出过一次麻烦透顶的岔子……有个脑子坏掉的苍蝇在外星特使来访时弄丢了他见鬼的宠物，而我们的保安人员把两者搞混了。你肯定想象不到当时有多尴尬。”
“有些人经常反应过头。”哈维兰·图夫说。
“你刚才提到的改造和维修怎么说？”
图夫笨拙地耸耸肩作为回应，“小问题。对于你们那些技艺娴熟的专家来说再简单不过了。正如你指出的，‘方舟’号是艘非常古老的舰只，激烈的战争和数百年的弃置在它身上留下了痕迹。整片甲板和舰内各区域都出现了照明失常和机能障碍的状况，受损程度超过了飞船出色的自我修复能力。我希望修复飞船上受损的区域，让它恢复全部机能。
“除此之外，‘方舟’号——正如你在研习历史时必然了解到的——曾搭载有两百名船员。虽然它的自动化程度相当高，我只靠自己就能控制它，但我必须承认，这样做存在某些不便。位于舰桥中央的控制中心到我的舱室之间这条日常通勤路线实在乏味，而且我发现，舰桥本身也是一项毫无效率可言的设计，我被迫不断在控制台之间走动，做着让飞船运作所必需的各种繁复工作。一些任务让我不得不离开舰桥，绕着庞大的船舱走来走去。还有些任务根本就无法完成，因为我必须同时出现在两个相距几公里之远的地方。我的舱室附近有一间狭小却舒适、看起来机能完备的辅助联络室，我希望你的电子技师能重新设计和修改指挥系统，使我以后能在那里完成所有必须的工作，而用不着每天都艰难跋涉前往舰桥——事实上，最好是我连座位都不用离开。
“除开这些主要工作之外，我只打算进行少许改动，都是些不太重要的现代化改造。譬如增加一间配有充足香辛料和调味料的厨房，以及一间大型食谱资料库，我想吃一些比‘方舟’号现在提供的营养丰富却难以下咽的军用食品更新鲜、更富于变化的食物。我需要大量的啤酒和葡萄酒，以及在长途星际航行中进行酿造所需的装置。我还得添置一些上个千年出版的书籍、全息影片以及音乐芯片，来丰富现有的娱乐储备。此外，再安装一些新的安保程序、做几项微不足道的小改动……我会给你一张清单的。”
托莉·缪妮惊愕地听着他的话。“该死的，”等他说完之后，她说，“你真的拥有一艘被废弃的EEC播种舰，是吗？”
“的确。”哈维兰·图夫说。他的语言有点儿生硬。她想。
她露齿而笑，“真对不起。我会赶紧抓几个喷丝头和电子技师来，叫他们瞧瞧情况，帮你评估一下。你别紧张兮兮的。这么大一艘船，他们在理出头绪之前得花上好一番工夫呢。我也得去布置几个保安，要不然会有各种各样的不速之客闯进你的飞船，偷走点东西留作纪念。”她思索着，把他的全息影像上下打量了一番，“我需要你给我的手下们做个简单介绍，然后告诉他们应该做什么。在那之后，你最好别再碍他们的事，让他们埋头苦干去吧。你可不能把这该死的大家伙弄进星网里来，它实在大得要命。你有办法从那里边出来吗？”
“‘方舟’号配备有充足的太空梭，其机能全都正常。”哈维兰·图夫说，“可我缺乏离开舒适住舱的愿望。再说，我的船地方够大，我就算在场也不会让你的手下感觉不方便的。”
“嘿，这点你我都清楚，可要是用不着总担心有人在背后盯着，他们会干得更漂亮。”托莉·缪妮说，“除此之外，我觉得你最好从那只铁罐头里爬出来透口气。你把自个儿孤零零关在里面有多久了？”
“好几个标准月。”图夫承认，“尽管严格来说，我并不孤单。我享受着猫儿们的陪伴，我每天都在愉快地研究‘方舟’号的性能，并完善自己的生物工程学知识。尽管如此，我赞同你的观点，少许消遣是有必要的，品尝新菜肴的机会更不容错过。”
“来尝尝斯·乌斯兰啤酒吧！港口里还有些其他乐子——健身场所、旅馆、体育馆、毒品窝、感应娱乐场、花柳巷、影院、赌场。”
“我对某些赌博有点心得。”图夫说。
“你还可以四处观光。”托莉·缪妮说，“乘坐管道列车从升降梯那里降落到地面，斯·乌斯兰的一切正等着你去探索呢。”
“的确，”图夫说，“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缪妮总督。恐怕我旺盛的好奇心是我最大的弱点。不幸的是，我拮据的资金排除了我长期逗留的可能性。”
“不用担心，”她笑答，“我们会把这笔账归进你的维修账单里，一并结算。现在，赶紧钻进你那该死的太空梭，然后开到，我想想……9至11号船坞是空的。你先参观一下蜘蛛乡，再坐列车去下面。你会引起好一番轰动的。要知道，你已经出现在新闻报道上了。地虫和苍蝇会把你团团围住的。”
“一块臭肉大概觉得这样的前景棒极了，”哈维兰·图夫说，“我可不会。”
“那样的话，”星港总督建议，“隐姓埋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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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往星球表面的旅途中，哈维兰·图夫把自己牢牢固定在座位上。管道列车乘务员端来了一盘饮料。图夫已经在蜘蛛乡的餐馆里尝过了斯·乌斯兰啤酒，发现它又淡又稀，无味是它最大的特点。“也许你提供的饮料里有些麦芽酿制的酒类，”他说，“如果有的话，我很愿意买上一瓶。”
“当然有啦。”乘务员说。他把手伸进推车里，拿出个装满深棕色液体的液压球，上面有个潦草的商标，图夫认出那是山迪洛文字。一块金属板递上来，图夫输入了自己的账户密码。斯·乌斯兰的通用货币是卡路里，可这个小球的价格差不多有啤酒实际卡路里含量的四倍半那么多。“进口成本。”乘务员解释道。
图夫以略显做作的尊严气度吮吸了一口啤酒，管道列车随升降梯向行星表面降去。这可不是一趟舒适旅程。哈维兰·图夫看到恒星级舱位的费用令人望而却步，因此选了次佳的至尊级舱位，却发现自己把一张看起来像是为斯·乌斯兰的儿童——而且是幼儿——设计的座椅给塞得满满的，每排八张的类似座位被一条狭窄的中央过道隔开。
幸运的是，图夫碰巧坐到了靠近走廊的位子，否则他怀疑自己能否撑过这趟旅行。就算是这样，每次动动身体，都很难不碰到左边那个女人赤裸的纤细手臂，而这样的身体接触是最令图夫反感的。当他以习惯的方式安坐时，头顶会撞到天花板，所以他被迫伏低身体，因此得忍受脖颈处极为不适的紧绷感。图夫这才明白，管道列车舱位的级别名字虽然说得好听，但其实就是一等舱、二等舱和三等舱的分类。他决定无论代价如何，都要极力避免再次体验这种值得怀疑的“舒适旅途”。
当下降开始时，大多数乘客都把隔离罩拉下，盖住脑袋，自行享受各种娱乐项目。哈维兰·图夫发现其中提供了三场不同的音乐节目、一幕历史剧、两段性幻想、一个商务界面、所谓的“几何孔雀舞”，还有直接刺激大脑中枢愉悦神经的程序。图夫本打算瞧瞧几何孔雀舞，随即发现隔离罩对他的脑袋来说太小了：以斯·乌斯兰人的标准来看，他的头骨太大、太宽。
“你就是那只大苍蝇？”忽然传来询问声。
图夫低头望去。斯·乌斯兰人端坐在消音的护罩中，他们的脑袋被黑色的无缝头盔包裹起来。除了远在列车尾部的乘务员之外，唯一留在现实世界的乘客就是坐在他后排靠走廊座位的那个男人。这人扎成辫子的长发，古铜色的皮肤，以及圆滚滚、肉呼呼的下巴，表明他和图夫一样是外乡客。“大苍蝇，对吧？”
“我是哈维兰·图夫，一名生态工程师。”
“我就知道你是只苍蝇，”那男人说，“我也是。我是莱曲·诺伦，来自凡迪恩星。”他伸出一只手。
哈维兰·图夫看着那只手，“先生，我很熟悉这种古老的仪式。不过，我已经留意到您没有携带任何武器，根据我的理解，这项习俗原本是为了印证这一事实。由于我也同样未持武装，所以劳驾您，请把手收回去吧。”
莱曲·诺伦咧嘴笑着，收回手臂。“你真是个开心果。”他说。
“先生，”哈维兰·图夫说，“我不是‘开心果’，也不是什么‘大苍蝇’。我想这对于任何拥有正常智商的人类来说都是显而易见的。或许凡迪恩星的标准不太一样。”
莱曲·诺伦抬起手掐了掐自己的脸颊，那是张浑圆丰润、肉滚滚、红扑扑的脸。他狠狠掐了一把，图夫认定这要么是种诡异的痉挛发作，要么就是凡迪恩人用来表示自己忘掉了什么大事的手势。“苍蝇啥的，”那人说，“都是喷丝头的说法。一句土话。他们管我们叫外乡苍蝇。”
“的确。”图夫说。
“你就是开着巨型战舰来这儿的家伙，对吧？那个特大新闻人物？”诺伦没等他回答，“你为啥戴着假发？”
“我正在乔装出游中。”哈维兰·图夫说，“不过，看起来您识破了我的伪装，先生。”
诺伦又掐了一把脸。“叫我莱曲。”他上下打量了图夫一番，“这伪装是有点儿差劲。不管戴不戴假发，你都是个又肥又大、像蘑菇一样的巨人。”
“我会弥补这些不足的，”图夫说，“幸好还没有哪个斯·乌斯兰本地人表现出您这样敏锐的洞察力。”
“那是因为他们太有礼貌了，斯·乌斯兰人都这样。他们人太多，明白吧？大多数人都没有真正的隐私，所以他们会寻求表面上的尊重。他们不会在公共场合正眼瞧你，除非你想引人注目。”
哈维兰·图夫说：“我见过的斯·乌斯兰居民不见得沉默寡言，也没怎么讲究繁文缛节。”
“喷丝头们不一样。”莱曲·诺伦不假思索地回答，“星港上边条件比较宽松。好啦，我给你个小小的建议。别在这里卖你的船，图夫。把它带到凡迪恩星去。我们出的价码高得多。”
“我没打算卖掉‘方舟’号。”图夫回答。
“用不着跟我讨价还价，”诺伦说，“我没权力买它。也没钱。要是我有就好了。”他哈哈大笑，“你只要去凡迪恩星，跟我们的协调会联系就好。你不会后悔的。”他扫视身旁，仿佛在确认乘务员们都站在远处，而其他乘客也都在头盔后面做美梦。随后他压低声音，带着暗示续道：“还有，就算不考虑价格——我听说你那艘战舰装有‘梦魇级’引擎，对么？你该不会想把那种力量交给斯·乌斯兰人吧？说心里话，我喜欢他们，真的，我经常来这儿出差，他们都是些好人——如果单独挑个体来说的话。可他们人实在太多了，老图，他们一窝又一窝生个没完没了，就像该死的啮齿类动物一样。你会明白的。两个世纪以前，我们和他们为这事打了场规模不小的战争。这些斯乌西人（注：对斯·乌斯兰人的简称。）在星域里建满了殖民地，费尽力气抢夺每一寸土地，要是有人碰巧住在那儿，斯乌西人就跟他们交配。是我们最后结束了这一切。”
“我们？”哈维兰·图夫说。
“官方说法是凡迪恩人、斯凯瑞弥尔人、亨利世界人和贾兹伯人，不过还有好些中立星球帮了我们一把。和平条约把斯·乌斯兰人限制在他们自己的星系里。可要是你帮他们这该死的忙，图夫，没准儿他们就会撕毁条约。”
“我还以为斯·乌斯兰人特别高尚可敬呢。”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初涉她领地的人会带着敬意提起她的头衔。她当了超过四十个标准年的星港总督，之前则一直充任副职，在斯·乌斯兰星庞大的星港社区里，她早已成为不可或缺的风云人物。行星地面上的人（这样的人被托莉·缪妮轻蔑地称为“地虫”）认为，星港总督不过是又一个官僚。可在星港中，托莉·缪妮集工头、执行总裁、法官、政府首脑、立法者、首席技工、警察头子等职位于一身。大家尊称她为“港督”。
这座星港起初很小，随着岁月流逝而发展壮大，斯·乌斯兰星不断膨胀的人口让这颗星球成了日趋重要的消费市场和该星域的贸易枢纽。港口位于星港中央，是颗直径约十六公里的小行星，其间泊位、商店、宿舍、仓库和实验室一应俱全。这里先前曾有过六座港口，一座比一座大，而今它们都已被废弃。最老的港口建于三个世纪以前，不过一艘大型飞船的大小，它和它的继承者们现下都紧贴在“蜘蛛乡”上，犹如土豆上肥大的金属嫩芽。
蜘蛛乡是人们对现在港口的称呼，因为它坐落于这片星网——这张跨越黑色宇宙、形状错综复杂的银色金属罗网——正中央。十六根巨大的支柱以港口为中心，向四面八方伸展。七栋大楼（第八栋在爆炸中被毁）耸立于星空中，约有十二开（“开”是斯·乌斯兰人的长度单位，一开约等于一公里）高。位于庞大管道之中的则是星港的工业区——仓库、工厂、船坞、海关及载货中心，再加上对应本星域内各种飞船的停泊设备和维修船坞。长长的气动管道列车穿过支柱的中心，运送着货物与乘客，将他们运往蜘蛛乡那拥挤、喧闹、繁忙的中心地带，然后借由升降梯下到行星表面。
另一些较细的管道从支柱交接处分叉而出，接着，还有更细的通道自此延伸，来往于宇宙虚空，将万物联结为一。每年都有新的通道建成，星网的图案也愈加错综复杂。
而在那网丝之间的，是一艘艘飞船。载有巨大物体、易爆物品及其他不适合以升降梯运输的货物的太空船在星港表面来来往往，采掘船载着矿物和冰块自破片星飞来，食物运输船从经过地形改造的农业小行星——他们私下管它叫“肉仓星”——飞来，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星际船舰：奢华的星际客船，来自不同星球——近有凡迪恩星，远有凯尔萨星和新霍姆星——的商船，奇姆迪斯星的贸易舰队，堡垒星和要塞星的战舰，甚至有异族飞船，如自由哈鲁恩人、拉希姆人和吉斯索德人，以及其他更为古怪的种族的船。他们都会前往斯·乌斯兰星港，并受到热情接待。
那些居住在蜘蛛乡的人——包括开酒吧和餐厅的、搬运货物的、从事买卖的、修理飞船的和给飞船添加燃料的——他们自称“喷丝头”，并引以为荣。对他们和那些频繁造访的飞船而言，托莉·缪妮就是蜘蛛老妈——性情暴躁、言行粗俗、反复无常、能力惊人、无所不在、无懈可击，和大自然一样强大，又加倍地冷酷无情。其中一些人——那些和她有过争执，或是曾令她不快、与她交恶的人，则称她为“铁寡妇”。
实际上，她是个骨骼粗大、肌肉发达、相貌平平的女子，和每个诚实的斯·乌斯兰人一样瘦削。可她是如此高大（差不多两米），如此宽阔（她那副肩膀），这让她被行星上的人当怪胎看待。她满是皱纹的脸活像一张旧毛皮。按当地算法她四十三岁了，接近九十个标准年，可她看起来绝不超过寻常人类的六十岁；她将这归结于星轨上的生活。“重力这玩意儿让你变老。”她会这么说。除了那几座恒星级温泉疗养院、招待所和旅馆以及拥有重力网格的大型客船之外，整个港口完全处于失重状态下，而自由下落是托莉·缪妮的最爱。
她的头发是银铁颜色，工作时她把它扎得牢牢的，可到了休息时间，就会松开来。这时，她的头发就像彗星尾巴，随着每个动作摆动不休。她特别好动，她那具高大、瘦削、骨骼分明的身躯结实又灵巧，她会游过星网的中轴、蜘蛛乡的走廊、大厅和公园，像鱼儿游水那样自在，她长长的臂膀和纤细有力的双腿不断划动，带动身体前进。她从不穿鞋，她的双脚和双手一样灵巧。
即便是在空无一物的宇宙里，当老练的“喷丝头”们穿起沉重的太空服、沿着缆索笨拙前行时，托莉·缪妮还是会选择灵活贴身的防护外肤。防护外肤在抵挡“斯·乌尔”这颗太阳的强烈辐射方面只能起到些许作用，可托莉对那身深蓝黑色的外肤有种病态的偏爱，她宁愿每天早上吞服抗癌药丸，也不愿选择笨重的防护衣。
在星网脉络间的光芒与黑暗中，她就是主宰。她的手腕和脚踝处都装有喷气推进器，在运用喷气推进器上，无人可与她匹敌。她呼啸着往来于飞船之间，调查探访，出席所有的会议，监督各项工作，迎接重要的飞船，雇用人手，解雇员工，解决任何可能出现的问题。
在这片星网上，港督托莉·缪妮，蜘蛛老妈，铁寡妇，拥有她梦寐以求的一切，她渴望的所有，甚至更多。
某个循夜（注：宇宙中没有地球上的日夜之分，因此通过设定循环的日夜时间来安排休息，循夜就是日夜循环中的夜晚之意。）中，她睡梦正酣时被星港副总督的呼叫惊醒。“你最好真有点儿要命的事情。”她的目光穿过荧幕，紧盯着对方。
“你最好马上接管星港。”对方回答。
“为啥？”
“有飞船要进港，”他说，“大飞船。”
托莉·缪妮皱起眉头，“你不该为这点小事来吵醒我。让它进来就好啦。”
“一艘特别大的飞船，”他强调，“你一定得去瞧瞧。这他妈是我见过的个头最大的飞船了。老妈，我没骗你，那玩意儿有三十开那么长。”
“活见鬼。”在她人生中最后一段和错综复杂无缘的时刻，在她认识哈维兰·图夫之前，她如此说道。
托莉·缪妮就着啤酒球（注：在无重力空间中，液体容器被做成可挤压的球状，方便携带和使用。）里挤出的酒液，吞下一把蓝色的抗癌药片，然后审视起面前的全息影像。“你坐的船够大的，”她漫不经心地说，“它是啥玩意儿？”
“‘方舟’号是生态工程兵团的一艘生物战播种舰。”哈维兰·图夫答道。
“EEC?”她叫道，“你不是说真的吧？”
“我非得重复一遍不可吗，缪妮总督？”
“这么说，是古地球帝国的生态工程兵团留下的喽？”她问，“基地在普罗米修斯星的那个？专搞克隆技术、生物战——那些制造出各式各样生态灾难的家伙？”她说话时看着图夫的脸。他的全息投影位于她在蜘蛛乡上这间狭小杂乱、门可罗雀的办公室中央，四处是飘游的失重杂物。他就像个高大的白色幽灵，飘浮的纸团不时穿过他的身体。
图夫是个大个子。托莉·缪妮见过许多喜欢用全息影像来夸大自己尺码的苍蝇。或许这个哈维兰·图夫也跟他们一样，可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不是这么回事；他不是那种人。而这表示他真的有两米半高，比她见过的最高的“喷丝头”还要高上足足半米。这家伙和托莉一样是个怪胎；斯·乌斯兰人都很矮小——营养和基因使然。
图夫的脸上半点表情都没有。他平静地交扣起纤长的手指，放在鼓鼓的大肚皮上。“一点没错，”他回答，“你渊博的历史知识值得钦佩。”
“哎呀，谢啦，”她和和气气地说，“要是我说错了请纠正——根据我渊博的历史知识，我好像记得联邦帝国已经灭亡，哦，一千年了。EEC也消失了——要么是被解散，要么是被召回了普罗米修斯星或者地球，要么是在战斗中全军覆没，甚至可能离开了人类所在的宇宙，总之是没有了。当然啦，据说普罗米修斯星人还拥有许多从前的生物技术。我们这儿没多少普罗米修斯星人来过，所以我没法说得很肯定。不过我听说，他们在和别人分享技术的时候总有点儿疑神疑鬼。那么，看看我总结得对不对：你有一艘千年历史的EEC播种舰，而且它还能用，它是你某天碰巧发现的，而且登舰的只有你一个人，所以这船就成了你的？”
“的确。”哈维兰·图夫说。
她咧嘴笑起来，“那我就是蟹状星云的女皇啦。”
图夫的脸上仍旧毫无表情，“恐怕我是搞错了联络对象。我想找的是斯·乌斯兰的星港总督。”
她又挤出一口啤酒。“我就是那见鬼的星港总督！”她吼道，“别说这些该死的废话了，图夫。你坐的那玩意儿看起来像极了战舰，而且碰巧还比我们所谓的行星防卫舰队里个头最大的‘无畏战舰’大上三十倍！你让一大票人紧张得要命。酒店里一半的地虫以为你是要来偷走我们空气和吃掉我们小孩的外星人，另一半人认定你是我们成心为了逗趣而制造出来的特技效果。眼下有上百号人在租借防护服和真空雪橇，要不了两个钟头，他们就会全部爬上你
的船壳，而且我的手下们完全不知道该他妈拿你怎么办，所以我们直接说重点吧，图夫。你想要什么？”
“我很失望，”图夫说，“我历尽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只为了求教以技艺出众著称、且道德与操守首屈一指的斯·乌斯兰港的喷丝头和电子技师们。我没想到会遭受意料之外的粗暴对待和毫无根据的猜疑。我只想进行一些改造和维修，仅此而已。”
托莉·缪妮听得有点心不在焉。她盯着那个全息投影的双脚，有个毛茸茸的、黑白相间的小东西突然出现在那里。“图夫，”她喉咙有点发干，“抱歉打断你，可有种该死的害虫正在摩擦你的腿。”她又吮吸了一口啤酒。
哈维兰·图夫弯下腰，抓起那只动物。“把猫叫成害虫不太妥当，缪妮总督。”他说，“事实上，猫科动物是大多数有害动物和寄生生物的天敌，而这仅仅是这种令人钦佩的物种的众多迷人与有益特点之一。你不知道人类曾经把猫当做神明来膜拜吗？它叫浩劫。”
当图夫用一只巨臂的臂弯环抱着这只猫的时候，它发出一阵低沉的咕噜声，然后开始慢慢地、有条不紊地舔舐起它黑白相间的皮毛。
“哦，”她说，“它是一只……一只宠物，是这么说的吧？斯·乌斯兰这里的动物全是食物储备，不过我们确实见过带宠物的访客。别让你的……猫……对吧？”
“的确。”图夫说。
“好吧，别让它离开你的船。我记得我还是副港督的时候，出过一次麻烦透顶的岔子……有个脑子坏掉的苍蝇在外星特使来访时弄丢了他见鬼的宠物，而我们的保安人员把两者搞混了。你肯定想象不到当时有多尴尬。”
“有些人经常反应过头。”哈维兰·图夫说。
“你刚才提到的改造和维修怎么说？”
图夫笨拙地耸耸肩作为回应，“小问题。对于你们那些技艺娴熟的专家来说再简单不过了。正如你指出的，‘方舟’号是艘非常古老的舰只，激烈的战争和数百年的弃置在它身上留下了痕迹。整片甲板和舰内各区域都出现了照明失常和机能障碍的状况，受损程度超过了飞船出色的自我修复能力。我希望修复飞船上受损的区域，让它恢复全部机能。
“除此之外，‘方舟’号——正如你在研习历史时必然了解到的——曾搭载有两百名船员。虽然它的自动化程度相当高，我只靠自己就能控制它，但我必须承认，这样做存在某些不便。位于舰桥中央的控制中心到我的舱室之间这条日常通勤路线实在乏味，而且我发现，舰桥本身也是一项毫无效率可言的设计，我被迫不断在控制台之间走动，做着让飞船运作所必需的各种繁复工作。一些任务让我不得不离开舰桥，绕着庞大的船舱走来走去。还有些任务根本就无法完成，因为我必须同时出现在两个相距几公里之远的地方。我的舱室附近有一间狭小却舒适、看起来机能完备的辅助联络室，我希望你的电子技师能重新设计和修改指挥系统，使我以后能在那里完成所有必须的工作，而用不着每天都艰难跋涉前往舰桥——事实上，最好是我连座位都不用离开。
“除开这些主要工作之外，我只打算进行少许改动，都是些不太重要的现代化改造。譬如增加一间配有充足香辛料和调味料的厨房，以及一间大型食谱资料库，我想吃一些比‘方舟’号现在提供的营养丰富却难以下咽的军用食品更新鲜、更富于变化的食物。我需要大量的啤酒和葡萄酒，以及在长途星际航行中进行酿造所需的装置。我还得添置一些上个千年出版的书籍、全息影片以及音乐芯片，来丰富现有的娱乐储备。此外，再安装一些新的安保程序、做几项微不足道的小改动……我会给你一张清单的。”
托莉·缪妮惊愕地听着他的话。“该死的，”等他说完之后，她说，“你真的拥有一艘被废弃的EEC播种舰，是吗？”
“的确。”哈维兰·图夫说。他的语言有点儿生硬。她想。
她露齿而笑，“真对不起。我会赶紧抓几个喷丝头和电子技师来，叫他们瞧瞧情况，帮你评估一下。你别紧张兮兮的。这么大一艘船，他们在理出头绪之前得花上好一番工夫呢。我也得去布置几个保安，要不然会有各种各样的不速之客闯进你的飞船，偷走点东西留作纪念。”她思索着，把他的全息影像上下打量了一番，“我需要你给我的手下们做个简单介绍，然后告诉他们应该做什么。在那之后，你最好别再碍他们的事，让他们埋头苦干去吧。你可不能把这该死的大家伙弄进星网里来，它实在大得要命。你有办法从那里边出来吗？”
“‘方舟’号配备有充足的太空梭，其机能全都正常。”哈维兰·图夫说，“可我缺乏离开舒适住舱的愿望。再说，我的船地方够大，我就算在场也不会让你的手下感觉不方便的。”
“嘿，这点你我都清楚，可要是用不着总担心有人在背后盯着，他们会干得更漂亮。”托莉·缪妮说，“除此之外，我觉得你最好从那只铁罐头里爬出来透口气。你把自个儿孤零零关在里面有多久了？”
“好几个标准月。”图夫承认，“尽管严格来说，我并不孤单。我享受着猫儿们的陪伴，我每天都在愉快地研究‘方舟’号的性能，并完善自己的生物工程学知识。尽管如此，我赞同你的观点，少许消遣是有必要的，品尝新菜肴的机会更不容错过。”
“来尝尝斯·乌斯兰啤酒吧！港口里还有些其他乐子——健身场所、旅馆、体育馆、毒品窝、感应娱乐场、花柳巷、影院、赌场。”
“我对某些赌博有点心得。”图夫说。
“你还可以四处观光。”托莉·缪妮说，“乘坐管道列车从升降梯那里降落到地面，斯·乌斯兰的一切正等着你去探索呢。”
“的确，”图夫说，“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缪妮总督。恐怕我旺盛的好奇心是我最大的弱点。不幸的是，我拮据的资金排除了我长期逗留的可能性。”
“不用担心，”她笑答，“我们会把这笔账归进你的维修账单里，一并结算。现在，赶紧钻进你那该死的太空梭，然后开到，我想想……9至11号船坞是空的。你先参观一下蜘蛛乡，再坐列车去下面。你会引起好一番轰动的。要知道，你已经出现在新闻报道上了。地虫和苍蝇会把你团团围住的。”
“一块臭肉大概觉得这样的前景棒极了，”哈维兰·图夫说，“我可不会。”
“那样的话，”星港总督建议，“隐姓埋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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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往星球表面的旅途中，哈维兰·图夫把自己牢牢固定在座位上。管道列车乘务员端来了一盘饮料。图夫已经在蜘蛛乡的餐馆里尝过了斯·乌斯兰啤酒，发现它又淡又稀，无味是它最大的特点。“也许你提供的饮料里有些麦芽酿制的酒类，”他说，“如果有的话，我很愿意买上一瓶。”
“当然有啦。”乘务员说。他把手伸进推车里，拿出个装满深棕色液体的液压球，上面有个潦草的商标，图夫认出那是山迪洛文字。一块金属板递上来，图夫输入了自己的账户密码。斯·乌斯兰的通用货币是卡路里，可这个小球的价格差不多有啤酒实际卡路里含量的四倍半那么多。“进口成本。”乘务员解释道。
图夫以略显做作的尊严气度吮吸了一口啤酒，管道列车随升降梯向行星表面降去。这可不是一趟舒适旅程。哈维兰·图夫看到恒星级舱位的费用令人望而却步，因此选了次佳的至尊级舱位，却发现自己把一张看起来像是为斯·乌斯兰的儿童——而且是幼儿——设计的座椅给塞得满满的，每排八张的类似座位被一条狭窄的中央过道隔开。
幸运的是，图夫碰巧坐到了靠近走廊的位子，否则他怀疑自己能否撑过这趟旅行。就算是这样，每次动动身体，都很难不碰到左边那个女人赤裸的纤细手臂，而这样的身体接触是最令图夫反感的。当他以习惯的方式安坐时，头顶会撞到天花板，所以他被迫伏低身体，因此得忍受脖颈处极为不适的紧绷感。图夫这才明白，管道列车舱位的级别名字虽然说得好听，但其实就是一等舱、二等舱和三等舱的分类。他决定无论代价如何，都要极力避免再次体验这种值得怀疑的“舒适旅途”。
当下降开始时，大多数乘客都把隔离罩拉下，盖住脑袋，自行享受各种娱乐项目。哈维兰·图夫发现其中提供了三场不同的音乐节目、一幕历史剧、两段性幻想、一个商务界面、所谓的“几何孔雀舞”，还有直接刺激大脑中枢愉悦神经的程序。图夫本打算瞧瞧几何孔雀舞，随即发现隔离罩对他的脑袋来说太小了：以斯·乌斯兰人的标准来看，他的头骨太大、太宽。
“你就是那只大苍蝇？”忽然传来询问声。
图夫低头望去。斯·乌斯兰人端坐在消音的护罩中，他们的脑袋被黑色的无缝头盔包裹起来。除了远在列车尾部的乘务员之外，唯一留在现实世界的乘客就是坐在他后排靠走廊座位的那个男人。这人扎成辫子的长发，古铜色的皮肤，以及圆滚滚、肉呼呼的下巴，表明他和图夫一样是外乡客。“大苍蝇，对吧？”
“我是哈维兰·图夫，一名生态工程师。”
“我就知道你是只苍蝇，”那男人说，“我也是。我是莱曲·诺伦，来自凡迪恩星。”他伸出一只手。
哈维兰·图夫看着那只手，“先生，我很熟悉这种古老的仪式。不过，我已经留意到您没有携带任何武器，根据我的理解，这项习俗原本是为了印证这一事实。由于我也同样未持武装，所以劳驾您，请把手收回去吧。”
莱曲·诺伦咧嘴笑着，收回手臂。“你真是个开心果。”他说。
“先生，”哈维兰·图夫说，“我不是‘开心果’，也不是什么‘大苍蝇’。我想这对于任何拥有正常智商的人类来说都是显而易见的。或许凡迪恩星的标准不太一样。”
莱曲·诺伦抬起手掐了掐自己的脸颊，那是张浑圆丰润、肉滚滚、红扑扑的脸。他狠狠掐了一把，图夫认定这要么是种诡异的痉挛发作，要么就是凡迪恩人用来表示自己忘掉了什么大事的手势。“苍蝇啥的，”那人说，“都是喷丝头的说法。一句土话。他们管我们叫外乡苍蝇。”
“的确。”图夫说。
“你就是开着巨型战舰来这儿的家伙，对吧？那个特大新闻人物？”诺伦没等他回答，“你为啥戴着假发？”
“我正在乔装出游中。”哈维兰·图夫说，“不过，看起来您识破了我的伪装，先生。”
诺伦又掐了一把脸。“叫我莱曲。”他上下打量了图夫一番，“这伪装是有点儿差劲。不管戴不戴假发，你都是个又肥又大、像蘑菇一样的巨人。”
“我会弥补这些不足的，”图夫说，“幸好还没有哪个斯·乌斯兰本地人表现出您这样敏锐的洞察力。”
“那是因为他们太有礼貌了，斯·乌斯兰人都这样。他们人太多，明白吧？大多数人都没有真正的隐私，所以他们会寻求表面上的尊重。他们不会在公共场合正眼瞧你，除非你想引人注目。”
哈维兰·图夫说：“我见过的斯·乌斯兰居民不见得沉默寡言，也没怎么讲究繁文缛节。”
“喷丝头们不一样。”莱曲·诺伦不假思索地回答，“星港上边条件比较宽松。好啦，我给你个小小的建议。别在这里卖你的船，图夫。把它带到凡迪恩星去。我们出的价码高得多。”
“我没打算卖掉‘方舟’号。”图夫回答。
“用不着跟我讨价还价，”诺伦说，“我没权力买它。也没钱。要是我有就好了。”他哈哈大笑，“你只要去凡迪恩星，跟我们的协调会联系就好。你不会后悔的。”他扫视身旁，仿佛在确认乘务员们都站在远处，而其他乘客也都在头盔后面做美梦。随后他压低声音，带着暗示续道：“还有，就算不考虑价格——我听说你那艘战舰装有‘梦魇级’引擎，对么？你该不会想把那种力量交给斯·乌斯兰人吧？说心里话，我喜欢他们，真的，我经常来这儿出差，他们都是些好人——如果单独挑个体来说的话。可他们人实在太多了，老图，他们一窝又一窝生个没完没了，就像该死的啮齿类动物一样。你会明白的。两个世纪以前，我们和他们为这事打了场规模不小的战争。这些斯乌西人（注：对斯·乌斯兰人的简称。）在星域里建满了殖民地，费尽力气抢夺每一寸土地，要是有人碰巧住在那儿，斯乌西人就跟他们交配。是我们最后结束了这一切。”
“我们？”哈维兰·图夫说。
“官方说法是凡迪恩人、斯凯瑞弥尔人、亨利世界人和贾兹伯人，不过还有好些中立星球帮了我们一把。和平条约把斯·乌斯兰人限制在他们自己的星系里。可要是你帮他们这该死的忙，图夫，没准儿他们就会撕毁条约。”
“我还以为斯·乌斯兰人特别高尚可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