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西岸三部曲3·覺醒之力>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我一坐上千锐的铺位,他很快就惊醒了。我告诉他,我想跟他住一段时间,因为拔那之屋起了一点误会。「什么意思?」他陆续将我原本不想多说的内幕挖了出来。「那个女孩?她在你房间?噢,石头神为证!你要赶快脱身逃走,今晚就走!」
  我提出辩解,说那只是一场误会,都是因为拔那喝醉酒所致。但千锐已经起床,往铺位底下摸索。「你上次留的那些东西呢?钓鱼工具之类的——找到了。我就知道是放在这里。好了。带着你这些东西,走去大门,告诉守门的说,你打算在日出之前抵达鳟鱼池。日出之前是最佳垂钓时间——」
  「最佳垂钓时间是日落时。」我说。
  他摆出痛苦欲呕的表情看着我。但那表情马上变了——他摸摸我的脸颊。「你挨了一拳,是吧?好在他没当场把你杀掉。再让他见到你的话,他会把你宰了。为了女人,他会那样对付男人;如果谁企图动摇他的权力,下场也一样。我见识过了。目睹他徒手把一个男人的脖子扭断。这些东西你带走,你的毯子在这儿,也带着。去大门那里。」
  我呆立在那儿,茫茫然,像根柱子。
  「嗳,我陪你去吧。」他虽口气不悦,但到底陪着我从后街朝城门疾行。一路上他一直交代:该怎么跟守门人说明,到了树林里要怎么做,诸如此类。「千万别走小径!任何一条小径都不可以,它们都有守卫轮班看守。我希望——对!没错,他可以带你——快点,走这边!」他换一条路,转进威宁与他的劫掠团居住的街道。他留我在棚寮外的黑暗阴影中站着,自己入内。我立在那儿,看着灰蓝色的屋顶,由于头部抽痛的关系,屋顶稍微在跳动。千锐又走出来,威宁跟着。「现在改成你们两人要去狩猎,」他说:「不钓鱼了。快点!」
  威宁背着两把弓和他的箭筒。「真遗憾你有了麻烦,葛仔。」他温和地说。
  我试着解释,我没有麻烦,是拔那喝醉了,所以这些惊慌举动都没必要。千锐说:「别听他胡扯。他的脑袋已经被打松了。反正,带他去到他可以脱身的地方就对了。」
  「只要他们放我们出大门,」威宁说:「我就办得到。」
  「那件事交给我。」千锐说。果然,他三两句话就让我们顺利出了大门。他先跟守卫聊聊,马上确定拔那还没派人来追我。那几个守卫认识我们三个,没多问什么就放行,只警告必须在日落前返回。「哦,我马上就回来。」千锐说:「我才不会半夜外出去打猎!我只是给这两个笨蛋送行。」
  他陪我们走到过了菜园,抵达森林边缘。「我回来时,要怎么跟他们说?」威宁问。
  「你找不到葛仔。在河边那一带。找他一整天没结果。可能落水,可能跑走了——这样行吗?」
  威宁点头。
  「这理由很单薄。」千锐审慎地说:「太单薄了。但我会记得跟其他人说,葛仔曾经谈到要去阿西安的事,所以,他说动你带他去狩猎,结果却悄悄溜掉。这样你就不会有事了。」
  威宁再次点头,一点也不操心。
  千锐转向我。「葛仔,」他说:「自从你出现,想把我的短裙往头上套那时候开始,你除了一直是个负担和麻烦,就没别的了。先前你拖我回来这里,现在却要抛下我而去。哎,总之,祝你顺利。朝西边去。」
  他看看威宁,确定他没疑问。威宁点点头。
  「还有,要远离高山地区。」千锐说完,展开双臂,紧紧拥抱我,然后走开,消失在众多树木底下的漆黑中。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跟随威宁。他毫无迟疑地迈开脚步,走在我几乎无法看出来的一条小路上。月光在树枝和树干间闪动,让我头晕、迷茫。我一直绊倒,威宁理解我的困难后,放慢了速度。「给了你一记老拳,是吧?」他说:「所以头昏眼花?」
  我是有点头昏眼花,但我说,它会慢慢消散,所以我们继续前进。那时我仍然确信,催促我逃离一场次日早晨就可以解释清楚的单纯误会,实在是无谓的惊慌。以前我见过拔那发怒,他的忿怒是无心的,发作时粗暴野蛮,但并不持久,像一阵暴雷雨吹打而过。所以我暗自打算,黎明时就告诉威宁,我要掉头回去。
  可是,在寒凉的夜气和夜晚沉寂中,放慢速度行进时,我的头脑渐渐清楚了。拔那之屋发生的事陆续重现,我逐一重看。我看见拔那爱抚那个木然呆坐的女孩,一旁有许多男男女女看着。依兰跑向我和蒂娥若,想躲开拔那时,她脸上的惊恐我看见了;我也看见拔那脸上的狂怒;我看见蒂娥若一边脸颊的红黑瘀青。
  威宁在一处多岩陡峻的小溪岸停下来喝水。我在那儿洗洗脸。我的右耳和两颊都肿胀疼痛。树林里有一只猫头鹰小声啼叫。月亮刚沉下去。
  「我们在这里等到稍微有点光亮再走。」威宁低沉的嗓音说道。我们就在那里静静坐着。他在打盹。我将一只手打湿,用这一抹凉爽贴住肿起的耳朵和太阳穴,再三重复这动作。我望进四周的黑暗,说不清楚自己的脑筋在这片黑暗中如何运转,可是,树木和它们的叶子,还有溪岸的岩石,以及溪水的潺流,开始在天光伊始的灰茫微光中,神秘难解地逐渐浮现时,我知道了——那是更胜于决心的一种确信——我知道了,我不能再回拔那之屋。
  我感觉到的唯一情绪是羞愧,为他,为我自己。又一次,我付出了信任;但是,又一次,我背叛、也被背叛了。
  威宁直起上身,揉揉眼睛。
  「我将继续走,」我说:「你不必再走更远。」
  「唔,」他说:「我预备的说辞是,你悄悄溜走了。所以,我得花一整天时间假装找你才行。何况,我希望带你走到够远,他们抓不到你的地方。」
  「他们不会出来找我。」
  「那可不一定。」
  「拔那不希望我回去。」
  「他却可能想敲下你的脑袋。」威宁站起来,舒展全身。我仰头看他,心中有喜爱、有感伤,这个瘦长、有伤疤、嗓音柔和的猎手,一直都是个善良的友伴。我得确保他不会因帮我逃走而被找麻烦。
  「我继续朝西走。」我说:「你绕个圈子从北边回来,那么,假如他们派人追我,你可以指引他们错误的方向。现在你快走,好让你有时间照我说的去做。」
  他坚持跟我走到可以走出达尼蓝森林、往西前进的小路。「我见过你在森林里兜圈子!」他说,并给我一大堆指示:不可点火,直到完全走出树林;要记住,一年这个时候,太阳下山方位是西南方,诸如此类。他还操心我没带食物,所以当我们穿过虽不见路径但相当通畅的橡木林时,他一直仔细查看每个小土堆和土丘,最后总算扑向一处像是毛刷和废木形成的地方,扒开它之后,露出一个木鼠的谷仓:里面有一把野生胡桃和橡实。「橡实吃了会有点不舒服,但总比什么都没有好。」他说:「到了往西的道路再过去,有很多甜味的栗子树。说不定还可以找到仍留在树上的剩余果实。注意看就是了。一旦走出森林,你必须乞讨或偷窃。以前你大概做过,是吧?」
  我们终于走到他想找的地方。那是一条清楚的林道,明确地弯向西边。我坚持要威宁回头。那时候,上午已经过去一半了。我正准备同他握手告别时,他却用力拥抱我,像千锐一样。而且他还叨念着:「幸运神与你同行,葛仔。我不会忘记你还有你讲的故事。幸运神与你同行。」
  他转身,才一下子,已经没入林木阴影中。
  那真是个悲怆苍凉的时刻。
  昨日此时,犹在拔那之屋的食堂,与一群快乐的男男女女共处,期盼晚上为拔那朗诵……拔那的学者。拔那的宠物……
  我在林道边缘坐下,盘点自己的所有物:一双鞋、长裤、上衣、外套;破旧发臭的棕色羊毛粗毯、我的钓鱼工具、一袋向木鼠偷来的坚果、一把好刀、克思的《宇宙演化》。
  此外还有在阿而卡世系和森林里的全部生活。这一回,凡我读过的每本书、我认识的每个人、我犯过的每项错误,都随身带着走。我对自己说,我不再逃跑,绝对不再逃跑。它们永远随我走,全部。
  但在当时,我应该带它们去哪里?
  我唯一的答案只有脚下这条路。它将引领我前往沼地,前往霞萝与我出生之处,前往可能是这世间我唯一所属的族人。我尽可能快活果敢地在心中对沼地人说:我要将昔日被偷走的孩子——或至少其中一个——带回来给你们。我起身,迈步朝西。

  离开埃绰城,顺河岸上行时,我是个身穿白衣的男孩,踽踽独行,那景象本就奇异;因此旁人得以看出我的精神不大对劲,我也因此得到保护。疯狂者即神圣。而今,顺着这条孤寂的林道前进时,我增长了两岁,外貌和穿着都恰如其分地像个逃奴。所以,万一碰到人,要避免别人怀疑、或避免被搜奴人带走,我只能靠机智保护自己,或是仰赖幸运神眷顾,但祂也可能渐渐疲于照顾我了。
  这绛路会带我从西边走出达尼蓝森林,之后继续往西或西南,最终将抵达沼地。我不知道路上可能经过哪些村庄,但我确定,路上没有或大或小的像样城镇。我曾经见过我现在置身的荒野——很久以前,从很远的地方,在金色霞光中,我曾从凡谭丘的丘顶往这方向远望。那时候,这附近看起来空无一物。我也还记得东边森林那一大片暗块,以及向北方延伸的平坦开阔土地。霞萝与我曾经凝视好久。珊菟还曾问我们是否记得沼地,我提到我记忆中的湖水、芦苇、远处的蓝色山丘。但霞萝说,我们当时年纪太小,不记得任何事情。这么说来,我的记忆必定是另外那种我曾经拥有的力量,对尚未发生之事的记忆。
  我已经很久没看见那种视象了。我一离开埃绰,就把过去抛在后面——顺便连未来也一起扔掉。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只活在当下。直到去年冬天,与蒂娥若相处,我终于有了勇气回顾过去,并且重拾失去的天赋和负担。可是,另一种天赋,就是瞥见未来视象的天赋,似乎永远失去了。
  我沿着林道前进时,心想,也许是因为蛰居林木之间的关系。森林中,无数的树干、纠结的树枝横阻,视线无法穿透间隔遥远的时间与空间。若到了开放平坦的土地,在蓝水与蓝天之间,我或许能够再向前看,能够再看得远。那是一种得自我族人的内在力量,很久以前,霞萝坐在学堂长椅上,在我身边,不是曾经这样告诉过我吗?
  「不要跟别人讲喔。」她轻柔的嗓音在我耳边,暖暖的。「葛维,听好喔,真的,你一定不可以跟任何人提起那种力量。」
  我真的没跟任何人提起。连俘虏我们的那些人,也就是阿而卡世系的主人,我也没提。他们没有这种力量、他们害怕这种力量,而且也不会理解这种力量。在森林那些逃奴当中,我也没提,因为我在那里时完全没有未来视象,只有拔那的起义及自由梦想与计划。但,假如我能去到我自己族人中间,一个自由的民族,没有主奴之分,说不定我能找到其他具有这种力量的人,到时候,他们可以教我怎么把那些视象找回来,并且学习运用它们。
  这些想法鼓舞了我。其实,我很高兴终于又独自一个人了。过去一整年与拔那相处,他快活的大嗓门塞满我脑袋,控制我的思想,统辖我的判断。他个人存在的力量本身有如一个魔咒,我自己的存在只能缩在角落,藏身阴影中。如今,我离开他了,我的脑子可以来回漫游我停留于森林之心的全部时间。也能自由来回漫游与布里金那伙人相处的期间,以及更早与酷嘎,那个曾将疯男孩从饥饿死境救回来的疯狂老隐士相处的期间。但,想到曾经由饿死边缘回生,马上让我锐利地回到当下这时刻:我从昨晚起就没吃东西。我的胃开始闹着要吃晚餐了,而一袋胡桃没办法让我吃多饱。我于是决定,行至森林边缘之前一颗都不吃。到了那里,就来个木鼠大餐,并决定下一步行动。
  下午过半时,林道先穿过一片稀疏的赤杨林,随即接上另一条比较宽濶的南北向道路。路上有前次下雨留下的车辙,还有很多羊蹄足印、一些马蹄印迹。我极目四望,整条路空空如也,一无人车畜。横过它,就是一片开阔的乡野,有灌木丛等难以描述的植物,外加少少几株树木。
  我在一片灌木丛后坐下,郑重地敲开胡桃,吃了十颗。这一来,我剩下二十二颗胡桃、九颗橡实。这些都要留下来,不得已时才求助于它们。我起身,向左转,放胆顺着道路往前走。
  由于担心货车、赶牲畜去市集的人,还有骑士经过时可能询问,所以我忙着思考该怎么应对。我决定,包包里带的那本小书,可以显示我应该比一名逃跑的男童奴更优越一点。所以,我乃是一位学者的奴隶,要带这本书去给埃绰城的一位学者,他生病了,盼望死前能读到这本书。所以他乞求住在阿西安的一个朋友把书带去,并且需要一个能阅读的男孩去读给他听,因为他双眼渐渐不行了……一连数哩路,我勤奋地编织这故事,由于编得太入迷,没看到那辆农场货车在我身后不远处从另一条侧道转进这条路。等到挽具的叮当声以及大蹄子的达达声将我唤醒时,那匹马的温和大眼和大脸正好居高临下在我肩膀上方。
  「挑上来。」货车驾驶是个矮胖宽脸的汉子,从座位上俯视我,面无表情。
  我含含糊糊打了声招呼。
  「跳上来。」那汉子再讲清楚一点。「去交叉路口还很远。」
  我勉力爬上座位,他仔细端详我。他的眼睛非常小,在他那张面包似的大脸上,双眼有如两颗小种子。
  「你打算去旭查。」他说,宛如那是个不容争辩的事实。
  我没反驳。似乎此时就该这么做。
  「现在很少看见你们族人在这条道路往来了。」驾驶说。听他这句话,我明白他把我当成沼地人了——或者说,他认出我是沼地人。哎呀,根本不需要编什么故事嘛。我不是逃奴,而是「本地人」。
  凑巧得很,因为这汉子可能不晓得书籍是什么。
  那天下午的后半段,以及金黄霎紫的日落时分,前往叉路口的几哩慢车路程中,那个汉子告诉我一个故事,关于一位农民和他叔叔和几只公猪和芮水边一块土地以及一件不公不义的事。我一直没仔细听懂那故事,但我能在正确时刻点头或含糊虚应——这正是他要的。「总是很喜欢和你们族人谈话。」在交叉路口放我下来时,他说:「碰到别人再问一问路吧,别怕麻烦。找旭查路就对了。」
  我谢过他,迈入黄昏。侧边那条路通向西南,假如旭查是沼地人聚居的地方,我大可以前往一探。
  过了一会儿,我停下来,用两块石头敲开剩下的胡桃,一颗一颗将它们吃了,因为已经饿得难受。
  傍晚渐暗时,我看见前方有微光。我慢慢接近,水面映出天空最后一道光线。我穿越一座奶牛牧场,来到一个湖边小村庄。村内房舍都搭建在支架上,码头尾端的房子甚至直立在水面上。那边有船只停靠,但是没办法看得很清楚。我十分疲累,肚子又很饿,因此,从村舍窗户透出来的微光,在向晚这个时候,显得尤其美丽。我往房舍走去,踏着木阶登上窄小的门廊,从开着的门探头张望。看起来似乎是一家旅店或酒馆,没有窗户,也完全没有家具,只有一个低矮的柜台。四、五个男人坐在铺在地面的毯子上,每人手上都拿着泥塑杯子。他们全部看向我,但很快又转开,以避免瞪着人瞧。
  「唔,进来吧,孩子。」其中一人说。他们都是深色皮肤,精瘦矮小的男人。柜台后面一个女人转过身来——我看见了年老的葛蜜,同样锐利明亮的双眼,鹰钩鼻子。「你从哪儿来的?」她说。
  「森林。」我讲话的声音沙哑得有如耳语。没有人说什么。「我在寻找我的族人。」
  「他们是什么人?」那女人问:「进来吧!」我于是进去,不用说,当时必定是一副卑微的样子。她把什么东西放进盘子,从柜台推过来给我。
  「我没有钱。」我说。
  「吃吧。」她执意道。我拿了盘子,走到没点火的壁炉前坐下。盘子里的东西,我猜大概是冷的面粉炸鱼,分量相当多。我没来得及弄清楚那究竟是什么食物,已经把它吃个精光。
  「说吧,你的族人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
  「那就有点难找了。」一个男子示意。他们一直注视我,但不是死盯着看,也没带敌意,而是对来到面前、没见过的东西,偷偷摸摸地研究。炸鱼一下就不见,引起他们无言的玩味。
  「在这附近吗?」另一个男人问,一边搔搔光头。
  「我不知道。我们以前被偷走——我姐姐和我。埃绰城来的搜奴人。可能在这里的南边吧。」
  「什么时候被偷走的?」女店主问,嗓音尖锐。
  「十四或十五年前。」
  「他是逃奴,对吧?」最年长的男人小声问他旁边的男人,有点不自在的样子。
  「所以,当年你还很小。」女店主问,一边往一个泥杯倒了什么进去,递给我。「你有名字吗?」
  「葛维。我姐姐叫霞萝。」
  「只这样,没别的了?」
  我摇头。
  「是什么机缘,你会去那座森林?」秃头男子问,虽然相当温和,但那是个难题,他自己也知道。
  我犹豫一下才说:「因为我迷路了。」
  让我吃惊的是,他们都接受这个答案——至少暂时如此。我喝了女店主给我的饮料,味道甜如蜂蜜。
  「你还记得什么别的名字吗?」女店主问。
  我摇头。「那时候我只有一、两岁大。」
  「你姐姐呢?」
  「她大我一、两岁。」
  「她目前在埃特拉城当奴隶?」她把城市名字念成「埃特拉」。
  「她死了。」我环视在场的人,那几张深肤色、警觉的面孔。「他们害死了她。」我说:「所以我才跑走。」
  「啊呵,啊呵。」秃头男说。「啊呵。唔……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两年前。」
  他点头,并与其他两人互瞧一眼。
  「来,碧娥,给这男孩更好喝的什么吧,不要奶牛的小便。」最年长的男人说,他笑起来完全没有牙,外貌也有点单纯。「我替他付一杯啤酒钱。」
  「他现在就是需要牛奶。」女店主说着,又将我的杯子添满。「假如刚才给他的是啤酒,他现在就躺平了。」
  「谢谢你,姨娘奥。」说完,我立刻感激地喝光牛奶。
  我想是因为我对她的尊称吧,她发出刺耳的一笑。「虽然带有城市腔,但你是个芮叟。」她观察作结。
  「所以,就你所知,他们——南方那边,你的城市主人们,并没有追捕你。」秃头男问我。
  「我猜他们以为我溺死了。」我说。
  他点头。
  我的疲惫、填饱饥饿的食物,还有他们虽然防备及小心,仍亲切和善地接纳我,或许再加上我不得不说出霞萝被害死的往事;这些都影响了我,使我双眼浮泪。我盯着壁炉,仿佛里面有火在燃烧,借此隐藏我心中的软弱。
  「看来是南方人。」一人喃喃说着,另一人接着说,「我知道有个霞萝依芙达纳哈,住在大鹤平原。」
  「葛维与霞萝是喜多怡族的名字。」秃头男子说。「我要去睡了,碧娥。明早天亮前就出发。帮我们外带餐食吧,喏?葛维,假如你喜欢,明天可以跟我往南边去。」
  女店主要我跟随秃头男子上楼,到旅店的一般寝室去。我在一张帆布床上,躺在自己的旧毯子里,沉沉睡去,有如一块黑岩石落入黑水中。
  黑暗中,秃头男摇醒我。「要跟来吗?」他说。我勉强爬起来,拿了我的行囊,跟随他。我完全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为什么去、怎么去,只晓得他要往南,而他的邀请就是我的指引。
  楼下点着一盏小油灯,女店主站在柜台后面,好像整晚都在那儿没走开。她递给秃头男一个大包,包巾很像涂了防水油的丝质布料。她收下秃头男的黄铜钱币,说:「恩努神同行,亚曼达。」
  「恩努神同行。」他说。我随他走到外面的黑暗中,然后下到水边。他走向系在船坞的一条船,在我眼中,那条船真是巨大。他松了缆索,将缆索抛进船中,自己也一跃进船,动作随意得好像只是步下一个台阶。我呢,则是小心翼翼爬进去,但是动作也很急,因为感觉船只已经从船坞漂开了。我蜷伏在船尾,他经过我走到黑暗中,忙着一些神秘的活儿。旅店甬道的金色火光,一下子就在我们后方远处的黑水上方,渐渐比星星在水面的反光更暗了。秃头男在船中央升起一片短桅船帆——其实不大像帆,但稍微可以受风,所以我们稳定前进。我渐渐习惯在漂浮行进的船中行走的异样感觉。等到天光出现时,只要扶住东西,我就能到处走动自如了。
  这条船又窄又长,有甲板,船身四周有用绳索围成的低矮栏杆。船中央是一间狭长的矮房子。
  「你住船上吗?」我问亚曼达。他坐在船尾的舵柄旁,正凝望远处水面上渐亮的东方天光。
  他点头,并说了什么,声音很像「是喔」。过一会儿,他判断道:「你会钓鱼。」
  「我有几样小工具。」
  「我看到了。你试试看吧。」
  我很高兴能派上用场。我拿出鱼钩和钓线,以及那根轻便钓竿,千锐有教我怎么装置。亚曼达没有鱼饵,而我只有橡实。我把最小的一颗倒装在鱼钩上,心里一面觉得蠢。然后,我把两腿放在船舷,坐着感觉钓线。出乎意料地,不到一分钟,鱼饵动了,拉起来,是一条颇为可观的红鱼。
  亚曼达清除鱼内脏,对剖,用一柄精巧至极的刀子去骨,再从一个小袋子里倒了什么在鱼身上,并递给我一半。我从没吃过生鱼,当时却毫不犹豫就吃了。味道鲜美,他洒在上面的调味料是磨碎的辣根。辣辣的味道将我带回到一年前的森林,我与千锐一起挖掘辣根的情景。
  我的另一颗橡实不肯勾在鱼钩上。亚曼达刚才把鱼内脏搁在一个像纸张的东西上。他拿给我当鱼饵。结果我又抓到两条红鱼,我们用相同方式把它们都吃了。
  「它们吃同类。」亚曼达说:「跟人类一样。」
  「好像它们什么都吃。」我说:「跟我一样。」
  每逢我肚子饿,总是渴望吃到在阿而卡世系吃的谷粥,浓浓稠稠的,里面有坚果,加了油和橄榄干调味。我当时就在脑子里如法炮制。肚子里有一、两磅鱼肉,感觉味道更棒了。太阳已升起,芬芳可口的阳光温暖了我的背。小浪滑过船侧,我们前方及四周都是明灿的水域,芦苇形成的小小岛屿零零星星点缀其中。我躺在甲板上,睡着了。
  那一天,我们顺着那座长湖泊整天行舟。第二天,由于湖岸拉近的关系,我们进入了一个迷宫:两边是芦苇和灯心草丛高耸的水峡;忽窄忽宽的蓝灰色水巷在淡绿色和褐色高墙之间蜿蜒,无尽地重复,无尽地相同。我问亚曼达,他如何摸清路线,他说:「小鸟会告诉我。」
  数百只小鸟飞掠灯心草丛,野鸭野鹅在我们头上飞;瘦高的银灰色苍鹭、还有比较小的白鹤,各自在芦苇小岛的边缘高视濶步。谈到这些鸟时,亚曼达对其中某些种类说了「哈萨」之类的词或名字,仿佛在向它们致敬。
  除了第一晚,亚曼达一直没再多问我什么,他也没有谈起他自己。他并非不友善,但的确相当沉默寡言。
  太阳整天晴空照耀,夜晚的月亮正逐日亏缺。我看着夏季星辰升起、滑过整片黑暗苍穹。那些星辰是我曾在凡谭丘注目过的星辰。白天阳光下,我钓鱼,或坐着凝视水峡与芦苇床、蓝水与蓝天所构成的「永远不同的相同」。亚曼达驶船。我进船屋,里面几乎塞满货品:多数是成捆成堆,纸张似的大薄片,有的薄、有的厚,但都很坚韧。亚曼达告诉我,那是芦苇布,以捶打的芦苇制成,可用来做盘碟和房屋的壁饰布。他从制作芦苇布的南部沼地和西部沼地载运成品到别处,人们会付钱购买,或者以物易物。他的船屋满是以物易物交换来的各式各样物品:罐子、锅子、鞋子、织工漂亮的带子和斗篷、泥制油瓶,以及大量的辣根粉末。我揣测,他使用或交换这些物品都很随兴。而他的钱——廿五分钱币、半元青铜币,以及几个银角子,则收在屋角一个黄铜碗中,完全没想把它们藏好。这个情况,以及旭查旅店里那些人的举止,给了我关于沼地人的一个概念:他们很单纯,不多疑,不畏惧——对陌生人或对彼此都一样。
  我明了,我太明了了,我非常容易对人交付过多的信任。我怀疑这种缺点是否天生,如同我的深色皮肤和鹰钩鼻。过度信任的结果,我不但自己被人背叛,也因此背叛了别人。说不定,我终于来对了地方,来到像我一样的人中间,大家都彼此信任。
  日照水面的漫漫长日,我有好几天充裕的时间让我的脑子漫游于这些思维与希望中间,同时也回顾过往。每当我想起在森林之心的一年,总是听见拔那深沉洪亮的嗓音回荡着,说个不停……因此,沼地的寂静,我同伴的沉默,乃是一种祝福,一种解放。
  与亚曼达同行的最后一个傍晚,我已钓鱼一整天,渔获丰富。他在船屋背风处的甲板用一个大陶罐燃起炭火,上头放置烤网。看我在看他,他于是说:「你晓得我没有村子。」我听不懂他的意思,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个,只点点头,等候更多下文。但他却没再说什么。他给鱼撒了油和盐,然后火烤。烤鱼鲜嫩多汁。餐毕,他拿出一只陶壶和两个小杯子,为我们倒了他所谓的稻草酒,清澈但非常强劲。我们坐在船尾,船正顺着一道宽水峡缓缓前进。他没做什么捕风的动作,只有时碰一碰舵柄,以维持航线。清朗的蓝绿色和古铜色的薄暮卧在湖水及芦苇之上。我们看见那颗黄昏的星星在西天低处,像一滴水在颤抖。
  「喜多怡家族住在靠近海港那边。」亚曼达说:「搜奴人都从那里来。可能那里就是你的家乡。假如你喜欢就住下,四处看看。我两个月后会再回来。」一会儿,他又补充:「一直想有个渔夫。」
  我明白,他简洁的话语所要表达的是,假如我到时候想加入他,是受欢迎的。
  第二天日出时,我们又行驶到开放水域,一、两小时后,我们接近一个湖岸,岸上有一些树,还有高架小屋立在岸上。我听见小孩的叫嚷,他们聚集在船坞等候这艘船。「女人村。」亚曼达说。我看见跟在小孩后面的成人都是女性,深肤色,四肢细瘦,简单的束腰外衣,鬈鬈的短发,跟霞萝的头发一样。我还看见霞萝的眼睛,在她们这群人当中,我到处看到霞萝的面孔、视线和闪动的目光。看着周围这些陌生人,这些姐姐们,我感觉好奇异,心绪烦乱。
  我们刚把船系在船坞,妇女们立刻围上前,探看亚曼达带了什么来。她们摸摸芦苇布、闻闻油瓶、跟他闲聊,也互相闲聊。她们没对我说话,但有个约莫十岁的小男孩走过来站在我面前,两腿分立,很像回事地说:「你是谁,陌生人?」
  我抱着能立刻被认出来的荒谬希望,连忙回答:「我名叫葛维。」
  那男孩等了一下,然后仿佛被冒犯似的,有点夸张地又问:「葛维什么——」
  看起来,我需要比我的单名更多的东西才行。
  「你的氏族名!」男孩追问。
  一个女人过来将他拉开,什么客套话都没表示。亚曼达对她及旁边一个年纪较长的女人说:「以前他被当成奴隶抓走。说不定是喜多怡家的人。」
  「啊呵。」较年长的女人说着,朝我侧转过头,虽然没看着我,但肯定是在对我说话。她问:「你什么时候被抓走?」
  「大约十五年前。」我说,重新燃起荒谬的希望。
  她想一想,耸了耸肩,然后说:「不是这里。你不知道你的氏族名吗?」
  「不知道。我们共有两个人被抓,我姐姐霞萝和我。」
  「我也叫霞萝。」那女人以一种不痛不痒的嗓音说。「霞萝依席杜阿莎。」
  「姨娘奥,我在寻找我的族人、我的全名。」我说。
  虽然她依然半背着我,但我看她一只眼睛侧着闪动了一丝光芒。「去试看看飞如兮好了。」她说:「过去士兵们曾经从南边那里捉人。」
  「我要怎么去飞如兮?」
  「经陆路。」亚曼达说。「往南走。有水峡时,可以游过去。」
  我转身收拾我的钓鱼设备时,亚曼达和霞萝依席杜阿莎谈话。霞萝要回村子一趟,他要我等她回来。霞萝回来时拿着一个芦苇布包,将它放到我身边的甲板。「食物。」她依旧是不痛不痒的声调。她的脸也仍然半背着我。
  我谢过她,将布包收进我的旧毯子里。穿越各沼地期间,我已将那条毯子洗过、晒干了,可以充当背包。我又转向亚曼达,谢谢他,他说:「恩努神同行。」
  「恩努神同行。」我说。
  我启程了。我跳出船坞,登上陆地。有两个女人喊出尖声警告,刚才那个多事的男孩冲过来,挡住我去路。「女人的地,女人的地!」他大喊。我看看四周,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亚曼达指指我右边,那是一条临近水边,覆盖石头和蛤壳的小径。「男人走那边。」他说。我于是改走那条小径。
  才走没多远,小径就带我到了另一个村庄。靠近那村庄时,我感觉不甚自在,但并没有人喊叫着要我走开,所以我走进那些小房舍之间。一个老人在他自家门廊晒太阳,门廊似乎是把沉重的芦苇蓆张挂在一个木框上而成。「恩努神同行,小伙子。」他说。
  我先回应他的致意,然后问:「从这里有路往南吗,伯爹缔?」
  「伯爹缔,伯爹缔,什么是伯爹缔?我叫罗瓦依席杜梅尼。瞧你一直唤伯爹缔,伯爹缔,你打哪儿来的?我不是你爹。你爹是谁?」
  他比较像是在揶揄,而不是攻击。我觉得他了解我刚才使用的敬称,只是不想承认。他头发是白的,他脸上有一千条皱纹。
  「我正在寻找我爹,还有我娘,还有我的全名。」
  「哈!很好!」他上下打量我一番。「为什么你想去南方?」
  「去找飞如兮。」
  「啊奇!他们是群怪人。是我就不会去那儿。要是你喜欢,就去吧。走那条穿过牧场的小径就是了。」说着,他又躺下,在太阳下搔着他黑瘦、鹤腿似的两条腿。
  村子里好像没别人了。我看见远处水面上有渔船。我找到穿越牧场,朝向内陆的小径,随即启程往南,继续找寻我的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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