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那日罗温没让她下床。他端来餐盘,执意要她喝完最后半滴炖牛肉汤,吞下半条硬皮面包,吃完初春的第一碗浆果,饮尽整杯姜茶。其实根本无需劝食;她早已饥肠辘辘。若非深知其人,她简直要说他在瞎操心。
埃姆里斯和卢卡来探病时,刚瞧见罗温冷若冰霜的脸,听见喉间滚动的低吼,便拔腿就跑,声称她由能人照料足矣,承诺等她好转再来。
“要知道,”塞莱娜靠在床头说道,手里捧着当天第四杯茶,“我压根不信现在还有人会袭击我—他们既然忍了我的胡闹这么久。”
罗温依旧伏在书案前研究尸体分布图,头也不抬地应道:“这事没得商量。”
若不是身体突然袭来一阵扭曲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她差点笑出声来。她咬紧牙关攥住茶杯,强迫自己专注呼吸。正因如此她才放任他瞎操心—昨夜那场魔力暴走过后,她浑身上下都在叫嚣。持续不断的抽痛与刺痛,眉心的钝痛,视野边缘的模糊重影……就连转动眼珠扫视房间,都会在脑中炸开细碎火花。
“所以你的意思是,当有人濒临魔力耗尽时,不仅得承受这些折磨,如果受害者是女性,身边的雄性还会集体发疯?”
他搁下笔转身审视她:“这还算不上发疯。至少你魔力失效时还能靠拳脚自保。但其他精灵即便受过武器训练,若失去魔力加持仍不堪一击—尤其当他们精疲力竭又疼痛难忍时。这会让人变得神经紧绷,通常是雄性没错。某些案例里,他们甚至会不假思索斩杀所有可疑威胁,无论真假。”
“哪来的威胁?梅芙治下向来太平。”她倾身想放下茶杯,他却快如闪电般半路截下。他出奇轻柔地接过空杯,重新斟满热茶。
“威胁可能来自任何存在—男女老少,飞禽走兽……这种本能无法用理性控制。即便抛开文化传统,保护弱者的天性也根植血脉,不分性别年龄。”他递来面包片和牛肉汤碗,“把这个吃了。”
“虽然很抱歉—但再吃一口我准会吐得到处都是。”唉,他确实在瞎操心。这份关怀让她痛苦的心泛起暖意,却也实在叫人窝火。
那混蛋只是把面包浸入肉汤里,然后递给她。"你得保持体力。你差点就魔力枯竭了,八成是因为胃里没食儿。"
好吧;反正香味诱人得难以抗拒。她接过面包和肉汤。趁她进食时,他仔细检查了房间状况:炉火仍烧得正旺(从清晨她打寒战起就闷热得窒息),仅一扇窗开了条缝(供她发热时透进丝缕微风),房门紧闭(还上了锁),而新沏的茶正在候着(此刻在他工作台上焖泡)。确认万无一失且暗处无可怖之物后,他用同样审慎的目光检视她:皮肤(因残留的燥热而苍白湿亮),嘴唇(干裂发白),体态(瘫软无力),眼眸(痛楚蒙尘且怒意渐浓)。罗温再次皱起眉头。
将空碗递还后,她用拇指和食指揉着眉间持续的钝痛。"所以当魔力耗尽时,"她问,"结局就是—要么停手,要么枯竭而亡?"
罗温向后靠进椅背。"其实还有卡兰纳姆。"这个古语词汇在他舌尖流转出美妙韵律—若她存了寻死之心,或许会央求他只说古语,只为品味那绝妙音韵。
"这很难解释,"罗温继续道,"我仅在战场上见过寥寥数次。当你力量枯竭时,只要血脉相契且激活血誓联结,你的卡兰纳姆便能将力量注入你体内。"
她歪着头问:"若我们是卡兰纳姆,我把力量传给你,你仍只能操控风与冰—而非我的火?"他凝重地点头。"如何判断两人是否相契?"
“不尝试就无从知晓。这种羁绊极其罕见,大多精灵终其一生都遇不到相契者,或值得托付性命去验证的对象。对方可能过量汲取你的力量—若是生手,更会震碎你的神识。亦或,双双彻底焚灭。”
有意思。“你能直接偷取别人的魔法吗?”
“确实有些卑劣的精灵曾尝试这么做—为了赢得战争并增强自身力量—但从未成功过。即便偶尔得手,也只是因为被挟持的人碰巧与之契合。梅芙女王早在我出生前就立法禁止强制缔结魔法契约,不过……我曾奉命追捕过几次豢养卡拉纳玛奴隶的堕落精灵。通常那些奴隶已被摧残得无法挽救,结束他们的生命是我唯一能给予的仁慈。”
他神色声调纹丝未动,她却轻声道:“做这种事,恐怕比你经历的所有战争围城都更煎熬吧。”
阴翳掠过他冷峻的面庞。“永生并非凡人想象中那般美好馈赠。它会孕育出连你听闻都会作呕的怪物。想想你遭遇过的施虐狂—再想象他们用数千年时间精进施虐技艺、扭曲欲望的模样。”
赛琳娜打了个寒颤。“这话题恶心到不适合饭后谈论,”她瘫进枕头堆里抱怨,“不如说说你那帮小伙伴里谁最英俊?会不会迷上我?”
罗温猛地呛住。“想到你和他们任何一位厮混的画面,我血液都要冻结了。”
“他们这么糟糕?你那位小猫朋友看着还挺体面。”
罗温高挑眉毛:“我家小猫可应付不了你—其他几位也一样。结局多半是场血战。”见她仍嬉皮笑脸,他抱起双臂补充:“他们对你这种即将老态龙钟的对象,怕是连追求都懒得费劲。”
她翻个白眼:“扫兴鬼。”
沉默弥漫时,他再度审视她(神志清醒但疲惫阴郁)。当目光落在她裸露的手腕—因他堆叠的毛毯只露出这点皮肤—她毫不意外。昨夜虽未明说,她早察觉他欲言又止。
他眼中毫无评判之意:“高明医师或许能消除这些疤痕—腕部的肯定能消,背上的大半也行。”
她咬紧牙关,片刻后却呼出一口长气。尽管知道他无需过多解释就能理解,她仍说道:"矿坑深处有他们用来惩罚奴隶的地牢。那种地牢暗无天日,你在里面醒来时会以为自己瞎了。他们有时会把我关进去—有次整整关了三个星期。支撑我熬过来的唯一方法,就是反复提醒自己记住名字—我是瑟莱娜·萨洛锡安。"
罗温面容紧绷,但她继续道:"当他们放我出来时,黑暗已侵蚀了我大部分心智功能,唯一能记得的就是我叫瑟莱娜。瑟莱娜·萨洛锡安,傲慢勇敢且技艺精湛的瑟莱娜,不知恐惧绝望为何物的瑟莱娜,被死神亲手打磨的利器瑟莱娜。"她用颤抖的手梳理头发,"我很少让自己回想安多维尔的这段往事,"她承认,"逃出来后,有些夜晚惊醒时总以为还困在地牢里,非得点燃屋里所有蜡烛才能确认自己已经自由。那些矿坑不仅要人命—更要打碎你的灵魂。
“安多维尔有成千上万的奴隶,其中不少来自泰拉森。无论我如何处置与生俱来的权利,终有一天要找到解放他们的方法。我必将解放他们。他们,还有卡拉库拉的所有奴隶。所以这些伤疤时刻提醒着我。”
这话她从未宣之于口,此刻却脱口而出。待她解决掉阿达兰国王后,若摧毁他还不足以终结那些劳改营,她便亲自终结。必要时,就一石一砾地拆毁。
罗温问道:"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艾琳?"
“我不想谈这个。”
“若你继承王位,解放安多维尔会容易得多—”
“现在别说这个。”
“为什么?”
记忆中有个深坑—一个她一旦坠入便无法爬出的深坑。那并非她父母双亡的记忆。她曾能用模糊的言辞向他人描述父母遇害的经过。那份痛楚至今仍令人窒息,仍萦绕着她。但真正摧毁艾琳·加拉索恩原有与应有的一切的,并非醒在父母尸体之间的那个瞬间。在她意识深处,回荡着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可爱而狂乱,另一个女人—
她再次揉着眉间。“有种……愤怒,”她嘶哑地说,“这绝望与憎恨与愤怒在我体内活着、呼吸着。毫无理智可言,毫无温柔可寻。它是蛰伏在我皮囊之下的怪物。过去十年里,我每时每刻都在努力禁锢那怪物。而当我谈及那两天,谈及前后发生的事,那怪物必将挣脱牢笼,届时我的所作所为将无法预料。
“正因如此,我才能站在阿达尔兰国王面前,才能与他儿子及其侍卫长结交,才能在那座宫殿里生存。因为我绝不向那愤怒、那些记忆退让分毫。此刻我正在寻找能摧毁敌人的武器,而我绝不能释放那怪物—否则它会迫使我用武器对抗国王,而非如我所愿将其归位。更甚者,我可能会出于怨恨毁灭整个世界。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作为瑟琳娜而非艾琳存在—因为成为艾琳意味着面对那些事情,意味着释放那头怪物。你明白吗?”
“无论是否值得说,我认为你不会因怨恨毁灭世界。”他的声音陡然冷硬,“但我也认为你沉溺于痛苦。你积累伤疤只为证明自己在为犯下的罪孽付出代价。我深知这点,因为两百年来我同样做着这该死的事。告诉我,你期待进入极乐彼岸,还是预料会坠入燃烧的地狱?你正渴望着地狱—因为你要如何在彼岸面对他们?不如永远承受痛苦,永远遭受诅咒—”
“够了,”她低语道。那声音想必和她此刻的感受一样凄楚微弱,因为他转身回到了工作台前。她紧闭双眼,心脏却在胸腔里雷动。
不知过了多久,床垫吱呀轻响微微下陷,温热的躯体贴了上来。没有拥抱她,只是静静躺在身侧。她没有睁眼,但呼吸间萦绕着他身上松针与冰雪的气息,痛楚竟稍得平息。
“反正你要下地狱的话,”他胸膛的震动隔着衣料传来,“我陪你一起。”
“倒替黑暗之神捏把汗了。”他大手抚过她的发梢,她几乎舒服得哼出声来。这才惊觉自己如此渴望被触碰—无论是友人还是爱侣。“等我痊愈了,你该不会为魔力枯竭的事训我吧?”
他喉间逸出轻笑,指尖仍穿梭在她发间:“你根本想象不到。”
她贴着枕头弯起嘴角,他手掌倏然停顿—随即又继续梳理。
许久之后他呢喃道:“你定能解放劳改营的奴隶,我从不怀疑。无论你以何姓名行世。”
眼皮下的双眸阵阵灼痛,她却更用力地偎进他掌心,甚至将手覆上他宽阔的胸膛,感受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在掌下搏动。
“谢谢你照顾我。”他含糊咕哝一声—是应承还是敷衍,她无从知晓。睡意如潮水漫卷,她随之沉入混沌。
罗温又将她禁足数日。即便她再三声明已然康复,这男人仍强押她在床上多躺了半日。有人在意她的死活终究是好的—虽然对方是个凶巴巴的精灵族战士。
她的生日到了—十九岁竟如此寡淡无味—唯一的礼物是罗恩放了她几小时独处。他带回消息说海岸边又发现一具半精灵尸体。她要求同去查看,却被断然拒绝(更确切地说是被他吼了回来),他说自己早已亲自验过尸。作案手法如出一辙:干涸的鼻血,被吸干至只剩空壳的躯体,随后被随意抛弃。他还重返了那个小镇—居民们见到他简直喜出望外,毕竟他上次带了金银财宝去。
罗恩倒是带了巧克力回来找瑟莱娜,声称她把他的缺席当生日礼物简直是种侮辱。她试图拥抱他,却被严词拒绝。然而下次去浴室时,她溜到他工作椅背后,在他脸颊上印了个响亮的吻。他挥手驱赶她,龇牙咧嘴地擦脸,但她怀疑这家伙分明是故意撤下了防线。
以为重返户外会令人愉悦?大错特错。
瑟莱娜在长满苔藓的林间空地对峙罗恩,双膝微曲,拳头虚握。虽然罗恩没下指令,但看到他眼中寒光乍现的瞬间,她已本能进入防御姿态。
唯有打算把她扔进地狱时,罗恩才会露出这副表情。既然没去神庙废墟,她猜他认定自己至少掌握了某种魔法元素—即便经历了五朔节那场变故。这意味着他们该攻克下一项了。
"你的魔法缺乏形态,"罗恩终于开口,身姿稳如磐石得令她嫉妒,"正因无形,你才难以掌控。火球术或火焰波浪作为攻击手段固然有效,但若遭遇强敌—若想真正驾驭力量—就必须学会用魔法战斗。"她哀嚎出声。"不过,"他厉声补充,"你有个多数施法者不具备的优势:早已精通武器格斗。"
“先是生日送巧克力,现在又给真诚赞美?太阳打西边出来啦?”
他眯起双眼,两人又进行了一场无声的交流。你再多说一句,待会我定让你加倍偿还。
她微微勾起嘴角。抱歉,大人。悉听尊便。
小混蛋。"他冲她一抬下巴,"你的火焰可以随心所欲变换形态—唯一的限制是你的想象力。考虑到你的成长经历,若你采取攻势—"
“您想让我用火焰凝成剑?”
“箭矢、匕首—由你掌控力量。想象它,像使用凡铁兵器般运用它。”
她喉头滚动。
他扯出冷笑。怕玩火自焚吗,公主殿下?
若烧焦您的眉毛,您可不会高兴。
试试看。"他话锋突转,"刺客训练第一课学的什么?"
“如何自保。”
当他说出"很好"时,她才明白这几分钟他为何满脸戏谑。
毫不意外,被冰匕首围攻简直生不如死。
罗温接连投掷魔法凝成的冰刃—每次她试图想象火焰护盾(却总失败)都毫无作用。即便偶尔成形,也总是偏左或偏右数尺。
他要的不是火墙。不—他要的是精准可控的小型护盾。无论她的手臂脸颊被划破多少次,无论干涸的血痂正令她脸颊发痒。只要凝出一面护盾—仅此一面—他就会停手。
瑟琳娜汗如雨下地喘息着,正盘算要不要直接迎向下一柄冰刃自我解脱时,罗温低吼:"再拼命些。"
"我在拼命!"她翻滚躲开射向头颅的两道寒光时怒喝。
“你这副德行倒像魔力即将反噬。”
“或许就是。”
“若你以为训练一小时就会反噬—”
“五朔节那夜反噬来得更快。”
"那绝非你力量的极限。"悬停在他耳畔的冰刃泛着冷光,"当时你沉溺魔法诱惑任其摆布—任由它吞噬你。若保持清醒,那些火焰本可燃烧数周—数月。"
"不可能。"她哑声反驳。
他的鼻孔微微翕张。“我就知道。你巴不得自己的能力微不足道—当发现只有这点本事时,你反而松了口气。”
毫无预兆地,他甩出第一把匕首,接着第二把,第三把接踵而至。她高举左臂如同举起盾牌,想象火焰缠绕手臂拦截匕首,将其彻底焚毁,然而—
震天的咒骂惊飞了林间鸟雀。她捂住小臂,鲜血汩汩涌出浸透束腰外衣。“别扔了!我懂你意思了!”
但第四把匕首破空而来。第五把紧随其后。
她翻滚闪避,血淋淋的手臂反复格挡,咬紧牙关破口大骂。他甩出的匕首带着致命精准旋转飞至—她躲闪不及,颧骨被划开细长血痕。她倒抽冷气。
他说得对—他总是对的,这让她恨得发狂。就像痛恨体内这股恣意奔涌的力量。这本该由她掌控—而非反被奴役。她不是魔力的奴隶。更不再是任何人的奴隶。要是罗温再敢往她脸上扔一把该死的匕首—
他果然又扔了。
冰晶尚未触及她高抬的前臂,便在蒸汽嘶鸣中消弭无形。
瑟蕾娜凝视着手臂前方明灭跃动的火焰—那团凝练燃烧的赤红烈焰。其形状俨然是—面盾牌。
罗温缓缓扬起嘴角:“今天到此为止。去吃点东西。”
环形盾牌并未灼伤她,焰流盘旋嘶鸣却温顺臣服。如她所愿。居然……成功了。
于是她抬眼直视罗温:“不。继续。”
历经七日锤炼,瑟蕾娜已能制造不同规格的火焰盾,同时维持多重防御屏障,半个念头便能让整片林间空地燃起守护之火。某个破晓前的清晨,她鬼使神差溜出与罗温共居的卧室,径直走向结界石阵。
穿过弧形界门石时,古老魔力的刺痛感攀上肌肤,令她战栗不止。但城垛哨兵无人阻拦,她沿着巍峨石雕群前行,寻得平坦处开始了独自修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