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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我们完蛋了，是吧？”沃伦·卡斯蒂略回到监控中心后，第一句话就问，“末日来临了？”
格里姆不忍心直视他，只是点了点头。他的同事听起来就像一个受惊的小孩乞求妈妈的安慰，希望妈妈说这一切只是噩梦而已。如果能给自己和沃伦制造一个“一切安好”的假象，格里姆愿意牺牲一个肾，必要时甚至是一条直肠！“沃伦，你愿意回来坚守岗位，我很感激。可是如果你现在想陪伴你的妻子，我是完全理解的。”格里姆说。
虽然沃伦向来很难抑制自己的情绪，可是此刻他到底还是定下了心神：“不，我留在这里。黑泉镇需要我们。”
然后格里姆做了一件极其反常的事情——一件他以为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做的事情：他张开双臂，狠狠地拥抱了沃伦。虽然拥抱有点尴尬，可是在这个绝对黑暗的时刻，这样做能够增强两人的勇气。综合考虑方方面面的因素，刚才沃伦的那句话确实问到点子上了：格里姆预计，这次他们幸免于难的概率几乎为零。
就在他发狂似的思量对策的时候，当初和德拉若萨夫妇对话的片段总是不停地闪现在他的脑中：“真是岂有此理，这个该死的巫婆到底想从你们这里得到什么？”
“复仇。”
“我们猜她是想复仇。”
女巫特遣队并没有为审判日制订一个灾难应变计划。为什么？因为没有人知道黑泉镇的末日将以一种怎样的方式展开。他们粗略考虑过的唯一方案，就是全体居民立即疏散。可是万一传言是真的，那么这个方案就是死路一条，绝对不可行！
当他发现应急发电机不能启动时，格里姆第一时间派克莱尔·哈默去找镇里的电工艾迪·麦康瑞尔来排除故障。可是他很快就看清楚了，让黑泉镇与外界隔绝的并不是什么技术故障，而是一股超自然力量。不但供电系统断了，其他所有公共设施无一幸免：供水系统、电话网络、天然气传输……一切都断掉了。熬到晚上九点，罗伯特·格里姆终于明白了，黑泉镇被一下子踢回到十七世纪！只是他受的打击太大，已经想不起来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了。
我们有足够理由相信，一旦她睁开眼睛开始念诵咒语，我们所有人都会死。
集中注意力！想想幸福快乐的事情，想想小婴儿。
鲜血！
他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后脖子：“好了，这样吧，我们必须向外界求援！现在没有别的方法，我们只能找‘老点’帮忙了！”
克莱尔马上把他的思路拦住：“罗伯特，你也知道，这个决定只有科尔顿·马瑟斯才能下，我们不能……”
“你看到科尔顿·马瑟斯在这儿吗？”这句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都怪她的前额太让人分神，他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克莱尔总是把头发梳到脑袋后面，绷得紧紧的，好像随时能把她那张脸皮从头骨上扯下来，必须缝针才能固定住。“不在是吧？那么这里就是我说了算！”
克莱尔吓得马上退缩了。格里姆意犹未尽，很想将她辫子上的橡皮筋一把扯断，以减轻她额头上的压力。他强忍着这股冲动，转身去操作那台古董无线电台。可所有频段都是一片死寂，完全没办法接通。格里姆急得大汗淋漓，两边太阳穴在露营应急灯的亮光中闪闪发亮。
露西·埃弗雷特拿着卫星电话走过来：“这个也连不上，罗伯特……”
“我靠！怎么搞的？”他一把抢过卫星电话，“这是个卫星电话啊！和我们本地的通信网络没有半点关系呀！”他试探着把电话在桌面上敲了两下，又看了看监控屏幕，突然把电话扔到墙角。铁丝网！铁丝网！他心中不断地想。格里姆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是他的思想已经不受控制了。她既不想别人理解她，我们也绝不能去理解她。凯瑟琳就是一个超自然定时炸弹。
“罗伯特，镇定点！”克莱尔恳求道。可是格里姆眼里只看到她那个巨大的前额，他竭尽全力才忍住没有大声尖叫出来。
马蒂·凯勒的状况更加堪忧。这小伙子听了沃伦回来汇报的坏消息，不久就崩溃了。当时他一头撞在墙上，疯狂地舞动四肢，嘴里不停地骂，尽情发泄心中的愤怒、厌恶和恐惧。露西和格里姆连忙冲上前按住他，好不容易才让他镇静下来。马蒂哑着嗓子向大家道歉，说自己怕黑，刚才是幽闭恐惧症发作。格里姆知道，他并没把他真正害怕的东西说出来：他怕的不是黑暗，而是充斥着大街小巷的死亡气息。在这一刻，马蒂瘫坐在墙角里，颤抖的双手紧紧握住一个美格光手电筒，身边放着一瓶喝了一半的皇冠伏特加。
“我们应该先下手为强！趁她还没把我们杀光……”马特坐在地上说。听他说话的声音，舌头好像打结了。
“你想怎么下手呢？”格里姆不耐烦地问道。
“窍门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醉鬼的逻辑还真是无懈可击，“那几个小孩之所以能用石头砸她，就是靠这一招！因为当时她没料到会遭受袭击。依我看，要是能把她一枪爆头，或许我们还有一线生机。”
马蒂已经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格里姆当然不会学他那样。保持头脑清醒能增强自信心，确保自己不会像某些人那样失去理智，甚至折了腰骨。“我们想杀她都已经想了他妈的三个世纪了！”他说，“噢，对了，那时候她的眼睛还是缝上的。难道你还不明白吗？那几个小屁孩之所以能用石头砸她，完全是因为她让他们砸的！她希望被石头砸，她希望因此而使黑泉镇道德沦丧。这一切都是她计划好的！山溪渗血，全民审判，广场鞭笞，泰勒自杀……所有这些事情累积起来导致了我们最终全面崩溃。然后，她才能找到人把她脸上的线剪开。”
“你觉得是谁做的？”克莱尔问道。
“会不会是杰登·霍尔斯特？”沃伦说，“真是他做的话，我一点也不觉得出奇。或者是他妈，那个屠夫家的疯寡妇，算是报复社会，替儿子出一口气。”
克莱尔摇头说：“不可能。格丽泽尔达虽然对凯瑟琳着了迷，其实心里怕她怕得要死。”
“我觉得是泰勒·格兰特的父亲。”格里姆说。
“史蒂夫？不会吧……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格里姆皱着眉说。他的眼睛瞟了一眼监控室里没有光照的那一半，只见大屏幕笼罩在一片昏暗中。那里好像有东西在走来走去——露西明显也留意到了，正扬起头倾听。“也许是因为他是最不可疑的一个人。”
“不合理，完全不合理。”沃伦虽然这样说，可是语气里隐约带着一丝怀疑。
格里姆盯着那一片黑暗空间，想道：原来那个走来走去的东西不止一个呢。突然，他隐约看到一团黑影沿着墙边飞蹿，直向马蒂扑去。那东西毛茸茸、黑乎乎，体形瘦长，而且爬满了虱子。格里姆一时反应不过来，所以来不及开口警告。只听马蒂大叫一声，美格光手电筒脱手坠地。那东西从翻滚的光柱中急奔出去，可是格里姆已经看清了，那是一只巨大无比的老鼠——格里姆猜它有一只小猫那么大。
“糟糕！给它咬了！”马蒂一边哼唧，一边挣扎着站起来，把手臂伸出来给大家看。只见他手背上的皮肤被撕破了，鲜血淋漓。格里姆用自己的手电筒照着大屏幕前面的那片区域，来回搜索，突然觉得一阵寒意直钻到骨髓里。只见在黑暗中潜伏着五只老鼠，长虫似的尾巴盘在肿胀的身体周围，圆溜溜的小眼睛死死盯着格里姆，眼神特别狡黠。另外还有一只老鼠很瘦弱，眼睛表面蒙着一层白膜，明显是病了。
克莱尔也看到这窝老鼠了：“我们赶快离开这儿吧。”
“没错！”格里姆说，语气竟然很坚决，“露西，请你帮马特包扎伤口。救急包就在厨房。一定要彻底清洗和消毒伤口，虽然咬得不深，可是我不想他感染。”他脑子里有个声音说：你怕的根本就不是伤口感染。 格里姆竭力把这个声音压下去。“克莱尔、沃伦和我开特遣队的车去西点军校。万一我们出于某种原因开不了那么远，那么我们就在上高地瀑布的第一座房子那里停下来，然后打电话求助，随便打给谁都可以。你和马蒂就开你的车，不过我希望你仔细留意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蛛丝马迹也不要错过。如果你找到凯瑟琳，一定要保持距离，立即发出警报。再安排本地居民帮忙监视她，别让她再走丢了。然后你马上开到293号公路那里报到，我们的车就停在路边。”
“可是我们不能离开黑泉镇呀，罗伯特……”
可是格里姆非要亲自尝试一下不可。从黑泉镇的地界进入上高地瀑布村，只要走不到三英里就能遇上第一间避暑度假屋——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因为与外人相距不远而高兴。还有，军队的军人俱乐部就在圆池湖畔，距离边界还不到半英里！凯瑟琳只是一个十七世纪的女巫，又不是外星人的防护力场，区区半英里，能有多困难呢？
* * *
事实证明，找外援这条路根本行不通。
虽然军人俱乐部的圣诞灯饰就在前方闪烁，可是他们连一半路程也没走完就回头了。在他们徒步前进的时候，沃伦·卡斯蒂略突然要自杀，格里姆反应迅速，做出几个高难度动作，好不容易才把沃伦拦住，还几乎把自己的一条老命赔上。再早些时候，格里姆开车时几乎出车祸，差点把三个人都害死。幸好克莱尔很清醒，就在黑泉镇边界前喊停了格里姆。她说大家应该徒步前进，以防万一。
女巫让他们产生了无数难以名状的恐怖幻觉。任凭他们日常生活中的幻想再狂野，其可怕程度也比不上此刻这些幻觉的万一。他们体会到一种饱含着恶意的抑郁感觉，还有一种让人形神俱灭的悲痛——就算在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刻，他们也未曾有过这种感觉。三人刚走过“欢迎来到黑泉镇”的牌子，立刻就像走进了一团无形的毒雾中，空气里弥漫着悲观和恐惧。他们心中有如压着万斤巨石，顿时生出寻死的念头。沃伦突然以头抢地，格里姆拼了老命才不让他把脑袋撞在凹凸的柏油路面上。可是格里姆一边救人，一边自己也渴望把脑袋撬开，释放在里面作祟的种种可怕思绪。
他们好不容易才穿过边界，回到黑泉镇境内。三人站在路中心，就像沉船的幸存者，漂浮在两片疯狂的海洋之间。远处有一盏孤零零的橙色交通灯，下面就是军人俱乐部——那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安全避风港。他们面前只有死路一条，可是让格里姆恐惧的是一些远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他们声嘶力竭地呼号，他们拼命按喇叭，他们把信号弹全部射上天空。住在附近的一些勇敢的人听到声响，都走过来和他们一起呼叫。可是始终没有人从军人俱乐部走出来察看，也没有汽车开过来。克莱尔说俱乐部也许没人（明明挂了圣诞彩灯，怎么会没人呢？），也许几百米开外就听不见汽车的喇叭声了。格里姆不知道她到底想说服谁，不过权当她说的都有可能是真的吧。于是，他们赶回镇里找鲍勃·图基——这家伙是黑泉镇的一个神人，每逢节日期间总能偷偷搞到一些好东西。十五分钟后，他们带着鲍勃回到边界，鲍勃的皮卡车里装满了烟花！在这里，他们上演了一出不间断的、让人叹为观止的烟花大会演。红色和绿色的光芒照亮了群山的轮廓，方圆十几英里之内——从高地瀑布村到西点军校，甚至到哈得孙河对岸——都能看到和听到这场烟花秀。
可是他们的努力依然石沉大海。
没有人前来察看。
将近十一点半的时候，空气中的火药气味已经散尽，他们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应：他们身后的黑暗里突然传来一片癫狂的尖叫声！这声音高频而且刺耳，格里姆吓得全身上下的每个关节都僵死了。不过他马上就听出这是什么声音了——此情此景，出来凑热闹的，当然非孔雀莫属了。
从边界往黑泉镇方向过去不远处，也就是他们停车的地方，有一只孔雀快步穿过马路。它身后跟着另一只，另一只后面还有一只……它们从路边的灌木丛中伸出脑袋来，朝着格里姆一帮人发出一声声充满哀伤的尖叫。很快，散乱的鸟啼声变成了整齐划一的合唱。格里姆从来没料到孔雀的啼声会这么恐怖，能把他吓得头昏脑涨的。这时候，他眼前又开始出现各种乱七八糟的幻觉了。为了不让自己真的晕倒，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这招好歹有点儿用处，至少让格里姆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点。
沃伦转头看着他。在微弱的亮光下，格里姆发现沃伦脸上之前那种刚毅果敢的神情已经荡然无存。此刻，他仿佛戴上了一副神情阴郁的面具，漠然的镇定中流露出对宿命的屈服。“孔雀……你知道孔雀意味着什么，对吧？”
格里姆没有回答，因为他不需要回答。他们就像困在陷阱中的老鼠。格里姆知道，随着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流逝，有人前来搭救的希望越来越渺茫。要是这种状况持续不是几个小时，而是好几天呢？前方会有什么命运在等待着他们呢？格里姆的脑子里出现了各种流传已久的传说：凛冬、饥饿、瘟疫、死城……耳边伴随着众多孔雀的疯狂大合唱。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跟随着孔雀们一同尖叫。
也许我应该自己走一下， 他想。沿着这条路走一会儿，应该没什么坏处吧？
这是一个很诱人的念头，他感觉到一种非这样做不可的冲动……可是沃伦·卡斯蒂略突然握住他的手，轻轻一捏——这么一个充满了感激之情的简单动作就足以把格里姆拦住了。是的，船长应该是最后一个离开沉船的人。
* * *
第二天早上，格里姆打算在第一线曙光出现在哈得孙河的天际时就回黑泉镇边界那里。在一个星期五的早上，肯定会有上班的人经过这一带。293号公路虽然不是大动脉，不过路上总是有车开过。没错，总会有车经过的！他们只需要挥手喊停过路车辆就行了。
然后——又如何呢？你觉得“老点”的军官会采取什么措施？念一个“阿瓦达索命咒” [1] 就把女巫消灭了？
格里姆连忙把这些想法扫进大脑思维的某个角落里。事实证明，还有很多别的问题更加让他担忧。比如说，有一大群居民聚集在镇中心广场和冰毒教堂四周的街道上，躁动不安的人声传到很远的地方，格里姆站在老矿工路也能听见微弱的喧哗声音。人们成群结队地从四面八方涌来，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格里姆一看见大伙儿的架势，顿时吓得脸色煞白。人们出于对未知的恐惧，都随身带着武器：厨房用刀、锤子、棒球棍……还有枪！大部分人都只是随随便便地拿着武器，可是他们很明显都手痒了，在必要时，这些人肯定是不惜血溅当场的。有一个穿戴得体的女人——格里姆认得那是玫瑰堡老人院的护士——将十字架从墙上拆下来，高举在手中，神情冷酷地跟着人群往前走。可是她脚步踉跄、身体摇摆不定，好像喝醉了酒似的。
“糟糕！”格里姆说，“这回眼看要出事了。”
沃伦摇了摇头，沮丧地说：“嘿，老早以前就已经出事了。”
格里姆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十一月十五日，全镇居民聚集起来观看那几个用石头砸女巫的少年犯接受公开鞭笞；现在这一幕其实就是那一场灾难的小规模重演，只是参加的人数没上次那么多罢了。当然，气氛也不一样，现在更压抑，而且你能体会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人们一夜没睡好，冻得骨髓里也发冷，却感到一点惊喜：他们竟然平安地熬过了第一夜！此刻的清晨虽然天色昏暗，却给人们注入了新的活力和灵感……他们的情绪就像警卫换班似的，一下子从恐惧模式切换成狂怒状态。在约翰·布兰查德这种先知神棍的煽动下，人们陷入了狂暴的状态。
他们想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他们想知道目前的局面到底是谁造成的。
格里姆来到十字路口，在拥挤的人群中蹒跚而行。突然，马蒂·凯勒从人丛里蹦到他面前，把他紧紧揪住。只见马蒂双目圆睁，眼睛里布满血丝，他的嘴唇上还沾着一滴干了的鼻血：“罗伯特，我们必须采取措施了！”
“马蒂，你怎么了？”
“四处都有暴乱啊！他们像一群野猪似的把市场肉食店抢了；有人用椅子砸碎了吉姆五金店的橱窗，然后他们把里面给掏空了。罗伯特啊，人们在囤积东西呢！他们是害怕没有人来帮助我们。这不是真的吧？外面的人会过来帮助我们吧？”
格里姆很震惊。这就已经开始乱了， 他想道，怎么才能把人们逼疯？很简单，将他们与外界隔绝，让他们与自己最害怕的事物做伴——只需要一个晚上，人们就疯掉了。
马蒂紧紧抓着格里姆的手臂，看样子快要哭了：“你也觉得我们孤立无援了，是吧？我看你的脸就看出来了！听说人们在293号公路的南端和北端点火，却不能吸引外人过来察看。可是从昨天开始，电力公司就应该知道这里出事了呀！还有各家各户的亲戚呢？现在都快到圣诞节了，难道他们没发觉不妥吗？为什么没有人过来帮忙？”
“我也不知道啊，马蒂。”格里姆喃喃地说，“你没事吧？你看起来很不舒服啊。”
“我……我确实不是很舒服，好像发烧了。”
“马瑟斯到底去哪儿了？”
“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马瑟斯自杀了呀！”
在别的情况下，格里姆会敲锣打鼓庆祝，并且上山下乡四处散播马瑟斯的死讯。可是在这一刻，他的反应是：我靠！这傻×一看势头不对就开溜了！
至少那老头能够让人群镇定下来。现在老头不在了，冰毒教堂的牧师想担起这个重任。他站在教堂前面的平台上，向人群大声喊话，可是他的声音完全淹没在人们的喧闹中了。格里姆登上台阶，代替他向人群喊话，牧师脸上露出感激的神情。
“各位！请听我说！”他高声吼道，“各位冷静点！”
“格里姆，你快闭嘴吧！”下面有一个人喊道。那人竟然哭起来了，格里姆看着他，心里更乱了。“她的眼睛已经睁开了，我们还冷静个屁呀？”
马上就有人高声附和，紧接着，所有人都挥舞着拳头，每一双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他们并没有异口同声地喊口号，而是各说各的，争吵不休，语气里充满了愤怒。每个人的话语都淹没在人群的声浪中，无法辨认出自己了。这些人里有去教堂的信众，也有不去教堂的非信徒。绝望驱使这些人齐心合力，用一个个重复的问题互相打鸡血，众人的情绪越来越高涨。
“她在哪里？”
“她想要干什么？”
“她到底打算干什么？”
“我们最后会有什么下场？”
“为什么到现在还没人来救援？”
“那个懦夫马瑟斯难道真的自杀了吗？”
“我们是美国人！我们都有权利知道真相！”
“我们挚爱的人刚好不在镇上，他们在哪里？”
很快，人越聚越多，这个小广场已经容纳不下这么多迷失的灵魂了。人们开始互相推搡拥挤，似乎每个人都想霸占身边人的地盘；得手之后又立即随着人潮涌回刚才站的那个位置。有些人在碰撞中失去了平衡，有些人开始互相斗殴。格里姆看到一个年轻女子被撞倒在鹅卵石路上，有个胖子刚好一脚踩在她脸上，马上把她的下巴踩碎了。
人们都疯了， 格里姆想道，全都疯了！到昨天下午为止，这些人仍是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态度温和的普通美国人……
“牺牲！祭品！”约翰·布兰查德突然高声怒吼，语气里充满了疯子特有的激情，“我们必须向女巫奉上血祭！这次灾难到底是谁造成的？我们把真凶揪出来，用石头砸死他！”
人群的欢呼声越来越响亮。
“该死的！你们冷静点好不好！”格里姆也大声吼道，可是只有站在他周围的几十人停下来听他说，“我们正在竭尽全力重新控制局势，可是如果你们已经先崩溃了，那我们再努力也是白费啊！既然现在一切通信手段都失效了，我们准备每隔三小时就在中心广场这里向大家通报局势的最新进展……喂！你们听我说！”
“少废话！”有人吼道，“到底是谁弄开她的眼睛的？”
“对啊！谁干的？”
“杀了他！”
“碎尸万段！”
格里姆开始慌了：面对这群暴徒，他觉得自己势单力薄。就凭他一个人，怎么可能消除这群人心中的戾气？格里姆有种不祥的预感：一件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
在广场下方的一角，人群开始从格丽泽尔达精品肉食店的橱窗前向后退却。霍尔斯特太太带着儿子刚刚走出店门，猛然看见眼前聚集了那么多人，顿时惊呆了。杰登的脸上尽是迷惘的神色，格里姆很怀疑，难道他真的不知道身边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吗？在这一刻，众人突然陷入了沉默，都静静地看着这个异端、这个罪犯、这个被放逐的人。
关于奉献祭品，格丽泽尔达拥有丰富的经验，深谙无声胜有声之道。她趁着这个沉默的瞬间，迅速溜回店里，把店门关上。
“就是他！”有人吼道，手里拿着一盏从家里带出来的台灯，指着杰登。
“就是他干的！”
没错，他们都知道，他们都深信不疑。除了这个人渣，还有谁会打开女巫的眼睛呢？他用石头砸女巫，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可是他们大发慈悲把他放出来之后，他转头就要报复整个黑泉镇！这种恩将仇报的恶行点燃了人们心中疯狂的怒火，瞬间便成了不可阻挡的燎原之势。很快，三四十个人形成一个半圆形，围住这个作恶多端的家伙。他们双手颤抖，两拳紧握，慢慢地向杰登逼近。
在最后这一刻，杰登肯定能从这一张张脸看得出来，他们已经失去了人性。他也吓坏了，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恐惧感把他的脸部扭曲成一团。他不自觉地龇着牙、咧开嘴，转身向门口逃去。当他发现家门已经紧闭的时候，他心里在想什么呢？他开始敲打门窗，却看见母亲站在窗户后面用冷冰冰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同时，他从玻璃的倒影里看到身后的包围圈越收越紧……这一刻，他心里在想什么呢？
突然，暴徒们抛弃了最后一点克制，冲上来把他扑倒在地。眨眼间，他们就像野人抬着猎物似的，把杰登高举过头，抬着他在喧闹起伏的人潮中前进。格里姆站在教堂大门前的台阶上，眼睁睁地看着人们撕扯他的衣服、四肢和头发。只见杰登眼睛也凸出来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很快他就被人拖下来，摔在地上。众人像饿狼似的一拥而上，用指甲抓、用刀子插、用锤子砸，发疯似的攻击杰登。格里姆眼看大势已去，无力回天，不禁双腿一软，跪倒在混凝土台阶上，当场呕吐起来。
他心中突然感到一股强烈的憎恨：他恨黑泉镇的人，他要跟他们保持距离。因为他还是一个人，他心里的人性还没泯灭，他耻于与这帮禽兽为伍。突然，格里姆翻身摔倒在石板路面上。他觉得自己如堕五里雾中，残存的意识像一个大气泡似的笼罩着他。他这样饱受煎熬，不是为别人，而是为他自己。这一刻，格里姆汗流浃背，喉咙里流淌着滚烫的泪水和酸楚的胆汁，把他呛得喘不过气来……
格里姆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躺了多久。突然，耳边响起一声枪响，余响在四周建筑物之间不停地回荡，他立刻清醒了。毕竟他和那帮禽兽还是有一个共同点：枪声还是能让他畏缩的。
格里姆抹了一把脸，抬头一看。
只见马蒂·凯勒一脸迷茫地站在那群狂怒的暴徒左侧，双手高举过头，手里握着一支黑色点三八警用特制手枪。因为后坐力的震动，他的手还在不住地颤抖。几百双憔悴的眼睛盯着马蒂，都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目光。虽然人们的指尖还在滴血，虽然他们的脸上还在流汗，可是他们心中的那一把火已经在瞬间熄灭了。
这小子竟然把手枪从保险柜里拿出来别在腰间。格里姆不知道是谁授权他这样做的，可是此刻他只想亲他一口以表达谢意。
这时候，女巫来了。
人群中响起一阵阵低语声，就像一句不带半点爱意的祈祷词：女巫！女巫来了！天哪，是女巫呀……马蒂附近的人纷纷后退，露出杰登·霍尔斯特那一团尚未冷却的、血肉模糊的残骸。人们都没有留意开枪的马蒂，而是不约而同地转头看着另一个方向，迎接噩梦的来临。
格里姆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
只见凯瑟琳·范怀勒两手分别牵着一个身穿奇装异服的小孩，沿着水库上路向他们走过来。她迈着不紧不慢的脚步，毫无惧色地走向这一群暴徒。格里姆看着这么宁静祥和的一幕，心中只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这是黑泉镇的人生平第一次看见女巫睁开双眼，每个人心中的所有快乐思绪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面容依然苍白，她脸上的特征和细节早已为众人所熟悉。她布满针孔的嘴唇和眼睑本来毫无血色，此刻却像新长好的皮肤似的闪闪发亮，分明是重新焕发了生机。广场上的每一个人都很震惊——一直以来，在他们最黑暗的噩梦里，女巫的眼睛总会射出一种妖异的光芒——可是在这一刻，他们发现女巫既没有眯着眼睛向他们施魔法，她的目光也并不可怕。凯瑟琳被缝住的嘴巴和双眼就像一副恐怖面具，现在面具已经被撕掉，人们发现原来她的脸也和常人一样，有着柔和的线条和精致的结构。三百五十年来，她一直被幽禁在黑暗里，此刻终于重见光明；她满怀渴望地凝视着陌生的街道、房屋以及二十一世纪的人们，她脸上露出了惊奇和欣喜的微笑。她只是一位拥有一双儿女的母亲，她的笑容里没有半点恶意，她的目光里只有无与伦比的狂喜。难道这就是她一直想要得到的东西？
眼前的凯瑟琳和刻在人们脑子里的恐怖巫婆形象大相径庭，他们被恐惧折磨了那么多年，似乎全是自己吓自己。在这种巨大反差下，在场的所有人都心中忐忑：这是真的吗？也许凯瑟琳并不是一个怪物——只是他们把她变成了一个怪物。
罗伯特·格里姆看着凯瑟琳带着两个小孩走进广场，他心中的恐惧也达到了极点。本来这个画面具备了一幕幸福温情戏所需要的一切要素——可是现实既不幸福，也不温情，和理想中的田园浪漫曲有天渊之别。因为就在这一刻，凯瑟琳的视线越过了胆战心惊的人群，看到了杰登·霍尔斯特的残骸。她的眼睛里顿时充满了悲伤。
格里姆想：我们永远也学不会吸取教训。
人群继续往后退缩。有的人想逃跑，可是大部分人都知道，这样做是白费工夫。这时候，他们好像得到了某种无形的提示，几百人突然不约而同地跪倒在地。他们的喉咙都堵上了，说不出话来，只懂得匍匐在女巫脚下，任凭她摆布，乞求她开恩。每个人心中都默念着同样的祈祷：我们对不起你，凯瑟琳。我们接受你，凯瑟琳。请饶恕我们吧，凯瑟琳。
可是人们手上已经沾了鲜血，而且鲜血还会继续流！罗伯特·格里姆的眼角瞥见一个人在跪倒在地的人群中一步步走过来，颤抖的双手举着一把枪——厄运借助马蒂·凯勒的手，终于降临到人们头上了。
格里姆想站起来把他喝退，可是他脚下一个踉跄，一头栽倒在石板路面上，连气也喘不过来了。虽然他竭尽全力大吼了一声，可惜还是晚了。
马蒂开枪了。可他只是一个IT工程师，不是神枪手。再加上他开枪的时候心里正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结果这一枪击中了乔伊·霍夫曼的脖子，把他整个人掀翻在地。可怜他还没碰到地面就已经断气了。凯瑟琳大吃一惊，连忙弯腰伸手，想接住小孩。乔伊的鲜血喷射而出，在她的裙子上画下一个凄美的弧形。
小女孩内奥米尖叫起来，一跺脚，翻身搂住凯瑟琳的脖子。这时候，马蒂射出第二颗子弹，企望一下子彻底终结女巫的诅咒。可是这颗子弹把小女孩的大半个脑袋打飞了。眨眼工夫，女巫竟然先后失去了两个小孩。她倒抽一口凉气，发出一声嘶哑的喉音，牵着两具小孩尸体，脚步踉跄地转了个圈，仿佛在死亡舞曲的伴奏下，跳起了华尔兹舞步。
这是一个笑话吗？ 格里姆想，或者是一个严重的误会？我真的想不明白……
这时候，女巫抬头盯着马蒂。
马蒂开始尖叫。他也想逃跑，可是不但他的两条腿不听使唤，连眼睛也不受控制，只懂得直勾勾地盯着女巫，没办法将视线移开。只见女巫佝偻着身躯，平静地向他走过来。她的神情流露出悲伤、鄙夷和仇恨。
她伸出双手搭在马蒂的肩膀上，然后抬头看着他。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这个新上任的行刑者，围观的人群不断向后缩，距离越来越远。突然，凯瑟琳朝马蒂的脸咳嗽了一声。
马蒂猝不及防，被喷了一头一脸。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转身看着众人。在这个瞬间，他全身发抖，满头大汗，仿佛突然发起了高烧。接着，马蒂开始咳嗽，鲜血从他的鼻子和嘴巴里涌出来，嘴唇上迅速积聚了一层红色的泡沫。
“救命……”马蒂结结巴巴地说。可是他的同胞们吓得直往后躲，他们不知道马蒂被什么东西附体了，唯恐避之不及，哪有人敢上来救他呢？马蒂跪倒在地，还继续伸出双手向大伙儿求援。格里姆看见他的脸部开始肿胀，眨眼间就长出一片深色的坑坑洼洼的丘疹，把他的脸颊和脖子都覆盖了。然后这些地方马上结痂、褪色、脱落……马特就像戴上了一副恐怖的面具。接着，他的呼吸变得困难，还不停地咳嗽。嘶哑的咳嗽声非常恐怖，非常刺耳，还伴随着打嗝的声音，仿佛他的肺都要咳出来了。很快，马蒂摔倒在地，全身抽搐，两脚乱蹬。他皮下的静脉血管似乎已经全部破裂，脸部变成焦炭一般漆黑，嘴巴还张开了合不上。临死的一刻，他已经看不见东西了，可是他的一双眼睛还向上翻着，用控诉的眼神死死地盯着那群手足无措的看客。看客里就有沃尔特·斯坦顿医生，他从唇边挤出了两个字：
“天花……”
这时候，凯瑟琳猛地蹲下来，将两个拳头狠狠地砸在路面上。大地颤抖了，她的拳头下面出现了一道道裂缝。罗伯特·格里姆周围的人开始四散逃奔，妄想避开凯瑟琳邪眼的诅咒。格里姆知道，清算的一刻终于来临了。她曾经给过他们一个机会，可是他们没有珍惜，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在这场审判中，一切克制和理性将不复存在，人们只能通过苦难来赎罪。这一切都是黑泉镇的人们咎由自取：他们才是邪恶的一方，因为他们把人性中的邪恶发扬到了极致。他们放任内心的悲观沮丧情绪战胜自己的理智和良知，他们滥刑枉责，还把自己封闭在狭隘的正义感里沾沾自喜，他们亲手把心中的恶魔变成了现实——他们造就了凯瑟琳！
这一刻的顿悟使格里姆的心底产生了一种最原始、最深层的恐惧感，也唤醒了他人生的第一个记忆片段：在离开母亲子宫的那一刻，在永别那个庇护所的瞬间，他第一次尝到了失落的滋味，第一次对身后的一切产生了留恋之情。只有初出娘胎时的那种强烈情感能够与此刻的恐惧相提并论。
在残酷的出生过程中，新生儿对眼前的种种幻象只有一种反应：叫喊。
于是，格里姆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
注解：
[1] 一句致命的魔咒，出自《哈利·波特》。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格里姆不忍心直视他，只是点了点头。他的同事听起来就像一个受惊的小孩乞求妈妈的安慰，希望妈妈说这一切只是噩梦而已。如果能给自己和沃伦制造一个“一切安好”的假象，格里姆愿意牺牲一个肾，必要时甚至是一条直肠！“沃伦，你愿意回来坚守岗位，我很感激。可是如果你现在想陪伴你的妻子，我是完全理解的。”格里姆说。
虽然沃伦向来很难抑制自己的情绪，可是此刻他到底还是定下了心神：“不，我留在这里。黑泉镇需要我们。”
然后格里姆做了一件极其反常的事情——一件他以为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做的事情：他张开双臂，狠狠地拥抱了沃伦。虽然拥抱有点尴尬，可是在这个绝对黑暗的时刻，这样做能够增强两人的勇气。综合考虑方方面面的因素，刚才沃伦的那句话确实问到点子上了：格里姆预计，这次他们幸免于难的概率几乎为零。
就在他发狂似的思量对策的时候，当初和德拉若萨夫妇对话的片段总是不停地闪现在他的脑中：“真是岂有此理，这个该死的巫婆到底想从你们这里得到什么？”
“复仇。”
“我们猜她是想复仇。”
女巫特遣队并没有为审判日制订一个灾难应变计划。为什么？因为没有人知道黑泉镇的末日将以一种怎样的方式展开。他们粗略考虑过的唯一方案，就是全体居民立即疏散。可是万一传言是真的，那么这个方案就是死路一条，绝对不可行！
当他发现应急发电机不能启动时，格里姆第一时间派克莱尔·哈默去找镇里的电工艾迪·麦康瑞尔来排除故障。可是他很快就看清楚了，让黑泉镇与外界隔绝的并不是什么技术故障，而是一股超自然力量。不但供电系统断了，其他所有公共设施无一幸免：供水系统、电话网络、天然气传输……一切都断掉了。熬到晚上九点，罗伯特·格里姆终于明白了，黑泉镇被一下子踢回到十七世纪！只是他受的打击太大，已经想不起来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了。
我们有足够理由相信，一旦她睁开眼睛开始念诵咒语，我们所有人都会死。
集中注意力！想想幸福快乐的事情，想想小婴儿。
鲜血！
他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后脖子：“好了，这样吧，我们必须向外界求援！现在没有别的方法，我们只能找‘老点’帮忙了！”
克莱尔马上把他的思路拦住：“罗伯特，你也知道，这个决定只有科尔顿·马瑟斯才能下，我们不能……”
“你看到科尔顿·马瑟斯在这儿吗？”这句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都怪她的前额太让人分神，他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克莱尔总是把头发梳到脑袋后面，绷得紧紧的，好像随时能把她那张脸皮从头骨上扯下来，必须缝针才能固定住。“不在是吧？那么这里就是我说了算！”
克莱尔吓得马上退缩了。格里姆意犹未尽，很想将她辫子上的橡皮筋一把扯断，以减轻她额头上的压力。他强忍着这股冲动，转身去操作那台古董无线电台。可所有频段都是一片死寂，完全没办法接通。格里姆急得大汗淋漓，两边太阳穴在露营应急灯的亮光中闪闪发亮。
露西·埃弗雷特拿着卫星电话走过来：“这个也连不上，罗伯特……”
“我靠！怎么搞的？”他一把抢过卫星电话，“这是个卫星电话啊！和我们本地的通信网络没有半点关系呀！”他试探着把电话在桌面上敲了两下，又看了看监控屏幕，突然把电话扔到墙角。铁丝网！铁丝网！他心中不断地想。格里姆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是他的思想已经不受控制了。她既不想别人理解她，我们也绝不能去理解她。凯瑟琳就是一个超自然定时炸弹。
“罗伯特，镇定点！”克莱尔恳求道。可是格里姆眼里只看到她那个巨大的前额，他竭尽全力才忍住没有大声尖叫出来。
马蒂·凯勒的状况更加堪忧。这小伙子听了沃伦回来汇报的坏消息，不久就崩溃了。当时他一头撞在墙上，疯狂地舞动四肢，嘴里不停地骂，尽情发泄心中的愤怒、厌恶和恐惧。露西和格里姆连忙冲上前按住他，好不容易才让他镇静下来。马蒂哑着嗓子向大家道歉，说自己怕黑，刚才是幽闭恐惧症发作。格里姆知道，他并没把他真正害怕的东西说出来：他怕的不是黑暗，而是充斥着大街小巷的死亡气息。在这一刻，马蒂瘫坐在墙角里，颤抖的双手紧紧握住一个美格光手电筒，身边放着一瓶喝了一半的皇冠伏特加。
“我们应该先下手为强！趁她还没把我们杀光……”马特坐在地上说。听他说话的声音，舌头好像打结了。
“你想怎么下手呢？”格里姆不耐烦地问道。
“窍门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醉鬼的逻辑还真是无懈可击，“那几个小孩之所以能用石头砸她，就是靠这一招！因为当时她没料到会遭受袭击。依我看，要是能把她一枪爆头，或许我们还有一线生机。”
马蒂已经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格里姆当然不会学他那样。保持头脑清醒能增强自信心，确保自己不会像某些人那样失去理智，甚至折了腰骨。“我们想杀她都已经想了他妈的三个世纪了！”他说，“噢，对了，那时候她的眼睛还是缝上的。难道你还不明白吗？那几个小屁孩之所以能用石头砸她，完全是因为她让他们砸的！她希望被石头砸，她希望因此而使黑泉镇道德沦丧。这一切都是她计划好的！山溪渗血，全民审判，广场鞭笞，泰勒自杀……所有这些事情累积起来导致了我们最终全面崩溃。然后，她才能找到人把她脸上的线剪开。”
“你觉得是谁做的？”克莱尔问道。
“会不会是杰登·霍尔斯特？”沃伦说，“真是他做的话，我一点也不觉得出奇。或者是他妈，那个屠夫家的疯寡妇，算是报复社会，替儿子出一口气。”
克莱尔摇头说：“不可能。格丽泽尔达虽然对凯瑟琳着了迷，其实心里怕她怕得要死。”
“我觉得是泰勒·格兰特的父亲。”格里姆说。
“史蒂夫？不会吧……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格里姆皱着眉说。他的眼睛瞟了一眼监控室里没有光照的那一半，只见大屏幕笼罩在一片昏暗中。那里好像有东西在走来走去——露西明显也留意到了，正扬起头倾听。“也许是因为他是最不可疑的一个人。”
“不合理，完全不合理。”沃伦虽然这样说，可是语气里隐约带着一丝怀疑。
格里姆盯着那一片黑暗空间，想道：原来那个走来走去的东西不止一个呢。突然，他隐约看到一团黑影沿着墙边飞蹿，直向马蒂扑去。那东西毛茸茸、黑乎乎，体形瘦长，而且爬满了虱子。格里姆一时反应不过来，所以来不及开口警告。只听马蒂大叫一声，美格光手电筒脱手坠地。那东西从翻滚的光柱中急奔出去，可是格里姆已经看清了，那是一只巨大无比的老鼠——格里姆猜它有一只小猫那么大。
“糟糕！给它咬了！”马蒂一边哼唧，一边挣扎着站起来，把手臂伸出来给大家看。只见他手背上的皮肤被撕破了，鲜血淋漓。格里姆用自己的手电筒照着大屏幕前面的那片区域，来回搜索，突然觉得一阵寒意直钻到骨髓里。只见在黑暗中潜伏着五只老鼠，长虫似的尾巴盘在肿胀的身体周围，圆溜溜的小眼睛死死盯着格里姆，眼神特别狡黠。另外还有一只老鼠很瘦弱，眼睛表面蒙着一层白膜，明显是病了。
克莱尔也看到这窝老鼠了：“我们赶快离开这儿吧。”
“没错！”格里姆说，语气竟然很坚决，“露西，请你帮马特包扎伤口。救急包就在厨房。一定要彻底清洗和消毒伤口，虽然咬得不深，可是我不想他感染。”他脑子里有个声音说：你怕的根本就不是伤口感染。 格里姆竭力把这个声音压下去。“克莱尔、沃伦和我开特遣队的车去西点军校。万一我们出于某种原因开不了那么远，那么我们就在上高地瀑布的第一座房子那里停下来，然后打电话求助，随便打给谁都可以。你和马蒂就开你的车，不过我希望你仔细留意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蛛丝马迹也不要错过。如果你找到凯瑟琳，一定要保持距离，立即发出警报。再安排本地居民帮忙监视她，别让她再走丢了。然后你马上开到293号公路那里报到，我们的车就停在路边。”
“可是我们不能离开黑泉镇呀，罗伯特……”
可是格里姆非要亲自尝试一下不可。从黑泉镇的地界进入上高地瀑布村，只要走不到三英里就能遇上第一间避暑度假屋——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因为与外人相距不远而高兴。还有，军队的军人俱乐部就在圆池湖畔，距离边界还不到半英里！凯瑟琳只是一个十七世纪的女巫，又不是外星人的防护力场，区区半英里，能有多困难呢？
* * *
事实证明，找外援这条路根本行不通。
虽然军人俱乐部的圣诞灯饰就在前方闪烁，可是他们连一半路程也没走完就回头了。在他们徒步前进的时候，沃伦·卡斯蒂略突然要自杀，格里姆反应迅速，做出几个高难度动作，好不容易才把沃伦拦住，还几乎把自己的一条老命赔上。再早些时候，格里姆开车时几乎出车祸，差点把三个人都害死。幸好克莱尔很清醒，就在黑泉镇边界前喊停了格里姆。她说大家应该徒步前进，以防万一。
女巫让他们产生了无数难以名状的恐怖幻觉。任凭他们日常生活中的幻想再狂野，其可怕程度也比不上此刻这些幻觉的万一。他们体会到一种饱含着恶意的抑郁感觉，还有一种让人形神俱灭的悲痛——就算在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刻，他们也未曾有过这种感觉。三人刚走过“欢迎来到黑泉镇”的牌子，立刻就像走进了一团无形的毒雾中，空气里弥漫着悲观和恐惧。他们心中有如压着万斤巨石，顿时生出寻死的念头。沃伦突然以头抢地，格里姆拼了老命才不让他把脑袋撞在凹凸的柏油路面上。可是格里姆一边救人，一边自己也渴望把脑袋撬开，释放在里面作祟的种种可怕思绪。
他们好不容易才穿过边界，回到黑泉镇境内。三人站在路中心，就像沉船的幸存者，漂浮在两片疯狂的海洋之间。远处有一盏孤零零的橙色交通灯，下面就是军人俱乐部——那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安全避风港。他们面前只有死路一条，可是让格里姆恐惧的是一些远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他们声嘶力竭地呼号，他们拼命按喇叭，他们把信号弹全部射上天空。住在附近的一些勇敢的人听到声响，都走过来和他们一起呼叫。可是始终没有人从军人俱乐部走出来察看，也没有汽车开过来。克莱尔说俱乐部也许没人（明明挂了圣诞彩灯，怎么会没人呢？），也许几百米开外就听不见汽车的喇叭声了。格里姆不知道她到底想说服谁，不过权当她说的都有可能是真的吧。于是，他们赶回镇里找鲍勃·图基——这家伙是黑泉镇的一个神人，每逢节日期间总能偷偷搞到一些好东西。十五分钟后，他们带着鲍勃回到边界，鲍勃的皮卡车里装满了烟花！在这里，他们上演了一出不间断的、让人叹为观止的烟花大会演。红色和绿色的光芒照亮了群山的轮廓，方圆十几英里之内——从高地瀑布村到西点军校，甚至到哈得孙河对岸——都能看到和听到这场烟花秀。
可是他们的努力依然石沉大海。
没有人前来察看。
将近十一点半的时候，空气中的火药气味已经散尽，他们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应：他们身后的黑暗里突然传来一片癫狂的尖叫声！这声音高频而且刺耳，格里姆吓得全身上下的每个关节都僵死了。不过他马上就听出这是什么声音了——此情此景，出来凑热闹的，当然非孔雀莫属了。
从边界往黑泉镇方向过去不远处，也就是他们停车的地方，有一只孔雀快步穿过马路。它身后跟着另一只，另一只后面还有一只……它们从路边的灌木丛中伸出脑袋来，朝着格里姆一帮人发出一声声充满哀伤的尖叫。很快，散乱的鸟啼声变成了整齐划一的合唱。格里姆从来没料到孔雀的啼声会这么恐怖，能把他吓得头昏脑涨的。这时候，他眼前又开始出现各种乱七八糟的幻觉了。为了不让自己真的晕倒，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这招好歹有点儿用处，至少让格里姆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点。
沃伦转头看着他。在微弱的亮光下，格里姆发现沃伦脸上之前那种刚毅果敢的神情已经荡然无存。此刻，他仿佛戴上了一副神情阴郁的面具，漠然的镇定中流露出对宿命的屈服。“孔雀……你知道孔雀意味着什么，对吧？”
格里姆没有回答，因为他不需要回答。他们就像困在陷阱中的老鼠。格里姆知道，随着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流逝，有人前来搭救的希望越来越渺茫。要是这种状况持续不是几个小时，而是好几天呢？前方会有什么命运在等待着他们呢？格里姆的脑子里出现了各种流传已久的传说：凛冬、饥饿、瘟疫、死城……耳边伴随着众多孔雀的疯狂大合唱。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跟随着孔雀们一同尖叫。
也许我应该自己走一下， 他想。沿着这条路走一会儿，应该没什么坏处吧？
这是一个很诱人的念头，他感觉到一种非这样做不可的冲动……可是沃伦·卡斯蒂略突然握住他的手，轻轻一捏——这么一个充满了感激之情的简单动作就足以把格里姆拦住了。是的，船长应该是最后一个离开沉船的人。
* * *
第二天早上，格里姆打算在第一线曙光出现在哈得孙河的天际时就回黑泉镇边界那里。在一个星期五的早上，肯定会有上班的人经过这一带。293号公路虽然不是大动脉，不过路上总是有车开过。没错，总会有车经过的！他们只需要挥手喊停过路车辆就行了。
然后——又如何呢？你觉得“老点”的军官会采取什么措施？念一个“阿瓦达索命咒” [1] 就把女巫消灭了？
格里姆连忙把这些想法扫进大脑思维的某个角落里。事实证明，还有很多别的问题更加让他担忧。比如说，有一大群居民聚集在镇中心广场和冰毒教堂四周的街道上，躁动不安的人声传到很远的地方，格里姆站在老矿工路也能听见微弱的喧哗声音。人们成群结队地从四面八方涌来，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格里姆一看见大伙儿的架势，顿时吓得脸色煞白。人们出于对未知的恐惧，都随身带着武器：厨房用刀、锤子、棒球棍……还有枪！大部分人都只是随随便便地拿着武器，可是他们很明显都手痒了，在必要时，这些人肯定是不惜血溅当场的。有一个穿戴得体的女人——格里姆认得那是玫瑰堡老人院的护士——将十字架从墙上拆下来，高举在手中，神情冷酷地跟着人群往前走。可是她脚步踉跄、身体摇摆不定，好像喝醉了酒似的。
“糟糕！”格里姆说，“这回眼看要出事了。”
沃伦摇了摇头，沮丧地说：“嘿，老早以前就已经出事了。”
格里姆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十一月十五日，全镇居民聚集起来观看那几个用石头砸女巫的少年犯接受公开鞭笞；现在这一幕其实就是那一场灾难的小规模重演，只是参加的人数没上次那么多罢了。当然，气氛也不一样，现在更压抑，而且你能体会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人们一夜没睡好，冻得骨髓里也发冷，却感到一点惊喜：他们竟然平安地熬过了第一夜！此刻的清晨虽然天色昏暗，却给人们注入了新的活力和灵感……他们的情绪就像警卫换班似的，一下子从恐惧模式切换成狂怒状态。在约翰·布兰查德这种先知神棍的煽动下，人们陷入了狂暴的状态。
他们想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他们想知道目前的局面到底是谁造成的。
格里姆来到十字路口，在拥挤的人群中蹒跚而行。突然，马蒂·凯勒从人丛里蹦到他面前，把他紧紧揪住。只见马蒂双目圆睁，眼睛里布满血丝，他的嘴唇上还沾着一滴干了的鼻血：“罗伯特，我们必须采取措施了！”
“马蒂，你怎么了？”
“四处都有暴乱啊！他们像一群野猪似的把市场肉食店抢了；有人用椅子砸碎了吉姆五金店的橱窗，然后他们把里面给掏空了。罗伯特啊，人们在囤积东西呢！他们是害怕没有人来帮助我们。这不是真的吧？外面的人会过来帮助我们吧？”
格里姆很震惊。这就已经开始乱了， 他想道，怎么才能把人们逼疯？很简单，将他们与外界隔绝，让他们与自己最害怕的事物做伴——只需要一个晚上，人们就疯掉了。
马蒂紧紧抓着格里姆的手臂，看样子快要哭了：“你也觉得我们孤立无援了，是吧？我看你的脸就看出来了！听说人们在293号公路的南端和北端点火，却不能吸引外人过来察看。可是从昨天开始，电力公司就应该知道这里出事了呀！还有各家各户的亲戚呢？现在都快到圣诞节了，难道他们没发觉不妥吗？为什么没有人过来帮忙？”
“我也不知道啊，马蒂。”格里姆喃喃地说，“你没事吧？你看起来很不舒服啊。”
“我……我确实不是很舒服，好像发烧了。”
“马瑟斯到底去哪儿了？”
“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马瑟斯自杀了呀！”
在别的情况下，格里姆会敲锣打鼓庆祝，并且上山下乡四处散播马瑟斯的死讯。可是在这一刻，他的反应是：我靠！这傻×一看势头不对就开溜了！
至少那老头能够让人群镇定下来。现在老头不在了，冰毒教堂的牧师想担起这个重任。他站在教堂前面的平台上，向人群大声喊话，可是他的声音完全淹没在人们的喧闹中了。格里姆登上台阶，代替他向人群喊话，牧师脸上露出感激的神情。
“各位！请听我说！”他高声吼道，“各位冷静点！”
“格里姆，你快闭嘴吧！”下面有一个人喊道。那人竟然哭起来了，格里姆看着他，心里更乱了。“她的眼睛已经睁开了，我们还冷静个屁呀？”
马上就有人高声附和，紧接着，所有人都挥舞着拳头，每一双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他们并没有异口同声地喊口号，而是各说各的，争吵不休，语气里充满了愤怒。每个人的话语都淹没在人群的声浪中，无法辨认出自己了。这些人里有去教堂的信众，也有不去教堂的非信徒。绝望驱使这些人齐心合力，用一个个重复的问题互相打鸡血，众人的情绪越来越高涨。
“她在哪里？”
“她想要干什么？”
“她到底打算干什么？”
“我们最后会有什么下场？”
“为什么到现在还没人来救援？”
“那个懦夫马瑟斯难道真的自杀了吗？”
“我们是美国人！我们都有权利知道真相！”
“我们挚爱的人刚好不在镇上，他们在哪里？”
很快，人越聚越多，这个小广场已经容纳不下这么多迷失的灵魂了。人们开始互相推搡拥挤，似乎每个人都想霸占身边人的地盘；得手之后又立即随着人潮涌回刚才站的那个位置。有些人在碰撞中失去了平衡，有些人开始互相斗殴。格里姆看到一个年轻女子被撞倒在鹅卵石路上，有个胖子刚好一脚踩在她脸上，马上把她的下巴踩碎了。
人们都疯了， 格里姆想道，全都疯了！到昨天下午为止，这些人仍是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态度温和的普通美国人……
“牺牲！祭品！”约翰·布兰查德突然高声怒吼，语气里充满了疯子特有的激情，“我们必须向女巫奉上血祭！这次灾难到底是谁造成的？我们把真凶揪出来，用石头砸死他！”
人群的欢呼声越来越响亮。
“该死的！你们冷静点好不好！”格里姆也大声吼道，可是只有站在他周围的几十人停下来听他说，“我们正在竭尽全力重新控制局势，可是如果你们已经先崩溃了，那我们再努力也是白费啊！既然现在一切通信手段都失效了，我们准备每隔三小时就在中心广场这里向大家通报局势的最新进展……喂！你们听我说！”
“少废话！”有人吼道，“到底是谁弄开她的眼睛的？”
“对啊！谁干的？”
“杀了他！”
“碎尸万段！”
格里姆开始慌了：面对这群暴徒，他觉得自己势单力薄。就凭他一个人，怎么可能消除这群人心中的戾气？格里姆有种不祥的预感：一件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
在广场下方的一角，人群开始从格丽泽尔达精品肉食店的橱窗前向后退却。霍尔斯特太太带着儿子刚刚走出店门，猛然看见眼前聚集了那么多人，顿时惊呆了。杰登的脸上尽是迷惘的神色，格里姆很怀疑，难道他真的不知道身边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吗？在这一刻，众人突然陷入了沉默，都静静地看着这个异端、这个罪犯、这个被放逐的人。
关于奉献祭品，格丽泽尔达拥有丰富的经验，深谙无声胜有声之道。她趁着这个沉默的瞬间，迅速溜回店里，把店门关上。
“就是他！”有人吼道，手里拿着一盏从家里带出来的台灯，指着杰登。
“就是他干的！”
没错，他们都知道，他们都深信不疑。除了这个人渣，还有谁会打开女巫的眼睛呢？他用石头砸女巫，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可是他们大发慈悲把他放出来之后，他转头就要报复整个黑泉镇！这种恩将仇报的恶行点燃了人们心中疯狂的怒火，瞬间便成了不可阻挡的燎原之势。很快，三四十个人形成一个半圆形，围住这个作恶多端的家伙。他们双手颤抖，两拳紧握，慢慢地向杰登逼近。
在最后这一刻，杰登肯定能从这一张张脸看得出来，他们已经失去了人性。他也吓坏了，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恐惧感把他的脸部扭曲成一团。他不自觉地龇着牙、咧开嘴，转身向门口逃去。当他发现家门已经紧闭的时候，他心里在想什么呢？他开始敲打门窗，却看见母亲站在窗户后面用冷冰冰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同时，他从玻璃的倒影里看到身后的包围圈越收越紧……这一刻，他心里在想什么呢？
突然，暴徒们抛弃了最后一点克制，冲上来把他扑倒在地。眨眼间，他们就像野人抬着猎物似的，把杰登高举过头，抬着他在喧闹起伏的人潮中前进。格里姆站在教堂大门前的台阶上，眼睁睁地看着人们撕扯他的衣服、四肢和头发。只见杰登眼睛也凸出来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很快他就被人拖下来，摔在地上。众人像饿狼似的一拥而上，用指甲抓、用刀子插、用锤子砸，发疯似的攻击杰登。格里姆眼看大势已去，无力回天，不禁双腿一软，跪倒在混凝土台阶上，当场呕吐起来。
他心中突然感到一股强烈的憎恨：他恨黑泉镇的人，他要跟他们保持距离。因为他还是一个人，他心里的人性还没泯灭，他耻于与这帮禽兽为伍。突然，格里姆翻身摔倒在石板路面上。他觉得自己如堕五里雾中，残存的意识像一个大气泡似的笼罩着他。他这样饱受煎熬，不是为别人，而是为他自己。这一刻，格里姆汗流浃背，喉咙里流淌着滚烫的泪水和酸楚的胆汁，把他呛得喘不过气来……
格里姆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躺了多久。突然，耳边响起一声枪响，余响在四周建筑物之间不停地回荡，他立刻清醒了。毕竟他和那帮禽兽还是有一个共同点：枪声还是能让他畏缩的。
格里姆抹了一把脸，抬头一看。
只见马蒂·凯勒一脸迷茫地站在那群狂怒的暴徒左侧，双手高举过头，手里握着一支黑色点三八警用特制手枪。因为后坐力的震动，他的手还在不住地颤抖。几百双憔悴的眼睛盯着马蒂，都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目光。虽然人们的指尖还在滴血，虽然他们的脸上还在流汗，可是他们心中的那一把火已经在瞬间熄灭了。
这小子竟然把手枪从保险柜里拿出来别在腰间。格里姆不知道是谁授权他这样做的，可是此刻他只想亲他一口以表达谢意。
这时候，女巫来了。
人群中响起一阵阵低语声，就像一句不带半点爱意的祈祷词：女巫！女巫来了！天哪，是女巫呀……马蒂附近的人纷纷后退，露出杰登·霍尔斯特那一团尚未冷却的、血肉模糊的残骸。人们都没有留意开枪的马蒂，而是不约而同地转头看着另一个方向，迎接噩梦的来临。
格里姆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
只见凯瑟琳·范怀勒两手分别牵着一个身穿奇装异服的小孩，沿着水库上路向他们走过来。她迈着不紧不慢的脚步，毫无惧色地走向这一群暴徒。格里姆看着这么宁静祥和的一幕，心中只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这是黑泉镇的人生平第一次看见女巫睁开双眼，每个人心中的所有快乐思绪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面容依然苍白，她脸上的特征和细节早已为众人所熟悉。她布满针孔的嘴唇和眼睑本来毫无血色，此刻却像新长好的皮肤似的闪闪发亮，分明是重新焕发了生机。广场上的每一个人都很震惊——一直以来，在他们最黑暗的噩梦里，女巫的眼睛总会射出一种妖异的光芒——可是在这一刻，他们发现女巫既没有眯着眼睛向他们施魔法，她的目光也并不可怕。凯瑟琳被缝住的嘴巴和双眼就像一副恐怖面具，现在面具已经被撕掉，人们发现原来她的脸也和常人一样，有着柔和的线条和精致的结构。三百五十年来，她一直被幽禁在黑暗里，此刻终于重见光明；她满怀渴望地凝视着陌生的街道、房屋以及二十一世纪的人们，她脸上露出了惊奇和欣喜的微笑。她只是一位拥有一双儿女的母亲，她的笑容里没有半点恶意，她的目光里只有无与伦比的狂喜。难道这就是她一直想要得到的东西？
眼前的凯瑟琳和刻在人们脑子里的恐怖巫婆形象大相径庭，他们被恐惧折磨了那么多年，似乎全是自己吓自己。在这种巨大反差下，在场的所有人都心中忐忑：这是真的吗？也许凯瑟琳并不是一个怪物——只是他们把她变成了一个怪物。
罗伯特·格里姆看着凯瑟琳带着两个小孩走进广场，他心中的恐惧也达到了极点。本来这个画面具备了一幕幸福温情戏所需要的一切要素——可是现实既不幸福，也不温情，和理想中的田园浪漫曲有天渊之别。因为就在这一刻，凯瑟琳的视线越过了胆战心惊的人群，看到了杰登·霍尔斯特的残骸。她的眼睛里顿时充满了悲伤。
格里姆想：我们永远也学不会吸取教训。
人群继续往后退缩。有的人想逃跑，可是大部分人都知道，这样做是白费工夫。这时候，他们好像得到了某种无形的提示，几百人突然不约而同地跪倒在地。他们的喉咙都堵上了，说不出话来，只懂得匍匐在女巫脚下，任凭她摆布，乞求她开恩。每个人心中都默念着同样的祈祷：我们对不起你，凯瑟琳。我们接受你，凯瑟琳。请饶恕我们吧，凯瑟琳。
可是人们手上已经沾了鲜血，而且鲜血还会继续流！罗伯特·格里姆的眼角瞥见一个人在跪倒在地的人群中一步步走过来，颤抖的双手举着一把枪——厄运借助马蒂·凯勒的手，终于降临到人们头上了。
格里姆想站起来把他喝退，可是他脚下一个踉跄，一头栽倒在石板路面上，连气也喘不过来了。虽然他竭尽全力大吼了一声，可惜还是晚了。
马蒂开枪了。可他只是一个IT工程师，不是神枪手。再加上他开枪的时候心里正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结果这一枪击中了乔伊·霍夫曼的脖子，把他整个人掀翻在地。可怜他还没碰到地面就已经断气了。凯瑟琳大吃一惊，连忙弯腰伸手，想接住小孩。乔伊的鲜血喷射而出，在她的裙子上画下一个凄美的弧形。
小女孩内奥米尖叫起来，一跺脚，翻身搂住凯瑟琳的脖子。这时候，马蒂射出第二颗子弹，企望一下子彻底终结女巫的诅咒。可是这颗子弹把小女孩的大半个脑袋打飞了。眨眼工夫，女巫竟然先后失去了两个小孩。她倒抽一口凉气，发出一声嘶哑的喉音，牵着两具小孩尸体，脚步踉跄地转了个圈，仿佛在死亡舞曲的伴奏下，跳起了华尔兹舞步。
这是一个笑话吗？ 格里姆想，或者是一个严重的误会？我真的想不明白……
这时候，女巫抬头盯着马蒂。
马蒂开始尖叫。他也想逃跑，可是不但他的两条腿不听使唤，连眼睛也不受控制，只懂得直勾勾地盯着女巫，没办法将视线移开。只见女巫佝偻着身躯，平静地向他走过来。她的神情流露出悲伤、鄙夷和仇恨。
她伸出双手搭在马蒂的肩膀上，然后抬头看着他。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这个新上任的行刑者，围观的人群不断向后缩，距离越来越远。突然，凯瑟琳朝马蒂的脸咳嗽了一声。
马蒂猝不及防，被喷了一头一脸。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转身看着众人。在这个瞬间，他全身发抖，满头大汗，仿佛突然发起了高烧。接着，马蒂开始咳嗽，鲜血从他的鼻子和嘴巴里涌出来，嘴唇上迅速积聚了一层红色的泡沫。
“救命……”马蒂结结巴巴地说。可是他的同胞们吓得直往后躲，他们不知道马蒂被什么东西附体了，唯恐避之不及，哪有人敢上来救他呢？马蒂跪倒在地，还继续伸出双手向大伙儿求援。格里姆看见他的脸部开始肿胀，眨眼间就长出一片深色的坑坑洼洼的丘疹，把他的脸颊和脖子都覆盖了。然后这些地方马上结痂、褪色、脱落……马特就像戴上了一副恐怖的面具。接着，他的呼吸变得困难，还不停地咳嗽。嘶哑的咳嗽声非常恐怖，非常刺耳，还伴随着打嗝的声音，仿佛他的肺都要咳出来了。很快，马蒂摔倒在地，全身抽搐，两脚乱蹬。他皮下的静脉血管似乎已经全部破裂，脸部变成焦炭一般漆黑，嘴巴还张开了合不上。临死的一刻，他已经看不见东西了，可是他的一双眼睛还向上翻着，用控诉的眼神死死地盯着那群手足无措的看客。看客里就有沃尔特·斯坦顿医生，他从唇边挤出了两个字：
“天花……”
这时候，凯瑟琳猛地蹲下来，将两个拳头狠狠地砸在路面上。大地颤抖了，她的拳头下面出现了一道道裂缝。罗伯特·格里姆周围的人开始四散逃奔，妄想避开凯瑟琳邪眼的诅咒。格里姆知道，清算的一刻终于来临了。她曾经给过他们一个机会，可是他们没有珍惜，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在这场审判中，一切克制和理性将不复存在，人们只能通过苦难来赎罪。这一切都是黑泉镇的人们咎由自取：他们才是邪恶的一方，因为他们把人性中的邪恶发扬到了极致。他们放任内心的悲观沮丧情绪战胜自己的理智和良知，他们滥刑枉责，还把自己封闭在狭隘的正义感里沾沾自喜，他们亲手把心中的恶魔变成了现实——他们造就了凯瑟琳！
这一刻的顿悟使格里姆的心底产生了一种最原始、最深层的恐惧感，也唤醒了他人生的第一个记忆片段：在离开母亲子宫的那一刻，在永别那个庇护所的瞬间，他第一次尝到了失落的滋味，第一次对身后的一切产生了留恋之情。只有初出娘胎时的那种强烈情感能够与此刻的恐惧相提并论。
在残酷的出生过程中，新生儿对眼前的种种幻象只有一种反应：叫喊。
于是，格里姆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
注解：
[1] 一句致命的魔咒，出自《哈利·波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