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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泉镇人开始为执行判决做准备工作,就像在筹备一个节日庆典。那条古老的原装九尾鞭本来一直存放在镇政府议会办公室的一个玻璃展柜里,现在也拿出来了。这东西可以说是一件精美古董,一根精雕细琢、装饰华美的手柄,上面连着九根皮绳;每根皮绳有两英尺长,中间打了一个结,顶端系着一个小铅球。这个刑具自从1932年以来就再也没有派上用场,为了这个,科尔顿·马瑟斯特意把鞭子送到迪尼修鞋店,嘱咐她用油蜡浸泡,确保抽打的时候不会把皮绳打裂了。
西奥·斯塔克豪斯,一周以前还只是汽车修理店老板和修车技工,现在欣然接受了行刑者的角色。星期三晚上,他奉命前往马瑟斯庄园的马厩那里,练习挥鞭。他先对着一个皮革马鞍练习,初步掌握运用鞭子的技巧。然后他用九尾鞭抽打一只活的小牛,被绑起来的小牛不断挣扎,使他对活物在鞭子下的反应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一晚下来,斯塔克豪斯练得上臂酸痛,睡觉前吃了两片止疼药。虽然身体不适,可是他依然睡得很香。
格丽泽尔达·霍尔斯特就彻夜难眠了。虽然她的亲生骨肉即将成为公众注目的焦点,可是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屈服。其实何止她一个,黑泉镇的所有人都陷入了这种屈服顺从的心态之中。正因如此,投票之后,再也没有人站出来反对,也没有人向上一级部门反映。就算是那些投反对票的人也觉得大概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人人都希望这事情尽快结束,好让生活恢复正常。皮特·范德米尔是社会学家,可惜他有切肤之痛,难以客观分析,否则他一定会发现,黑泉镇的人接受鞭笞,以及某些国家的人民自愿接受落后的宗教教法约束,这两者其实是有相似之处的。
格丽泽尔达已经无暇担忧杰登的命运了,整个晚上她都忙着向凯瑟琳祈祷。她裸露着膝盖跪在床边的小地毯上,祈求凯瑟琳原谅她的不忠。为了表示忏悔,她试着用杰登的皮带抽打自己的后背,却发现难度太大,动作很尴尬。好不容易抽了一下狠的,格丽泽尔达痛坏了,当机立断,决定住手。她想:看来这种忏悔方式不太适合我。
如果她刚才不是在瞎折腾,而是看着窗外,她就能看见儿子了。当时,九个彪形大汉押着杰登、贾斯汀·沃克和布拉克·赛耶,默默地穿过墓园,来到了冰毒教堂。他们顺着螺旋楼梯走下地牢——以前为了保住亚瑟·罗斯的老命,格丽泽尔达已经在这段楼梯上上下下无数次了。在地牢里,科尔顿·马瑟斯高声宣读判决。一开始,那几个年轻人还以为老头在说笑,可是很快他们就开始尖叫起来——本来是震惊,然后是恐惧,最后是歇斯底里式的狂叫。这是一种可怕的、让人冷入骨髓的惨叫声,表达的是一个人最深沉的痛苦和绝望。当地牢门“嘭”的一声关上后,他们发现自己被困在了地底,与他们做伴的只有埋在四周墓地里的鬼魂——那些鬼魂似乎也在和他们一起惨叫。
凄厉的叫声惊醒了猫头鹰和黄鼠狼。
在黑泉镇的某处,女巫突然不再喃喃自语了,却在仔细地听着……
第二天——也就是十一月十五日——的清晨,人们为了抢占好位置,天没亮就陆续到达了。和两周前的点火庆典一样,深谷路和水库下路的十字交叉路口的四个出口都被铁栏杆封起来,围成一个大圈。圆圈中间是一个由克莱德·威灵汉姆工程队承建的木制脚手架。这是一个六英尺高、九英尺见方的大平台,上面搭起一个木头支架,样子有点像A形腿的秋千架子。十字路口四周的狭窄街道都挤满了人,人们身上的雨衣和头罩在街灯下闪闪发亮。每年这个时候,纽约地区都是阴雨连绵,今天也不例外。不过大家都很有公德心,为了不妨碍他人观看,都自觉地把雨伞留在家中。苏氏高地餐馆摆了一个露天摊位卖热咖啡和热可可,既减轻人们等待的痛苦,又从中小赚了一笔。有些人比较幸运,有朋友住在附近,就能够干爽舒服地坐在二楼窗户前观看。家里有点钱的和年纪大的人就聚集在点对点旅馆的房间里。为了这次盛会,旅馆把外来旅客都转去镇外的旅店,然后把房间都改成钟点房,以天价出租,以补偿损失。
所有这一切的计划和实施,当然是由罗伯特·格里姆全权负责了。他在进出黑泉镇的各处路口设置路障,派遣志愿者在边界巡逻,从四面八方把整个小镇封锁得严严实实的。这件事相当难办,不过只要计划得当,他们只需要封路一小时,在血色玫瑰的第一抹嫣红出现在东方之前,他们就可以解封了。他们架设路障的时候几乎没有人留意,前后也只是挡住几辆过路的车。同时,议会还命令各零售商取消或者推迟镇外顾客的订单。
罗伯特·格里姆觉得很恶心,这一切都让他觉得恶心。他讨厌黑泉镇的人,讨厌他们满口仁义道德、心底却极度嗜血的虚伪面孔,讨厌他们的阴险狡猾和机会主义。他讨厌马瑟斯,讨厌行刑者,讨厌凯瑟琳,讨厌用石头砸凯瑟琳的那几个小子……最后他还讨厌他自己,讨厌自己与这帮讨厌的人同流合污,讨厌自己没有勇气站起来说不。
刚过六点半,行刑时刻终于来临了。法庭成员列队从冰毒教堂走出来,穿过已经封锁的神殿山墓园,到达平台这里。队伍最前头的是科尔顿·马瑟斯,神色肃穆,仪态威严。两个投了赞成票的议员走在他两旁,身后紧跟着一队警卫,当先一人正是雷·达瑞尔。杰登·霍尔斯特、贾斯汀·沃克和布拉克·赛耶上身赤裸,戴着手铐脚镣,被人粗暴地拽着走,那种不人道的方式就和前几天他们虐待女巫的手法如出一辙。三人脸上尽是惊惧的神色。走在队伍末尾的就是行刑者,只见他紧跟在第二队警卫身后,还按照传统仪式戴着一个头罩——不过每个人都知道他是谁。
人群中没有欢呼,也没有骚动,只有一阵充满了疑虑和不安的低语声。他们苦苦等待的一刻终于来临,他们终于能亲眼看见那几个用石头折磨凯瑟琳的禽兽了。在这一刻,人们似乎突然想起来,那三个人虽然受到严重的指控,可是他们始终是自己的同胞,其中两个还没成年。人们突然意识到,他们和这三个人共同生活了许多年,而且将来还会被迫继续一起生活下去……人们心中的兴奋逐渐被犹豫取代,渴望也变成了羞愧。
队伍走到洗衣妇铜像附近时,站在那里的人群里有人大吼,“杀人犯!”接着,有几个没脑的白痴用大松球扔那几个犯人。这时候,围观的群众才敢抬头张望。每个人都脸色苍白,眼中重新闪烁出亮光。
现在他们要专心看好戏,再也不用继续费神反省自己了。
三个小伙子一边尖叫,一边努力闪躲,可还是被那些大松球砸中,裸露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丑陋的痕迹。有一个警卫被扔中了脸颊骨,他二话不说,带着另外两个警卫冲向那几个挑事的家伙,趁着骚乱的火苗还没扩散,赶紧扑灭。
稍远处,在十字路口东面四十米开外,史蒂夫、乔斯林、泰勒和马特正站在路上,远望着这一幕。虽然铜像附近的骚动传不到这么远的地方,可是一股不安的情绪像涟漪似的在人群中扩散开了。
史蒂夫和乔斯林在星期二晚上大吵了一架。当时,判决生效之后,乔斯林立刻带着泰勒回家,因为小伙子实在撑不下去了。回家后她就开始埋怨史蒂夫不主动点阻止他们,然后她又断然拒绝让马特观看鞭笞过程。争吵时,乔斯林对着史蒂夫吼——真的是声嘶力竭地吼——史蒂夫也对着她吼,说他本来想在最恰当的时候站起来发言的,是她不让!现在判决已经正式通过,所有家长必须携带十岁以上的小孩出席,以达到杀鸡儆猴的效果。想缺席?没门!
史蒂夫觉得很受伤,可是他也明白,乔斯林的愤怒和痛苦完全是外界压力所致——正是因为她没办法对抗大势,才会把气出在史蒂夫身上。
此刻从众人的脸色来看,昨天厨房里碗碟横飞的应该不止我们一家。
于是史蒂夫张开双臂,把全家人搂紧一点。他暗自祈祷——不是向着上帝,而是寄希望于正常人的判断力——他们全家能够安然度过这次危机。
杰登、布拉克和贾斯汀被带到平台上。他们惊恐万状,目光在人丛中发疯似的搜索,却看不到一条出路或者一线希望,甚至连一点点人性也感受不到。警卫把铁链的一头抛过木架顶部,然后用力向下扯。铁链的另一头连着绳套,绑在三人的手腕上。这样一来,三个年轻人的双臂被拉扯得高高举起,连脚跟也被迫踮起来了。接着,警卫把铁链固定在栏杆上,然后就下去了,任由三个人吊在高台上示众。在凄风冷雨中,三人苍白瘦弱的身体冻得发紫,两排湿漉漉的肋骨高高凸起。这些穿着牛仔裤、运动鞋的年轻人像屠宰场的牲口似的被吊起来,很难想象他们竟然是活在当代的美国。
冰毒教堂的钟琴开始演奏起来,也许高地瀑布村和高地磨坊村的居民会以为黑泉镇这儿大清早的就在举行葬礼了。在钟琴乐声中,被吊在十字路口的杰登大声呼喊:“各位乡亲父老!你们不会见死不救吧?”他的脸上冻得紫一块青一块的,喊话的时候口沫横飞,“你们又不是他妈的变态虐待狂!求求你们,趁着现在还来得及,求你们高抬贵手吧!”
可是人群依然是那么沉默、那么无情。这时候,行刑者一步一步登上了平台。
西奥·斯塔克豪斯绕着三个受刑者慢悠悠地踱步,右手握着九尾鞭的柄,左手抓住九条镶铅球的鞭梢。他身材高大、肌肉发达,再加上头罩上的几个洞,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从恐怖电影里走出来的变态杀手。在这个头罩面前,贾斯汀吓得像一头受惊的野兽,挣扎着想后退,却被锁链困住了,只能双脚乱蹬,全身不停地晃动。他的惊叫声一直飘送到远处的街道。布拉克朝头罩吐了一口唾沫,可是行刑者不为所动,完全没有退缩,还是继续踱步。突然,他双手猛地一扯,皮鞭被拉直的时候发出“啪”的一声巨响,久久不息地回荡在人群中,威胁恐吓的意味不言而喻。
这时候,杰登对着头罩说话了。他的声音很轻,只有行刑者一个人能听见,就连站在第一排的看客也听不到。他说:“西奥,别这样,我求你了。”
可是,就在杰登直面行刑者的这个短暂的一刻里,他仿佛被无穷无尽的黑暗吞没——他的余生将会一直笼罩在这片黑暗之中——因为他突然明白了,头罩里面的那个人并不是西奥·斯塔克豪斯,而是一个来自凯瑟琳年代的虐待狂。这个虐待狂的姓名和相貌,杰登永远也不会知道;可是当这一切结束后,当那个头罩摘掉之后,他就能重新回到2012年了。
行刑者走到了三个人的背后。
钟琴还在演奏着。
看客们不约而同地舔了舔嘴唇。
然后闭上了眼睛。
开始祈祷。
九尾鞭高高举起。
残忍的鞭笞开始了,顿时,一下下恐怖的抽打声回荡在四周的建筑物之间。皮鞭抽在三个年轻人赤裸的后背上,九根打了结的皮绳在皮肤上划过,九个小铅球就像利爪似的刨开他们的肉——抽第二下的时候,鲜血就已经涌出来了。三个年轻人声嘶力竭地惨叫,连肺也要喊破了。那可怕的声音完全不像是人类发出来的,更像是一头猪被烧红的尖刀活生生地剥皮时发出的尖叫。行刑者在每个人身上抽一下,然后就抽打下一个,如此周而复始,三个人轮流被九尾鞭打得皮开肉绽。撕心裂肺的疼痛一浪接一浪地袭来,他们没有时间恢复,没有时间求饶,甚至连喘口气的机会也没有。
观众们看得惊骇莫名,人人都觉得鞭子每一下都抽在了自己身上。鞭打的声音在人群中回荡,响彻整片地区,飘过山谷,顺着大河一直传到南部。方圆几英里内,空气分子在鞭笞声的震荡下不住地旋转翻滚。那天早上,如果你把耳朵贴在熊山大桥的金属桥架上,你甚至能感受到鞭子每一下抽击所引起的颤动——这种颤动就像蝴蝶拍打翅膀那么精致、那么细微。可惜在外面的世界里,没有一个人留意到黑泉镇的剧变。和往常一样,在这个上班高峰期,哈得孙高地和皮克斯基尔市的居民都开着汽车在公路上驰骋。他们忙碌地赶路,一边开车,一边听着电台,一边打电话,一边吃装在纸袋里的早餐面包圈,又开始了营营役役的新一天。美国正在苏醒——早安!美国!
当行刑者举起手臂准备抽第八鞭的时候,人群中突然出现一阵骚动,大家脸上都显示出警觉的神色。紧接着,有人开始尖叫,还有人伸手指着某个方向。然后人们都在交头接耳,一下子就把话传开了:“女巫……凯瑟琳……女巫……凯瑟琳……女巫已经来了……”堵在十字路口西侧的看客们不约而同地抬头张望,只见凯瑟琳·范怀勒就站在点对点旅馆的中心露台上。就在大家留意到女巫的一刹那,在场每个人的眼前都出现了噩梦般的场景:女巫邪恶的双眼睁开了!她居高临下地观看着正在十字路口上演的残酷的一幕,仿佛牧羊人俯视着一群畜生……然后她笑了。
这到底是一个黑暗的奇迹,还是集体幻觉呢?
瞬间之后,这一幕消失了,可是在场的每个人都敢发誓,他们确实看到了,也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此刻,凯瑟琳的确站在露台上,只是她的眼睛和嘴巴跟平常一样,都是缝住的。不过,女巫的突然出现,不像是偶发事件。在片刻中,每个人都坚信这一切都是女巫一手策划的——她的喃喃低语使人堕落,让每个人心中最丑恶的一面占据了上风;而且这还不是全部,女巫还有更奸邪恶毒的计划在后头呢!黑泉镇的居民都是善良的人,可是他们面对着如此野蛮、邪恶、不道德的行为,非但不抵抗,却参与其中,这怎么解释呢?只能抱怨是因为女巫的毒害了!对于这个解释,每个人都深信不疑。
这个念头一出现,随之而来的便是人们心中最原始的一种恐惧感。在这种恐惧感的驱使下,人们惊慌失措,开始四散逃奔,互相推搡践踏,现场顿时陷入了混乱。本来,在十字路口东侧和南侧的人群还不知道另一头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那边的喧哗吵闹很快就蔓延到这一侧,每个人都开始往后退,想尽快离开这里。看着人们开始溃散,连科尔顿·马瑟斯也没有试图去阻止。
似乎只有行刑者一个人依然专心致志,完全没有意识到四周风云突变。他已经完成了布拉克和贾斯汀的十下鞭笞。那两人被铁链吊着,痛苦地扭动着身躯。他们的后背早已皮开肉绽,牛仔裤的臀部和腿部被鲜血染成了深紫色。他们的脑袋低垂,仿佛在模仿耶稣受难的姿势。杰登·霍尔斯特已经不省人事,可是行刑者勇猛依旧,继续抽击着他血肉模糊的后背。每打一下,杰登的身体就摇晃一下,就像一个没有生命的布偶。
当行刑者数到第二十下的时候,教堂的钟琴声也停了。虽然刚才有一部分人被凯瑟琳吓得狼狈逃窜,可是十字路口还聚集着大批看客,现在轮到他们离开了。每个人心中都带着羞愧和耻辱,所以都像做贼似的偷偷往回溜。有些人经过点对点旅馆的时候,抬头看着凯瑟琳,做了一个抵御邪眼的手势;可是大部分人只是死死地盯着归家的方向,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很多人一边走,一边抽泣,却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每个人都想把这件事从记忆中彻底抹掉,回家之后就永远不再提起。
众警卫爬上平台,把那三具血肉模糊的人体从锁链上解开,把他们脸朝下放在担架上,用面包车送到斯坦顿医生的办公室进行治疗。面包车开了很久才从人群中开出来。脚手架和平台立即被拆除,那一块块血迹斑斑的木板会在今天之内切成碎片。环卫工人随后进场打扫十字街头,点对点旅馆的工作人员在凯瑟琳头顶上悬了一个顶棚,同时293号公路的路障也撤掉了。到了九点钟,所有痕迹都被抹得干干净净。当天早些时候的那个三千人大聚会,还有人们在致命的恐惧中狼狈逃窜的一幕,这一切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黑泉镇又迎来了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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