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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愤怒之日

“你错了,”克拉丽说,可是她的声音却不那么肯定,“你对我或杰斯一无所知。你只是试图——”
“试图什么?我试图让你知道,克拉丽莎,让你明白。”除了微微感到可笑,克拉丽没在瓦伦丁的声音中发现什么感情。
“你在嘲笑我们。你以为可以利用我来伤害杰斯,所以你在嘲笑我们。你甚至都不再生气了,”她又说,“一个真正的父亲应该感到生气。”
“我是一个真正的父亲。流淌在我血管中的血液同样也流淌在你的血管中。”
“你不是我的父亲。卢克才是,”克拉丽说,几乎都感到厌倦了,“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
“你把卢克看作是你的父亲只是因为他和你妈妈的关系——”
“他们的关系?”克拉丽大声笑了出来,“卢克和我妈妈是朋友。”
她确信有那么片刻惊讶的神情掠过他的脸。但是他只说了句:“是这样吗?”然后又说:“你真的以为他经受了这一切——卢西恩,我是指——这种沉默、躲藏和逃跑的生活,这样全力保护一个他甚至都不完全理解的秘密,只是出于友谊吗?你对人的了解太少了,克拉丽,在你的年纪,对男人的了解更少。”
“你想怎么诋毁卢克都可以,没有用的。你对他的了解是错的,正如你对杰斯的了解是错的一样。你非要给每个人做的每件事都安上丑陋的动机,因为你只知道丑陋的动机。”
“如果他爱你妈妈,就是丑陋的?”瓦伦丁说,“爱情有什么丑陋的,克拉丽莎?或者是你的感觉,在内心深处,你亲爱的卢西恩既不真的是人类,也不真的像我们所理解的那样有感情——”
“卢克是人类,像我是人类一样,”克拉丽抨击他,“你真偏执。”
“哦,不,”瓦伦丁说,“我绝不是那样的。”他走过来,离她更近了一些,于是她走到圣剑前面,挡住他的视线,“你那样想我,是因为你通过你们凡人理解世界的眼镜来看待我和我做的事。凡人在他们自己中间作出区分,这种区分在任何一个暗影猎手看来都很荒唐。他们的区分建立在种族、宗教、国籍,还有其他几十种不重要和不相关的方面。对凡人而言这些似乎都合乎逻辑,因为虽然凡人不能看见、理解或承认恶魔世界,可仍在某个地方埋藏着他们古老的记忆,他们知道有那么些行走在这个地球上的东西是另类的。它们和自己不同,只意味着伤害和破坏。既然恶魔的威胁凡人看不见,只好把这种威胁转嫁到他们同类身上。他们把邻居看成敌人,因此一代代不断有悲剧发生。”他又向她迈进一步,克拉丽本能地向后退着。她现在都靠到提箱了。“我不是那样的,”他继续说,“我能看到事实的真相。凡人看东西仿佛透过玻璃,模糊地看,可是暗影猎手——我们面对面地看。我们知道邪恶的真相,知道虽然它走在我们中间,可它不是我们的同类。不属于我们世界的东西,就必须禁止在这里生根,不能让它们像株毒花一样生长,然后消灭掉所有的生命。”
克拉丽本想去拿圣剑,然后杀瓦伦丁,可是他的话让她动摇了。他的声音是如此柔和,如此有说服力,她并不认为应该允许恶魔待在地球上。应该将它们挫骨成灰,因为它们曾经毁坏了这么多别的世界……他所说的几乎让她觉得有道理,可是——
“卢克不是恶魔。”她说。
“在我看来,克拉丽莎,”瓦伦丁说,“你对什么是恶魔和什么不是恶魔缺乏经验。你遇到几个暗影魅族,在你看来他们很友好,你正是透过这副眼镜来看待这个世界。恶魔,对你来说,是从阴影中跳出来撕扯和攻击的怪物。是有这样的怪物。但是还有些非常狡猾、隐藏得很深的恶魔,它们行走在人类中间,难以辨认,通行无阻。然而我看到过它们做非常可怕的事情,相比较而言,它们野蛮的同类似乎还要好一点。我曾经认识一个伦敦的恶魔,装成一个很有实力的金融家。他从来不单独一人,所以我很难靠近杀他,虽然我知道他干了些什么。他会让仆人给他找来动物和小孩子——任何幼小的无助的东西——”
“别说了,”克拉丽用手捂住耳朵,“我不想听这个。”
可是瓦伦丁的声音继续低沉地响着,不可阻挡,清晰可闻。“他会慢慢地吃他们,一直吃很多天。他有自己的手段,他的方式,通过最最可怕的折磨让他们活着。如果你能想象一个孩子挣扎着爬到你跟前,半个身子已被扯掉——”
“停!”克拉丽把手从耳朵上放下来,“够了,够了!”
“恶魔以死亡、痛苦和疯狂为生,”瓦伦丁说,“我杀戮,是因为我必须这么做。你在一个虚假的美丽乐园长大,周围竖着易碎的玻璃墙,我的女儿。你的妈妈创造了她想要生活其间的世界,并且在那里抚养你长大,但是她从来都没有告诉你这是个假象。恶魔们时刻等待着用鲜血和恐怖作武器,去击碎玻璃,把你从谎言中拉出来。”
“是你击碎了墙,”克拉丽小声说,“你把我拖进了所有这些。没有别人,只有你。”
“碎玻璃划到你了,你感到疼痛了,流血了?你连这个也怪我吗?我不是把你放进牢笼的人。”
“别说了,快别再说了。”克拉丽的头晕了。她想向他大声喊叫,你劫持了我妈妈,你做了这个,是你的错!可是她已经明白卢克所说的没法和瓦伦丁辩论是什么意思了。他以某种方式,让她无法反驳他,并且感到自己似乎在维护将孩子咬成两半的恶魔。她奇怪杰斯这么多年是怎么忍受过来的,生活在那么苛求、强势的阴影中。她开始明白杰斯的傲慢是从哪儿来的,还有他控制得很好的感情。
她身后提箱的边缘从后面撞到了她的腿。她能感到圣剑散发出来的寒气,寒气使她脖子后面的头发刺痛了皮肤。“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她问瓦伦丁。
“是什么让你认为我想从你那里得到什么东西?”
“不然你不会跟我说这些。你给我洗脑,等着——等着接下来的一步。”
“下一步,”瓦伦丁说,“是你的暗影猎手朋友来找你,而我告诉他们如果想要你活着回去,就要拿那个狼人女孩来换。我仍需要她的血。”
“他们永远不会用迈亚来换我!”
“这就是你错的地方,”瓦伦丁说,“他们知道跟暗影猎手孩子相比,一个暗影魅族的价值。他们会作这个交易的,圣廷要求这么做。”
“圣廷?你是说——这是《大律法》的一部分?”
“制订之时就写入了法律,”瓦伦丁说,“现在你看到了吗?我们并没有很大的不同,圣廷和我,或者乔纳森和我,或者甚至是你和我,克拉丽莎。我们只是在方法上有小小的不同。”他微笑着,向前迈去,站在克拉丽跟前。
克拉丽向后伸出手,一把抓起灵魂之剑,快得超出自己的想象。它像她想象的那么重,重得她差点失去了平衡。她伸出一只手让自己站稳,一边举起了它,剑尖直指瓦伦丁。
杰斯砸在坚硬的金属表面,停止了坠落,这股力量大得使他的牙齿格格作响。他咳嗽起来,嘴里一股血味,他痛苦地摇摆着站起来。
他站在一个光秃秃、漆成暗绿色的金属通道上。这里回声很大,墙壁很暗,呈圆弧状。杰斯抬起头,透过高高的烟孔,能看见一小片星空。
船舱里面是由人行通道和梯子组成的迷宫,不知道每条路都通向哪里,它们互相缠绕,仿佛巨蛇的肠子。这里非常寒冷。杰斯能看见自己吐出的气息变成一片白雾。几乎没有光。他斜眼看着阴影,然后把手伸进口袋,摸出他的巫光石。
白光照亮了黑暗。这个人行通道很长,在远远的一端有梯子通往下面一层。杰斯朝梯子走去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在他脚边闪着光。
他弯下腰,是一根石杖。他忍不住环顾四周,似乎期待着有人从阴影中现身。暗影猎手的石杖怎么会掉在这里?他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所有的石杖都有一种自身的气味,隐约染上它们主人的痕迹。他认出了这根,感到一阵痛苦。克拉丽。
突然一阵柔和的笑声打破了寂静。杰斯快速转身,同时将石杖插进皮带。在巫光石的光芒中,杰斯看见一条黑影站在人行通道的末端,看不清他的脸。
“谁在那儿?”他喊道。
没有人回答,只能感到有人在对他笑。杰斯的手自动地伸向皮带,可是他坠下来时,天使之刃掉了。他没有武器了。
但是他的父亲总是教导他什么?只要运用得当,任何东西都可以当作武器。他慢慢走向那个身影,眼睛注视着周围各种各样的细节——一根支柱,他可以抱住它跃起,把脚踢出去;一块露在外面破损了的金属,他可以扔向对手,刺穿他的脊柱。所有这些想法都在瞬间涌现,就在此时,那个在人行通道末端的身影转过身来,白发在巫光中闪亮,于是杰斯认出了他。
杰斯在通道上停下来,一动不动。“父亲?是你吗?”
亚历克首先意识到的就是滴水成冰的冷。第二是他不能呼吸。他努力呼吸着空气,可他的身体抽搐不已。他坐直,把脏河水从肺里吐出来,苦涩的水流出来,使他感到哽噎和窒息。
终于,他能呼吸了,虽然肺好像着火了一般。他喘着气,看看周围。他坐在一个瓦楞纹的金属平台上——不,是在卡车上。一辆皮卡,漂浮在河水中间。他的头发和衣服淌着冰冷的水,马格纳斯·贝恩坐在他对面,用在黑暗中发着光的猫似的琥珀色眼睛注视着他。
他的牙齿开始打架。“发生——发生了什么事?”
“你要喝东河水。”马格纳斯说。似乎是第一次,亚历克看到,马格纳斯的衣服也湿透了,黏在他的身上,像是第二层黑色的皮肤。“我把你拉了出来。”
亚历克的头咚咚响着。他在皮带上摸石杖,可是不见了。他努力回想着——满是恶魔的船,伊莎贝尔摔倒,杰斯抱住了她。血,到处都是,恶魔在攻击——
“伊莎贝尔!我掉下来时她正爬——”
“她很好。她成功地爬上了一条船。我看见她了,”马格纳斯伸出手摸着亚历克的头,“而你,可能会脑震荡。”
“我需要回去战斗,”亚历克推开他的手,“你是巫师,你难道不能让我飞回到那艘船上或做些别的什么吗?而且你能不能治好我的脑震荡?”
马格纳斯的手本来仍然伸着,这时垂落下来。在星光中,他的眼睛闪耀着点点绿色和金色,宛如宝石般硬实平滑。
“对不起。”亚历克说。他意识到他的话听起来会给人怎样的感觉,尽管如此,他仍然觉得马格纳斯应该明白,到那艘船上去是最重要的事情。“我知道你不一定非要帮助我们——这是一种恩惠——”
“别说了,我不对你施加恩惠。亚历克,我为你做事是因为——呃,你认为我为什么这么做?”
亚历克的喉咙里升起某种东西,挡住了他的回答。和马格纳斯在一起时总是这样,仿佛有一个疼痛或悔恨的气泡在他心里,每当他想说些什么,或说任何似乎有意义或真实的话时,它就上升,噎住他的话。“我需要回到船上去。”最终他说道。
马格纳斯听起来太疲惫了,疲惫得都没有力气生气。“我愿意帮你,”他说,“可是我帮不了。去除轮船的防护带已经够糟糕了——这是一种很强、很强的魔法,恶魔的魔法——可是你摔落下来时,我必须快速对卡车施魔法,让卡车在我失去意识时不沉下去。而我就要失去意识了,亚历克。这只是时间问题。”他用一只手抚摸过他的眼睛。“我不想你淹死,”他说,“魔法应该足以坚持到你把卡车开回到陆地上。”
“我——没意识到。”亚历克看着马格纳斯,他已经三百岁了,可总是看起来很年轻,似乎在十九岁之后就再也没有变老。现在他的眼睛和嘴巴周围却刻上了鲜明的皱纹,他弓着背,也不是他惯常的无所谓的姿势,而是真的精疲力竭了。
亚历克伸出双手。在月光下手很苍白,由于浸在水里,皮肤皱了起来,还布满了几十个银色的伤疤。马格纳斯低头看着,然后又看看亚历克,目光中一片疑惑。
“握着我的手,”亚历克说,“把我的力量也拿走。无论你能用它做什么——让你自己好起来。”
马格纳斯没有动。“我还以为你要回到船上呢。”
“我必须战斗,”亚历克说,“可你就在这么做,不是吗?你和船上的暗影猎手一样,同样也参加了战斗——而我知道你可以拿走我的力量,我听说过巫师这么做的——所以我要给你我的力量。拿走,它是你的。”
瓦伦丁笑了。他穿着黑色的铠甲,戴着金属手套,反射着黑色甲壳虫一样的光。“我的儿子。”
“不要那么叫我。”杰斯说。然后,他双手开始发抖。“克拉丽在哪儿?”
瓦伦丁仍然微笑着。“她跟我顶嘴,”他说,“我要教训她一下。”
“你对她干了什么?”
“没什么。”瓦伦丁走得离杰斯更近了,如果他伸出手的话,都可以摸到杰斯了。可是他没有。“她能恢复得过来。”
杰斯的手握成了拳头,不让他的父亲看到他的手在发抖。“我想见她。”
“真的?在这种情况下?”瓦伦丁向上瞥了一眼,似乎能透过船身看到甲板上的厮杀似的,“我还以为你会想要和其余的暗影猎手朋友一起战斗呢,为他们的努力都白费了而遗憾。”
“你根本不懂。”
“我很懂。我可以为他们每一个人召唤一千个恶魔。就连最好的暗影猎手也不可能抗得住。就像,”瓦伦丁补充道,“可怜的伊莫金。”
“你怎么——”
“我能看见我的船上发生的一切,”瓦伦丁眯起了眼睛,“你很清楚,她的死是你的错,不是吗?”
杰斯吸了一口气。他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脏用力地搏动着,仿佛想撕开胸膛跳出去。
“如果不是因为你,他们本不会来到船上。他们认为自己是在援救你,你知道。如果只是为了那两个暗影魅族,他们不会找麻烦。”
杰斯几乎都忘了。“西蒙和迈亚——”
“哦,他们死了。两个都死了,”瓦伦丁的声音很随意,甚至很温柔,“杰斯,在你看到真相之前,还有多少人要死?”
杰斯感觉自己的头脑中仿佛都是旋转的烟雾,他的肩膀也灼热地疼痛。“我们已经就此谈过了。你错了,父亲。关于恶魔你可能是对的,甚至关于圣廷你可能也是对的,但只有这个不是这样的——”
“我的意思是,”瓦伦丁说,“你什么时候才会看出来你就像我一样?”
虽然很冷,杰斯却开始出汗了。“什么?”
“你和我,我们很像,”瓦伦丁说,“正如你以前跟我说的,你是我塑造的,而我则把你塑造成了我的复制品。你有我的高傲。你有我的勇气。而且你有那种让别人为你毫不犹豫献出生命的特质。”
有什么东西锤击着杰斯意识的深处。什么他应该知道,或者已经忘记的东西——他的肩膀灼热。“我不想让人为我献出生命!”他叫道。
“不,你想。你喜欢知道亚历克和伊莎贝尔愿意为你而死。你妹妹也愿意。大审判官确实为你死了,不是吗,乔纳森?而你站在一边,让她——”
“不是这样!”
“你就像我——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是吧?我们是父子,怎么会不像呢?”
“不!”杰斯突然伸出手,抓住弯曲的金属支柱。它在他手里发出响亮的声音,一下被折断了,参差不齐的断缘异常锋利。“我不像你!”他大叫道,然后将断下来的柱子直接插进了父亲的胸膛。
瓦伦丁张大了嘴。他摇摇晃晃地向后退去,柱子的一端从胸口伸出来。有一会儿,杰斯只在那儿干瞪眼,思考着。我错了——真的是他——然后瓦伦丁瘫倒下来,身体就像沙子一样散了。空气中充满了燃烧的味道,瓦伦丁的身体变成了灰,随风而去。
杰斯伸手摸着自己的肩膀。被无所畏惧如尼文燃烧的皮肤摸起来滚烫。强烈的虚弱感压垮了他。“阿格拉蒙。”他小声说着,在通道上跪了下来。
跪在地上,锤击般的脉搏渐渐放慢,虽然只有一小会儿,可在杰斯的感觉中似乎就是永远。他终于站起来了,双腿由于寒冷都僵硬了,指尖也发青了。空气中仍然有什么东西烧着的味道,虽然再也没有阿格拉蒙的踪迹。
杰斯的手里仍然抓着金属柱子,向通道末尾的梯子走去。他费力地用一只手爬下去,这让他的头脑清醒了。他从梯子的最后一根横档上下来,发现自己在第二条通道上,这条通道在一个很大的金属房间的边缘。还有很多别的通道连接着各处,以及各式各样的管道和机器。管道里面不时发出重重的撞击声,喷出似乎是蒸汽之类的东西,然而这里很冷。
你为自己找的地方真是太合适了,父亲,杰斯想。船里如果只有光秃秃的机器,那就不合瓦伦丁的口味了,他对自己的雕花水晶杯的工艺都非常挑剔。杰斯看了看周围。这里就是个迷宫,他根本没办法知道应该走哪个方向。他转身要爬下一个梯子,然后注意到金属地面上有一抹暗红色。
血。他用靴子尖擦过,血迹仍然潮湿,稍微有些黏稠。新鲜的血。他的脉搏加快了。在通道的另一个地方,他看到另一处红色,然后远一些的地方又是一处,像是神话故事中的面包屑踪迹。
杰斯跟踪着这些血,靴子在金属通道中发出响亮的回声。这些血溅洒的方式有些特别,似乎这里不是发生了战斗,而更像有人流着血沿着人行通道被带走。
他来到一扇门前。门是黑色的金属,上面到处是银色的凹痕和豁口。门把上有一个血手印。杰斯把前端尖利的柱子握得更紧了,推开了门。
一波更冷的空气向他袭来,他吸了口气。这个房间是空的,只在一面墙上有一根金属管道,一个角落里堆着物品,看起来像是麻袋。墙上高高的地方有个舷窗,一丝光线从那里进来。杰斯小心翼翼地向前迈步,光线落在角落里的物品堆上,他发现,这根本不是一堆垃圾,而是一个身体。
杰斯的心脏像狂风中没有锁好的门那样怦怦直跳。
金属地面上是黏黏的血。他将靴子挪开,发出了难听的抽吸声。他走过房间,在那个瘫倒的身体旁弯下身。一个男孩,黑色的头发,穿着牛仔裤和浸透了血的蓝色T恤衫。
杰斯抱起他的双肩,让他抬起身。他翻转过来,软弱无力,仿佛没有骨头,褐色的眼睛无神地盯着上面。杰斯憋住了呼吸,是西蒙。他脸色苍白得像纸,在喉咙底部,有一个难看的划得很深的伤口,两个手腕也被割开了,留下边缘不齐的伤口。
杰斯仍然抱着西蒙的肩膀跪了下来。他无望地想到了克拉丽,想到了她发现后的痛苦,想到了她紧握着自己手的样子。找到西蒙。我知道你会的。
他找到了。可是太晚了。
杰斯十岁的时候,他的父亲曾经跟他讲过杀死吸血鬼的各种方法。用火烧死他们。把他们的头砍下来,像点燃万圣节怪诞的南瓜灯一样点燃他们。让太阳把他们烤成灰。或者放干他们的血。他们需要血才能活着,他们依赖血,就像汽车依赖汽油。看到西蒙喉咙上的伤口,不难明白瓦伦丁干了什么。
杰斯伸出手合上西蒙睁着的眼睛。如果克拉丽不得不看到他死,最好也不要看到他这样。他的手往下移到西蒙T恤衫的领子,打算拉上遮盖住伤口。
西蒙动了。他的眼皮抽动着睁开了,眼睛却又翻成了白眼。然后他发出了很微弱的声音,他的嘴唇向后翻起,露出吸血鬼的尖牙。呼吸声在他割破的喉咙里呼呼响着。
杰斯的手抓紧了西蒙的领子,涌起一阵恶心。他没有死。可是上帝,这种疼痛肯定是难以想象的。他无法愈合,无法重生,除非——
除非有血。杰斯松开西蒙的衣服,用牙卷起自己右臂的袖子。他用边缘锋利的断柱沿着手腕割开一个与手腕同宽的深口。鲜血涌出来,他丢掉柱子,柱子在金属地面上发出哐啷一声响。他能闻到空气中自己浓烈的血腥味,带着一股铜的气息。
他低头看着西蒙,西蒙没有动。他觉得手腕刺痛,血现在流到了他的手上。他在西蒙脸上伸出手,让血沿着指尖滴下,滴落到西蒙的嘴上。没有反应,西蒙没有动。杰斯离得更近了,他现在跪着趴在西蒙身上,在冰冷的空气中呼出一团白色的气。他斜着身体,将流血的手腕按在西蒙的嘴唇边。“喝我的血,笨蛋,”他小声说,“喝它。”
有一会儿什么都没发生。然后西蒙的眼睛扑闪着闭上了。杰斯感到手腕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一种吸力,用力的按压——西蒙的右手伸过来,紧紧钳着杰斯的胳膊肘。西蒙弓着抬起了背,随着他的尖牙更深地咬下去,杰斯手腕处的压力也增强了。疼痛一路向上传遍杰斯的胳膊。“好了,”杰斯说,“好了,够了。”
西蒙的眼睛睁开了,眼白不见了,深棕色的虹膜盯着杰斯。他的双颊有了血色,像发烧一般烧得发红。他的嘴唇微微张开着,白色的长牙上沾着鲜血。
“西蒙?”杰斯说。
西蒙站了起来。他用让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将杰斯击倒在一边,然后翻滚到他上面。杰斯的头倒在金属地面上,耳朵嗡嗡响着,这时西蒙的牙咬进了他的脖子。他努力要扭开,可是另一个男孩的胳膊就像铁棒一样,手指掐进他的肩膀,将他按在地上。
但是西蒙并没有真的让他感到疼痛,一开始那种尖锐的疼痛减弱成了一种沉钝的灼烫。一种沉沉欲睡的平静感钻入杰斯的血管中,他感到肌肉松弛了,之前尽力要推开的西蒙的双手现在在他身上压得更紧了。他能感到自己心脏的跳动,感到跳动在减慢,从有力的跳动声减退为柔和的回声。一种闪烁着微光的黑暗悄悄爬进了他的眼角,美丽而奇异。杰斯闭上了眼睛——
他的脖子被割破了。他喘着粗气,睁开了眼睛。西蒙正坐在他身上,手捂着嘴巴,张大着眼睛向下瞪着。虽然鲜血依然染红了他T恤衫的前面,他的伤却不见了。
杰斯又能感到肩膀淤肿的疼痛了,还有手腕划开的疼痛,喉咙刺破的疼痛。他不再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可是知道它在胸腔里跳着。
西蒙从嘴上拿开手,尖牙不见了。“我可能会杀了你的。”他说,声音中有种恳求。
“我会让你杀了我。”杰斯说。
西蒙低头盯着他,然后喉咙发出一种声响。他翻身从杰斯身上滚下,跪在地上,抱着双臂。杰斯能看见西蒙苍白的皮肤上,弯弯曲曲的深色血管,像树枝一样分成蓝色和紫色的细线。充满血的血管。
我的血。杰斯坐了起来去摸他的石杖,把石杖拿过来的感觉像把一根铅管拖过橄榄球场一样沉重。他的头一抽一跳地痛。他画完移除文后,把头向后靠在墙上,费力地呼吸着。随着治愈如尼文的起效,疼痛在逐渐离开他。我的血在他的血管里。
“我很抱歉,”西蒙说,“我非常抱歉。”
治愈如尼文正在起效。杰斯的头脑开始变得清醒,心脏的剧烈跳动也慢下来了。他小心地站起来,以为会一阵头晕,可只是感到有些虚弱和疲惫。西蒙仍然跪在那里,低头瞪着他的双手。杰斯伸出手,抓住他T恤衫的后面,将他拉了起来。“不要道歉,”他说,让西蒙走,“快走。瓦伦丁抓走了克拉丽,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克拉丽的手指刚握住梅拉塔奇之剑的剑柄,一阵剧烈的寒冷就传遍了她的胳膊。她的手指麻木了,瓦伦丁带着略感兴趣的神情,看着她痛苦地喘气。她拼尽全力握住剑,可是剑却从她手里滑落,哐啷一声掉在了脚边。
她几乎没看到瓦伦丁移动,片刻间他就站到了她的面前,手里握着圣剑。克拉丽感到手上一阵刺痛。她低头瞥了一眼,看到手心上有一条灼痛的红肿伤痕。
“你真的以为,”瓦伦丁声音中带着一丝嫌恶的调子说,“我会让你靠近一件我认为你能使用的武器?”他摇摇头,“我的话你一个字也没理解,是吗?似乎我的两个孩子中,只有一个能够明白事实。”
克拉丽把受伤的手握成一个拳头,几乎是在欢迎疼痛。“如果你是指杰斯,那么他也恨你。”
瓦伦丁将剑举起来,剑尖指着克拉丽的锁骨处。“你说够了。”他说。
圣剑的剑尖很锋利。她呼吸时,剑尖刺到了她的喉咙,一股细细的血流淌下来,淌到她的胸口。圣剑的触碰似乎将寒冷传递进了她的血管中,把发着响声的冰粒送进了她的双臂和双腿里,使她的手也冻麻了。
“被教养坏了,”瓦伦丁说,“你妈妈一直都是一个执拗的女人。一开始这是我爱她的原因之一,我以为她会坚守理想。”
真奇怪,克拉丽带着一种冷漠的恐惧想,当她第一次在伦维克那里看到她父亲时,他非凡的个人魅力所表现出的都是为了杰斯好。现在他不再为此费心了,因而失去了魅力的光泽,他看起来——很空,仿佛一尊空洞的雕像,雕刻出来的眼睛只显示出了内心的黑暗。
“告诉我,克拉丽莎——你妈妈说起过我吗?”
“她告诉我我的父亲死了。”其他什么也不要说,她警告自己,可是她却肯定他能读懂自己眼睛中其余的话。而我希望她说的是真的。
“她从来没有跟你说过你是与众不同的?特别的?”
克拉丽咽了一下口水,于是剑尖刺得更深了一些,更多的鲜血流淌到她的胸口上。“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是一个暗影猎手。”
“你知道为什么,”瓦伦丁的目光随着圣剑看着她,“你妈妈会离开我?”
眼泪在克拉丽眼睛的后面汹涌着,她哽咽了。“你是说只有一个原因?”
“她告诉我,”他继续说着,好像克拉丽没有说话一样,“我把她的第一个孩子变成了怪物。在我没来得及对她的第二个孩子也那么做之前,她离开了我。她说的就是你。可是她离开得已经太晚了。”
她的喉咙和四肢冷得已经不再发抖了,圣剑似乎正在把她变成冰块。“她从来没有说过这个,”克拉丽小声说,“杰斯不是怪物。我也不是。”
“我不是在说——”
他们头顶上的活动板门突然开了,两个模糊的身影从门洞里跳下来,正好落在瓦伦丁后面。克拉丽快活地松了口气,她看到第一个身影是杰斯,像一支目标明确的离弦之箭一样穿过空中。他自信轻巧地落在地上,一只手里握着一根染血的铁棍,有着锋利的尖端。
第二个身影即便不是同样优雅,也是同样轻巧地落在杰斯身边。克拉丽发现这个男孩轮廓纤细,长着黑色的头发,于是想,是亚历克。只有当他站直,她认出那张熟悉的脸后,她才意识到这是谁。
她忘了圣剑,忘了寒冷,忘了喉咙的疼痛,忘了所有。“西蒙!”
西蒙的目光越过房间看着她。他们的目光对视了一会儿,克拉丽希望他能从她脸上读懂自己完全放松的表情。一直压抑着的泪水涌出来了,淌过她的脸庞。她没有伸手去擦掉。
瓦伦丁扭头看看身后,克拉丽第一次看见他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惊讶。他撇起了嘴,转过身面对杰斯和西蒙。
剑尖一离开克拉丽的喉咙,冰冷感也消失了,把她所有的力量一起带走了。她倒下来跪在地上,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她举起手从脸上擦去眼泪,看见指尖是白色的,已经冻伤了。
杰斯恐惧地看着她,然后又看着他父亲。“你对她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做,”瓦伦丁说,重新控制住了自己,“还没有做。”
让克拉丽吃惊的是,杰斯的脸色变得苍白,似乎他父亲的话让他无比震惊。
“应该是我问你做了什么,乔纳森。”瓦伦丁说。虽然他是跟杰斯说话,可是他的眼睛仍然盯着西蒙。“它为什么还活着?亡魂可以复活,可是它身体里的那么点血是不可能让它复活的。”
“你是说我?”西蒙问。克拉丽望着这一切。西蒙听起来不一样了。他听起来不像一个对成年人无礼的孩子,而是像一个能平等面对瓦伦丁·摩根斯特恩的人,像一个配得上平等面对他的人。“噢,是的,你留我在那儿死掉。呃,是死得——更透。”
“闭嘴,”杰斯瞪了西蒙一眼,他的眼睛黑极了,“让我来回答。”他转向他的父亲。“我让西蒙喝了我的血,”他说,“所以他才不会死。”
瓦伦丁已经严峻起来的脸庞现出更严峻的线条,骨头仿佛都要从皮肤里迸出来了。“你情愿让一个吸血鬼喝你的血?”
杰斯似乎犹豫了一下——他瞥了一眼西蒙,西蒙正带着极端仇恨的神情,目不转睛地瞪着瓦伦丁。然后他小心翼翼地说:“是的。”
“你根本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乔纳森,”瓦伦丁用可怕的声音说,“根本不知道。”
“我救了一条命,”杰斯说,“一条你要杀死的命。我就知道这个。”
“不是一条人命,”瓦伦丁说,“你让一个只能靠杀生活命的怪物复活。它们这种东西总饿——”
“我现在就饿。”西蒙说,然后微笑着露出尖牙。尖牙闪着白色的光,牙尖抵着他的下唇。“我不介意再多喝些血。当然,你的血可能会噎住我,你有毒——”
瓦伦丁大笑起来。“我很想看你试试,亡魂,”他说,“当灵魂之剑划过你,你会燃烧起来死掉。”
克拉丽看到杰斯的目光投向圣剑,然后又看着她。他们有个心照不宣的问题。她赶忙说:“圣剑还没有转换。还没有完全转换。他还没有得到迈亚的血,所以他还没有完成仪式——”
瓦伦丁转身对着她,手里拿着圣剑。她看到他在微笑。圣剑在他手里似乎在轻轻摆动,然后什么东西击中了她——就像是被一阵波浪击倒,扔下,然后又违反你的意愿把你举起,接着又抛向空中。她滚落至地面,无法停下,直到狠狠地撞到舱壁上。她倒在舱壁底部,无法呼吸似的喘着气,浑身疼痛。
西蒙开始向她飞跑过去。瓦伦丁挥舞着圣剑,燃起一片耀眼炽烈的火海,炙热使他跌跌撞撞地退了回去。
克拉丽挣扎着用肘部撑着地抬起身来。她的嘴里都是血。世界在她周围晃动,她疑惑自己的头撞得有多厉害,会不会晕过去。她用意志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火已经退了,可是西蒙仍然伏在地上,看起来眩晕了。瓦伦丁快速瞥了他一眼,然后看着杰斯。“如果你现在杀了这个亡魂,”他说,“你还可以收回你做的事。”
“不。”杰斯小声说。
“就用你手里拿着的武器,刺穿它的心脏。”瓦伦丁的声音很柔和,“一个简单的动作。你以前也干过。”
杰斯平视着父亲的目光。“我看到阿格拉蒙了,”他说,“它有着你的脸。”
“你看到阿格拉蒙了?”瓦伦丁走向他的儿子,圣剑闪着光,“而你活下来了?”
“我杀死了它。”
“你杀死了恐惧之魔,却不肯杀一个吸血鬼,甚至是在我的命令下?”
杰斯面无表情,站在那里看着瓦伦丁。“他是个吸血鬼,没错,”他说,“可是他的名字是西蒙。”
瓦伦丁在杰斯面前停住了。他手里的圣剑燃烧着强烈的黑光。有那么片刻,克拉丽担心瓦伦丁是不是要捅杰斯,而杰斯会不会任凭他那么做。“那么,我想,”瓦伦丁说,“你还没有改变想法?你之前跟我说的那些是你最终的决定,还是你后悔没听我的话?”
杰斯慢慢地摇了摇头。他一只手仍然握着折断的柱子,但是另一只手——他的右手从腰间皮带上抽出了什么东西,然而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瓦伦丁。克拉丽不知道瓦伦丁有没有看到他在干什么。她希望没有。
“是的,”杰斯说,“我后悔没有听你的话。”
不!克拉丽想,可是她的心沉了下去。他在放弃吗?他认为这是救她和西蒙唯一的方法吗?
瓦伦丁的脸色缓和了。“乔纳森——”
“尤其是,”杰斯说,“既然我打算再这么做一次。就现在。”他的手快如闪电,某样东西抛向空中,奔克拉丽而去。它掉在离她几厘米远的地方,哐啷一声落到金属地面上翻滚着。她睁大了眼睛。
是她妈妈的石杖。
瓦伦丁开始大笑起来。“石杖?杰斯,这是开玩笑吗?还是你最终——”
克拉丽没有听到他接下来的话。她喘着气费力地爬起来,感觉头很痛。她眼睛里含着泪水,视线模糊了。她伸出颤抖的手,去拿石杖——手指碰到石杖时,她听到一个声音响起,清楚得仿佛她妈妈就站在身边。拿起石杖,克拉丽。运用它。你知道怎么做。
她痉挛的手指握住了石杖。她不顾头部和脊柱传来的阵阵疼痛,坐了起来。她是暗影猎手,疼痛是生活的一部分。模模糊糊地,她听见瓦伦丁叫她的名字,听到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向舱壁扑去,用力向前挥出石杖,力量大得以至于石杖碰到金属的舱壁时,好像有什么东西燃烧起来发出嘶嘶声。
她开始画了。跟平常一样,她画东西的时候,世界就消失了,只有她自己、石杖和正在刻画的东西。她记得曾经站在杰斯的囚牢外面跟自己低声说,打开,打开,打开,知道自己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来创造那个打开杰斯手铐的如尼文。而她知道,那个如尼文所花费的力气不足现在正在刻画的这个如尼文的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她的手灼痛,于是她大叫起来,将石杖沿着金属墙壁向下拖过,在它后面留下烧焦了似的黑色线条。打开。
她所有的沮丧,所有的失望,所有的愤怒都通过手传递给了石杖,传递进了如尼文。打开。还有她所有的爱,看到西蒙活着时所有的放松,对他们也许会活下来的所有希望。打开!
她垂下了手,放在膝盖上,手里仍然握着石杖。有一会儿,一切寂静无声,他们所有人——杰斯,瓦伦丁,甚至是西蒙——都随着她一起盯着在舱壁上燃烧的如尼文。
西蒙转向杰斯,开口说:“这是什么意思?”
可是瓦伦丁回答了,眼睛并没有离开舱壁。他脸上的表情——跟克拉丽预料的根本不一样,是一种混合了胜利和恐惧,绝望和快乐的表情。“这是说,”他说,“Mene mene tekel upharsin。”
克拉丽摇晃着站了起来。“不是那样的,”她轻声说,“它说的是打开。”
瓦伦丁对视着她的目光。“克拉丽——”
金属发出的声音吞掉了他的话。被克拉丽刻画过的舱壁,一面坚固的铁墙变形了,而且还在抖动。铆钉从舱壁上飞了出来,奔流的河水涌进了船舱。
她听见瓦伦丁在大喊,可是他的声音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金属扭曲变形声中。固定这艘巨船的每一只钉子,每一个螺丝,每一枚铆钉都开始从原位飞出去。
她尽力跑向杰斯和西蒙,可是另一股水流穿过舱壁上不断扩大的洞涌进来,她双膝着地,倒了下来。这股浪潮将她击倒了,冰冷的水流把她淹没了。在船碎裂的声响中,杰斯在什么地方拼命喊叫着她的名字。她只来得及叫了他一声,就被水从舱壁上不规则的洞里吸了出去,滚到了河里。
她转动着身体,在黑色的河水中蹬踢着腿。对黑暗和深水的恐惧攫住了她。数百万吨的水裹着她,挤压着她,将她肺里的空气逼出去。她分不清哪边是往上,也分不清要向哪里游。她已经憋不住气了,吸进了一肺的脏水,胸部痛得要爆炸了,眼睛冒着金星。耳边湍急的水流声被甜美得难以置信的高声歌唱代替。我要死了,她想。一双苍白的手从黑色的水中伸出来将她拉近,长长的头发在她周围漂浮着。妈妈,克拉丽想,可是她还没来得及看清她妈妈的脸,黑暗就合上了她的双眼。
克拉丽苏醒过来时周围都是说话的声音,光线反射在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她平躺在卢克的卡车车厢上,车厢底部是铁制的,呈瓦楞纹状,头顶是灰黑色的天空。她能闻到周围河水的气息,混合着烟雾和血的味道。她眨眨眼,白色的脸庞都聚拢过来盯着她。
卢克。还有西蒙。他们都用焦急关切的神情低头看着她。瞬间,她以为卢克的头发都变白了,后来,眨了眨眼睛,才意识到上面都是灰烬。实际上,空气也是这样——有灰烬的气味——而且他们的衣服和皮肤上都是一道道发黑的灰尘。
她咳嗽起来,感觉嘴里也是一股灰烬味。“杰斯在哪儿?”
“他……”西蒙的目光转过去看卢克,克拉丽感到心脏紧缩起来。
“他没事,是吗?”她问。她挣扎着要坐起来,感到头部一阵强烈的疼痛。“他在哪儿?他在哪儿?”
“我在这儿。”杰斯的脸藏在阴影中,出现在她视野的边缘。他跪在她身边。“对不起。你醒来时我应该待在这儿。只是……”
他的声音沙哑。
“只是什么?”她盯着他。由于背光,他的头发更像是银色而不是金色,眼睛则失去了色彩。他的皮肤上有一道道的黑色和灰色。
“他以为你也死了。”卢克说,然后突然站了起来,向河水那边眺望着,克拉丽看不到他在望着什么。天空中满是旋转着的黑色和猩红色的烟雾,似乎是着火了。
“也死了?谁?”她感到疼痛欲呕,停了下来。杰斯看到她的表情,把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他的石杖。
“拿住别动,克拉丽。”她的前臂传来灼热的疼痛,然后她的头脑开始清醒了。她坐起来,看到自己在一块湿的厚木板上,木板搭靠在卡车后车厢。车厢里积满了泼溅的河水,从空中飘落下来的黑色灰烬,混在水中旋转。
她看了一眼手臂内侧杰斯画治愈印记的地方。她的虚弱感已经开始消退,似乎他把力量注射进了她的血管中。
他用手指划过在她手臂上画的移除文,然后才收回。他的手和她的皮肤一样冰冷潮湿。他身体的其他部位也是湿的,头发很潮,浸湿了的衣服贴在他的身体上。
她嘴里有辛辣的味道,像舔到烟灰缸底部了一样。“发生什么事了?着火了吗?”
杰斯看看卢克,卢克正盯着起伏的灰黑色河水。河面上到处分布着小船,可是却没有瓦伦丁的船的踪迹。“是的,”他说,“瓦伦丁的船烧成了一片灰烬,什么也没留下。”
“大家都在哪儿?”克拉丽将目光转向西蒙,西蒙是他们中唯一一个身上不潮湿的人。他已经很苍白的皮肤蒙上了一层微弱的绿色,似乎他感到恶心,或者是发烧了。“伊莎贝尔和亚历克在哪儿?”
“他们在另一条暗影猎手的船上。他们很好。”
“马格纳斯呢?”她扭过身看卡车驾驶室,驾驶室却是空的。
“一些伤得更严重的暗影猎手需要他来照看。”卢克说。
“可是每个人都没事吗?亚历克,伊莎贝尔,迈亚——他们都没事,是吗?”克拉丽觉得自己的声音又小又细。
“伊莎贝尔受伤了,”卢克说,“罗伯特·莱特伍德也受伤了,他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许多其他的暗影猎手,包括马利克和伊莫金,都死了。这是一场艰难的战斗,克拉丽,对我们不太有利。瓦伦丁不见了,圣剑也不见了。圣廷支离破碎。我不知道——”
他停了下来。克拉丽看着他,他的声音中有种东西吓到了她。“对不起,”她说,“这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没有——”
“如果你没有做你所做的事,瓦伦丁会杀了船上的每个人,”杰斯激烈地说,“因为你,才避免了一场大屠杀。”
克拉丽盯着他。“你是说我画的如尼文?”
“你把那艘船撕扯成了碎片,”卢克说,“每一个螺栓,每一个铆钉,任何将船固定组合起来的东西,都松开了。整艘船碎成了一片片的,油箱也碎裂了,我们大多数人刚跳进水里,整艘船就开始烧起来了。这就是你所做的——没有一个人曾经目睹过这样的事情。”
“哦,”克拉丽小声说,“有人——我伤害到什么人了吗?”
“船沉没的时候,好多恶魔淹死了,”杰斯说,“但是我们暗影猎手都没伤到,没有。”
“因为他们会游泳?”
“因为他们被救了起来。水妖把我们都拉出来了。”
克拉丽想起了水中的手,想起环绕着她的不可思议的甜美歌声。所以那终究不是她的妈妈。“你是说水里的精灵?”
“希丽宫女王过来了,正在路上,”杰斯说,“她履行了诺言,在她的能力范围之内帮助我们。”
“可是她怎么……”她怎么知道的?克拉丽正要说出来,却想起了女王智慧而精明的眼睛,想起杰斯在雷德胡克的河岸边将那片白纸扔进水里,于是决定不问了。
“暗影猎手的船只开始动了,”西蒙望着河面说,“我猜他们已经把能救的人都救上来了。”
“对,”卢克挺直胸膛,“该走了。”他缓慢地走向卡车的驾驶室——他一瘸一拐的,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其他的伤。
卢克坐到司机位上,很快,卡车的引擎就开始转动了。他们掠过水面出发了,车轮溅起的水滴反射着逐渐亮起来的银灰色的天空。
“这真诡异,”西蒙说,“我总觉得卡车要开始沉没了。”
“你刚经历了这些事情,还认为这很诡异。”杰斯说,不过他的语气中没有恶意,也没有厌烦。他只是听起来非常非常的疲惫。
“莱特伍德夫妇将会怎么样?”克拉丽问,“在这一切发生之后——圣廷——”
杰斯耸了耸肩。“圣廷的工作方式很神秘。我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做。不过,他们会对你很感兴趣,还会对你能做到的感兴趣。”
西蒙出了一下声,克拉丽一开始以为是抗议的声音,可是她近距离地看他时,发现他比以前更绿了。“你怎么了,西蒙?”
“是河水,”他说,“流水对吸血鬼不好。它是纯净的,而——我们不是。”
“东河的水根本不纯净。”克拉丽说,可是不管怎样,她还是伸出手,轻轻拍拍他的胳膊。他向她微微一笑。“船碎裂时你没有掉进水里吗?”
“没有。有一片金属漂在水面上,杰斯把我推了上去。我没有掉进河里。”
克拉丽扭头看着杰斯。她现在能更清楚一些看他了,黑暗正在消退。“谢谢你,”她说,“你认为……”
他扬起了眉毛。“我认为什么?”
“瓦伦丁也许已经淹死了?”
“在你见到尸体之前,千万不要相信坏蛋已经死了,”西蒙说,“那只会导致不幸和突袭。”
“你说得不错,”杰斯说,“我猜他没有死。否则我们会找到致命秘器的。”
“圣廷没有致命秘器可以继续下去吗?无论瓦伦丁是死是活?”克拉丽疑惑道。
“圣廷总是能继续下去,”杰斯说,“它只知道要这么做。”他将脸转向东方的地平线,“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西蒙一下僵住了。克拉丽先是吃惊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感到令人震惊的恐惧。她转过身追随杰斯的目光。他说得没错——东方的地平线上一片血红色,来自一轮金色的圆盘。克拉丽看见首先出现的太阳边缘把周围的海水染上神秘的色彩,绿色的,猩红色的,还有金色的。
“不!”她小声说。
杰斯惊讶地看着她,然后又看看西蒙。西蒙一动不动地坐着,像只被捕的老鼠盯着猫一样盯着正在升起的太阳。杰斯迅速站起来,走过卡车的车厢。他低声说着话。克拉丽看到卢克转身看着她和西蒙,然后又再看看杰斯,摇了摇头。
卡车突然倾斜着向前。卢克肯定加大了油门。克拉丽抓着车厢的边缘让自己坐稳。杰斯在前面向卢克大喊着,必须想法子让这该死的东西开快点,但是克拉丽知道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跑在黎明之前。
“肯定有办法。”她对西蒙说。她无法相信在不到五分钟之内,她从不可思议的轻松变成不可思议的恐惧。“也许能用我们的衣服挡住你。”
西蒙仍然盯着太阳,他的脸很白。“一堆破布起不了作用,”他说,“拉斐尔解释过——要用墙保护我们不晒到阳光。我会在布下面烧起来的。”
“可是肯定有什么东西——”
“克拉丽。”在黎明前灰蒙蒙的光线中,她现在能看得更清楚了。白色的脸庞上,他的眼睛显得很大很黑。他向她伸出手。“来这儿。”
她靠在他身上,用自己的身体尽可能多地挡住他的身体。她知道这没用。当阳光碰到他的时候,他就会化成灰烬。
他们互相挽着胳膊,一动不动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克拉丽能感觉到他胸口的起伏——不一定是这样,而是习惯,她提醒自己。他可以不呼吸,可仍然会死。
“我不会让你死的。”她说。
“我想你没有选择。”她觉得他在微笑。“我觉得我不会再看到太阳了,”他说,“我猜我错了。”
“西蒙——”
杰斯大喊着什么。克拉丽朝上看去,天空上一片玫瑰色的光,仿佛把染料倒入了一汪清水之中。西蒙在她身下非常紧张。“我爱你,”他说,“除了你,我再没爱过其他人。”
金色的光线划过玫瑰色的天空,仿佛昂贵的大理石里的金色纹路。周围的河水波光粼粼,西蒙全身僵硬,头朝后仰着,张开的眼睛里满是金色,好像融化了的液体正从他的体内涌出。他的皮肤上现出黑色的线条,仿佛破损的雕像上的裂缝。
“西蒙!”克拉丽尖叫起来。她伸手要去抱他,可感觉自己被拉了回来。是杰斯,他的双手紧紧抓着她的肩膀。她奋力想要挣脱,可是他抓得很紧。他在她耳边说着什么,说了一遍又一遍,过了一会儿她才听懂:
“克拉丽,看,看。”
“不!”她飞快地用手捂住脸。她从手心里尝到了卡车车厢底部难喝的水的味道,是咸的,像眼泪。“我不想看。我不想——”
“克拉丽。”杰斯抓着她的手腕,把她的手从脸上拉开。黎明的光线刺痛了她的双眼。“看。”
她看了,然后听到喘气时自己的呼吸在肺里呼呼作响。西蒙正从卡车后面坐起来,坐在一小片阳光里,张着嘴低头看着自己。阳光在他身后的水面上舞动,在他头发的边缘发着金光。他没有被烧成灰烬,而是坐在阳光里,没有被烤焦,而且脸上、胳膊上、手上那些苍白的皮肤完全都没有灼伤的痕迹。
学院外面,夜色正在降临。夕阳微红的余光照进杰斯卧室的窗户,而杰斯正盯着床上的一堆东西。这堆东西比他原先想的少很多,在这个地方生活了整整七年,而这就是所有能代表这七年生活的东西:半帆布包的衣服,一小摞书,还有几件武器。
他犹豫着今天晚上离开时,要不要带走从伊德里斯的庄园里救出来、带在身边的几样东西。马格纳斯把他父亲的银戒指还给了他,而他却觉得戴着不舒服。他用一根链子把戒指穿起来,挂在脖子上。最终,他决定带走所有的东西:没有必要把什么留在这个地方。
他正在用帆布包装衣服,这时有人敲门。他过去开门,以为是亚历克或伊莎贝尔。
是玛丽斯。她穿着一套庄重的黑色裙子,头发全部梳在脑后。她看起来比他印象里的要苍老,两条深深的皱纹从她的嘴角一直延伸到下巴,只有眼睛还有一些光彩。“杰斯,”她说,“我能进来吗?”
“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他说着,回到床边,“这是你的房子。”他抓起一把衬衫,用不需要那么大的力气塞进帆布包。
“事实上,这是圣廷的房子,”玛丽斯说,“我们只是看管。”
杰斯把书扔进包里。“随便是谁的。”
“你在干什么?”假如杰斯不是那么了解她,会觉得她的声音有一些颤抖。
“我在打包,”他说,“人们要搬出去时通常会这么做。”
她脸色变白了。“别走,”她说,“如果你想留下——”
“我不想留下。我不属于这里。”
“你要去哪儿?”
“卢克那里,”他说,然后看到她退缩了,“待一阵子。之后,我不知道,也许去伊德里斯。”
“你认为你属于那里吗?”她的声音中有种痛苦的悲伤。
有那么片刻,杰斯停住了打包的动作,他低头盯着自己的包。“我不知道我属于哪里。”
“属于你的家人,”玛丽斯试探性地向前迈了一步,“属于我们。”
“你把我扫地出门了。”杰斯听出自己声音很严厉,想尽力缓和一些。“对不起,”他说着,转过去看着她,“对于发生的所有事情。可是你们之前不想要我了,我没料到现在你们又想要我。罗伯特的病会延续一阵子,你需要照顾他。而我会妨碍你们的。”
“妨碍?”她似乎难以相信,“罗伯特想要见到你,杰斯——”
“对此我很怀疑。”
“那亚历克呢?伊莎贝尔、麦克斯——他们需要你。如果你不相信我想要你在这儿——而我不能责怪你不相信——你也肯定知道他们希望你在这儿。我们经历了一段糟糕的时光,杰斯。他们已经受到伤害了,不要再伤害他们。”
“那不公平。”
“如果你恨我,我不怪你。”她的声音在颤抖。杰斯转过身吃惊地盯着她。“可是我所做的——甚至把你赶出去——那样对你,是保护你。因为我害怕。”
“害怕我?”
她点点头。
“好吧,这让我感觉好多了。”
玛丽斯深呼吸了一下。“我以为你会像瓦伦丁那样伤我的心,”她说,“你知道,在他之后,你是我第一个爱的却不是我亲生骨肉的人。第一个活着的小东西。而且你只是一个孩子——”
“你把我当成了别人。”
“不。我一直都知道你是谁。自从第一次看到你从伊德里斯来的船上下来,当你十岁的时候——你就走进了我的心里,就像我自己的孩子出生时那样,”她摇摇头,“你不会明白。你从来没做过父母,你爱任何东西都不会像爱自己的孩子那样。而孩子最会让你生气了。”
“我的确注意到了生气的部分。”杰斯停顿一下后说道。
“我不期待你会原谅我,”玛丽斯说,“可是如果你为了伊莎贝尔、亚历克和麦克斯留下来,我会非常感激——”
要说不该说的话了。“我不想要你的感激。”杰斯说,然后转向帆布包。没什么要放进去了。他拉起了拉链。
“啊,清澈的泉水,”玛丽斯用法语说,“我在那里走过。”
他转身看着她。“什么?”
“我早就爱上了你,再也无法将你忘怀——这是我过去常唱给亚历克和伊莎贝尔听的古老的法国歌谣,你问过我的。”
这时,房间里没什么光线了,在昏暗中,玛丽斯在他看来几乎跟他十岁时一样,似乎在过去的七年中未曾有过变化。她显得严肃、担心、焦急——还充满了希望,看起来就像他认识的唯一的母亲。
“你说我从没有唱给你听,你错了,”她说,“只是你从来没有听我唱。”
杰斯没有说话,可是他伸手将帆布包的拉链拉开,把东西撒到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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