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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阿班顿

克拉丽搞不清自己原来期待的是什么——快乐的惊呼,也许还有一点掌声。然而却只有沉默,最后是杰斯打破了这种沉默。“我还以为它会大一点呢。”
克拉丽看着自己手里的圣杯。它的大小就像普通的葡萄酒酒杯,只是要重得多。神力跳动着淌过杯子,就像血液涌过鲜活的血脉。“它大小合适,完美之至。”她气愤地说。
“哦,这足够大了,”他摆出更高一筹的样子说,“但我还是期待……你知道。”他用手比划着某种大概像家猫那么大的东西。
“这是生命之杯,杰斯,不是凡人的马桶,”伊莎贝尔说,“我们完成任务了吗?可以走了吗?”
多萝西娅的头歪到一边,珠子似的眼睛很明亮,显得兴致勃勃。“但是它损坏了!”她惊叫,“怎么回事?”
“损坏?”克拉丽迷惑地看着圣杯。它看上去很好啊。
“这儿,”这个女巫说,“让我指给你看。”她向克拉丽走近一步,伸出涂着红色指甲油的长手去拿圣杯。克拉丽不知什么原因向后退去。突然杰斯站在了她们中间,伸手去摸腰间的长剑。
“无意冒犯,”他平静地说,“但是除了我们之外谁都不能触摸生命之杯。”
多萝西娅看了他一会儿,杰斯也同样奇怪地直视她的眼睛。“这时候,”她说,“我们不要匆忙。如果圣杯出了什么事,瓦伦丁会不高兴的。”
随着一声轻柔的声响,杰斯腰上的长剑已经出鞘,剑尖在多萝西娅的下巴徘徊。杰斯表情坚定。“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说,“但是我们要离开。”
这个老女人的眼睛闪着幽光。“当然,暗影猎手,”她说着,退到挂着帘子的墙边,“你想用移空门吗?”
杰斯疑惑地注视她片刻,剑尖颤抖了。然后克拉丽看见他的下巴收紧了。“不要碰那个——”
多萝西娅轻声笑了,然后她迅如闪电地扯下沿墙挂着的帘子。帘子掉落下来,发出轻柔的声响。帘子后面的移空门已经打开。
克拉丽听到后面的亚历克倒吸了口冷气。“那是什么?”克拉丽只向那儿瞥了一眼——红色的卷云夹带着闪电射过来,接着一个疾飞的可怕的黑色物体猛冲向他们——杰斯大叫着让他们趴下,并且猛拽着克拉丽和他一起倒在地上。克拉丽趴在地毯上,很快又抬起头,看见那个疾飞的黑东西击中了多萝西娅太太。多萝西娅尖叫着,向上举起双臂。那个黑东西并没有把她击倒,而是像裹尸布那样把她裹了起来,它的黑色似乎像墨水渗进纸张那样渗入她体内。她的背部可怕地隆起,随着她慢慢升到空中,整个身体拉伸得越来越长,变换着形状。有什么东西掉在地板上发出一声尖锐的咣当声,克拉丽朝下看去,是多萝西娅的手镯,已经变形摔断了。散落在珠宝中的是看起来像小小白色石头样的东西。克拉丽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牙齿。
杰斯在她身边小声说着什么,听起来像难以置信的惊叹。在他身边,亚历克哽咽着声音说:“你说了没有多少恶魔活动度——你说活动水平低!”
“水平是低。”杰斯低声吼道。
“你对低的定义肯定和我的不一样!”亚历克喊叫道,这时那个曾经是多萝西娅的东西发出号叫,扭动着。它似乎在伸展,隆起,结节,化成丑陋怪诞的形状——
杰斯拉着她站起来,她才移开目光。伊莎贝尔和亚历克抓着他们的武器,也费力站了起来。伊莎贝尔握着鞭子的手在微微发抖。
“快走!”杰斯把克拉丽推向公寓的门口。她努力越过肩膀向后看,只见一团浓密的灰色像风暴中的云团在旋转,中心有一个黑色形状的东西……
伊莎贝尔在前,他们四个冲进前厅。她跑到门口,试着打开,却一脸沮丧地说:“打不开。肯定下了咒语——”
杰斯咒骂着在上衣里摸索。“我该死的石杖在哪儿?”
“在我这儿。”克拉丽想起来,说道。她把手伸向口袋,这时打雷一样的声音在房间里爆裂开来。她脚下的地板在剧烈起伏。她摇晃着,差点摔倒,赶紧抓着扶手以便支撑身体。她抬头看见墙上新裂开一个洞,把前厅和多萝西娅的公寓隔开,洞的边缘凹凸不平,都是木头和灰泥碎石。通过这个洞,什么东西正在攀爬——几乎是渗出来的——
“亚历克!”杰斯大叫起来,亚历克正站在洞前,脸都白了,一副怕极了的神色。杰斯一边骂着,一边跑过去抓住他,把他拖了回来。就在这时,渗出来的东西脱离了墙,进入前厅。
克拉丽听到自己屏住了呼吸。这个东西的肉体是乌青色的,看起来像淤青一样。骨头穿过渗漏着体液的皮肤伸出来——不是新生的白骨,而是那种在地下埋了千年的骨头,黑乎乎的,都开裂了,肮脏不堪。它的手指皮肉已经剥落,只剩骨骼,瘦骨嶙峋的胳膊上有滴着液体的黑色伤口,通过这些伤口,能看见更发黄的骨头。它的脸是一个骷髅头,鼻子和眼睛是凹陷的洞。它爪子似的手指扫过地板,手腕和肩上缠绕着鲜艳的布料:那些都是多萝西娅太太的丝质围巾和头巾。它至少有两米多高。
它低头用空空的眼洞看着四个十几岁的少年。“给我,”它说,声音像将垃圾吹过空荡荡道路的风,“生命之杯。把它给我,我会让你们活命。”
克拉丽惊慌地看着其他人。伊莎贝尔看到这个东西时的样子就仿佛肚子上挨了谁的一击。亚历克一动不动。就像一贯那样,只有杰斯开口说话了。“你是谁?”他问道,声音坚定,尽管此时他比克拉丽曾经见过的样子都要紧张。
这东西前倾着头。“我是阿班顿。我是深渊之魔。各界之间的空白是我的。风和号叫的黑暗是我的。我不同于那些呜呜咽咽被你们称为恶魔的东西,正如苍鹰不同于苍蝇。你无法击败我。给我圣杯,否则就只有死路一条。”
伊莎贝尔的鞭子颤抖了。“它是大恶魔,”她说,“杰斯,如果我们——”
“多萝西娅怎么了?”克拉丽忍不住声音尖利地问,“她出了什么事?”
恶魔空洞的眼睛转过来看着她。“她只是一个躯壳,”它说,“她打开了移空门,我附在她身上。她死得很快。”它的目光移到她手里的圣杯,“你死得可不会这样快。”
它开始移向她。杰斯挡住了它的路,一只手举起闪烁着寒光的长剑,另一只手拿着六翼天使。亚历克看着他,神色恐惧得要作呕。
“以天使的名义,”杰斯上下打量着恶魔说,“我知道大恶魔肯定丑陋无比,可没人提醒过我它的气味。”
阿班顿张开嘴,发出嘶嘶的声音。它的嘴里是两排玻璃一样尖利的锯齿状牙齿。
“我对风和号叫这些黑暗玩意儿可不那么在行,”杰斯接着说,“闻起来更像粪坑的气味。你确信你不是来自斯塔滕岛?”
恶魔朝杰斯扑去。杰斯用几乎让人惊骇的速度向上狂挥着两把武器。它们都刺进了恶魔最有肉的部位,它的腹部。它号叫着攻击他,把他掀到了一边,就像猫把小猫崽甩到了一旁。杰斯打了个滚,站了起来,但是克拉丽看到,他按着受伤的胳膊。
伊莎贝尔忍不住了。她冲向前,用她的鞭子朝恶魔挥去。鞭子打在恶魔灰色的皮上,现出一条红色的伤痕,向外涌着血。阿班顿没有理她,朝着杰斯前进。
杰斯用没有受伤的手抽出第二把六翼天使。他跟六翼天使小声说话,然后六翼天使弹了出来,明亮而闪耀。就在恶魔森然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举起了六翼天使。他在恶魔面前看起来不可思议的小,仿佛是站在巨人旁边的小孩。即使恶魔伸出手抓他,他还咧开嘴在笑。伊莎贝尔尖叫着向它挥鞭,迸溅的血液洒满了地板——
恶魔发起攻击,用它剃刀一样的手朝杰斯挥去。杰斯摇晃着退后,不过没有受伤。有什么东西扑到了他和恶魔中间:是一个细细的黑影,手里拿着武器,闪着幽光。亚历克。恶魔尖声高叫——亚历克的狼牙棒刺穿了它的皮。它怒吼着再一次攻击,用骨头嶙嶙的爪子给了亚历克狠毒的一拳,将他打倒,然后把他狠狠地摔到远处的墙上。他重重地撞在墙上,发出令人震惊的嘎吱声,然后滑落在地。
伊莎贝尔尖叫着哥哥的名字。他没有动。她放下鞭子,向他跑去。恶魔转身,向她反手一击,打得她滚落在地。伊莎贝尔咳着血,又站起来。阿班顿再一次击倒了她,这次她躺下来不动了。
恶魔朝克拉丽走去。
杰斯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亚历克瘫倒的身体,像沉浸在梦中一样。阿班顿靠近了克拉丽,克拉丽尖叫了起来。她沿着楼梯后退,在损坏了的台阶上绊了一跤。石杖靠着她的皮肤发烫。只要她有个武器,不管是什么——
伊莎贝尔艰难地坐了起来。她把满是血污的头发推向后面,同时对着杰斯尖叫。克拉丽听到伊莎贝尔的尖叫声中有自己的名字,然后看见杰斯似乎被惊醒了,眨着眼睛冲向她。他开始跑。恶魔已经离得很近,足以让克拉丽看见它皮肤上黑色的伤口,看得见伤口里面有东西在爬动。它伸手来抓她——
但是杰斯在那儿,把阿班顿的手击开了。他将六翼天使猛掷向恶魔,刺进了这东西的胸膛,挨着已经扎在那里的另两把六翼天使。恶魔怒吼着,似乎这些六翼天使只不过是些小烦扰而已。“暗影猎手,”它咆哮道,“我很乐意杀死你,听你的骨头嘎吱作响,就像你的朋友那样——”
杰斯跳到扶手上,自己向阿班顿猛扑过去。他的跳跃力量把恶魔击得后退。它摇摇晃晃,杰斯则趴在它的后背上。杰斯从它的胸膛拔出一把六翼天使,一股腐液喷射而出。然后他把六翼天使一次又一次地向下扎进恶魔的后背。恶魔的两个肩膀也随之流淌着黑色的液体。
阿班顿咆哮着退向墙壁。杰斯必须下来,否则就会被压碎。他轻轻地落在地上,然后又举起了六翼天使。但是阿班顿的动作太迅速了,它的手挥了出去,把杰斯打翻在楼梯上。杰斯从楼梯上滚下,恶魔的爪子围成一个圈,扣在他的喉咙上。
“让他们把圣杯给我,”阿班顿怒吼道,它的爪子就在杰斯皮肤上方晃动,“让他们把它给我,我就让他们活命。”
杰斯咽了下口水。“克拉丽——”
但是克拉丽永远也没机会知道他要说什么,因为前面的门猛地开了。有一会儿她眼前只有一片光亮。然后她眨着眼,等强光造成的余像消失后,她看见西蒙站在开着的门口。西蒙。她已经忘了他在外面,几乎忘了有他存在。
他蹲伏在楼梯上,看到了她。然后他的目光移过,望向阿班顿和杰斯。他的手伸向肩后。她意识到,他拿着亚历克的弓,箭袋绑在他的背上。他从里面拔出一支箭,把它放在弓弦上,然后老练地举起弓,似乎他已经上百次地做过同样的动作。
箭射出来了,发出强烈的嗡嗡声,仿佛一只巨型大黄蜂。它越过阿班顿的头,射向屋顶——
天窗打碎了。黑色的脏玻璃如雨般落下,透过打碎了的窗框流淌而下的是阳光,大束的金色阳光倾泻而下,洒满前厅。
阿班顿尖叫起来,摇晃着向后退去,用手挡着畸形的头。杰斯一只手放到没有受伤的喉咙上,难以置信地盯着恶魔号叫着瘫倒在地。克拉丽有点期待它会爆发成火焰,可是它却缩叠起来。它的腿向着躯干折叠,头骨像燃烧的纸一样皱起来,不到一分钟,它就完全消失了,只留下烧灼的痕迹。
西蒙放低了弓。他的眼睛在镜片后面眨着,嘴微微张开。他和克拉丽的感受一样,看上去极为震惊。
杰斯还躺在楼梯上,正挣扎着坐起来,这时克拉丽跃下楼梯,跪在他身边。“杰斯——”
“我很好。”他坐起来,把血从嘴边擦去。他咳嗽着,吐了血。“亚历克——”
“你的石杖,”她打断了他,手伸向口袋,“你需要用它来疗伤吗?”
他看着她。从破碎的天窗倾泻下来的阳光照亮了他的脸庞。他看起来似乎正费极大的力气抑制着自己。“我很好。”他又说了一遍,把她推到一边,动作并不十分轻柔。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差点摔倒——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做不优雅的事。“亚历克?”
克拉丽看着他一瘸一拐地穿过前厅,向他不省人事的朋友走去。她把圣杯放进她连帽上衣的口袋,然后拉上拉链,站了起来。伊莎贝尔爬到了她哥哥的身边,一边把他的头放在腿上轻轻摇着,一边抚摸着他的头发。他的胸部在起伏——缓慢地,但是他在呼吸。西蒙靠在墙上望着他们,显得精疲力竭。克拉丽走到他身边,捏了捏他的手。“谢谢,”她小声说,“真让人意想不到。”
“不要谢我,”他说,“谢布奈布里斯夏令营的射箭课程。”
“西蒙,我不——”
“克拉丽!”是杰斯喊她,“把我的石杖拿来。”
西蒙不情愿地放她走开。她在暗影猎手们身边跪下,圣杯在她肋部有力地抖动着。亚历克的脸很白,散落着血滴,眼睛呈不自然的蓝色。他抓着杰斯的手腕,抓握处留下血印。“我……”他说,看起来好像是第一次看见克拉丽一样。他的表情中有某种她始料不及的东西:胜利的喜悦。“我杀死它了吗?”
杰斯的脸痛苦地扭曲着。“你——”
“是的,”克拉丽说,“它死了。”
亚历克看着她笑了。鲜血从他嘴里涌出。杰斯抽出手腕,用手指抚摸着亚历克的双颊。“别,”他说,“别动,千万别动。”
亚历克闭上了眼睛。“做你要做的。”他小声说。
伊莎贝尔把她的石杖伸给杰斯。“拿着。”
他点点头,用石杖尖沿着亚历克衬衫的前面划下。衬衫划开了,好像是被刀切开一样。伊莎贝尔用热切的目光看着他扯开衬衫,让亚历克的胸膛裸露在外。他的皮肤极白,到处印着透明的旧伤痕。还有其他的伤:发暗的爪子印格,每个伤洞都有红色的血,还向外渗着。杰斯绷紧了下巴,把石杖放在亚历克的皮肤上,自如地来回移动,这是长期练习的结果。但是有什么不对劲。即使他画了愈合印记,这些印记都会消失,仿佛他在水面上写字一样。
杰斯把石杖扔到一边。“该死。”
伊莎贝尔的声音很尖利。“怎么了?”
“它用它的爪子抓伤他了,”杰斯说,“他体内有魔毒。印记不起作用。”他又摸摸亚历克的脸,动作很轻柔。“亚历克,”他说,“你听到我说话吗?”
亚历克没有动。他眼睛下面的阴影看起来是蓝色,暗如淤青。如果不是他在呼吸,克拉丽会以为他已经死了。
伊莎贝尔低下头,她的头发遮住了亚历克的脸。她的双臂抱着他。“也许,”她小声说,“我们能——”
“送他去医院,”是西蒙,他站在他们旁边,那把弓在他手里晃荡着,“我帮你们把他放到面包车上。第七大街有遁道宗教会医院。”
“不去医院,”伊莎贝尔说,“我们要把他送到学院。”
“但是——”
“在医院里,他们不知道该怎么治疗他,”杰斯说,“他被一个大恶魔所伤。凡人医生没人知道怎么治那些伤。”
西蒙点点头。“好吧。我们把他放到车上。”
运气真好,面包车没有被拖走。伊莎贝尔在后座铺上一条脏毯子,他们把亚历克放在上面,让他的头枕着伊莎贝尔的大腿。杰斯蹲伏在他的朋友身边。他的衬衫袖子上沾满了深色的东西,胸部沾染着血迹,有恶魔的,也有人类的。他对着西蒙看时,克拉丽看到他眼睛里的金色似乎已消失,是一样她以前从来没在这双眼睛里看到过的东西:惊慌。
“快点开,盲呆,”他说,“就像地狱就在你身后那样开。”
西蒙发动了汽车。
他们沿着佛莱布什街猛冲,疾驰到桥上,与正呼啸着驶过蓝色水面的Q线列车保持同步。太阳明亮地照着克拉丽的眼睛,让她感觉刺痛,河面也反射着波光。西蒙以每小时八十公里的速度驶出下桥的弯曲匝道,她抓紧了座位。
她想起跟亚历克说的那些可怕的事情,他扑向阿班顿的情景,他脸上胜利的表情。她回头看到杰斯跪在他的朋友身边,鲜血正透过毯子往外渗。她想起了抱着死去的隼的小男孩。爱是毁灭。
克拉丽转回身,一个硬块卡在她喉咙的深处。从斜得厉害的后视镜中可以看到伊莎贝尔正用毯子裹住亚历克的喉咙。她抬头对着克拉丽的目光问:“还有多远?”
“也许十分钟。西蒙开得已经够快了。”
“我知道,”伊莎贝尔说,“西蒙——你这次真是不可思议。你行动得如此之快,我没料到一个凡人会想出那个办法。”
西蒙并没有因为被这样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夸奖而惊慌失措,他始终盯着路面。“你指射破天窗?你们进去后我突然想起来的。我在想这个天窗,还有你们说过恶魔是不能被阳光直射的。所以,事实上,我花了一会儿工夫才采取行动的。不要感觉不好,”他又说,“你甚至都看不到那个天窗,除非知道那儿有。”
我知道那儿有,克拉丽想,我本来应该采取行动的。即使我不像西蒙那样有弓箭,我也可以拿什么东西扔过去,或者告诉杰斯那里有天窗。她觉得自己又蠢又笨又没用,仿佛她的头脑里满是棉花,事实是她被吓住了,太害怕了,没法清楚地思考。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羞愧,好像有一个小太阳在她的眼皮后面炸开。
这时杰斯说话了。“干得漂亮。”他说。
西蒙眯了眯眼。“那么,如果你不介意告诉我——那个东西,那个恶魔——它从哪儿来的?”
“它是多萝西娅太太,”克拉丽说,“我的意思是,有几分是她。”
“她从来都不是什么美女,不过我不记得她的外貌有那么丑。”
“我想她被附身了,”克拉丽慢慢地说,努力在她自己的头脑中把事情连起来,“她想夺走圣杯。然后她打开了移空门……”
“很聪明,”杰斯说,“那恶魔附在她身上,然后把它大部分的虚形藏在移空门外边,那儿感应仪是测不出来的。所以我们进去,以为只要打几个弃魔。结果我们却发现自己面对着一个大恶魔:阿班顿——古老的恶魔之一,堕落世界的主人。”
“那看起来从现在开始堕落世界必须要接受没有它的存在了。”西蒙说着,转到了大街上。
“它没有死,”伊莎贝尔说,“几乎没有人杀死过大恶魔。必须同时杀死它们的肉体和虚体,它们才会死。我们只是吓跑了它。”
“哦,”西蒙看起来很失望,“多萝西娅太太怎么了?她会没事吗?既然——”
他停住了,因为亚历克开始窒息了,胸部的呼吸很急促。杰斯发狠地低声咒骂着。“我们怎么还没到那儿?”
“我们到了。我只是不想撞到墙上。”西蒙在角落小心停车时,克拉丽看见学院的门开着,霍奇站在拱门中间。面包车猛地一颠停下了,杰斯跳出来,伸手到车里把亚历克举起来,似乎他不过像个孩子一样重。伊莎贝尔拿着哥哥满是血污的狼牙棒,跟着他走进去。学院的门在他们身后关起来了。
克拉丽全身疲惫,她看看西蒙。“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要怎样向埃里克解释这些血迹。”
“去他的埃里克,”他自信地说,“你还好吗?”
“毫发无伤。其他人都受伤了,但是我没有。”
“这是他们的职责,克拉丽,”他温柔地说,“打恶魔——他们就是干这个的,不是你做的事情。”
“我能做什么,西蒙?”她在他的脸上寻找着答案,问道,“我能做什么?”
“呃——你拿到了圣杯,”他说,“不是吗?”
她点点头,然后拍拍她的口袋。“是的。”
他看起来放心了。“我差点都不想问,”他说,“它很好,对吧?”
“很好,”她说,她想起她的妈妈,抓紧了圣杯,“我知道它很好。”
丘奇像只雾角一样号叫着在楼梯的顶端迎接她,然后带她去了医务室。双层门开着,透过这门她能看见亚历克一动不动地躺在一张白色的床上。霍奇在他旁边俯着身,伊莎贝尔手里端着一个银托盘站在一边。
杰斯没有和他们在一起,因为他在医务室外面,斜倚着墙站着,他满是血污的双手在身体两侧蜷缩着。克拉丽在他面前停下,他睁开了眼睛。她看到他眼中的瞳孔张大了,金色已经被黑色完全吞噬。
“他怎么样?”她尽可能轻柔地问道。
“他失了很多血。恶魔毒很常见,但因为它是大恶魔,霍奇不确定平常用的解药会不会有效。”
她伸手去摸他的胳膊。“杰斯——”
他缩了回去。“别。”
她吸了口气。“我从来都不想亚历克出什么事。我很抱歉。”
他看看她,似乎第一次见到她。“不是你的错,”他说,“是我的。”
“你的?杰斯,不,这不是——”
“噢,这是,”他说道,声音像一片薄冰那么脆弱,“Mea culpa, mea maxima culpa.”
“那是什么意思?”
“我的错,”他说,“我自己的错,我最严重的错。那是拉丁语,”他漫不经心地把一绺头发从她额前拨回去,仿佛是个无意识的举动,“弥撒的一部分。”
“我以为你不信仰宗教。”
“我可能不相信原罪,”他说,“但是我真的感觉有罪。我们暗影猎手靠规则生存,而那个规则是没有弹性的。荣誉,过错,悔罪,那些对我们而言是真实的,与宗教无关。一切都和我们是谁有关。这就是‘我是谁’,克拉丽,”他绝望地说,“我是圣廷的一员。它浸入我的血液和骨头。所以告诉我,如果不是我的错,为什么我看到阿班顿时脑子中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我的斗士伙伴而是你?”他的另一只手也上来了,他用双手的掌心捧着她的脸,“我知道——我早知道——亚历克有些反常。我早知道有什么不对。但是我能想到的只是你……”
他向前倾着头,因此他们的额头触碰在一起。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撩拨着她的睫毛。她闭上眼睛,让他的靠近像潮水一样涌遍全身。“如果他死了,那就像是我杀了他,”他说,“我让我的父亲死了,而现在我还杀了曾拥有过的唯一的兄弟。”
“不是那样的。”她小声说。
“是的,是这样的。”他们近得能亲吻了。而他仍然紧紧抱着她,似乎除此以外什么都不能向他保证她是真实的。“克拉丽,”他说,“我这是怎么了?”
她搜肠刮肚地找答案——这时听到有人在清嗓子。她睁开眼睛。霍奇站在医务室门边,他整洁的衣服上沾着几块锈迹。“我已经做了能做的。他服了镇静剂,不是由于疼痛,而是……”他摇了摇头,“我必须联络无声使者,这超出了我的能力。”
杰斯慢慢地放开克拉丽。“他们到这儿要多长时间?”
“我不知道,”霍奇摇着头沿着走廊走开了,“我会立即派出雨果,但是由使者自行决定来的时间。”
“但是——”即使是杰斯要跟上霍奇的大步流星也有点吃力,克拉丽无望地落在他们两个后面,不得不竖起耳朵才能听见他说的话,“否则他可能会死。”
“可能。”霍奇的全部回应只有这个。
图书室很阴暗,有雨水的味道:其中的一扇窗开着,窗帘下已经聚集了一摊水。雨果唧唧喳喳地叫着,霍奇快步走过去,把书桌上的灯打开,这时雨果跃上它栖息的地方。“很遗憾,”霍奇说着,伸手去拿纸和钢笔,“你们没有拿到圣杯。我想,它会给亚历克带来一些宽慰,当然对他的——”
“可是我拿到了圣杯,”克拉丽惊讶地说,“你没有告诉他吗,杰斯?”
杰斯眨着眼睛,尽管克拉丽弄不清他的小动作是因为惊讶还是突然的亮光。“没有时间了——我要把亚历克带到楼上去……”
霍奇全身突然静止,指间的笔一动不动。“你有圣杯?”
“是的。”克拉丽从口袋里掏出圣杯:它仍然冰冷,似乎她的身体不能暖热这金属。红宝石像红色的眼睛一样闪烁着。“在我这儿呢。”
笔从霍奇的手里完全滑了出来,掉到他脚边的地板上。向上的灯光映出他狰狞的脸:每一条凶狠、担心和绝望的线条。“那是天使之杯?”
“这个,”杰斯说,“它是——”
“现在别管那个了。”霍奇说。他把纸放到书桌上,走向杰斯,抓着他的双肩。“杰斯·维兰德,你知道你做了些什么吗?”
杰斯吃惊地抬头看着霍奇。克拉丽注意到了这一对比:大人狰狞的脸和孩子平滑的脸,落在杰斯眼睛前的绺绺淡色头发甚至使他显得更小。“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杰斯说。
霍奇从牙缝里嘘出口气。“你看起来和他真像。”
“像谁?”杰斯震惊地说,显然他以前从未听霍奇这样说过话。
“像你父亲。”霍奇说,然后抬眼看在他头顶潮湿的空气中拍打着黑色翅膀盘旋着的雨果。
霍奇眯起了眼睛。“雨金。”他说,然后这只鸟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声尖叫,伸着爪子直直地向克拉丽的脸俯冲过来。
克拉丽听到杰斯大声叫喊,然后整个世界到处是旋转着的羽毛,鸟喙和爪子乱啄乱抓。她两颊生疼,本能地举起手遮住脸,高声尖叫着。
有人用力地从她怀里抢走圣怀。“不!”她叫道,伸手去抓。她的胳膊一阵钻心的疼痛,双腿似乎从身体下面离开了。她滑了一下摔倒了,膝盖重重地落在坚硬的地板上。鸟爪又扫过她的前额。
“够了,雨果。”霍奇用他平静的嗓音说。
这只鸟听话地飞离了克拉丽。她一阵作呕,从眼睛里滴出血来。她感觉自己的脸被撕碎了。
霍奇没有动过,他还站在原来的地方,拿着生命之杯。雨果焦躁地围着他绕圈,发出轻轻的叫声。还有杰斯——杰斯躺在霍奇的脚边,非常安静,仿佛睡着了。
所有的想法在她的头脑中都消失了。“杰斯!”说话让她很痛——脸颊痛得惊人,嘴里还有血腥味。杰斯没有动。
“他没有受伤。”霍奇说。克拉丽站起来,想要猛扑向他——然后她碰到某种看不见却像玻璃一样坚硬结实的东西,向后打了个趔趄,她挥拳打向空气。
“霍奇!”她大声喊叫。她用力踢,几乎在隐形墙上把脚都踢肿了。“别傻了。圣廷发现你的所作所为——”
“到那时我早就走了。”他跪在杰斯身边说。
“但是——”震惊仿佛一阵电波传遍她全身,让她意识到了什么,“你从来没有向圣廷传递过信息,是吗?这就是为什么我问起你时,你表现得那么怪异。你自己想要圣杯。”
“不是,”霍奇说,“为我自己。”
克拉丽的嗓子干如沙尘。“你为瓦伦丁效命。”她小声说。
“我不为瓦伦丁效命。”霍奇说。他举起杰斯的手,从上面拔掉一个东西,是杰斯戴在手上的一只雕花戒指。霍奇把它戴在自己的手指上。“但我是瓦伦丁的人,这是真的。”
他以很快的动作将戒指在手指上转了三转。有那么一会儿什么也没发生,然后克拉丽听到开门的声音,她本能地转身去看。霍奇身边的空气在发光,就像从远处看到的湖面。发光的空气墙像银色的帘子被拉开了,然后一个个子高高的男人站在霍奇旁边,他看上去像是潮湿的空气汇集而成。
“斯塔克韦德,”他说,“你拿到了圣杯?”
霍奇双手举着圣杯,但是没有说话。他看起来已经瘫痪了,说不出来是由于害怕还是震惊。克拉丽一直觉得他很高,可是现在他看起来很矮,还耸着肩。“我的主人瓦伦丁,”他最后说,“我没料到你这么快。”
瓦伦丁。他并不像照片上那个英俊的男孩,虽然他的眼睛还是黑色的。他的脸不是她想的样子:这是一张克制、紧绷、内敛的脸,那种教士的脸,有着悲伤的眼睛。他的衣服很合体,黑色的袖口下蔓延出凸起的白色伤痕,显示出他使用石杖已有多年。“我告诉过你我会通过移空门来找你。”他说。他声音洪亮,而且有种奇怪的熟悉感。“你不相信我吗?”
“相信。只是——我以为你会派潘波恩或布莱克韦尔来,而不是亲自来。”
“你认为我会派他们来取圣杯?我不是傻瓜。我知道它的诱惑,”瓦伦丁伸出手,克拉丽看见,一只和杰斯一样的戒指在他的手指上闪着光,“把它给我。”
但是霍奇紧紧地抱着圣杯。“我想先要得到你承诺我的东西。”
“先要?你不信任我,斯塔克韦德?”瓦伦丁笑了,笑中还透着幽默,“我会按你要求的做。交易就是交易。虽然我必须说得到你的消息我很震惊。我想不到你会介意闭关沉思的生活,这么说吧,你从来都不太喜欢上战场。”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滋味,”霍奇呼出一口气说,“一直在害怕——”
“不错,我不知道。”瓦伦丁的嗓音像他的眼睛一样悲伤,似乎他同情霍奇。但是他的眼中也含有厌恶,一丝轻蔑。“如果你真不打算给我圣杯,”他说,“你就不会呼唤我到这里。”
霍奇的表情缓过来了。“背叛那些信任你的人并不容易。”
“你是指莱特伍德夫妇,或者他们的孩子?”
“两者都有。”霍奇说。
“啊,莱特伍德夫妇,”瓦伦丁伸出一只手,抚摸立在书桌上的铜地球仪,长长的手指划着大陆和海洋的边线,“可是你欠他们什么,真的?你受到的惩罚他们也应该受到。如果不是他们在圣廷高层有亲戚,他们会和你一道受到诅咒。事实是,他们可以自由来去,像普通人一样走在阳光下,他们可以自由地回家。”他说“家”时声音很激动,说出了这个字所有的意义。他的手指停止了在地球仪上的动作,克拉丽确信他摸到了伊德里斯所在的地方。
霍奇的目光瞥到一边。“他们做的事任何人都会做。”
“你不会这样做。我不会这样做。让朋友替我受罪?斯塔克韦德,他们如此轻易地将这种命运留给你,肯定会让你滋生愤懑的感觉……”
霍奇的肩膀抖动了。“但这不是孩子们的错,他们什么也没做——”
“我还从不知道你这么喜欢孩子,斯塔克韦德。”瓦伦丁说,似乎这个想法让他觉得好玩。
霍奇胸部的呼吸很急促。“杰斯——”
“你不要提杰斯。”第一次,瓦伦丁的声音听起来很生气。他看了一眼地板上静静躺着的身体。“他在流血,”他说道,“为什么?”
霍奇把圣杯搂在胸前。他的指节很白。“不是他的血。他昏迷了,但是没有受伤。”
瓦伦丁愉快地笑着,抬起头。“我想知道,”他说,“他醒来后会怎样想你。背叛从来不美,但是背叛一个孩子——那是双倍的背叛,你不这样认为吗?”
“你不会伤害他的,”霍奇小声说,“你发过誓不会伤害他。”
“我从来没有,”瓦伦丁说,“过来,现在。”他从书桌边走开,走向霍奇。而霍奇像只被捕获的小动物一样退后。克拉丽可以看到他的悲哀。“如果我说我确实打算伤害他,你会怎么做?你会跟我打吗?不给我圣杯?即使你能杀得了我,圣廷也永远不会解除你的诅咒。你将一直躲在这儿,直到死,哪怕只是把窗户开大点都会让你恐惧。为了不再害怕,有什么你不愿意交换?只要能再回到家,有什么你不愿意放弃?”
克拉丽移开了目光,霍奇脸上的表情让她无法忍受。他哽咽着说:“告诉我你不会伤害他,然后我就给你。”
“不,”瓦伦丁说,声音更柔和了,“无论如何你都要给我。”他伸出了手。
霍奇闭上了眼睛。有一瞬他的脸就像书桌下一个大理石天使的脸,在可怕的重压下痛苦而沉重。然后他无力地低声咒骂,将圣杯递给瓦伦丁,虽然他的手抖动得像大风中的一片叶子。
“谢谢。”瓦伦丁说。他拿过圣杯,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真觉得你把边缘磕了个凹痕。”
霍奇没有说话,面如死灰。瓦伦丁弯腰抱起杰斯,他轻轻把他举起的时候,克拉丽看到,裁剪得无可挑剔的上衣紧紧裹住他的胳膊和背部。她意识到他很有欺骗性,是一个魁梧的人,躯体像一株橡树的树干。杰斯在他怀里软绵绵的,相比之下像个孩子。
“他将很快和他父亲在一起,”瓦伦丁低头看着杰斯苍白的脸说,“他属于那里。”
霍奇退缩了。瓦伦丁转身从他身边走开,向穿越而来的那条发光的帘子走去。克拉丽意识到,移空门肯定在那里开着。她看着帘子,就像看着阳光在镜面上反射出去。
霍奇伸出一只手哀求。“等等!”他叫道,“你给我的承诺呢?你发誓要结束我的诅咒。”
“那倒是真的。”瓦伦丁说。他停了一下,用力看着霍奇。霍奇气喘吁吁,后退几步,手迅速放到胸口,似乎什么东西打中了他的心脏。黑色的液体从他张开的手指周围渗了出来,滴到地板上。霍奇抬起带着伤疤的脸看着瓦伦丁。“好了吗?”他拼命地问,“诅咒——它解除了吗?”
“是的,”瓦伦丁说,“希望交易来的自由能带给你快乐。”说完他迈步穿过发光的空气。有一会儿他自己也显得闪闪发光,似乎站在水下,然后他就带着杰斯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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