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1
他们几乎是在河面上飞。奇普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从来没这么快过。光明王一言不发，仍旧沉浸在先前的消极情绪之中。整个下午，加文·盖尔都在船桨装置旁边划船——那东西一会儿看起来像梯子，一会儿又像熔炉风箱，之后又变成转筒。加文不断变换船桨装置的外形，直到精疲力竭、肌肉痉挛、满身大汗才停下来。然而过了一会儿，他又重新开始炼制拉克辛，把船桨变成一个新形状，全身早已倍感疲惫的肌肉稍事休息，又接着继续下去。
等奇普总算能发出声，他开口问道：“先生，嗯，他把那个箱子拿走了？”他不打算问与凯莉丝·怀特奥克有关的事情，也不打算问加文之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现在不会问，以后也不会问。
加文抬眼看向奇普，嘴唇紧抿。奇普立刻后悔了。“不给那个，就得给你的命。”
奇普顿了顿，说：“谢谢您，先生。谢谢您救了我。”与聊天相比，光道谢的话，事情就简单多了。但那是我的！奇普心想，那是妈妈给我的最后一件，也是唯一一件东西！
“你可真受欢迎。”加文说着瞥了一眼身后的河水。很显然，他的心思正在别处。
“那个男人杀了我妈妈是吗？”奇普问。
“是的。”
“我以为您会杀了他。但您停手了。”
加文瞄了他一眼，上下打量一番。他的语气变得十分冰冷：“我不会伤害无辜的人，我只杀罪犯。”
“他们才不无辜！他们杀害了所有我认识的人！”泪水顺着奇普的脸颊滑落。一股莫名的情愫抓挠着他的心，让他感到精疲力竭。
“我在说你。”
这句话说得奇普一愣，可他依旧十分混乱。因为他，加文才没去杀掉格拉多王？他不知道有什么词能表达他这一刻的心情。他又一次让母亲失望了。他甚至因为自己的无能，阻碍了替母亲复仇。
我以后会弥补你的，妈妈。用我的灵魂。我会杀了他。我发誓。
小舟驶过六座村庄，数十条小船。接着，又一条支流并入河水，河面变得更加宽阔。但加文只停过一次船，去买了些烤鸡、面包与葡萄酒。他把吃的东西扔给奇普，说了句“吃”，然后便结束了他们之间的对话。加文一口没动，就算遇到渔船，知道那些渔民正一脸惊讶地看着他们，他也不说话，也不放慢船速。
他一直在那守着船桨装置，直到太阳落山，才让自己歇口气。奇普也总算等到再次和他说话的机会：“我能帮您的忙吗……先生？”
光明王打量他一眼，似乎根本没想过让他帮忙这种事。加文说：“谢谢你的好意。这里，站到这上面，原地踏步就行。”他之前一直在这东西上面跑来着。“如果你习惯用船桨，可以用那几个手动桨。往你喜欢的那侧划水，然后来回交替。左舷用左舵，右舷用右舵，明白了吗？”
“左舷是指左边？”“啊？”奇普眨巴眨巴眼睛：“呃……还是指右边？”“当你面朝船尾的时候是。”
他脸上的惊慌失措肯定都被对方看去了，因为奇普听见了加文的轻笑声。“没关系。划累了就歇会儿。遇上湍流或强盗就叫我。我先休息一会儿。”加文坐到奇普刚才坐着的位子，把剩下的鸡肉与面包撕成碎块。奇普开始奋力划船，试着让小舟以一个得体的速度前进。他回头瞧了一两次——这反应很正常——他想确定加文是不是满意，但光明王已经睡着了。
夜幕降临，月亮挂上头顶正空，只露出了四分之一的月牙。奇普放下船桨，改成原地踏步。即使单凭走路产生的动力，小舟也能快速向前挺进。凯莉丝离开后，加文将船身进一步缩窄，这样一来，小舟便不用继续蹚水破浪，可以悬浮水面而飞速前进。最初几分钟，奇普总会禁不住焦虑担忧，每每回头，他总觉得他们马上就要碰到强盗，而光明王却没有及时醒来。然而没过多久，他便平静下来，逐渐融入到小船、水波与夜色徜徉的韵律之中。
一只猫头鹰在远处鸣叫。几只小蝙蝠从天上俯冲向河面，捕食那些高高飞在水面上的昆虫。鳟鱼一跃而起，将临近水面的小虫吞入口中。漂来的小舟惊起一只正在河边休息的苍鹭，后者挥动巨大的蓝翅膀，飞入茫茫夜色。
慢慢地，奇普也被宁静的夜色所影响。河面变得如镜子般平滑，群星在他脚下熠熠生辉。他看见鸭群散乱地栖息在岸边，每一只都将头收到翅膀之下。接着，奇普再次回头看向那个可能是他父亲的男人。
加文·盖尔是个肌肉结实的男人。他肩膀宽阔，身材瘦长，而奇普则很胖。他完全找不到他们之间的相似之处，找不到任何能让他觉得这件事比较真实的线索。加文的肤色很白，他的则像是卢斯格尔人与血森林人的混血。卢斯格尔人往往拥有一双绿色或棕色的眼睛，深色的头发与橄榄色的皮肤；血森林人则有一双矢车菊般的蓝眼睛，火焰似的红头发与惨白的皮肤。加文的头发是锃亮的黄铜色，至于他的眼睛，当然是一双专属于光明王的眼睛。当他使用御光术时，他用什么颜色，那双眸子就会瞬间变成什么颜色。当他不使用御光术时，眼睛则微微闪烁出光芒，仿佛那就是光芒本身。任何一丝微弱的光线都能透过他的虹膜闪现出多种不同的颜色。那是奇普见过的最令人紧张的眼睛，那是被奥赫拉姆神选中的眼睛。
奇普的眼睛是淡蓝色的，除了告诉别人他是个杂种之外，什么用都没有。或许他体内真的有部分血森林人的血统。提利亚人和大多数其他地方的人一样，都有一双黑眼睛。奇普虽然长了一头提利亚人特有的黑发，但发丝却像帕里亚人或伊利塔人一样打成了细卷。说真的，与其这样还不如长成直发或波浪发。单凭这些外貌特征就足以知道他长得有多奇怪了，根本没有什么决定性的证据能够证明他是光明王的儿子。当然，他母亲长得也不像提利亚人，可这就让情况变得更加复杂。肤色比双亲的都要深，长了一头卷发，还有一双淡褐色的眼睛。奇普试着想象了一下母亲与加文的孩子本该有的模样……想象不出。他俩身上混合了太多血统，谁能知道最后会生出来什么样的孩子？或许，如果他不像现在这么胖，说不定能看出点眉目。又或许，这一切仅仅只是一个单纯的玩笑、一个谎言。
光明王，光明王本人？这样一位大人物怎么会是他的父亲？他还说他甚至不知道世上还有奇普这个人，这怎么可能？
答案似乎已经很明显了。那时候他们正在打仗，加文的军队在离莱克顿不远的地方遇上达森的军队。当加文穿过小镇时，遇到了莉娜。他是光明王，即将迎接他的或许是死亡。她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自己生活的小镇马上就要毁于一旦。于是，她与他共度一夜，然后加文奔赴战场，去迎战他的兄弟——或许就在事后第二天，在处理战后余波的时候，在重建家园，镇压反叛余孽，重建外交，治理国家的过程中，加文就已遗忘了莉娜这个人。即使他想到了，对当时的光明王来说，提利亚也不是一个友好安全的地方。这里曾站在达森那边，支持他那位邪恶的兄弟，作为代价，提利亚受到了十分残酷的对待。
又或许，那时候是加文强暴了莉娜，不过这不现实。强奸犯为什么要与奇普相认？特别是这件事明显让加文付出了很大代价。
奇普几乎能够想象得到当时的情况。他的母亲未婚先孕，一个人被留在沦为废墟的莱克顿。当然，她曾想要逃跑。奇普是她唯一的希望，不然她还能有什么？她独自一人踏上旅程，步行去加里斯顿，可当地的胜利者哪会管提利亚人的死活？他完全想象得出来，她的母亲去找那些行政官，希望能见加文·盖尔一面，因为她怀了他的私生子。假如她真能带着她的故事，见到一位长官，那恐怕就是天大的幸运了，可最终她还是回到了莱克顿，她一度妄想的美梦就这样破灭了。
然而任何时候莉娜看到奇普，都觉得当初做错的人不是自己，是加文“背叛”了她，让她失望透顶。奇普就是她破灭的美梦。
踏步不到半个小时，奇普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两条胳膊也都变得滚烫。但一想到加文已经全速划船几个小时，他便不好意思过去叫醒光明王，并为自己先前的想法感到羞愧不已。事实上，不管做什么奇普总是很快便累到不行。不过，只要他能克服最初的疲劳感，就能坚持很长一段时间。
奇普不打算叫醒光明王，完全不。让那个男人先歇一会儿吧，他已经为奇普做了太多。奇普打算在加文睡醒之前一个人划船，哪怕那会把他累死。他发誓。
立誓的感觉让奇普的心情一下子舒畅起来。他只是个无名小卒，什么都算不上，但他能让光明王有一夜好眠。他也能做出成果，能在小事上起到作用，而那已经比他这辈子做过的任何一件事都要了不起。
奇普继续划船。今天，光明王救了他的命。光明王本人！光明王还制服了格拉多王，杀了他手下几十名镜光骑士——然后安然无恙地离开。回想当时，奇普很可能因袭击国王而遇到生命危险。他究竟有多蠢？格拉多身边站了那么多御光者，他竟然以为自己能取国王的性命？愚蠢！
尽管夜晚的气温很低，但没跑一会儿，奇普已经累得满身大汗。在船桨装置上进行的徒步运动已经逐渐演变成一次漫长的跋涉，唯一不同的是这次跋涉能让小舟走得像慢跑的马一样快。
由于太过专注脚下，等奇普注意到时，小舟已经行到一座帐篷附近。看情况，那里似乎坐着几个正围在火堆旁聊天喝酒的人。他们大口喝酒，又说又笑，其中一个人还漫不经心地弹起琵琶，演奏不成曲的小调。奇普的反应一眨眼间缓和下来，他继续踏动划船装置，丝毫没意识到那群家伙是什么人。他们全副武装，有一个似乎正在边上站岗——他举着弩，将后座抵在肩头，随时准备射击。
奇普想去轻声叫醒加文，可他们离那群人实在太近了。任何能叫醒光明王的声音都很可能会让河流下游那个站在火光边缘处的弩手听到。对方的身体朝向河面，不过脑袋却对着自己的同伴。
小舟划过河面，发出十分细小的嘶嘶声。与充斥在火堆旁的欢声笑语相比，这点声音根本无足轻重。强盗们控制了河道，他们在河里堆放岩石，从两侧缩短河道的宽度，然后将木板搭在石头中间，做出一条狭窄的通道，任何试图通过这里的船只都将进入他们手中长矛的射程范围。
奇普可以走下划船装置叫醒加文——但加文会怎么做？现在是晚上，根本没有多少可以给光明王操纵的光。如果奇普早点叫醒他，这会儿也不至于将一切弄得太迟。他很可能会把他们两个都害死。眼下，他不得不划船冲向缺口，祈祷一切顺利。
少年最后深吸一口气，将小舟对准河道上的缺口。随着最后一缕月光划过水面，小舟终于完全暴露在强盗的陷阱之下：河道中央的小洞又矮又窄。再有几个拇指的距离，奇普的小舟就要从那里穿过去了。一旦这时候有谁发现了他们，都可以马上发动攻击，在船身上开个大洞。
拉克辛制成的船面轻轻擦着河洞，慢慢滑进去。
趁小舟穿过陷阱的空当，奇普迅速瞥一眼放哨的弩手。那人只比奇普大几岁，正在开心地笑，他的一只手指向另一名伙伴，似乎在让对方给他再来一袋葡萄酒。
接着，小舟穿过河洞，弩手转过身。后者看着奇普，摇了摇头，整个人愣在当场。在这样黑暗的夜晚，对一个夜间视力刚受到火光影响的哨兵来说，半透明的拉克辛几乎是不可视的。所以，现在他能瞧见的，就只有一个正从他面前跑过的胖男孩——还是在河面上。不可思议。
奇普笑着朝他挥挥手。
哨兵举起手，也跟着挥了挥，呆愣在原地。他回头看看火堆旁的同伴，想要喊出警告，却发不出声音。他又转回来，去看奇普。
奇普仍在简易弩的射程范围内。他很清楚这一点，不过他没有加速——就算他还有多余的力气。要知道眼下无论他做什么都可能会刺激到对方。
哨兵聚精会神凝视黑暗，仔细盯着面前即将消失的幽灵，一声不吭。早已惊慌失措的他擦擦额头上的汗，又用力晃了晃脑袋，转身看向自己的伙伴。奇普抓住机会全速狂奔。不一会儿，小舟便已在河上驶出数百步远。接着，奇普马上恢复到原先走路的速度，再次露出傻笑，好让自己看上去与先前一样蠢。他做到了，甚至没去惊扰光明王就成功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渐渐地，奇普也弄不清自己究竟走了多久。他竭力想去留意岸边的风吹草动，但早已深入骨髓的疲惫让他逐渐变得恍惚起来。小舟又经过几座小帐篷——不知道里面住的是强盗，还是单纯的无辜旅人。奇普看不出其中的区别，不过只要看见他们，他就会将速度放慢到像在爬一样，直到确定营地里所有人都在睡觉才能放心前进。他还又玩了一把那个不集中视线的把戏。与集中注意力相比，这种观察方法更能让他看清不远处是否还有正在熟睡的人。幸运的是，后面奇普再没遇到别的哨兵。
天空仿佛已经有一千年没有亮过。奇普的两条腿走得滚烫，像被火烧过一般，肺也已经疼到不行。他几乎感觉不到手臂的存在。但他不愿停下。毕竟即使只靠他在上面走路，小舟的速度也有平底船的两倍多。
太阳终于爬上山丘。在它登上卡洛斯山之前，阳光也如平常一样，早早向世人宣布白昼的到来。光明王还在熟睡。奇普不敢停下来，现在不行。他已经走了一个晚上，加文知道了一定会深受感动，或许还会用全新的眼光看待他。他想让光明王知道，自己不是负担，不是耻辱，也不是令他避之不及又不得不承认的私生子。
见光明王动了动，奇普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来。然而对方只是翻个身，呼吸也再次恢复平稳。奇普有些失望。他看向冉冉升起的太阳，要一直等到阳光照在光明王脸上才行吗？那他恐怕至少还要再走一个小时。奇普吞了口唾沫。他的舌头又干又胀，粗糙得像锉刀似的。从上次喝水到现在已经过去多久了？河水就在他脚下，可他却渴得要命。
奇普觉得自己必须要喝口水才行。现在不是想不想的问题了，再不喝水，他就要死了。光明王的酒囊离他甚至不到一步远。奇普停下脚步，他的腿在发抖，双脚早已麻木，随着体内的血再次回流四肢，他感到自己的腿和脚都在隐隐作痛，不过他总算把自己从船桨装置上解脱出来。奇普走过去，伸手抓起酒囊。
或者说试图抓起酒囊。刚迈步，麻木的双脚便勾到一起，奇普脚下一绊，倾身向前，勉强转身才不至于撞到光明王。然而扭转方向的肩膀却砰的一声撞上小舟船舷，原本平静的小舟顷刻间剧烈摇晃起来。事实上，这条小船之所以能穿过强盗设计的陷阱，就是因为它的吃水线很浅，但这同时也意味着船身并不稳定。水碗似的平滑船体虽然能让他们平安无事地滑过礁石，可一旦突然转向，结果将是灾难性的。
奇普眼看着河水离自己越来越近，下一秒，小舟翻倒，他也一头栽进河里。河水没过他的耳朵，惊慌之下，奇普挥动笨拙的四肢，奋力扑打。船内其他物品也纷纷落入水中。恍惚间，奇普听见一个男人惊恐的尖叫声。
好在河水很温暖。奇普倍感耻辱，他真想一死了之，来结束这一切。我刚刚把光明王给弄河里去了。我的奥赫拉姆神！
噢，他现在可真要对你印象深刻了，奇普。
转眼的工夫，奇普的肺灼烧起来。濒死的恐惧驱赶掉心头的羞耻，他不顾一切，拼命呼救。奇普用力扑打，可身体却越来越虚弱。他的腿似乎认为现在正是抽筋的好时候，完全不听他的使唤。两条腿都是，接着他的左臂也搅和进来。他像只蹩脚的鸟在水里扑腾不停，勉强吸一口气便马上又沉下去。他的身体有一部分知道他能浮起来，他昨天还在河上做过漂流，但眼前的危机令奇普完全迷失了方向。他奋力挣扎，在错误的时间吸气，然后没入水中。
头好疼。奥赫拉姆神啊，那感觉就像是有人正在用力扯他的头发。
奇普又吐又喷，可算倒光了喉咙里的水。是空气！甜美、宝贵的空气！真的有人抓着他的头发把他拎起来，奇普被那人拉出水面。他又猛咳两下，终于睁开眼睛。
光明王在朝他眨眼——不、不是眨眼。加文在躲避奇普喷到他脸上的水。
让我去死吧。
加文将奇普拖上小舟——现在船身可算宽了，还配了龙骨，比之前平稳不少。奇普埋下头，用力去搓自己的四肢，好让它们停止抽搐。光明王在旁边看着他，等他开口解释。奇普吞了口唾沫，瑟缩成一团，许久才鼓起勇气迎向面前这位大人物的怒火。他羞愧地抬起头，看过去。
“我喜欢晨泳，”加文说道，“让人精神一振。”接着，朝奇普眨了下眼睛。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等奇普总算能发出声，他开口问道：“先生，嗯，他把那个箱子拿走了？”他不打算问与凯莉丝·怀特奥克有关的事情，也不打算问加文之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现在不会问，以后也不会问。
加文抬眼看向奇普，嘴唇紧抿。奇普立刻后悔了。“不给那个，就得给你的命。”
奇普顿了顿，说：“谢谢您，先生。谢谢您救了我。”与聊天相比，光道谢的话，事情就简单多了。但那是我的！奇普心想，那是妈妈给我的最后一件，也是唯一一件东西！
“你可真受欢迎。”加文说着瞥了一眼身后的河水。很显然，他的心思正在别处。
“那个男人杀了我妈妈是吗？”奇普问。
“是的。”
“我以为您会杀了他。但您停手了。”
加文瞄了他一眼，上下打量一番。他的语气变得十分冰冷：“我不会伤害无辜的人，我只杀罪犯。”
“他们才不无辜！他们杀害了所有我认识的人！”泪水顺着奇普的脸颊滑落。一股莫名的情愫抓挠着他的心，让他感到精疲力竭。
“我在说你。”
这句话说得奇普一愣，可他依旧十分混乱。因为他，加文才没去杀掉格拉多王？他不知道有什么词能表达他这一刻的心情。他又一次让母亲失望了。他甚至因为自己的无能，阻碍了替母亲复仇。
我以后会弥补你的，妈妈。用我的灵魂。我会杀了他。我发誓。
小舟驶过六座村庄，数十条小船。接着，又一条支流并入河水，河面变得更加宽阔。但加文只停过一次船，去买了些烤鸡、面包与葡萄酒。他把吃的东西扔给奇普，说了句“吃”，然后便结束了他们之间的对话。加文一口没动，就算遇到渔船，知道那些渔民正一脸惊讶地看着他们，他也不说话，也不放慢船速。
他一直在那守着船桨装置，直到太阳落山，才让自己歇口气。奇普也总算等到再次和他说话的机会：“我能帮您的忙吗……先生？”
光明王打量他一眼，似乎根本没想过让他帮忙这种事。加文说：“谢谢你的好意。这里，站到这上面，原地踏步就行。”他之前一直在这东西上面跑来着。“如果你习惯用船桨，可以用那几个手动桨。往你喜欢的那侧划水，然后来回交替。左舷用左舵，右舷用右舵，明白了吗？”
“左舷是指左边？”“啊？”奇普眨巴眨巴眼睛：“呃……还是指右边？”“当你面朝船尾的时候是。”
他脸上的惊慌失措肯定都被对方看去了，因为奇普听见了加文的轻笑声。“没关系。划累了就歇会儿。遇上湍流或强盗就叫我。我先休息一会儿。”加文坐到奇普刚才坐着的位子，把剩下的鸡肉与面包撕成碎块。奇普开始奋力划船，试着让小舟以一个得体的速度前进。他回头瞧了一两次——这反应很正常——他想确定加文是不是满意，但光明王已经睡着了。
夜幕降临，月亮挂上头顶正空，只露出了四分之一的月牙。奇普放下船桨，改成原地踏步。即使单凭走路产生的动力，小舟也能快速向前挺进。凯莉丝离开后，加文将船身进一步缩窄，这样一来，小舟便不用继续蹚水破浪，可以悬浮水面而飞速前进。最初几分钟，奇普总会禁不住焦虑担忧，每每回头，他总觉得他们马上就要碰到强盗，而光明王却没有及时醒来。然而没过多久，他便平静下来，逐渐融入到小船、水波与夜色徜徉的韵律之中。
一只猫头鹰在远处鸣叫。几只小蝙蝠从天上俯冲向河面，捕食那些高高飞在水面上的昆虫。鳟鱼一跃而起，将临近水面的小虫吞入口中。漂来的小舟惊起一只正在河边休息的苍鹭，后者挥动巨大的蓝翅膀，飞入茫茫夜色。
慢慢地，奇普也被宁静的夜色所影响。河面变得如镜子般平滑，群星在他脚下熠熠生辉。他看见鸭群散乱地栖息在岸边，每一只都将头收到翅膀之下。接着，奇普再次回头看向那个可能是他父亲的男人。
加文·盖尔是个肌肉结实的男人。他肩膀宽阔，身材瘦长，而奇普则很胖。他完全找不到他们之间的相似之处，找不到任何能让他觉得这件事比较真实的线索。加文的肤色很白，他的则像是卢斯格尔人与血森林人的混血。卢斯格尔人往往拥有一双绿色或棕色的眼睛，深色的头发与橄榄色的皮肤；血森林人则有一双矢车菊般的蓝眼睛，火焰似的红头发与惨白的皮肤。加文的头发是锃亮的黄铜色，至于他的眼睛，当然是一双专属于光明王的眼睛。当他使用御光术时，他用什么颜色，那双眸子就会瞬间变成什么颜色。当他不使用御光术时，眼睛则微微闪烁出光芒，仿佛那就是光芒本身。任何一丝微弱的光线都能透过他的虹膜闪现出多种不同的颜色。那是奇普见过的最令人紧张的眼睛，那是被奥赫拉姆神选中的眼睛。
奇普的眼睛是淡蓝色的，除了告诉别人他是个杂种之外，什么用都没有。或许他体内真的有部分血森林人的血统。提利亚人和大多数其他地方的人一样，都有一双黑眼睛。奇普虽然长了一头提利亚人特有的黑发，但发丝却像帕里亚人或伊利塔人一样打成了细卷。说真的，与其这样还不如长成直发或波浪发。单凭这些外貌特征就足以知道他长得有多奇怪了，根本没有什么决定性的证据能够证明他是光明王的儿子。当然，他母亲长得也不像提利亚人，可这就让情况变得更加复杂。肤色比双亲的都要深，长了一头卷发，还有一双淡褐色的眼睛。奇普试着想象了一下母亲与加文的孩子本该有的模样……想象不出。他俩身上混合了太多血统，谁能知道最后会生出来什么样的孩子？或许，如果他不像现在这么胖，说不定能看出点眉目。又或许，这一切仅仅只是一个单纯的玩笑、一个谎言。
光明王，光明王本人？这样一位大人物怎么会是他的父亲？他还说他甚至不知道世上还有奇普这个人，这怎么可能？
答案似乎已经很明显了。那时候他们正在打仗，加文的军队在离莱克顿不远的地方遇上达森的军队。当加文穿过小镇时，遇到了莉娜。他是光明王，即将迎接他的或许是死亡。她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自己生活的小镇马上就要毁于一旦。于是，她与他共度一夜，然后加文奔赴战场，去迎战他的兄弟——或许就在事后第二天，在处理战后余波的时候，在重建家园，镇压反叛余孽，重建外交，治理国家的过程中，加文就已遗忘了莉娜这个人。即使他想到了，对当时的光明王来说，提利亚也不是一个友好安全的地方。这里曾站在达森那边，支持他那位邪恶的兄弟，作为代价，提利亚受到了十分残酷的对待。
又或许，那时候是加文强暴了莉娜，不过这不现实。强奸犯为什么要与奇普相认？特别是这件事明显让加文付出了很大代价。
奇普几乎能够想象得到当时的情况。他的母亲未婚先孕，一个人被留在沦为废墟的莱克顿。当然，她曾想要逃跑。奇普是她唯一的希望，不然她还能有什么？她独自一人踏上旅程，步行去加里斯顿，可当地的胜利者哪会管提利亚人的死活？他完全想象得出来，她的母亲去找那些行政官，希望能见加文·盖尔一面，因为她怀了他的私生子。假如她真能带着她的故事，见到一位长官，那恐怕就是天大的幸运了，可最终她还是回到了莱克顿，她一度妄想的美梦就这样破灭了。
然而任何时候莉娜看到奇普，都觉得当初做错的人不是自己，是加文“背叛”了她，让她失望透顶。奇普就是她破灭的美梦。
踏步不到半个小时，奇普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两条胳膊也都变得滚烫。但一想到加文已经全速划船几个小时，他便不好意思过去叫醒光明王，并为自己先前的想法感到羞愧不已。事实上，不管做什么奇普总是很快便累到不行。不过，只要他能克服最初的疲劳感，就能坚持很长一段时间。
奇普不打算叫醒光明王，完全不。让那个男人先歇一会儿吧，他已经为奇普做了太多。奇普打算在加文睡醒之前一个人划船，哪怕那会把他累死。他发誓。
立誓的感觉让奇普的心情一下子舒畅起来。他只是个无名小卒，什么都算不上，但他能让光明王有一夜好眠。他也能做出成果，能在小事上起到作用，而那已经比他这辈子做过的任何一件事都要了不起。
奇普继续划船。今天，光明王救了他的命。光明王本人！光明王还制服了格拉多王，杀了他手下几十名镜光骑士——然后安然无恙地离开。回想当时，奇普很可能因袭击国王而遇到生命危险。他究竟有多蠢？格拉多身边站了那么多御光者，他竟然以为自己能取国王的性命？愚蠢！
尽管夜晚的气温很低，但没跑一会儿，奇普已经累得满身大汗。在船桨装置上进行的徒步运动已经逐渐演变成一次漫长的跋涉，唯一不同的是这次跋涉能让小舟走得像慢跑的马一样快。
由于太过专注脚下，等奇普注意到时，小舟已经行到一座帐篷附近。看情况，那里似乎坐着几个正围在火堆旁聊天喝酒的人。他们大口喝酒，又说又笑，其中一个人还漫不经心地弹起琵琶，演奏不成曲的小调。奇普的反应一眨眼间缓和下来，他继续踏动划船装置，丝毫没意识到那群家伙是什么人。他们全副武装，有一个似乎正在边上站岗——他举着弩，将后座抵在肩头，随时准备射击。
奇普想去轻声叫醒加文，可他们离那群人实在太近了。任何能叫醒光明王的声音都很可能会让河流下游那个站在火光边缘处的弩手听到。对方的身体朝向河面，不过脑袋却对着自己的同伴。
小舟划过河面，发出十分细小的嘶嘶声。与充斥在火堆旁的欢声笑语相比，这点声音根本无足轻重。强盗们控制了河道，他们在河里堆放岩石，从两侧缩短河道的宽度，然后将木板搭在石头中间，做出一条狭窄的通道，任何试图通过这里的船只都将进入他们手中长矛的射程范围。
奇普可以走下划船装置叫醒加文——但加文会怎么做？现在是晚上，根本没有多少可以给光明王操纵的光。如果奇普早点叫醒他，这会儿也不至于将一切弄得太迟。他很可能会把他们两个都害死。眼下，他不得不划船冲向缺口，祈祷一切顺利。
少年最后深吸一口气，将小舟对准河道上的缺口。随着最后一缕月光划过水面，小舟终于完全暴露在强盗的陷阱之下：河道中央的小洞又矮又窄。再有几个拇指的距离，奇普的小舟就要从那里穿过去了。一旦这时候有谁发现了他们，都可以马上发动攻击，在船身上开个大洞。
拉克辛制成的船面轻轻擦着河洞，慢慢滑进去。
趁小舟穿过陷阱的空当，奇普迅速瞥一眼放哨的弩手。那人只比奇普大几岁，正在开心地笑，他的一只手指向另一名伙伴，似乎在让对方给他再来一袋葡萄酒。
接着，小舟穿过河洞，弩手转过身。后者看着奇普，摇了摇头，整个人愣在当场。在这样黑暗的夜晚，对一个夜间视力刚受到火光影响的哨兵来说，半透明的拉克辛几乎是不可视的。所以，现在他能瞧见的，就只有一个正从他面前跑过的胖男孩——还是在河面上。不可思议。
奇普笑着朝他挥挥手。
哨兵举起手，也跟着挥了挥，呆愣在原地。他回头看看火堆旁的同伴，想要喊出警告，却发不出声音。他又转回来，去看奇普。
奇普仍在简易弩的射程范围内。他很清楚这一点，不过他没有加速——就算他还有多余的力气。要知道眼下无论他做什么都可能会刺激到对方。
哨兵聚精会神凝视黑暗，仔细盯着面前即将消失的幽灵，一声不吭。早已惊慌失措的他擦擦额头上的汗，又用力晃了晃脑袋，转身看向自己的伙伴。奇普抓住机会全速狂奔。不一会儿，小舟便已在河上驶出数百步远。接着，奇普马上恢复到原先走路的速度，再次露出傻笑，好让自己看上去与先前一样蠢。他做到了，甚至没去惊扰光明王就成功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渐渐地，奇普也弄不清自己究竟走了多久。他竭力想去留意岸边的风吹草动，但早已深入骨髓的疲惫让他逐渐变得恍惚起来。小舟又经过几座小帐篷——不知道里面住的是强盗，还是单纯的无辜旅人。奇普看不出其中的区别，不过只要看见他们，他就会将速度放慢到像在爬一样，直到确定营地里所有人都在睡觉才能放心前进。他还又玩了一把那个不集中视线的把戏。与集中注意力相比，这种观察方法更能让他看清不远处是否还有正在熟睡的人。幸运的是，后面奇普再没遇到别的哨兵。
天空仿佛已经有一千年没有亮过。奇普的两条腿走得滚烫，像被火烧过一般，肺也已经疼到不行。他几乎感觉不到手臂的存在。但他不愿停下。毕竟即使只靠他在上面走路，小舟的速度也有平底船的两倍多。
太阳终于爬上山丘。在它登上卡洛斯山之前，阳光也如平常一样，早早向世人宣布白昼的到来。光明王还在熟睡。奇普不敢停下来，现在不行。他已经走了一个晚上，加文知道了一定会深受感动，或许还会用全新的眼光看待他。他想让光明王知道，自己不是负担，不是耻辱，也不是令他避之不及又不得不承认的私生子。
见光明王动了动，奇普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来。然而对方只是翻个身，呼吸也再次恢复平稳。奇普有些失望。他看向冉冉升起的太阳，要一直等到阳光照在光明王脸上才行吗？那他恐怕至少还要再走一个小时。奇普吞了口唾沫。他的舌头又干又胀，粗糙得像锉刀似的。从上次喝水到现在已经过去多久了？河水就在他脚下，可他却渴得要命。
奇普觉得自己必须要喝口水才行。现在不是想不想的问题了，再不喝水，他就要死了。光明王的酒囊离他甚至不到一步远。奇普停下脚步，他的腿在发抖，双脚早已麻木，随着体内的血再次回流四肢，他感到自己的腿和脚都在隐隐作痛，不过他总算把自己从船桨装置上解脱出来。奇普走过去，伸手抓起酒囊。
或者说试图抓起酒囊。刚迈步，麻木的双脚便勾到一起，奇普脚下一绊，倾身向前，勉强转身才不至于撞到光明王。然而扭转方向的肩膀却砰的一声撞上小舟船舷，原本平静的小舟顷刻间剧烈摇晃起来。事实上，这条小船之所以能穿过强盗设计的陷阱，就是因为它的吃水线很浅，但这同时也意味着船身并不稳定。水碗似的平滑船体虽然能让他们平安无事地滑过礁石，可一旦突然转向，结果将是灾难性的。
奇普眼看着河水离自己越来越近，下一秒，小舟翻倒，他也一头栽进河里。河水没过他的耳朵，惊慌之下，奇普挥动笨拙的四肢，奋力扑打。船内其他物品也纷纷落入水中。恍惚间，奇普听见一个男人惊恐的尖叫声。
好在河水很温暖。奇普倍感耻辱，他真想一死了之，来结束这一切。我刚刚把光明王给弄河里去了。我的奥赫拉姆神！
噢，他现在可真要对你印象深刻了，奇普。
转眼的工夫，奇普的肺灼烧起来。濒死的恐惧驱赶掉心头的羞耻，他不顾一切，拼命呼救。奇普用力扑打，可身体却越来越虚弱。他的腿似乎认为现在正是抽筋的好时候，完全不听他的使唤。两条腿都是，接着他的左臂也搅和进来。他像只蹩脚的鸟在水里扑腾不停，勉强吸一口气便马上又沉下去。他的身体有一部分知道他能浮起来，他昨天还在河上做过漂流，但眼前的危机令奇普完全迷失了方向。他奋力挣扎，在错误的时间吸气，然后没入水中。
头好疼。奥赫拉姆神啊，那感觉就像是有人正在用力扯他的头发。
奇普又吐又喷，可算倒光了喉咙里的水。是空气！甜美、宝贵的空气！真的有人抓着他的头发把他拎起来，奇普被那人拉出水面。他又猛咳两下，终于睁开眼睛。
光明王在朝他眨眼——不、不是眨眼。加文在躲避奇普喷到他脸上的水。
让我去死吧。
加文将奇普拖上小舟——现在船身可算宽了，还配了龙骨，比之前平稳不少。奇普埋下头，用力去搓自己的四肢，好让它们停止抽搐。光明王在旁边看着他，等他开口解释。奇普吞了口唾沫，瑟缩成一团，许久才鼓起勇气迎向面前这位大人物的怒火。他羞愧地抬起头，看过去。
“我喜欢晨泳，”加文说道，“让人精神一振。”接着，朝奇普眨了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