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18
“孩子们，起床啦！”有人刻意扯紧嗓子装出女人的声音叫道：“快点，孩子们，新的一天开始啦！”声音赫然变成了一个低沉的吼叫。“小伙子，在这儿我就是你妈，快点给我滚下床！”
卡拉蒙很明白，那只在自己屁股上轻快踢着的是士官催促新兵动作的脚，于是翻身下床，稻草给他压得散开，他已一跳站了起来，旁边的人也纷纷爬下床。军营里头还很暗，只有那些笨鸟已经醒了，换句话说，天也快亮了。
卡拉蒙习惯早起。当他年纪还小的时候，就能每天比鸟儿更早起床，赶到田里面工作；他的时间拿捏得很准，日出时正好下田，不浪费一分一毫阳光。只不过每次离开床铺，或者干草垫的时候，他心中也都有很深的遗憾。
他很喜欢睡觉，睡觉是件舒服的事情，认为能睡就要多睡。卡拉蒙很久以前就想清楚了：一个人一生之中用在睡觉的时间，比起其他事情都要多，所以他打定主意要做个睡得好的人，只要有机会就好好练习睡觉。
但他的孪生兄弟则不这样想。雷斯林是个讨厌睡觉的人，睡眠对他而言像是个恶贼，趁他没有防备时偷偷窃占他的光阴。雷斯林常常到凌晨都不睡，假日也不例外，卡拉蒙完全不能理解。他偶尔夜里起床时，看见弟弟累得睁不开眼在书本前不停点头，可是却不愿意将宝贵的时间拱手让给那小偷，只会苦苦支撑直到体力不支。
卡拉蒙揉揉眼睛告诉自己赶快清醒，不要舍不得那甜美的梦境，但这时他却难过地心想：对一个喜欢睡觉的人来说，其实他搞不好入错行了。有一天他成为将军以后，自己一定要睡到中午，谁敢提早吵醒他就戳下去……戳下去……
“卡拉蒙！”伙计一直戳着他。
“啊？”卡拉蒙眨了两下眼睛。
“你站着睡着了。”伙计一脸惊奇地看着他。“跟马一样，站着也可以睡！”
“真的啊？”卡拉蒙还很得意：“我不知道人也做得到，到时候要跟小雷说。”
“头盔、盾牌、武器！”士官一吼：“十分钟内到外面集合！”
伙计打了个大呵欠。
很难想像一个骨瘦如柴的人能够将嘴张得这样大。“你再这么打呵欠的话，总有一天头会裂成两半。”卡拉蒙一副担心的样子。
“马哲理，”士官发出难听的声调：“您今天愿意赏脸出来给大家看看吗？还是你打算一整天都去挖粪坑！”
卡拉蒙赶快换了衣服、戴上头盔，将束剑带扣好，然后拎起盾牌。一群新兵冲出营房时，天边刚亮起第一道曙光，但地平线处还低垂着云层。大家排在军营前面的路上，形成三列的队伍。自从他们来到朗萃城，每天早上都进行同样的动作，现在已经驾轻就熟。克耐尔连长走到队伍前方，卡拉蒙正等着他下行军令，但没想到期望落空。
“今天要让你们下部队了。”训练官宣布：“大部份人会继续留在我这边，但是有些人会转入丙连轻步兵，交给瑟耐吉连长训练。我叫到名字的人往前两步──安德‧考卜勒、拉夫‧哈玛斯、达利‧维伍德……”训练官念起一串名单，卡拉蒙半梦半醒地站着，睡在石头地板让他肌肉僵硬，现在正好晒晒太阳放松一下。因为丙连要求最好的士兵，所以他根本不认为自己会被点到，然后开始恍神。
“卡拉蒙‧马哲理。”
卡拉蒙整个人惊醒，但还是训练有素精准跨出两步，肢体比睡意浓厚的脑袋还快有反应。他往旁边一瞥伙计，脸上露出微笑，等着听见朋友的名字。
但是克耐尔连长却马上将名单卷起来：“刚刚被我点到名字的人，立刻离队去那边找聂米丝士官报到。”训练官指着旁边路上独自站着的女军官。
大家士气抖擞地移动，只有卡拉蒙停在原地。他闷闷不乐回头望向伙计，结果伙计并没有被点到。
“快去啊！”伙计催促着他，但并不是大声嚷嚷，只是嘴唇做出形状。“你还愣什么啊，大傻瓜？快点去啊！”
“马哲理！”克耐尔连长咬着牙道：“你聋了吗？刚刚那是命令！快点把你的大屁股动起来，马哲理！”
“是，长官！”卡拉蒙大叫，但踏出脚步的同时，却也伸出左手抓住了伙计的衣领，将那小个子整个带离地面一起拉了出去。
“卡拉蒙，你干嘛──卡拉蒙，住手啊！卡拉蒙，放我下来！”伙计扭来扭去想挣脱卡拉蒙的手，但是被这大汉捉住，他哪儿也去不得。
克耐尔原本已经准备追上去，他的怒气可是比起雪崩还要冰冷；不过他却看见狂男爵在后头很有兴趣地旁观，还伸手比了个小小的动作。克耐尔虽是涨红了脸，又把要吼的话给吞进肚子。
卡拉蒙小跑步到了前面：“长官，您刚刚漏掉他的名字了。”他用温和又抱歉的语气说完，快步穿过训练官身边。
“是啊，大概吧。”克耐尔咕囔着。
剩下的人依然按表操课，早上跑步，然后吃早餐，接着做基础动作训练。刚刚被点到的人有十二个，他们笔直地站在新长官面前。
聂米丝士官身材中等，肤色黝黑，算是典型的北亚苟斯人。她的棕色眼睛很亮，脸蛋也很甜美，不过这群新兵马上就会发现，她的长相和个性一点关系也没有。聂米丝士官其实酒品差而且脾气火爆，常常喝了几杯就跟人动起手来，所以她才只是个中士，而且这辈子大概也不会再晋升。
聂米丝士官瞪着眼前的十二个新人──如果连伙计也算进去就是十三个──她瞪了很久一段时间，最后目光落在可怜的伙计身上，伙计给她看得畏缩起来。中士的表情没什么改变，或许是有一点点难过。“你，”她指着旁边说：“到那边去。”
伙计看了卡拉蒙一眼笑了笑，似乎是说：“好吧，我们努力过了。”然后就走到路旁一个人站着。
聂米丝中士摇摇头，又转回来看着大家。“你们被选上了，加入这一连就要接受瑟耐吉连长的指挥，我是本连的副连长，训练新人的工作也由我处理。刚刚说的都清楚吗？”
十二人齐声叫道：“是，长官！”伙计本来也要跟着讲，但是发现士官白了一眼以后连忙住嘴。
“很好，你们被选上的原因不是你们比别人强，只是因为你们还没有那么糟。”聂米丝板着脸：“你们的猪脑袋可千万别以为这代表你们很厉害，在我承认你们有本事之前，你们什么也不是。光是站在这边看你们这群饭桶，我就敢打包票说，你们根本连替那些老手舔靴子的资格都没有。”
新兵站在太阳底下忍着汗，一句话也不说。
“马哲理，你出列。其他人回营房去，五分钟以内收好东西回来集合，你们通通都要搬到瑟耐吉连长那一连的房间。有没有问题？好，动作、动作！快、快、快！马哲理，你过来。”
士官招手要卡拉蒙站在伙计旁边。伙计迟疑地笑了笑，希望能讨得她的欢心，脸上充满期望。
不过聂米丝看起来是丝毫不为所动，只是一直看着他们两个，尤其相当注意伙计的瘦小体形，他修长灵活的手指，还有那已泄漏身分、有点尖的耳朵。
中士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你叫什么名字？”
“长官，我的名字是伙计。”他很有礼貌地回答。
“‘scrougner’？这哪能叫做名字？”士官怒目而视。
“我就叫做这名字，长官。”伙计乐天地回答。
“而且那也是您会用得着他的地方，长官。”卡拉蒙在一旁搭腔：“叫做‘伙计’就是因为他真的是个很棒的伙计。”
“你是说小偷吧。”中士接口说：“我可不希望自己连上有个贼。”
“不是，长官。”伙计重重摇头，但又按照训练内容直视前方：“我不会偷别人东西。”
聂米丝若有所思地盯着伙计的耳朵，伙计目光往旁边一瞥，注视着士官一会儿，“我也不会‘借’东西，长官。”
“他是个伙计，长官。”卡拉蒙好心想帮忙。
“还真要请您见谅啊，马哲理。”聂米丝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还真是抱歉我听不懂‘伙计’是什么意思，还有我也听不出来他到底能帮我做什么！”
“其实很简单的，长官”伙计回答：“我知道怎么找到别人需要，还有他们愿意用来交换的东西。这是我的天份，长官。”他客气地说明。
“是吗？”士官抿起嘴唇，无言思考了一会儿：“好吧，我给你个机会。你就替我找些连上可以用的东西回来──提醒你一下，要是有点价值的东西。明天早上你能生出东西，我就让你留下。不行的话，你就走路，这样很公平吧。”
“是，长官！”仦计高兴得脸上冒起红晕。
“马哲理，这都是你的主意，所以你得陪他行动。”聂米丝比出一根手指发出警告：“不准偷东西，如果我发现你干了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情，我保证会把你给吊死在那边的苹果树上。男爵的军队绝对不容许小偷存在，他很尽力跟镇上居民维持良好的关系，我们也会尽力配合。马哲理，这件事情交给你负责，意思就是说，如果他偷了东西，你也要连坐受罚。就算他只是拿了一颗花生米，你们两个也都得洗干净脖子等着吧。”
“是，长官，明白了。”他还趁着聂米丝没注意时喘了口气。
“长官，我们现在可以开始进行任务了？”伙计满怀期望地问。
“啧啧，不行，不准！”士官没好气地说：“我只有两个星期可以把你们训练好，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今天晚上还要给你们这些新兵放假回镇上──”
“真的吗，长官？”卡拉蒙得意忘形地马上追问。
“除了你们两个以外。”聂米丝冷冷回答：“你们今天晚上要完成任务。”
“是，长官。”卡拉蒙重重叹了口气，他刚刚还以为可以回一趟厚火腿旅店。
“现在去把你们的行李搬过来，用跑的，快！”
“对不起，让你不能放假了，卡拉蒙。”伙计拍去毯子上的稻草。
“哈，没差啦。”卡拉蒙甩甩头，将冰麦酒与温软的女侍赶出脑海：“你觉得你这次有办法解决吗？”他担心地问起。
“有点难，”伙计坦承说：“通常要我去替人做买卖，我能先知道目标是什么。”他相当慎重地思考着：“但是我想我这次应该可以办妥。”
“希望没问题。”卡拉蒙自言自语，有点紧张地看看不远的那棵苹果树。
聂米丝中士带着十三个新人走到广场另外一端的兵营，要大家停在前面。
另一个骑着黑色骏马的军官从军营角落绕出来，他身形很高，头发很黑，下巴像是锯过、刨过、磨过一样地平坦光滑。
他骑在马上看着眼前这几个人：“我是瑟耐吉连长。聂米丝中士说，你们不像其他新兵那样槽，但是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个，我只想知道各位有没有能耐加入我们丙连？”
随着瑟耐吉连长喊出丙连名号，一阵发自喉咙深处的狂吼响彻整座军营，一大群士兵冲了出来，而且每个人都已经套上胸甲、头盔、制服，手中拿着剑盾。卡拉蒙绷紧自己，还以为那些人会这样杀过来，但是卡拉蒙连一句命令也没听见，丙连的老兵们一瞬间停下脚步，而且分毫不差排成整齐的队列，甲胄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不到一分钟，全连九十个人就构成战斗队形，每个人都举起盾牌随时可以作战。
瑟耐吉连长转头对着十三个新人训话：“我刚刚说过，我想知道你们有没有能耐留在我们这一连。这一连是整个军团里最精锐的部队，我也不打算放水。如果你们不行，那就回去原本的连上继续训练；只要你们有本事，只要你活着的每一天，这一连就是你家。”
卡拉蒙非常想加入，觉得自己这辈子第一次出现这样强烈的渴望；这个连上的军人充满骄傲与自信，看得卡拉蒙胸口也涌出一股志气，认为自己能获选到这里试试身手已经值得自傲。然而，一想到自己说不定根本没本领留下来，那傲气也只能哽在喉咙无处伸展。
“解散。聂米丝中士会分配你们的床位。”新兵现在有帆布床可睡，而且每个人的位置间隔比起原本那里是两倍大，床脚还有一个大木箱可以放置个人物品，卡拉蒙觉得这是前所未有的奢侈待遇。
用过早餐后，聂米丝中士下令要十三个新兵都退到角落。
“你们现在都还表现不错，但是给你们一个忠告：不要自以为可以跟那些老兵混熟，他们不喜欢新人，除非你们能证明自己的实力。但也别想太多，如果你们活得过头一季，那下半辈子可能会有参加不完的葬礼。”
有个新人举起手。
“曼多，有什么问题？”中士问道。
“长官，我想知道瑟耐吉连长这一连的任务是什么，为什么比较特别？”
“说真的，”中士回答：“这个问题没有想像中那么笨。这一连特别的地方在于，我们负责进行特殊任务。我们是机动连，男爵需要有人去前锋做游击战，我们就得上场；如果敌人躲躲藏藏不肯现身，也是我们要负责搜索敌军。如果接到一般命令，我们也要随其他部队一起作战，不过除了正规战斗以外，其他那些见不得光的工作都交给我们负责。”
“从今天开始，你们除了剑之外又分配到一样新武器。不用太兴奋，没什么了不起，只是一根矛。”中士旁边墙角就靠着一把长矛，她顺手一提拿到面前：“直到训练结束之前，长矛都要随身携带。”
卡拉蒙举手发问：“呃，请问长官，我们的训练什么时候结束？”
“等我说结束就结束，马哲理。”士官回答：“在我们出征之前，各位会完成训练，不然就是得离开这一连。距离出发只剩下两星期时间，各位却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要学，但是只要按照我的指令去做就不会有问题。”
聂米丝带着十三人前往操练场，大家都带着新发下来的长矛。这些长矛也与其他练习装备一样，特地做成两倍重；卡拉蒙可以轻松地操作长矛，然而伙计连要举起来都有困难，他的矛尾一直在地上拖行，练兵场因此被他刮出明显的痕迹。聂米丝只是看了看他，转转眼睛没说什么。
之后一个早上，都在训练怎样用长矛搭配盾牌，到了下午则改为练习掷矛。经过一整天不同于以往的训练，卡拉蒙觉得手臂无力，连晚上举不举得起汤匙都很怀疑。
伙计不死心想要尝试投掷长矛，但是他两次都差点让自己飞出去，第一次是正面着地，第二次是长矛差点戳中卡拉蒙，最后聂米丝终于准他暂时休息，要他拿桶子提水回来给大家喝。但同时不难看出，聂米丝并不认为过了今天还需要继续面对这个小矮子。
新兵们想到可以离开城堡，去镇上度过几个钟头，不禁欢欣鼓舞，自动自发地要跑步回城堡。大家扛着长矛，口中哼着小调；歌是聂米丝教的，轻快，但是内容却有些猥亵。
大伙儿狼吞虎咽吞下晚餐，各自梳洗、剃胡、换上最体面的服装。卡拉蒙也跟着大家这么做──他原本以为多少可以趁行动以前去尝几口酒──但他却看见伙计枕着手躺在床上。
我们不跟其他人一起去镇上？”卡拉蒙问。
“不去。”伙计摇摇头。
“可是……那你要怎样弄到东西？”
“等着瞧。”伙计打包票似地说。
叹息从卡拉蒙脚底油然冒上来。他原本拿着梳子在卷发中纠缠得头皮都痛了，现在也不得不放下，一屁股坐回自己床上，眼睁睁看其他人满脸笑容地去镇上休假。今晚没事做的人都可以离开，只有要站岗或者尚有任务的士兵会留下来。卡拉蒙也看见弟弟与赫金连长一起外出，还似乎听见两人提到要去逛法师商店，但赫金随后又提到一间酒馆，他说那儿的酒是安塞隆第一。
他活到现在，心情还没这样低落过。
“我们得先睡几个钟头。”伙计说完，兵营里头就一片静默。非常非常安静。
话说回来，既然这么静……卡拉蒙一边翻身上床闭上眼睛，一边心里想着：也许事情真的总不如表面那样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