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不一样的黎明
哈德里安和罗伊斯从南塔走出，迎接他们的是欣喜若狂的人群——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大家原本聚集在水边准备共赴黄泉，却目睹了双塔喷发的火焰奇观，泪水浸湿的脸颊在火光中闪烁。天亮前，那些徒步逃离的人很可能从高原上看到喷发景象而折返。 皇冠上的明珠 也会发现喷雾而在日出前返回。但那第一个夜晚是特别的。每个在月出时分站在木板道上的人都曾共同面对并接纳了死亡。在那个倒数第二的黑暗停顿时分，他们之间差异的真相被揭示为荒谬的愚蠢，而这种清晰的理解形成了永恒的纽带。矮人、精灵、卡利亚人、阿夫林七大王国的臣民与贵族，甚至巴兰·加泽尔人，都被德鲁明多尔这座伟大熔炉永远锻造成一个家族——不是血缘相连的家族，而是精神共融的家族。归来的居民会庆祝城市的幸存，但那些未曾离开的人经历了一次脱胎换骨的重生。他们的生命、心灵与思想永远改变了。这个不可思议部落的每个成员都目睹了罗伊斯和哈德里安走出德鲁明多尔。
格温和雷恩正在南塔门外等候，仿佛他们早已预知哈德里安和罗伊斯会出现。这个谜团被格温的出现彻底打破，而见到活着的雷恩更是让所有疑虑烟消云散。
喜悦、解脱、疲惫、困惑——所有这些情绪混合在一起，就像他有时饮酒过量时的感觉。他记得自己拥抱雷恩时太过用力，让年轻人痛呼出声。他记得自己不断提问却听不进答案。他还记得满月照耀着他们，远处某处传来狼的嚎叫。
随后人群涌了进来。他们围成一圈，开始用言语和握手表达感激之情，继而变成拥抱、亲吻和泪水。斯隆把哈德里安拽下来，亲了他的嘴。鹦鹉先生公然啜泣着握住哈德里安的手看似要握手，却只是紧握不放，始终未发一语。每个人都迫切想要靠近、道谢、触碰他们，仿佛要证明救世主真实存在，又或许只是想确认他们只是凡人。
奥伯龙最后一个过来。他脸上湿漉漉的。
这就是让石头流泪的模样。
"谢谢你，"老矮人说。"我花了一百多年试图完成你们一天就做到的事。"
"没有你我们也不可能成功。"
奥伯龙点点头。"我知道。生命就是这么奇妙。你可能穷尽一生推一扇门，最后才发现它需要拉开。"他笑了笑。"你们俩和格拉维斯 谈过 了吗?"
哈德里安摇摇头。"我们只是 交谈 过。"他指向天空中仍在喷发但弧线渐短的熔岩流。"那是他的杰作，不是我们。是他......和他妻子。"
奥伯龙露出好奇的神色。
"就像壁画里那样，最后时刻她在协助他。显然她一直在等待格拉维斯去与她相会。"
奥伯龙低头看着手臂上的纹身。"也许每个人都在等待。"
七日后，哈德良在"醉水手"酒馆的吧凳上目睹汉森父子驿车抵达。他反坐着，手肘撑在吧台上。马车在安德瓦里·伯林雕像前停下。又一个晴日的阳光让马车的金银雕饰闪闪发亮。裹着羊毛衣物、紧抓斗篷毛毯的乘客们钻出车厢，对扑面暖意咧嘴而笑。他们惊叹地朝码头游荡，凝望海面仿佛初见汪洋。哈德良继续啜饮咖啡，这杯比他在阿夫林或卡利斯尝过的任何一款都更醇厚果香——而且免费。
如今一切都免费。
罗伊斯毁掉了福尔柯克日记，使他永远失去了获取城市永久钥匙的机会，但现已不再需要。无论去何处要何物，商人、匠人、驴车夫、摊贩乃至酒馆老板都拒绝收费，留守者们觉得不能再向他们索取分毫。起初哈德良觉得暖心，很快便感尴尬，最终当发现这种慷慨并非全然自愿时，只余不适。那些未经历满月之夜的人们 被明确告知 若不向城市救星展现应有敬意，就会沦为公敌。哈德良开始留小费，却总被立刻奉还。有个家伙甚至专程追还四枚铜币，指控他蓄意毁人名声。
哈德良握着最后一杯别人坚持请他的咖啡——由一个不得不请客的穷人所斟，看到驿站马车时他欣喜若狂。天堂般的金色阳光已耀眼得令人难以忍受。是时候回到地平线外那个冷漠却令人安心的灰暗世界了。他希望几年后会有新面孔来到图尔德尔弗，而旧人们会忘记利瑞亚做过的事，因为哈德良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还会回来——但前提是他能自己付酒钱。
正午时分，谢尔比和希斯卸完最后一件行李，四位旅客——哈德良猜测可能是新婚夫妇与他们的有钱父母——雇了辆驴车正沿着柏林小径攀爬。谢尔比折起四扇车门，立即开始打扫车厢内部，希斯则给"杰克"和"兔子"套上饲料袋。
"日安，先生!"谢尔比终于发现哈德良，高声招呼道。
"你好，汉森先生。希斯。"哈德良挥挥手，喝光最后的咖啡，往吧台扔了一摞铜币，然后走向车夫们。
"准备回家了?"谢尔比问。
哈德良点点头。"还有空位吗?"
"你们不是五个人吗?"
"不，就三个：格温、罗伊斯和我。"
"另外两个家伙呢?"希斯追问。
"他们乘 埃利斯远航号 差不多一周前就走了，"哈德良回答。
谢尔比眯起眼睛露出忧虑的神色。
"和 飞翔淑女号 的事没关系，他们只是急着离开。"
谢尔比点点头。"我们听说这儿出了些乱子。"谢尔比环顾着木板步道，上面散落着自制响器、零星的衣物——包括一双挂在杆子上的鞋子——以及被丢弃的金属和木质酒杯。哈德良猜测这些杯子与其说是被遗弃，不如说是被遗失。当整座城市欢庆其延续存在时，所有规则、礼节、习俗、惯例乃至不少法律都被抛诸脑后。自德拉明多尔火山喷发后开始的狂欢从未停歇，但激情与凡人的耐力终究消退，庆祝活动已缩减为断断续续的短暂喧嚣。"看起来不像骚乱，倒像场庆典。"
"勉强避开的灾祸，"哈德良解释道。"那么，你们有位置载我们返程吗?"
"当然有。"
"我们需要几分钟收拾行李，"哈德良说。"可以吗?"
"随时听候差遣。"
"你确定不跟我们回去?"哈德良与雷恩站在绿海龟旅馆庭院的柠檬树下问道。
"教会仍是威胁，"年轻人回答。他恢复了往日模样，新衣服遮住了伤口。"据奥伯伦所说，他们日益壮大。这不安全。但若您需要我，我——"
"不必。"哈德良抬手制止。"留下吧，注意安全。知道你还......知道你活着且过得不错，这就够了。"
"这还有待观察。"奥伯伦出现时说道，他戴着插有蓝色羽毛的草帽，手里拿着修枝剪。"我怀疑一个前阿夫林贵族能否学会干真正的活计。"
"我的精力和奉献会让您头晕目眩!"雷恩宣告道。
"我们走着瞧。"奥伯伦对哈德里安使了个眼色。"如果你能让我印象深刻，那么当我终于启程去探望家人时，我所有的产业都交给你打理。它们将由你全权照管。"
"您有多少处产业?"哈德里安问道。
"包括我的 洛雷莱 停靠的码头?"他闭上一只眼睛计算着。"三十五处。"
"您拥有三十五艘罗尔金帆船?"
"只有二十八艘是罗尔金。其余是出租的商铺，还有一座丹瑟姆酒馆的半股。"
"您一定很富有。"雷恩惊讶地说。
奥伯伦耸耸肩。"不知道，也不在乎。但这确实要费不少功夫。"他盯着雷恩。"所以，你最好赶快好起来。短期内我要教你很多，可不想我走后毕生心血毁于一旦。按我说的做，努力工作，别惹是生非，终有一天雷恩·普里姆的大名将作为成功的庄园主和图尔德尔富商远近闻名。"
雷恩脸上露出忧虑，他开始摇头。"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
"你不想成功吗?"
"我觉得让 雷恩·普里姆 声名远扬不太安全——尤其当我想远离是非的时候。我有仇家。"
老矮人点头微笑。"你并不孤单。我也是这样来到这里的。你可能会惊讶地发现奥伯伦并不是我的真名。当我来到这里时，我把原来的名字连同它所代表的一切都留在了北方。我计划开始新生活——能活下去的那种——而这需要一个新名字。或许你也可以考虑这么做。"他轻轻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但要确保是个好名字——令人难忘、朗朗上口，且能让你自豪的那种。"
雷恩抬头看着哈德里安，皮克斯那种久违的笑容又回来了。
罗伊斯回来晚了。他没料到会面要这么久。虽然他不担心驿车会丢下他先走，但他不想让格温担心。他仍不敢相信她选择留下。虽然说是她自己的主意，但罗伊斯总觉得阿卡迪乌斯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
按照罗伊斯的推测，阿卡迪乌斯第二次伪造雷恩死亡时，遵循了经典的三重法则。阿卡迪乌斯赌定没人——尤其是哈德里安——会相信男孩真的死了。为确保骗局成功，他让矮人医生给雷恩服用了某种假死药物，然后才让哈德里安见到 尸体。
格温可能认为目的正当手段合理，所以愿意参与这个骗局，但仅限于此。她不会让教授得逞。她大概料到哈德里安需要证据，而活生生的雷恩才是他唯一会接受的证明，因此选择与雷恩一起留下。
这一切都不足为奇。阿尔卡迪乌斯为了自己神秘的目的撒谎并操纵了整个团队，这完全是可以预料到的。若不是罗伊斯被巧妙地分散了注意力，他本该意识到这位步履蹒跚的教授在搞什么名堂;但具体 到底 是什么仍是个谜。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老人渴望阅读福尔柯克日记的执念是主要驱动力，而罗伊斯很享受剥夺教授这一乐趣的快感。
真正疯狂的是格温留了下来。她清楚所有的风险和胜算。嘴上 说 相信某人是回事，但押上全部筹码孤注一掷则是另一回事。格温本可以安全离开，却选择信任罗伊斯并以性命相托，而奇迹般地，他竟设法回报了这份信任。
不，他不想再让格温担忧了。她值得更好的对待。
当罗伊斯回来时，最后一件行李已被吊起并固定在马车顶部。奥伯伦、斯隆和雷恩都来为他们送行。
"怎么样?"斯隆问道。
"他们接受了——确切说是科尼利厄斯接受了，其他人跟着附和。"
"非得等到差点丢了这该死的城市才肯睁眼。"
"即日起，所有矮人将获得完整公民权。将成立矮人议会，其议长将加入三巨头共同治理——不仅是这座城市，还包括整个德尔戈斯。此外，鉴于撤销格拉维斯职务的错误决定，德拉明多尔城的管辖权将授予矮人议会，由议会推选拜伦领主的继任者。明日三巨头会与诸位会面商讨细节。预计下周将举行庆典游行，庆祝图尔·德尔·弗尔的重生。游行队伍将沿柏林大道行进至此处雕像，据说科尼利厄斯·德卢尔会亲自现身宣布这些政令。"
"据说?"奥伯龙问道。
罗伊斯笑了："在座诸位真觉得那老家伙还能走路?"
"所以这事真要成了?"斯隆追问。
罗伊斯点头："德卢尔不傻。他现在明白需要靠你们维持城市运转。这场庆典正给了他体面改革的台阶。"
奥伯龙凝视着斯隆："丫头，你做到了。你让他们看清了我们的真面目。"
"是我们" "共同做到的，"她厉声眯起眼睛，"别以为这就完事了。"
"我的使命结束了。终于能做些改变，或许这颗种子会开花结果。"
"少来这套!我需要你帮忙。总不能指望巴里克和特里格这种货色组建议会。还有德拉明多尔的继任者人选——"
奥伯龙定定看着她："你只是想让我多活几天。"
"我正试着为所有卓姆人创造更美好的世界。"
"你非得这么说不可吗?专挑软肋下手。趁我毫无防备时发动攻击。"
"赢得和平并不困难，"她告诉他，"难的是维持和平。"
奥伯伦叹息着点点头。"斯隆，我亲爱的贝尔"——他伸手搂住她——"我想这是一段美好友谊的开始。"
两人挥手告别，沿着柏林小径朝罗伊斯猜测会在斯克拉姆·斯卡利举行的庆祝活动走去。
"这就是科尼利厄斯想要的吗?这就是你被叫去开会的原因?"哈德里安问道。
"不，"罗伊斯回答，"他听说我们要离开，想给我份工作。"
格温用奥伯伦丢弃的渔网碎片做了个鼓鼓囊囊的零食袋，把它放在马车座位上。"做什么工作?"她问。
罗伊斯迟疑片刻，说道："我过去干的活。"
"哦?"格温笑了，接着瞪大眼睛。"哦!"
罗伊斯点头道："他说要在这里安置我。在顶层给我座小宫殿，配管家仆役。还提供丰厚薪水。许诺让我过上贵族生活，成为有封地的乡绅，做他的封臣。我将拥有声望、权力、华服和自己的马车。"
格温和哈德里安都盯着他。他们面露忧色。这个收留受伤狼群的和善家庭，此刻正看着它望向敞开的门外，聆听黑暗森林中同类的嚎叫。
"你怎么回答的?"格温问道，声音微弱。
"告诉他我已经有工作了：照看你们两个。结果发现这是份全职工作。还有，阳光和海浪不适合我。我喜欢我的斗篷和自由。从现在起，如果我杀了谁，那是因为" "我" "想让他们死。"
"噢-好吧。"哈德瑞安看着格温，赞许地点点头。"我想我们可以把这算作一次胜利，对吧?"
格温对着罗伊斯微笑。
"我们准备好出发了，"谢尔比宣布。"上车吧，各位。"
"你又要在车顶骑马了，对吧，哈德瑞安?"罗伊斯问道。
"什么?"他看起来困惑不解。"我们只有三个人。马车能坐四个人。"
"但你要在车顶骑马，因为今天天气多好啊。你想在回到阴冷多云的家乡前，好好享受阳光和蓝天。是不是这样?"
哈德瑞安瞥了眼格温，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咧嘴笑着，像个兴奋的孩子一样前后摇晃着脚跟和脚尖。
哈德瑞安叹了口气。"好吧。但一开始下雪我就进来。还有给我留些零食，不只是花生。里面有些好东西。"
罗伊斯为格温打开马车门时，哈德瑞安爬上了驾驶座后面。
"很高兴您又上车了，先生。"希思伸出手，帮着把哈德瑞安拉上来。
这时，哈德瑞安注意到希思手上的戒指。"之前没这个。"
希思咧嘴笑了。"我终于找到一个手指齐全的姑娘了。"
"才过了一个月!"
希思耸耸肩。"当你遇到对的人，就知道了。"
"她是位出色的年轻女士，"谢尔比宣称。"绝对是位公主。"
"意思是说她还有四肢健全、双目完好、手指基本齐全，对吧?"哈德良问道。
"意思是她说 愿意" 谢尔比纠正道。
"她远不止这些，"希斯说。"她的名字叫威妮弗雷德·普林斯——但千万别这么叫她。大家都叫她温妮。她父亲是我们路线上的奶农。我们经常在那儿停留，取牛奶、奶酪，还有给马饮水。她觉得我来来回回赶路的生活充满异域风情、刺激极了。在她眼里，我是个见多识广的冒险家，是个英雄。"
"好吧，恭喜你。听起来她很不错。"
"你呢，哈德良?"谢尔比松开刹车时问道。"将来有打算结婚吗?"
哈德良皱起眉头。"有一阵子，我以为可能会有，但我错了。"
"她手指不齐全?"希斯笑着问。
哈德良想了想，摇摇头。"不。她只是不是对的那个人。"
"没有人是完美的，孩子，"谢尔比一边说着一边调转马车。"别太挑剔了，也别等太久。时间是个奇妙的东西。前一分钟你还觉得来日方长，下一分钟你就觉得为时已晚。但永远都不会太迟，哈德良，记住这点。就算世界末日来临，也仍然不算太迟。"
"噢，恐怕已经太迟了。"哈德良大笑道。"我们所知的这个世界已经终结了——罗伊斯·梅尔伯恩终于吻了格温·德兰西。我惊讶天上居然还有太阳。"
"我听见了，"罗伊斯说。
"我知道。"
谢尔比驾着车队沿柏林路向北方的山地驶去，朝着地平线上那条暗淡的灰线，那里色彩褪成单调的灰暗，人们正为错误决定付出代价。利瑞亚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