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危险的银色
第一夜之后,斯堪德和队友们花了几天时间来熟悉凌云树堡。斯堪德望着他现在称之为“家”的树屋,总是忍不住内心雀跃。它靠近凌云树堡的外墙,搭在几棵树上,只有两层楼高,是这一带最小的一座。他和博比、弗洛探索那些摇摇晃晃的人行栈道时,见过不少钢筋铁骨的巨型树屋,他们的那座就很小,不过很容易认出来:屋顶尖尖的,一扇小小的圆窗掩在繁茂的枝叶后面。晚上,斯堪德喜欢坐在门口的金属平台上,一边在速写本上画下福星恶童的模样,一边听着夜里的声音:蟋蟀㘗㘗的叫声、猫头鹰呜呜的叫声、围墙深处独角兽低沉的鼻息、骑手们聊天时偶尔爆出的笑声。
不过,初出生们很快就发现,懒散地躺在吊床上,或许还要像博比那样打呼噜,并不是凌云树堡里的常态。第一场训练来得太快了,斯堪德去厩栏里牵福星恶童时,紧张得双手直发抖。
和其他新出壳的小独角兽一样,福星恶童也没少闯祸。从树屋的窗户望去,斯堪德终于明白这地方为什么要全副武装、建得像堡垒一样了。对于小独角兽来说,把灌木烧成灰烬,给树木过过电,或是用小型龙卷风掀翻毫无防备的骑手,都太正常了。而福星恶童今天好像尤其不配合。它不是把火星崩到斯堪德的手上,就是扑棱着翅膀带起寒风,害得斯堪德一会儿挨烫,一会儿挨冻。
“你能不能安静安静?”斯堪德央求道。独角兽把脑袋扭到了一边去。“你不想学习火元素魔法吗?”
他听见隔壁的厩栏里传来一声冷笑。米切尔正瞪着他。
“怎么了?”斯堪德隔着墙问道。
米切尔耸耸肩,牵着红夜悦走了出来。“哦,没什么,只是在想,你这么费劲是不是因为你本来就不该出现在这儿?”
“小点儿声!”斯堪德厉声说道。福星恶童吓了一跳,用覆着羽毛的翅膀给了他一下。斯堪德已经努力改善和米切尔的关系了,可是,米切尔都不怎么讲话,共处一室也太难了。而且,马上就要进行第一次训练了,斯堪德因为自己驭魂者的身份而心里打鼓,就快承受不住了。
“走吗?”弗洛从另一边的厩栏里走了出来。银刃哼了一声,把火花喷到了正经过的红夜悦的尾巴上。
“你先去吧,”斯堪德说,“我等等博比。”
几分钟过去了,鹰怒的厩栏里还是没有动静。
“博比?你好了吗?”又冷又黑的石头通道里只有斯堪德的声音。
没人回答。斯堪德知道,鹰怒对于自己的外表很在意,所以它可能要求博比再把它的蹄子擦一擦。
福星恶童追着红夜悦,等不及地想要跟着一起离开。虽然骑手之间关系紧张,但独角兽们已经成了朋友。福星恶童和红夜悦逛遍了凌云树堡,恶作剧层出不穷,比如一有骑手路过就拉屎啦(便便并不是彩虹色的),用火元素和风元素的混合物炸掉大树啦,鼓捣一些介于烟花表演和篝火大会之间的玩意儿啦,等等。它们似乎有着相似的幽默感,但福星恶童总是出主意的那个,红夜悦则负责热情地付诸实施。
斯堪德走到鹰怒的栏门前往里看。和其他初出生的厩栏一样,写有独角兽名字和元素符号的临时标志,已经换成了金色的雕花名牌。
一开始,他没有看见博比,只见到鹰怒正拆着一头山羊的骨头。随后他才发现草堆后面有个人影,蜷缩着身子,膝盖抵在胸前,使劲地呼吸着。
斯堪德冲了进去:“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受伤了吗?”
“你……怎么……在……这儿……斯堪德?”博比喘不过气来,却还是很生气地说。
“呃……”斯堪德左顾右盼,不敢去看博比脸上的泪水,“我在等你,我……”他没有说下去。他不能丢下博比不管,可他知道,博比不愿意当着他的面掉眼泪,她会感到窘迫的。
“噢,那你……真是……太好了。”博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她的喘息声让斯堪德想起了一件事:有一次,爸爸在超市里购物时,接到电话,得知自己又被解雇了,当时他的状态就和博比现在差不多。
斯堪德跳起来,冲到储物柜那里,在抽屉里一通翻找,终于找到了压在梳子底下的一个纸袋。
“给,”他跑回去,把纸袋递给了博比,“冲着这个呼吸。”
斯堪德手足无措地站在博比面前等着,不过确实,她的呼吸渐渐正常了。
“啊——”博比长呼一口气,把纸袋放在身旁的草堆上。
“怎么样?没事了吧?是惊恐症发作?”
博比手里揪着一根干草:“我常常会犯这种病,开学前、考试前、生日宴会、圣诞节……有时候根本没什么理由。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关系的,你不用……”斯堪德磕磕巴巴地说。
博比站了起来:“登岛以来这是第一次。”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嘛,第一次正式训练,”斯堪德给她找台阶下,“我连早餐都吃不下呢!”
博比耸耸肩:“配着蛋黄酱也吃不下吗?那可真严重了啊!”
“喂!”
“好了好了,赶紧走吧。”她说着把鹰怒从血淋淋的“剩饭”前拉开。
斯堪德斜着眼睛看着她说:“博比,你会好好的,对吧?”
“不对,”她戳了戳他的胸口,“我会是最好的。”
斯堪德打开栏门往外走。博比跟在他后面,小声说道:“别告诉别人好吗,斯堪德?我不希望别人知道。”
“行。”他咕哝道。
博比破天荒地说了句“谢谢”,但斯堪德也不确定那是不是自己想象出来的。
两头独角兽开始了长途跋涉:先是穿过凌云树堡的入口,然后经过银面特勤的检查,接着走下陡峭的山坡,最后才能到达训练场。鹰怒好像从草地里抓到了什么,那东西大声尖叫起来。福星恶童扯紧缰绳,环顾四周,汗沁了出来,眼睛又开始由黑色翻成红色,由红色翻成黑色。斯堪德连忙去摸它的脖子,结果——
“哎哟!”斯堪德的胳膊被电得直颤,他赶紧揉了揉。
博比大笑起来。看样子,她真的没事了。斯堪德放心了。
“鹰怒看上去真漂亮,它是不是又让你大半夜给它梳毛来着?”斯堪德故意气她。
“我们可是夺命美人。”博比一边说,一边让鹰怒扭头给斯堪德看。只见独角兽的鼻尖、嘴边、下巴上都滴滴答答地滴着鲜血。“可怜的小兔子,连一线生机都没有啊。”
“你说,安布尔·费尔法克斯会跟咱们一组训练吗?”斯堪德换了个话题。四十三名初出生被分为两组,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各组的骑手和独角兽会在一起训练。除了安布尔,斯堪德希望米切尔也分到另一组。当然,其他室友就别想逃开了。
“会啊,我知道。”博比答道,“今天早上我还看见她兴高采烈地吹牛说自己的火焰魔法特别棒呢。”
“可真是好极了。”斯堪德很不乐意地咕哝道。
小径盘着凌云树堡的山坡蜿蜒而下,他们终于到达了最下面的训练场。斯堪德这才知道这一趟有多远,他真希望福星恶童的翅膀快点长结实,好骑着它飞上飞下。初出生的训练场围绕在一个长满草的山坡周围,四元素的四个训练场平均分布在那里,整体看起来就像个罗盘一样。火元素训练场的一侧,楔入了山坡一部分,斯堪德注意到,场上的红色亭子有微微烧焦的痕迹。
安德森教官已经到了,骑着他的独角兽沙漠火鸟。与这黝黑的巨无霸相比,刚出壳不久的小独角兽就像玩具。沙漠火鸟咆哮了一声,警告艾伯特——就是跟斯堪德聊起游民的那个男孩——让他的晨鹰不要靠得太近。
“排好队,按四人小队站好,这样驭火者都分散开了,召唤火元素就非常容易了。”教官的耳尖上跃动着火苗,“你们这要是能叫作排好了队,我就是驭水者——站直了,初出生们!尽量别管那些元素引发的小爆炸。”像要印证他的话一般,斯堪德左侧的银刃咆哮着张大嘴巴,喷出冰凌,那冰凌带着巨大的力量插进了烧焦的土里。弗洛吓得瑟瑟发抖。
“这里是我在岛上的至爱所在,欢迎大家。”安德森教官笑了笑,“很荣幸由我带领大家进行第一次训练。在全年的训练中,我们这些教官将教你们骑乘、飞行、召唤元素,以及使用四种元素战斗和自卫。这些都是为了训练选拔赛做准备。”
骑手们立刻紧张地交头接耳起来。
安德森教官呵呵笑道:“是的是的,想必你们当中的离岛生早已知道——”博比不耐烦地做了个鬼脸。“训练选拔赛会在初出生学年结束时举办,有点像缩小版的混沌杯比赛。你们的家人将受邀观赛——对,本土生也一样。为了能继续在凌云树堡深造,你们的比赛成绩必须在倒数五名之前。”
“如果没能做到,会怎么样?”一个名叫加布里埃尔的本土男孩忧心忡忡地问道。
“会自动被归为游民,离开凌云树堡。”安德森教官略微严肃了些,耳朵上的火苗低低地晃动着。
马里亚姆倒吸了一口冷气:“我们当中要淘汰五个?”
斯堪德也惊呆了。教官挑人淘汰是一回事,末位淘汰是另一回事啊。
“火星四溅![1]别这么沮丧!训练选拔赛距离现在还有一年呢!”安德森教官笑着安慰大家,“咱们先挑重要的事做!听我命令,骑上独角兽。”
刺耳的哨声之后,没有一个人动弹。
安德森教官呵呵笑道:“这就是命令,是信号,懂了吧。”
斯堪德望望福星恶童的脊背,和成年独角兽相比,还不算太高。但自从引路仪式之后,它长大了不少,所以这个高度骑上去还是很有难度的。
在他们旁边,米切尔直截了当地表示了拒绝:“安德森教官不打算讲解一下吗?就叫我们直接跳上去?”
“那好像不是他的风格。”博比咕哝着,轻巧地一跃就翻到了鹰怒的背上,看上去对自己很满意。
“你怎么那么容易就上去了?”米切尔嚷嚷道,“什么步骤?给我讲讲啊!”
斯堪德知道,再拖下去,福星恶童就要惹出乱子了,所以他决定忍住恐惧直接来。不骑到独角兽的背上,怎么能成为骑手呢?他跳起来一扑,一只手拽住缰绳,一条腿往上甩,只要再蹬一下就能坐直了。
可这时,紧张的情绪攫住了斯堪德,福星恶童一定也感觉到了。它开始颤抖,肌肉绷得紧紧的,还摇晃着脑袋上的尖角往后缩。斯堪德觉得自己就像坐在一颗随时都会引爆的炸弹上。独角兽焦躁地伸开翅膀往后扬,强壮的肌肉和结实的羽毛撞击着斯堪德的膝盖。
弗洛恳求银刃别再动了,可这只独角兽似乎对它的骑手没什么耐心。米切尔爬上了红夜悦,红夜悦也不太高兴,不停地踢着后蹄,米切尔只好紧紧地抓住它的脖子,免得自己被甩出去。
在这歪歪扭扭的队伍的另一边,独角兽归星突然冲出来,跑向了对面的红色亭子,尖角上还喷着水柱,而它的骑手马里亚姆只能死死地抱住它的脖子。加布里埃尔的独角兽普利斯女王正扯开嗓门大声咆哮,蹄下的土元素冲击波震得地面都裂开了。扎克的独角兽昨日幽灵伺机踹向亲亲睡美人的肚子。这可把骑手梅伊气坏了,她尖利的怒骂声激得独角兽们愈发兴奋,叫个不停。而可怜的艾伯特,已经从晨鹰的背上摔了下来。
“难道安德森教官不该在这种关键时刻说上几句吗?”米切尔咕哝着。他摇摇晃晃地趴着,而他的独角兽正踮着脚尖原地打转。
“哎呀呀,小米害怕了吗?”安布尔嚷嚷起来,“要不要请你那位高权重的老爸来帮忙呀?不如干脆承认自己就是游民吧,那样就能安安静静地自己待着了。”
“闭嘴!”米切尔回敬道。但他的反击被红夜悦削弱了——它放了一个长长的响屁,还抬起燃着火星的蹄子,把屁点着了。这似乎是它独有的小把戏。浓烟缭绕,呛得米切尔直咳嗽。安布尔坐在梁上旋风背上,乐不可支。
斯堪德看见一滴眼泪从米切尔的脸上滑落,于是骑着福星恶童上前阻止,挡在了安布尔和她的棕色独角兽面前。笑声戛然而止。
这时斯堪德突然感觉到了——一阵刺痛。他低头看看自己的右手掌,只见在孵化场里留下的伤疤正闪着白光。他曾在分汇点上见过这样的光,也曾在织魂人闯入混沌杯赛场时见过这样的光。难道这白色的光就是……魂元素吗?
这顿悟似乎挤空了斯堪德胸膛里的空气,他喘不过气来了。惊慌之中,他想不出挡住白光的办法,只能将右手塞进黄色夹克的口袋里。斯堪德慢慢抬起头来,准备迎接最严重的危机。他望向面前,却发现安布尔早就带着梁上旋风离开了。斯堪德四下张望,想在一大群五颜六色、挤来挤去、乱施魔法的独角兽中找到她的身影——如果她一脸胜利的神情,那就意味着,她洞悉了他的秘密。
这时,仿佛有人按下了静音键,小独角兽们全都安静了下来。安德森教官将掌心朝上,举过头顶。沙漠火鸟的四蹄犹如炙热的燃煤,闪闪发光,烟雾像藤蔓的卷须般从草地中冒了出来;与之相应,安德森教官的手掌也亮起了红色的光。这光越来越亮,当他再次将手掌伸向天空时,一股火柱从他手中腾起。骑手和独角兽全都静静地看着,而斯堪德瞥见教官的光头上沁出了汗珠。随后,火柱击中了空中的某个地方,火焰四散开来,像瀑布一般倾泻而下,坠向训练场的外缘。
骑手们被笼罩在烈焰延展而成的穹顶之下:山那边的模样看不清了,拱卫着凌云树堡的那些大树也都变得模糊,仿佛整个世界都燃烧起来了。安德森教官慢慢地垂下手臂,骑着沙漠火鸟走近初出生们的队伍。火柱消失了,可烈焰穹顶还在。斯堪德被这强大的魔法迷住了,它闻起来就像几种气味的混合——闷烧的篝火、划着的火柴、微微烤焦的面包。肯纳一定会非常喜欢的。以前,每当他们聊起自己心仪的元素时,她总是选择火。
安德森教官的话打断了他的遐思。“完工了,现在可以开始第一次火元素训练了。”他说得轻松愉快,好像只是分发了几张练习卷,而不是徒手造出了一个烈焰穹顶。
“你们的独角兽只能使用沙漠火鸟创造的火源,并且不能召唤其他元素魔法。”沙漠火鸟听见自己的名字,龇了龇牙。
斯堪德松了口气。他把右手从口袋里抽出来,小心翼翼地张开手指。谢天谢地,白光不见了。
“这项训练的目的是,更自如地分享并最终反过来影响独角兽的能量。任何傻瓜都能坐在独角兽背上,任凭它随意释放元素能量,因为你们的独角兽自打出壳起就能这么做了。可这样释放的能量,只是简单的爆炸,没有一定形式。你们可以想想独角兽生气或胡闹时释放能量的样子。它们不需要和骑手产生联结,个个都能办得到。”
安德森教官骑着沙漠火鸟——它的翅膀优雅地拢在身体两侧——在队伍旁边走来走去。“作为骑手,学习驾驭魔法——进攻、自卫——并借助与独角兽的联结分享这些技能,才是你们的职责。你们要把独角兽当作有智慧的能量来源。经由你们的联结召唤元素,并将其注入你们的手掌,你们就拥有了控制元素的力量。随着你们的进步,独角兽也能学会观察、补充、完善你们所召唤的元素魔法。所以,你们并不仅仅是借用独角兽的魔法,而是要进一步塑造它。”安德森教官的话实在令人惊叹。
沙漠火鸟停下步子,金褐色的兽角对准了初出生们。斯堪德看见萨莉卡的黑色独角兽赤道之谜怯怯地后退了几步。
安德森教官继续说道:“火元素的魔法,是最粗放的类型。身为凌云树堡的教官,我这么说可是带着爱意的。它很不稳定,很危险。这也正是我们第一次训练就要学习控制的原因。”
“下面我要说的很重要,”安德森教官清了清喉咙,“如果谁受了伤,流了血,请务必立刻离开训练场。我喜欢开玩笑,但这话是极其严肃认真的。在场的诸位,谁也没有能力控制住一头闻到人血气味的独角兽。你们自己的独角兽不会对你们怎样,但对其他的人可不会客气。”
“噢不,不,天哪,不不。”弗洛站在斯堪德的左边,不停地小声咕哝着。银刃喷出一阵阵热气,几乎完全遮住了弗洛的脸。
“现在,伸出右手——对,就是你们在孵化场里被刺伤的那只手,掌心向上,然后把手放在大腿上……对。尽量不要用语言来思考,要想象画面,比如手掌亮起红光,火焰钻进了掌心,诸如此类。闭上眼睛也会有些许帮助。”
斯堪德觉得这样坐在神兽的背上闭着眼,实在有点儿傻。
右边突然有人惊喜地叫了起来。博比伸着手给安德森教官看。“烧得漂亮!”他乐呵呵地说,“不错!驭风者最先成功召唤火元素,这种情况可不多见。”
安布尔似乎很不服气:“她是怎么做到的?她都不是离岛人!”
“哦,我们本土人常说,”博比回敬道,“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呃,你这说的什么啊?”安布尔转过头去不接腔了。
“博比,咱们什么时候这么说过啊?”斯堪德问道。他有些嫉妒地盯着博比手上跳动的火苗。他在心里使劲默念着“让火焰从我的手中生出来吧”,再用力他就要晕过去了。
博比眨眨眼睛说:“那些离岛人总觉得自己无所不知。得让他们明白,本土的事儿,他们也不懂。”
“这有什么意义啊,”米切尔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我在书上读到过——”
“你刚才没听讲吗?”博比问,“我们不能用语言跟独角兽沟通。”
“我听了啊——”米切尔又想开始絮叨,但博比已经没兴趣理他了。火苗在她的胳膊上舞动起来。
斯堪德试着按照博比说的去做。他把手掌靠近福星恶童光滑的脖颈根部,想象着火苗从那里蹿出来的样子。手掌上一阵刺痛。他睁开眼睛,兴奋地看到手掌上的伤口泛起了红色的微光。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勾勒脑海中的画面。
“斯堪德!你成功了!成功了!”弗洛突然叫了起来。斯堪德猛地睁开眼睛——真的!他的手掌上燃起了小小的火苗。那充满魔力的火苗忽闪忽闪的,并没有带来灼烧的疼痛,而是像伤口在抽动,像脉搏和心脏在跳动。福星恶童大叫一声,拍着两只翅膀,为自己干了件好事而兴奋。斯堪德的快乐翻了一番,像气球似的充满了胸膛,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情感可能终于有了分享的对象。
“太棒了!”斯堪德俯下身,拍了拍福星恶童油光水滑的脖子,“太好了!好孩子!干得漂亮!咱们成功了!”
第一次召唤火元素成功后,初出生们的进步堪称飞速,最大的困难反而是让独角兽们听话。斯堪德看见至少有四名骑手摔下来,他们的独角兽或是扬蹄,或是跳跃,或是肆意乱跑。一个名叫劳伦斯的男孩被直接从他的独角兽毒枭的耳朵上甩了出去,而斯堪德自己也差点儿从福星恶童的背上掉下来,只是因为福星恶童扬起前腿去咬一只从低空飞过的鸟儿当午餐。
尽管训练场上一片混乱,安德森教官还是很放松,他骑着独角兽在队伍中走来走去,时不时地指点几句。快下课时,大家进行了最后一项练习——将火焰掷向地面,为下节课学习火球攻击做准备。
斯堪德全神贯注地练习着,直到听见弗洛的尖叫声才意识到出事了。
就在几米开外的地方,银刃跃上半空,扬着前腿,直起身子,翅膀猛烈地挥动着。弗洛骑在它背上,紧抓着它银色的鬃毛,被高耸的火柱包围了。银刃眼睛泛红,鼻孔里喷出的黑烟缭绕在尖角上。
安德森教官冲着他们高声呼喊,但在火焰和浓烟之中,斯堪德几乎看不见弗洛的身影。其他骑手都停下了,惊恐地看着银刃。裹挟着银刃和弗洛的火焰滚烫,浓烟呛人,就连斯堪德都觉得脸颊发干,眼睛也熏出了眼泪。他眨眨眼睛,挤掉泪水,努力想看清独角兽背上的朋友。
弗洛仍然用胳膊用力地抱着银刃的脖子。银刃嘴巴里喷出火焰,咆哮着俯冲向沙漠火鸟。但沙漠火鸟毫不退缩,坚定地站在地上怒吼着回敬。胶着了几秒钟之后,火光消散了,银刃重重地落了地。
安德森教官十分担忧地把弗洛从银刃背上扶下来。
“骑手们,各自训练吧!”他第一次露出了严厉的模样,耳朵上的火苗也蹿得老高。斯堪德看见他搂着弗洛颤抖的肩膀,把她和银刃送回了凌云树堡。
这之后,斯堪德几乎没法集中注意力了。当安德森教官终于宣布下课,放他们这些初出生去休息的时候,所有人都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他们差不多个个都挨了摔,脸上沾着泥土或烟尘,有人甚至烧焦了头发和眉毛。回到凌云树堡之后,斯堪德本来想先去看看弗洛好不好,但不知道为什么,银刃的厩栏外面围了一大群人。
他听出了离岛生梅布尔的声音:“你真幸运呀!萨莉卡,快来看!”
弗洛背倚着栏门,无路可退。
“不可思议!但我猜,金属应该跟土元素有关系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扎克絮絮发问,挡住了斯堪德的视线。
他又走近了一些,便听见弗洛嗫嚅道:“我不知道,就……这样了。”
他分开人群走上前,想把她从众人的围观中解救出来,可一看到她,他就愣住了。
她原本乌黑的头发里透出了银色。
当天晚上,斯堪德一个人回到了树屋。他无意间听见安德森教官告诉扎克,几个月之后就是丰土节,庆典一结束,烈焰穹顶就会散去。这让斯堪德很忧心。训练穹顶就像学骑自行车时的辅助轮,没它提供稳定性的帮助,斯堪德肯定会从独角兽背上摔下来的。
况且,他今天刚见识了弗洛的突变,很担心自己身上也会出现魂元素的迹象。于是,他先把福星恶童送回厩栏安顿好,然后就偷偷溜到了四元素图书馆,想查查有没有隐藏魂元素的办法。
树屋图书馆非常漂亮,屋顶模仿书本打开的样子,“书脊”高高地耸起,空间很大,有好几层,各个元素的标志装饰其间。比如水元素馆里的桌椅就是波浪形的,墙壁内外都绘有表现驭水者施展能量的装饰画。
斯堪德找到了四种元素的经典全集:《火之书》《水之书》《风之书》《土之书》。但涉及违禁元素的词,这里却一个都没有。斯堪德不由得开始担心,阿加莎把他这个驭魂者送到岛上来,是不是跟织魂人的什么阴谋有关。
回到树屋,斯堪德把自己的黄色夹克挂到了门后。另外三件夹克——绿色的、红色的、蓝色的——都放在楼上,要等到相应的元素节日之后进入下一个元素季时才会穿。初出生们的夹克很简单,而老骑手们的夹克就风格各异了——扯破的口子用各种带图案的补丁补好,袖子上用金属喷漆装饰彩绘,烧焦的地方用元素图案缝起来。而斯堪德的夹克上,只有右臂袖子上的一对翅膀,象征着他在凌云树堡的第一年。
四人小队的树屋很安静,只能听见炉子里木料燃烧、噼啪作响的声音。炉子连着烟囱,烟囱伸向外面。斯堪德一直想跟弗洛聊聊,他都没问过她是不是还好,更不用说提一提突变的事了。不过,尽管担心弗洛,担心安布尔看见了自己手掌上的白光,担心身上会出现驭魂者的突变,斯堪德环顾四周时,还是感到了满满的幸福感。
他喜欢那四个四元素代表色的豆袋沙发,喜欢那个摆满独角兽读物的书架,也喜欢那个充作冰箱的、沉甸甸的石头箱子。不过他最最喜欢的,还是贯穿树屋中心的一截树桩。金属阶梯揳在树皮上,一圈圈盘旋,通向楼上的房间。在顶层,还可以透过那扇小圆窗往外看,看整座凌云树堡和数英里外的更远处。在树屋里感觉很安全,像在家里一样。
这感受提醒了他。斯堪德从书架上抓过速写本和铅笔,准备给肯纳写信。因为骑手联络司会检查来往信件,所以他不能在信里提及魂元素,但是他可以把树屋的模样画下来,告诉她火元素的训练什么样、弗洛的突变什么样,还可以问问她独自照顾爸爸可还顺利。想到这儿他就一阵内疚。他坐下来,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
亲爱的肯纳:
我好想念你,还有爸爸!不过更想念你!(要是当着他的面,可别念出这一句。)家里还好吗?学校里怎么样?爸爸的情况如何?对不起,我有太多想问的了。不能跟你讲话实在太别扭了。我们以前从没有哪天不聊天的,对吗?真不敢相信,我竟然在给你写信(在树屋里写的,给你画了图,附在后面)。我现在已经是正式的骑手了。我的独角兽名叫福星恶童,昵称恶童。你喜欢这名字吗?它很喜欢吃果冻软糖。(啊,对了,我离开家的时候,从你床头柜上顺走了一包,嘿嘿!)我挺希望你能再给我寄一些的,不知算不算不情之请啊?岛上很可能都没有这种软糖。这里倒是有蛋黄酱,不过这正是我担心的……
弗洛从树桩楼梯上下来,把斯堪德吓了一跳。
“啊!我不知道你在!”斯堪德本来挺高兴的,但一看见弗洛的神情就收起了笑容,“怎么了?”
她在距离炉火最近的绿色豆袋沙发上坐了下来,银色的发丝映着火光。斯堪德忍不住看了几眼。
“我今天没能控制住银刃,小堪,”弗洛平静地说道,“我觉得它想杀死我。”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她的声音哽住了。
“可是你们之间有同盟联结呀,”斯堪德安慰她,“它绝不会伤害你的。”
“你不明白,”弗洛抽泣着说,“我之所以在它出壳时那么害怕,就是因为这个。我根本就不想当骑手,我只想当个鞍具匠。我本来可以跟在爸爸身边学习,我都已经开始给他打下手了,可是,”她深吸一口气,一股脑儿说了出来,“现在,我的双胞胎哥哥埃比尼泽顶替了我,要接爸爸的班了。他没能打开孵化场的大门,我真的很为他高兴。你生在本土,可能很难理解,可我一点儿也不想去开什么门,真的不想。我知道这么说听上去太自私了。”
“可是你遇见了银色独角兽啊。”
“对!”她喘着气说,“这就更糟了!”
“为什么?”
“我并不是不爱它,我爱它,真的。我不可能不爱它。我们是一体的,是一起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它等了我十三年,可是它……它是银色独角兽。”
“呃,那又为——”
“小堪,银色独角兽与众不同,它们更有力量,与这座岛上的魔法也联结得更紧密。可是,还从没有哪头银色独角兽赢过混沌杯。今天发生的事情你也看到了,它们身上的魔法太强,以至于总是反过来影响到自己。可最糟的是,所有人都在为我高兴,为我自豪!岛上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银色独角兽了,而我将成为这些年来首个加入银环社的新骑手——那是个精英社团,里面的独角兽都和银刃一样。明年,我就得参加他们的例会,到那时就会有更多的期待压下来。”弗洛泣不成声。
“银环社就是掌管银面特勤的组织,对吗?”斯堪德想起了阿加莎和北极绝唱在渔人海滩的遭遇。
“对!”弗洛举起双臂,激动地说,“他们护卫着离岛,权力极大又很喜欢弄权。混沌司令和委员会成员年年更换,可银环社却是终身制——多里安·曼宁已经掌权多年,而且他的儿子也有一头银色独角兽。现在,我也要成为其中一员了。别无选择。”
斯堪德从未听她讲过这么多自己的事,好像所有的话语之前都被她包裹起来了。“事与愿违,真可惜。”他轻声说道。他知道梦想破碎是什么样子——溃败带来的悲伤,在弗洛与肯纳身上是一样的。他现在渐渐明白,与独角兽的联结意味着改变一切。它连起了两个灵魂,两颗心——永永远远地,牢不可破。弗洛永远也不能撇开银刃,也再无可能追求梦想,成为鞍具匠了。
她叹了口气:“我也想勇敢点,可十头银色独角兽中,已经有三头无意中杀死了它们的骑手——当然,它们自己也死了。骑手死了,独角兽是活不下去的。”
斯堪德惊呆了:“什么?为什么啊?它们为什么要杀死骑手呢?”
“不是故意的,可它们身上的能量太强大了,元素一旦失去控制,就很容易误伤骑手……”弗洛摇了摇头。
树桩楼梯上冒出了一小片阴影——米切尔也在听。
斯堪德没理睬他。“那为什么大家还对银色独角兽那么着迷?引路仪式的时候,他们一见到你们就兴奋得大呼小叫的。”
“因为银色独角兽的出现象征着独角兽这一族群的魔法能量依然强大,尤其是现在,在织魂人进犯的节骨眼儿上,银刃给很多人带去了希望。”
“什么意思?”
“银色独角兽极其强大,就连驭魂者也杀不掉它们。”米切尔站在楼梯上插嘴道。
“我还不想告诉他呢!”弗洛抱着胳膊,冲米切尔皱起眉头。但她转而就恳切地望着斯堪德说:“我不想让你以为我们做不了朋友。就算你是驭魂者,我是银环社社员,我希望我们还是朋友。”
“弗洛,我并不想杀死哪头独角兽。说实在的,得知我伤不到银刃,这可是今天最好的消息了。”
“这不是闹着玩的,小堪。在魂元素被取缔之前,这岛上最强大的两个团体就是银环社和驭魂者。他们之间的竞争古已有之……”
斯堪德耸耸肩说:“那又怎么样呢?反正我们是朋友,这不就得了。”斯堪德不由得有些高兴,因为弗洛很在乎他们之间的友谊,所以才愿意一直保守秘密。
“你这种人总是说得好听,扭头就带着你的致命元素来找我们。”米切尔的声音回荡在整座树屋里。
“我不是那种人,米切尔,”斯堪德有点儿难过,“我和你是一样的。日久见人心吧。”
大门开了,博比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她没跟大家打招呼,径直走到冰箱前面翻找起来。她往面包上抹了黄油和覆盆子果酱,还有马麦酱——一定是她从本土带来的,而其他人就那么眼巴巴地看着,都有点儿疑惑了。博比又挖了一大块切达干酪涂上,然后把面包折起来,一口咬了下去。看着大家流露出不同程度的恶心神情,博比把第一口吞下了肚。“这是救急三明治。”她解释道。
“救什么急?”弗洛看着料理台上的各种酱料,礼貌地问道。
“饿,明摆着的。”
外面的天空里突然传来爆炸的巨响。
[1] 在本书中是一种咒语,日常会被骑手们用作感叹词。——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