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福星恶童
斯堪德翻来覆去地琢磨着主管叮嘱的话。十秒钟,按住,刺伤。会流血吗?会疼吗?他觉得反胃,有点儿恶心。
“伸手……按!”主管下令了。
新骑手们各自伸出手掌,按向面前雪白的独角兽卵。卵的外壳比斯堪德想象中更温热,而且很光滑。他很想闭上眼睛,因为他害怕看见独角兽的尖角刺破手掌的一幕。但他还是忍住了。兴奋和恐惧同时在身体里翻腾,他都能感觉到脖子上的脉搏一跳一跳的。他等啊,等啊,这颗卵没有动静。
“后退。”主管说,“第一轮没人成功?不意外,不意外。你们一定得找到命中注定的那颗卵。今年来这儿的有四十三人,而等待破壳的卵有五十颗。”他叹了口气,接着说:“说不定,要等到最后一刻才能找到你的独角兽呢,别着急,耐心些。”斯堪德觉得这听起来就挺叫人没耐心的了。大家都往前挪了一个位置。
“伸手……按!”既然多里安·曼宁已经明言找到哪颗独角兽卵是命运的安排,斯堪德冷静了不少。三秒钟后,突然有人叫了起来,惹得新骑手们都扭过头去看。斯堪德认出了那个名叫扎克的男孩,他们在大门口曾有一面之缘。
“千万不要把手拿开。按住,无论如何都要按住。”主管警告大家,“要是不小心错过了,所有人都要陪着你重来一遍,那就要熬到明年了。我可没这个闲工夫!”
于是斯堪德没动,小心翼翼地用余光打量。只见扎克从架子上抱起了那颗沉甸甸的卵,汗都出来了。斯堪德已经听见了小独角兽奋力挣扎、卵外壳被踹破的碎裂声。扎克踉跄着走进孵化室,关上了门。斯堪德看不见他了。
“继续。”主管说。
他们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往前挪,一颗一颗地试。在这一轮里,又有两名骑手找到了他们的独角兽卵,其他人则要继续第二轮的尝试。站在斯堪德旁边的是个留着黑色长发的本土女孩,好像叫萨莉卡,小独角兽回应她了,角刺穿了卵壳。虽然她不声不响,但当她往孵化室走时,斯堪德看见她的手掌流血了。
到下一轮时,只剩下四个骑手了,包括斯堪德和那个戴眼镜的黑发男孩。
斯堪德现在已经一点儿都不紧张了,只觉得特别着急,每当他把手掌按在独角兽卵的外壳上时,都无比渴望刺痛袭来。
“这个寻找方式可太没效率了。”黑发男孩咕哝道。
斯堪德又往前挪了一个位置。在一排十二颗独角兽卵中,这颗位列第二,第三和第四的架子上已经空了。“伸手……按!”主管刚好站在他身后。
三秒钟后,斯堪德手掌下的卵壳发出巨大的碎裂声,剧烈的疼痛随之袭来,血也滴答滴答地流下来。他不等主管说什么,就把那颗独角兽卵从金属架子上抱了下来。嗯,比想象中沉一些。斯堪德挺着肚子支撑它的重量,摇摇晃晃地往后面的孵化室走。他已经看见卵壳表面的裂缝了,就像湖面上的冰层裂开一样。他拉上铁门时,一块卵壳碎片掉到了地上。
孵化室里燃着一支火把,摇曳的火光勉强照亮了一把不太结实的铁椅子,椅背上搭着一根绳子。斯堪德突然慌了神儿,他觉得这超出了自己的能力水平。他担不起独自孵化小独角兽的责任。万一做错了什么,那可怎么办?
怀里的独角兽卵颤抖着,白色的外壳上沾着他手掌上流出来的血。得把它放下来才行啊,可是,让它在这冰凉的石头地上滚来滚去,也不太对吧……孵化室里没有任何柔软的东西,斯堪德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帽衫。
还好,锋利的角暂时缩回了壳里。斯堪德小心地跪下来,盘腿坐好,把独角兽卵稳稳地放在两腿之间。他扔下背包,脱掉了身上的帽衫,然后一只手扶着腿上的卵,另一只手把帽衫铺在地上,卷一卷,捏一捏,搭成一个柔软的巢。为了更稳当些,他摘下妈妈的围巾,在“巢”的边缘围了一圈。他一想到妈妈会有多么骄傲,就忍不住想笑。“你一定会拥有一头独角兽的,小小的独角兽”。他还是小婴儿的时候,她就曾这样期许着——按爸爸的话来说是这样,现在他做到了。他入选了,登岛了,即将和小独角兽见面!
把独角兽卵安置好,斯堪德总算松了口气。肾上腺素帮他撑了把劲儿,现在他才感觉到胳膊酸痛。
斯堪德盯着他的独角兽卵,满心渴望。他觉得自己全身滋滋作响,从脚趾到手指尖,兴奋极了。他简直不敢相信,他已经登岛了,再过一会儿,他就要和命中注定的独角兽宝宝见面了……可是,它怎么不动了。别慌,他想,可是越想越慌。斯堪德转而去研究搭在椅背上的那堆东西,好转移下注意力:那一定就是主管刚才提到的笼头和缰绳吧,两件用具以金属扣相连。
斯堪德忧心忡忡地又瞥了一眼:独角兽卵在颤动,但是很微弱。时不时就有卵壳掉在帽衫上。斯堪德激动得在坚硬的地面上跳来跳去。他能听见其他孵化室里传出的奇怪动静,但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声音,反正没人给出清晰明确的步骤。斯堪德走过去研究缰绳上的扣环,手掌一碰到那冰凉的金属,就疼得他咝咝吸气。
进入孵化室后一直忙来忙去,直到这会儿他才仔细地端详起自己的手掌。掌心伤口的血已经止住了,呈难看的暗红色。斯堪德心里一惊,连忙凑到燃烧的火把旁边,只见伤口已经长出了五条线,各自蔓延向五指的根部,映着火光,一闪一闪的。
斯堪德一直以为骑手们手掌上的标志是某种特殊的刺青。他记得是在什么书上看到的。在马盖特,他就是凭着这个标志认出了阿加莎的真实身份。原来,这根本不是刺青啊,是伤痕,会疼,很疼。
独角兽卵又不动弹了。斯堪德有点儿着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上手帮忙。他想了想:孵小鸡时,母鸡会帮小鸡快点儿出壳吗?不,它们好像只是坐在蛋上等着。可是考虑到独角兽那锋利的尖角,坐上去显然是不明智的。再说,独角兽也不是鸡,是——嗯,好吧,独角兽就是独角兽嘛。
他叹了口气,在独角兽卵旁边跪下来。“你还不想出来呀?”他轻轻地问,“我希望你快点出来,因为这里黑乎乎的,很吓人。我一个人太孤单了,所以……”他停下了,这样冲着一颗白花花的蛋说话也太傻了,好像在跟自己的早餐聊天似的。
他突然听见一个细细的尖叫声,连忙四下张望。又叫了,他这才反应过来,叫声是从独角兽卵里面传来的。他凑近了些。没想到,聊天还真有用啊。
斯堪德深吸一口气。“哎呀,我真想见到你呀。真的。你和我,我们就要成为好搭档了。嗯,你可能得照顾照顾我,因为……因为我是从本土来的,而你就生在这座岛上——”独角兽宝宝又叫了一声,一大块卵壳弹开来,擦着斯堪德的左耳飞了出去。
“但比这麻烦的难题还多着呢,”斯堪德明明是在闲扯,可那卵壳就在他眼前裂开了,“我都没参加选拔考试。可不能告诉别人啊,知道吗?是别人把我送到这儿来的,但我总害怕露馅儿,比如那个女孩博比,她就已经怀疑我了。还有那个作恶的织魂人——嗯,是不是应该等你长大些再讲这个。不管怎样,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
叫声连续起来,有点像马嘶,有点像鹰唳,还有点像人类的尖叫。独角兽宝宝的尖角又一次伸出了卵壳,像黑玛瑙似的闪着柔光,非常锋利——这一点斯堪德已经见识过了。尖角来回晃动,刺破卵壳,然后咔嚓一声,顶端的一整块卵壳都掉了下来。斯堪德把它捡起来——摸起来黏黏的、湿湿的——扔到了远处。他重新跪下来,可就在他的脸凑到独角兽卵上方时,剩下的壳直接裂成两半完全打开了。
独角兽宝宝四条腿摊开趴在地上,胸腔急促地上下起伏,身上的黑色绒毛沾着汗液和黏液,亮晶晶的;脖子上乌黑的鬃毛黏得一绺一绺的,它越是扭动挣扎,这些毛就越是虬结在一起。它的眼睛还没睁开,斯堪德惊奇不已地盯着它看。这时,奇怪的一幕出现了:覆着黑羽的瘦小翅膀上闪起了电花,噼啪作响,震得孵化室的地板直颤;一道白光闪过,诡异的雾气凝聚起来,笼住了它的身体。
“啊!”斯堪德连忙后退,初见独角兽的喜悦立刻被恐惧冲淡了。它的蹄尖冒出了火星,随后四只蹄子都燃起了火焰。斯堪德走上前去,想从独角兽宝宝身下拿回自己的帽衫,好扑灭火焰。这是正常情况吗?还是他碰巧遇到了一头会燃烧的独角兽?他好不容易捏住帽衫一角,就在这时,独角兽宝宝睁开了眼睛。
斯堪德凝视着那双黑眼睛,胸膛里涌起了极致的快乐,但右手掌剧烈的灼痛提醒了他。他暂且移回视线,借着昏暗的火光,把手掌放在眼前细看:伤口正在愈合,五条线变长了,一直延伸到五指的指尖。与此同时,独角兽宝宝黑色的前额上出现了一条宽宽的白色斑纹。他们凝视着彼此:斑纹完全形成了,斯堪德手掌上的伤口也完全愈合了。
“谢……谢谢?”斯堪德犹犹豫豫地说道。电花、火光、震颤和雾气倏地消失了,仿佛有谁按下了开关似的。男孩和独角兽凝望着彼此。斯堪德曾读到过,说骑手与独角兽之间有着无形的联结,但他没想过自己也能亲身体验:胸口绷紧,就像有条线从心脏牵扯到身体之外的什么地方,如果顺着这根看不见的线找过去,一定能找到这头小小的黑色独角兽。
这时,独角兽打破了寂静,发出一声细弱的吼叫。斯堪德一点儿也不害怕,他们之间的联结让他感到安全,比有生以来体验过的任何关系都更安全。他觉得自己打开了一扇门,这扇门通往世界上最舒适的房间,可以把所有人隔绝在外面,任由他在火堆边休憩,想待多久都行。他想大喊,想在孵化室里转圈跳舞,甚至想放声歌唱。他想像他的独角兽那样恣意咆哮,而这小家伙正摇摇晃晃地想要站起来。
斯堪德立刻惊慌地后退。“你准备好了吗?你真的要——”可是独角兽宝宝,他的独角兽,已经跌跌撞撞地朝着他走了过来。它似乎已经长大了很多,斯堪德可以发誓,它差不多到他的腰那么高了。要是没有卵壳的束缚,它应该会长得更快吧,毕竟已经等了十三年了。小独角兽晃晃悠悠地停在斯堪德前面,叫了一声,然后用额前的尖角对准了他的胯部。“你要——”他说着,突然瞥见了自己的背包。
他盯住小独角兽,拉开了背包前面的小口袋。昨天,因为怕在路上会饿,他从肯纳的床头柜里拿了一包果冻软糖。刚愈合的伤口还有点儿疼,他笨拙地掏来掏去。小独角兽叫了一声,又蹭过来几步。
“好了好了,给你。”斯堪德喘着粗气,拿出一颗红色的软糖,用没受伤的左手掌托着。小独角兽张开鼻孔闻了闻,一口咬住了软糖。它吃东西时的声音令人不安——像是在吃人,而不是普通的食物。小独角兽一边嚼一边满意地轻吼,于是斯堪德往地上多倒了几颗软糖,坐在椅子上研究起来。
这头小独角兽通体乌黑,宽宽的白色斑纹从额前的尖角根部一直铺展到鼻子,刚好夹在两只眼睛中间。他曾整整一个星期泡在图书馆里读一本讲独角兽颜色的书,却从没见过说有带白色头斑的独角兽。但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斑纹有些似曾相识。
小独角兽吃光了那几颗软糖,径直走向斯堪德,每一步都更稳当,更有力。他想起了主管的话:“独角兽,即便有骑手约束,也是嗜血的神兽,暴力和破坏是它们的本色。”也许,本土的那个斯堪德会左思右想,问姐姐该怎么办,或者翻书查找。但现在,他已经是骑手了,有生以来第一次为自己感到骄傲。骑手难道不该勇敢些吗?
于是他伸出手,去抚摸小独角兽的脖子。就在他的手触到它的皮毛时,奇怪的事发生了:他莫名就认定,这是一头公的独角兽,而且它已经有了自己的名字——福星恶童。斯堪德立刻就喜欢上了这个名字。它很适合小独角兽,听起来也像是能闯进混沌杯的名字,很有冠军之风。
斯堪德继续抚摸小独角兽;它轻柔地叫了几声,听起来像马叫。“很高兴见到你,福星恶童,”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昵称就叫‘恶童’吧,好吗?”小独角兽鼓起胸脯,发出呼呼的声音。斯堪德小心翼翼地托着一颗软糖,趁小独角兽吃得正香,用另一只手拎起笼头,穿过它的角,套住它的头,然后扣上了缰绳。
不远处突然有人大喊大叫。福星恶童被这声音一激,冲着斯堪德的耳朵嘶鸣一声,在孵化室里跑了起来。
又是一声惊呼。斯堪德定了定神,轻轻地拽了拽缰绳,引着福星恶童往孵化室的门边走。他一推,铁栅门就开了。男孩和独角兽走了出去。
第三声尖叫传来。斯堪德循声寻找,来到了相隔两间的孵化室。“你好?”他的声音有点儿发抖,“受伤了吗?需要帮忙吗?”
在这间孵化室里,有三个孩子和三头独角兽。戴眼镜的黑发男孩牵着一头血红色的独角兽。博比也在,她的独角兽是灰色的。另一个女孩黑发蓬松如云,被一头银色独角兽堵在了墙角。她双手捂着脸,又哭又叫。
“需要帮忙吗?”见所有人都只顾着看那头银色独角兽,斯堪德只好放大音量又问了一遍。
戴眼镜的男孩转过头来,一见到福星恶童就张大了嘴巴,愣住了。“我想是的。”他终于说道。此时,那个躲在墙角里的女孩也看了过来,她指着斯堪德的独角兽,叫得更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