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奖赏午钟敲响时，艾米莉亚停下脚步，茫然不知该往哪去。作为厨房女仆，她对贵族专属区域并不熟悉。仅有几次因侍女病假，她临时顶替去三楼打扫卧室。她总是拼命加快动作，赶在宾客回来前干完活。当着贵族的面干活简直是噩梦。他们通常对她视而不见，但她最怕引起注意。隐形是她最好的保护色，在蒸汽弥漫、忙乱嘈杂的洗碗间里很容易不被察觉。而在开阔的走廊上，任何人都可能注意到她。
这次她别无选择。萨杜尔命令她去办公室。早餐途中被士兵拦下，传令午钟响时必须觐见主教大人。她顿时没了胃口，整个上午都在揣测等待自己的可怕命运。
第二遍钟声响起时，艾米莉亚开始惊慌。她只去过摄政王办公室一次，当时有武装卫兵押送，根本无暇记路。记得是上楼，却不记得要爬几层。
唉，我怎么不早点出发呢?
她途经宴会大厅，长桌上摆着熟悉的餐盘与闪亮高脚杯——这些她每天清洗的老伙伴。它们是简单岁月里的朋友，那时世界尚有章可循。每天睁眼都知道今日会与昨日无异。而今每个清晨都充满恐惧，唯恐被人识破自己的无能。
在大厅远端，身着绣花华服的男人们陆续入场——那是贵族们。他们入座后大声谈笑，在椅子上前后摇晃，吆喝着让侍从端来美酒。她为端着热气腾腾食物的巴斯蒂安扶着门，后者匆匆经过时用袖子擦了擦额头，感激地冲她笑了笑。
"去摄政王办公室怎么走?"她低声问道。
匆匆走过的巴斯蒂安脚步未停，回头喊道："绕过接待大厅，穿过王座厅。"
"然后呢?"
"直接问书记官就行。"
她沿着走廊前进，绕过宏伟楼梯的弧形墙面走向宫殿入口。工人们撑开正门，三层楼高的阳光倾泻而入，照亮了他们扬起的尘雾。浑身油汗的男人们拖运着木材、灰浆和石块。小队在切割木材和大理石。工人们在细长的梯子上攀爬，滑轮将吊桶运送给脚手架上的石匠。所有人都在努力重塑访客的第一印象。她惊讶地发现一堵墙被移走了，天花板也比她上次来时更高。入口处现在比原来那个阴暗的房间更加开阔壮观。
"打扰一下?"一个声音响起。庭院敞开的门前站着个消瘦男子。他在台阶上犹豫不决，躲避着 来往的工人。"我能进去吗?"他咳嗽着，用手帕在脸前挥了挥。
艾米莉亚看着他耸耸肩："为什么不呢?其他人不都进来了。"
他试探性地迈了几步，胆怯地抬眼张望，双臂半举着仿佛要抵挡攻击。这是个瘦削脆弱的男人，戴着扑粉假发，穿着鲜黄色束腰外衣和橙条纹马裤，比艾米莉亚还高出一截。
"日安，夫人，"刚避开人群他就立即鞠躬问候道，"我叫宁伯斯·维恩斯，特来为您效劳。"
"呃..."她茫然地瞪着眼睛，"我不认为——"
"求求您，恳请您听我说完。我曾是盖伦农王国弗雷德里克国王与约瑟芬王后的宫廷侍臣，精通所有宫廷礼仪、规程与文书往来。在此之前，我还是维恩斯公爵伊布森的管家，所以我能胜任——"他突然停住，"您还好吗?"
艾米莉亚咽了咽唾沫："我只是赶时间。正要前去与摄政王进行重要会晤。"
"那请原谅我的唐突。只是...我实在..."他耷拉着肩膀叹气，"说来惭愧，我是民族主义者入侵的难民，除了身上衣物和这个挎包里的微薄之物，已经一无所有。我一路徒步走来...现在有点饿。原本希望能谋个宫廷差事。我确实不适合干别的活计。"说着掸去从脚手架上飘落在肩头的雪屑。
"很遗憾听说这些，但我实在——"见他嘴唇颤抖，她突然收住话头，"您多久没吃东西了?"
"恐怕得有一阵子了。老实说我已经记不清具体时间了。"
"听着，"她对他说，"我可以给你弄点吃的，但你必须等我开完会。"
她以为他会哭出来——只见他咬着嘴唇连连点头，说道："太感谢您了，夫人。"
"在这等着。我很快就回来...但愿吧。"
她快步离开，躲开几个系着皮围裙、满身汗水的工人，又侧身绕过三个穿长袍的男子——那些人正举着测量杆当权杖使，围着工作台上摊开的巨幅羊皮图纸争论不休。
同样处于翻新状态的王座厅已近完工，只剩零星几处脚手架尚未拆除。大理石地板光可鉴人，支撑穹顶的巨型立柱也泛着光泽。内墙附近耸立着高台，上面安放着黄金打造的帝国王座，被塑造成猛禽造型——展开的双翼形成扇形靠背，羽毛纹路纤毫毕现。她穿过王座后方的拱廊，前往政务办公区。
"有何贵干?"书记员问艾米莉亚。她向来讨厌这人：苍白秃顶的脑袋上耷拉着几绺黑发，老鼠般的脸上嵌着小眼睛，门牙格外突出。这个矮个子男人坐在气势逼人的办公桌后，手指被墨水染得乌黑。
"我来见摄政王萨尔杜尔，"她回答，"是他召见我。"
"上楼，四层。"他头也不抬地甩了句话，目光又落回羊皮纸上。
二楼墙壁上还糊着灰泥。到了三楼，墙面已换成木板装饰，而四楼的护墙板则是雕刻精美的深色樱桃木。灯笼变成了雅致的水晶吊灯，猩红长毯铺满整个走廊，玻璃窗透进外界天光。她想起萨尔杜尔大人来厨房视察时显得多么格格不入。低头看着自己脏兮兮的罩衫，她意识到其中的讽刺。
房门敞开着，摄政王萨尔杜尔站在由三块前所未见的巨型玻璃构成的拱窗前。当他借着阳光阅读手中羊皮纸时，楼下庭院的鸟鸣声阵阵传来。
"你迟到了。"他头也不抬地说。
"抱歉，我不知道该怎么来这里。"
"有件事你必须明白：我对借口和解释毫无兴趣，只看结果。当我命令你做事时，必须完全按照我的要求执行——不能早、不能晚、不能有偏差，必须" "丝毫不差地照办。明白吗?"
"是，大人。"她感觉体温比方才升高了不少。
摄政王走向书桌放下羊皮纸，十指相对轻轻敲击着打量她："再报一次你的名字?"
"塔林谷的艾米丽亚。"
"艾米莉亚——一个动听的名字。艾米莉亚，你让我印象深刻。能做到这点并不容易。我曾任命五位出身高贵的淑女担任帝国秘书一职，你是第一个让女皇陛下病情有所好转的人。但你也给我出了个难题。我不能让一个普通厨房女仆担任女皇的私人助理。这成何体统?"他在书桌后坐下，抚平长袍的褶皱。"若非你施展了什么神奇手段，女皇很可能已经驾崩。为此，你理应得到奖赏。我授予你相当于男爵夫人的外交头衔。从此刻起，你将被称为艾米莉亚女士。"
他将羽毛笔蘸入墨水，潦草地签下名字。"把这个 交给楼下的书记官，他会为你准备更好的...呃，一套得体的礼服。"
艾米莉亚呆望着他，不敢动弹，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打破眼前的幸运。她正乘着好运的浪潮，害怕最轻微的举动都会让自己坠入无情的深海。他终究没有惩罚她。其他的事可以以后再想。
"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艾米莉亚犹豫道："女皇也能有新礼服吗?"
"你现在是艾米莉亚女士，莫迪娜·诺弗罗尼安女皇的帝国秘书。你可以采取任何你认为必要的措施来确保女皇的福祉。"
"我能带她去外面散步吗?"
“不行，”他生硬地说道。随后语气稍缓，补充说：“我们都知道莫迪纳状态不佳。我个人认为她可能永远都好不了。但至关重要的是让臣民们相信他们拥有一位强大的统治者。以她的名义，埃塞尔雷德和我正在为外面的人们做伟大的事。”他指向窗户，“但如果他们发现敬爱的女皇神志不清，我们就别指望能成功。诺弗隆交给我们一项艰巨任务——既要建设更美好的世界，又要隐瞒女皇的无行为能力，这就引出了你的第一项任务。”
艾米莉亚眨了眨眼。
“尽管我已竭尽全力，但女皇抱恙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由于民众从未见过她，越来越多人谣传说她根本不存在。我们需要平息民众的恐慌。为此，你的任务是在三天内让莫迪纳做好准备，在中央阳台上发表演说。”
“什么?”
“别担心，只有三句话。”他拿起 刚才看的羊皮纸递给她，“这应该是件简单差事。你之前让她开口说过一个字，现在只需让她多说几句。让她背下演讲稿，训练她像女皇那样发表演说。”
“可是我——”
“记住我对借口的看法。你现在是贵族了，是有权有势的人物。我给了你手段，随之而来的是责任。现在出去吧，我还有工作要处理。”
她接过羊皮纸，转身朝门口走去。
“还有，艾米莉亚女士，别忘了在你之前有过五位帝国秘书，他们也都是贵族。”
“哇，这可真是让你精神振奋啊，”伊比斯看着艾米莉亚出示的贵族证书宣布道。当厨师举起那张羊皮纸咧嘴笑时，大多数厨房员工都围在他身边。
“这漂亮得过分了，”科拉指出。“我喜欢所有这些花哨的字迹。”
“以前从没想过要识字，”伊比斯说。“但现在我真希望我能看懂。”
"可以吗?"尼姆巴斯问道。他用手帕仔细擦了擦手，然后伸出手，轻轻接过羊皮纸。"上面写着'我，莫迪娜，承蒙吾主马里博尔的恩典而获此圣职的睿智女皇，通过我的帝国摄政官莫里斯·萨杜尔与拉尼斯·埃塞尔雷德，鉴于塔林谷的阿米莉亚(马车匠巴塞洛缪之女)忠心侍奉且完成多项受委派的任务，特此诏令将其从现有身份提升，使其 成为诺维伦帝国毋庸置疑的贵族成员，自即刻起永久授予'塔林谷的阿米莉亚夫人'尊号。'"尼姆巴斯抬起头来，"后面还有大量关于家族继承权与贵族特权的限制条款，但诏书的核心内容就是这些。"
众人都盯着这个瘦得像玉米杆的男人。
"这是尼姆布斯，"艾米莉亚介绍道，"他需要一顿饭，我希望你能给他些吃的。"
伊比斯咧嘴一笑，谦逊地鞠了一躬。
"你现在是位淑女了，艾米莉亚。这屋里没人敢对你说不。听见了吗，伊迪丝?"当女管家进门时，他大声喊道，"我们的小艾米莉亚现在是贵族小姐了。"
伊迪丝站在原地没动。"谁说的?"
"是皇后和摄政王萨尔杜尔说的。这羊皮纸上写得清清楚楚。要不要看看?"
伊迪丝沉下脸来。
"哦对了，你跟我一样大字不识。要不要让" "阿米莉亚" "女士念给你听?或者让她的私人管家来念?他的朗诵可动听了。"
伊迪丝从筐里抓起一叠亚麻布就往洗衣房走，引得厨子哈哈大笑。"她可一直没放弃念叨你会回来刷盘子——或者更糟。"他拍着大手，转向宁布斯。"那么，您想吃点什么?"
"什么都行，"宁布斯回答，双手颤抖着，连带着那张仍握着的羊皮纸也簌簌作响。"饿了好几天，连鞋底皮看着都挺可口。"
"好嘞，我这就去准备。"
"能给宁布斯腾个座位吗?"阿米莉亚问道，科拉和尼珀立刻像之前那样收拾起面包师的桌子。
"谢谢，"阿米莉亚说，"不必这么麻烦的——但还是谢谢大家。"
"恕我冒昧，夫人，"宁布斯对她说，"恕我直言，贵族女士对下属的服务表达感谢并不完全符合礼仪规范。"
艾米莉亚在他身旁坐下，叹了口气。她双手托腮，做了个鬼脸。"我可不知道怎么当贵族。我什么都不懂，却要教莫迪娜如何做女皇?"命运的转折与即将降临的灾难让她困惑不已。"公爵大人还不如现在就杀了我。"她从宁伯斯手中接过羊皮纸，在手里晃了晃。"至少现在我是贵族了，说不定能得个痛快的斩首。"
雷夫端来一盘炖菜。宁伯斯低头看着碗和散落在周围的餐具。"厨房的人摆台不太在行啊?"他拿起一把小小的双齿叉子摇了摇头。"这是吃贝类用的叉子，应该放在盘子左边...前提是我要吃贝类。我现在缺的是一把汤匙。"
艾米莉亚觉得自己很蠢。"我觉得这里没人知道叉子是啥。"她难以置信地盯着那根扭曲的金属丝。"连贵族都不用这玩意儿。至少我以前从没洗过。"
"这要看你在哪里。在更南边的地方很流行用这个。"
"我去给你拿汤匙。"她刚要起身，就感觉到他的手按住了她。
"容我再次冒昧，"他说，"但淑女不该亲自去餐具室拿餐具。而您 现在 已经是贵族了。那边的小子!"他冲着提着水桶跑过的尼珀喊道。"给夫人拿个汤匙来。"
"马上就来，"男孩放下水桶，跑向餐具室。
"瞧见没?"他说，"这事儿不难，只需要一点自信和恰到好处的语调。"
尼珀拿着勺子回来了。勺子根本没碰到桌面。宁伯斯直接从他手中接过，开始用餐。尽管饥肠辘辘，他却吃得慢条斯理，时而用整齐铺在膝上的餐巾轻拭嘴角。他坐姿笔直，与康斯坦丝夫人如出一辙——下巴微扬，双肩平展，手指精确地持着汤匙。她从未见过有人能吃得如此...完美。
"您不必在此作陪，"他对她说，"虽然很感谢您的陪伴，但我确信您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用完餐后我能自行离开，不过确实要感谢这顿饭。您救了我的命。"
"我要你为我工作，"她脱口而出，"帮我教导莫迪娜如何表现得像个女皇。"
宁伯斯的汤匙悬在半空，动作骤然停顿。
"你精通贵族做派。你自己说过曾是宫廷侍臣。你熟悉所有规矩之类的。"
"礼节与仪轨。"
"对，还有这些。我不确定能否安排薪酬，但或许可以。摄政王说过我可以采取任何必要措施。就算不行，我也能给你安排住处，保证三餐。"
"眼下这般待遇，我的小姐，已是莫大恩惠。若能以任何方式辅佐女皇陛下，我将深感荣幸。"
"那就这么定了。你现在正式成为..."
"女皇莫迪娜陛下的...皇家导师?"宁伯斯接话道。
"没错。而我们的首要任务就是教她在三天后的大阳台上发表演讲。"
"听起来不算太难。她经常公开演讲吗?"
艾米莉亚挤出一个笑容，"一周前她才学会说'不'这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