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必经之路
毁灭纪元3081年冬——伊利安纳西部村落
晨光 洒在远处狼松岭的山巅，照亮了埃尔姆森林的树冠线。卡伦一行人在日出时骑马出发，瓦勒里斯在他们头顶翱翔。他让蒂瓦尔留在萨尔姆城，与阿凡迪尔和瓦希尔共同守护城池。蒂瓦尔和阿凡迪尔欣然应允，而瓦希尔却另有打算。
巨大的蓝色巨龙跟随着瓦莱里斯，朱红的双翼在晨光中泛着苍白的微光。
他们花了几个小时帮忙从橡树路两旁的树上卸下尸体。卡伦本可以动用火花之力，但这个念头让他感到空虚。这些人值得活人亲手给予的关怀与照料。他们理应获得生前被剥夺的尊严。
此时，拉南·半手正在协调挖掘墓地的工作。卡伦和其他人离开林地后会回来祭奠。
前方，卡伦能看见他曾称之为家的地方烧焦的残骸，那个他曾以为自己会度过余生的地方。随着马蹄每迈一步，卡伦的心脏就在肋骨间撞击得愈发沉重。
"第一次看见这场景真是奇怪。"丹恩说着，将马匹与卡伦并排。
"你还记得里斯特第一次喝蜂蜜酒那晚吗?"卡伦指向村庄西边一棵烧焦的树桩残骸。
"仿佛就在昨天，"丹恩回答，"第二天早上艾德哈特就站在那滩呕吐物里。"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艾德哈特回过头来，埃里克和塔蒙与他并肩骑行。"他可比你第一次喝蜂蜜酒时强多了，皮姆少爷。"
"这又不是比赛，"丹恩回喊道，嘴角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微笑。
这段回忆给卡伦带来片刻欢愉，但当思绪转向菲尔宁山脉时，这份欢愉便即刻消逝。想到里斯特。他还没告诉丹恩。这种事该如何启齿?他知道必须说...但也需要找到合适的时机。
卡伦仰起头望向天空中盘旋的瓦勒里斯和瓦希尔，随后将视线落回周围逐渐蔓延的焦黑建筑群。他张嘴欲言，却在看到海姆已在前方下马时哽住了喉咙。
海姆站在一丛茂密的银紫色薰衣草前，一只手紧握着马缰。
卡伦翻腿下马，焦木与灰烬在他脚下发出碎裂声。他尽可能缓慢地向前走去， 但终究没有停下脚步。行走间，他的思绪飘回那个改变一切的日子——瑟林救下他性命的日子，也是父母双亡的日子。
有只手搭上他的后背，他转身对安雅挤出一个无力的微笑。
"这些薰衣草是埃德哈特种的，"安雅说，"从弗莱斯家门前那丛移栽过来的。乌拉克人袭击时，这是少数没被烧毁的东西。"
卡伦用目光搜寻埃德哈特的身影，发现那人已独自跪在焦黑的家园废墟中。
海姆曾向卡伦讲述艾拉之死的夜晚，讲述林间空地遭袭时这个男人如何如神明般战斗，却终究失去了挚爱。卡伦没有打扰埃德哈特的哀悼，转身走向那片生长在故居原址的银紫色薰衣草丛，海姆正站在那里。
沉默持续得仿佛永恒，却又永远不够漫长。
"很遗憾你要独自面对这些。"海姆凝视着薰衣草丛中新翻的泥土低语道。
"我并不孤单。"卡伦瞥了一眼站在他身后仅几步之遥的丹恩，莱瑞依偎在他身旁，安雅、瓦埃里尔和塔蒙也近在咫尺。他转头看向沉默伫立的哈姆，后者双手背在身后，目光凝视着泥土。
卡伦将手搭在哈姆肩上，随后走向马匹，马鞍挂袋里垂着两株幼树苗。这是萨尔梅的护林人赠予埃德哈特的礼物，而埃德哈特又转交给了卡伦。这个时节播种的种子若不经精心照料难以成活，但树苗或许能挺过来。
卡伦从挂袋中取出陶盆，递给哈姆一个。
他的兄弟接过陶盆的动作，就像在捧起新生的婴孩。他微微颔首，向卡伦露出脆弱的微笑。
"若是春天栽种，成活希望更大。"卡伦站在兄弟身旁说道。
"卡伦，我们可是同个母亲教的。我知道白蜡树最适合栽种的季节。"哈姆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卡伦的肩膀，低头凝视手中的陶盆。"谢谢你。"
卡伦点点头："结束这里的事，我们就飞去你的神殿。我保证。"
空气突然震颤，头顶传来拍打翅膀的闷响，瓦勒瑞斯和瓦西尔双双降落在卡伦故居遗址的另一侧。当巨龙低头凝视那片土地时，哀伤与失落从瓦勒瑞斯身上弥漫开来，它的喉间发出低沉的隆隆声。
瓦莱里斯从未见过瓦尔斯与弗蕾丝，从未亲眼见证他们的爱情，亲耳听闻他们的誓言，或用心感受他们的情感。但这条龙通过卡伦知晓了他们的爱情，同样为他们哀悼。
卡伦穿过薰衣草间的缝隙向前走去。他放下陶罐，用双手在泥土中挖出一个深坑。
海姆在他身旁做着同样的事。
他们一起将幼苗从容器中取出，轻轻栽入土中，用泥土覆盖根系。
安雅递给卡伦一个水囊，他将清水浇在松软的泥土上。
他跪在那里，手掌按着土壤，目光凝视着那株幼小的树苗。
他的父母离世已久，但这是卡伦第一次真正与他们道别。这时有只手 轻轻搭上他的后背，不用看他也知道那是海姆的手。
片刻后海姆收回手，等他再伸手时，掌中躺着一条红丝绸巾，金丝绣成的藤蔓与奶白色树叶图案在风中轻扬。
卡伦的目光从丝巾移向海姆，用眼神发出询问。
"我想你终于有机会把它送给她，这会很好。"
卡伦轻轻一笑，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丝巾一角，柔软的触感立刻带来慰藉。"你确定?"
"它从来不属于我。我只是代为保管。"海姆回答，"这是你买给妈妈的。她应该拥有它。"
卡伦微微点头，将丝巾接过来。他拨开一层泥土，把丝巾放好，再重新掩上。
"太阳会落下的，"哈姆低声说，将手按在卡伦埋葬围巾旁边的地上。"然后它又会升起，第二天、第三天都会如此。神明掌管着这些事，但跌倒后要不要爬起来，却是由我们自己决定的。"
哈姆眼中闪着泪光，但没有落下。他把手握成拳头，泥土从指缝间滑落。"自从卡林瓦尔找到我那天起，我见识过很多事，但我们的父亲依然是我见过最伟大的人。"
"卡西安·塔尔，"卡伦低语。"谎言套着谎言。"
"但他始终是瓦斯·布莱尔。"哈姆搓着指间的泥土，看向卡伦。"他依然抚养你长大，给你饭吃，照顾你。你发高烧时，他还是连续几天用湿布敷在你头上，记得吗?那时你才见过五六个夏天。他从没离开过你身边。一刻都没有。他就睡在你旁边的地板上。艾德哈特都快急疯了，因为" "需要马蹄铁，而父亲已经好几天没踏进锻造间一步。他永远都是那个人。"
"我记得。"卡伦确实记得。妈妈说过他能从那次高烧中活下来真是幸运。他只记得些片段，但每个片段里都有父亲的身影。
"是他教你用那把剑的，"哈姆说着，指了指卡伦腰间的剑。"而且教得真他妈好。"
卡伦将手放在父亲那把剑的硬币形剑柄上，钢铁冰凉的触感让他平静下来。
"卡西安·塔尔，瓦尔斯·布赖尔——名字不重要。他是我们的父亲，在我知道卡西安·塔尔这个名字之前，他就已经是我的传奇英雄。"海姆撒下手中最后一捧土，"我不愿改变任何一天。"
卡伦攥紧了硬币状的剑柄。"我也是。"他深深吸了口气，"我只是想念他。希望他能在这里。"
"我也是。"
瓦勒瑞斯垂下脖颈，它的鼻吻轻触两株树苗旁的土地，喉咙里发出低沉的隆隆声。巨龙向泥土呼出温热的气息，一阵失落的浪潮涌入卡伦的脑海。它发出一声呜咽，瓦尔希尔在后方注视着。
当瓦勒瑞斯昂起头时，那呜咽转为深沉的咆哮。巨龙展开双翼向天空怒吼，瓦尔希尔也随之应和。
这吼声里饱含悲伤、空虚，以及对素未谋面的父亲深深的哀思——那个铸就了他一半灵魂的父亲。
两条巨龙咆哮时，卡伦和海姆都站了起来。当龙吟渐息，卡伦看见埃德哈特、丹恩、塔蒙、安雅、瓦埃里尔等所有人都围站在他们身旁。
塔蒙仍穿着昨天显然精心擦拭过的钢甲，白色斗篷扣在肩头。五名 随行的龙骑士站在最高指挥官身后，低垂着头。
"Nur temen vie'ryn valana，"瓦埃里尔高声清晰地说道，紧握的拳头抵在胸前，"Vir væra vëna aier andin i'il nära un ael Heraya。 Du vyin alura anis。"
卡伦正要翻译，瓦埃里尔却自行开口。
"为了我们失去的人，"瓦埃里尔说，"我们将在赫拉娅的怀抱之光中与他们重逢。你现在可以安息了。"
"愿母亲拥抱你，"卡伦说道，泪水缓缓滑落。
"愿父亲庇护你，"瑟林补充道。
海姆将手放在胸前："愿战士指引你的刀锋。"
"愿少女指引你的心智。"丹恩向卡伦微微颔首。
"愿铁匠保持你的剑刃锋利。"安雅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愿水手护送你抵达平安海岸。"最后这句是莱瑞补充的，她握住丹恩的手，十指相缠。
众人逐一退开，只留下卡伦和海姆站在埋葬他们父母的那片土地前。
片刻后，海姆捏了捏卡伦的肩膀，让他独自留在树苗旁。卡伦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太阳已划过天际，但当他听到卡伊甘的声音时，阳光依然灼热。
"他确实是个用剑的好手。"
卡伦猛地转头，发现猫神站在身旁，正低头凝视那些树苗。乌娜穿过一道正在闭合的传送门走来。
"你来干什么?"
"我们行走的道路总是曲折。"卡伊甘歪着头，瞳孔收缩成黑色细缝，"诸神正在苏醒，卡伦·布赖尔。埃菲阿尔提尔正将他们从沉睡中唤醒。"
卡伦沉默不语，目光重新落回那些树苗上。他不会再陪凯甘玩这些把戏了。这样的游戏他已经玩够了。
"有时候，卡伦，你必须先烧毁一些东西，才能在其废墟上建立更好的事物。有时你必须焚毁整个世界，才能为新世界腾出空间。我们的族人躲藏得太久了，可即便没有躲藏，我们也会在自相残杀中走向灭亡。"
卡伦凝视了凯甘片刻，又看向瓦勒瑞斯——后者正用那双淡紫色的眼眸注视着神明。
"我花了数千年精心培育这条道路，一丝不苟地修剪每一株杂草，填补每道裂缝。瓦勒瑞斯本该是我们的第一个成果。族人的新曙光，掌握着曾经击垮我们的力量。赛尔泰和伊瓦利恩的灵魂，以及所有凡人的血脉，都如此容易被引导。只要你给予他们想要的，给予他们" "需要的""，他们就会忽视代价，对眼前的危险视而不见。但达努安血脉的子孙不同。你们固执得无可救药。有时候，那些不肯挪动的东西就必须" "被" "强行挪动。更别提那些该死的恩卡拉人。一旦他们插手，就没有哪条路是平坦的。"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卡伦厉声打断，努力压制着被瓦勒瑞斯点燃的怒火。这一刻不属于他，而是属于瓦尔斯和弗蕾丝。
凯甘只是露出微笑，獠牙轻轻咬着下唇。"卡伦·布莱尔，你知道这些年我领悟到的唯一真理是什么吗?"
卡伦用舌尖抵住上颚，强压下那股愤怒。他没有回答。
猫神发出一声悠长而哀伤的叹息。"所有伟大的成就都需要牺牲。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是你改变了道路，卡伦。不是我。是你。虽然这已无关紧要，但我并不希望如此。我本希望你成为我们的矛尖。我本希望你成为我们的未来。但你选择做那片对抗狂风的叶子。是你逼我出手。"
卡伦正要转身说话，一阵灼热的剧痛突然穿透他的胸膛。他的呼吸在肺里凝滞，身体开始颤抖。
他低头看去，只见凯甘的利爪深深插进他的胸膛，周围的长袍逐渐被鲜血浸透。
瓦勒瑞斯发出怒吼时，纯粹的愤怒与恐惧吞噬了卡伦内心的一切，他感觉到自己的某些部分开始破碎。
"你偏离了道路，狼之子。那个你本可以拯救的生命是你自己的...如果你当初肯听劝的话。"
"瓦勒瑞斯..."卡伦的声音颤抖着，他能感受到瓦勒瑞斯在他脑海中尖叫，巨龙正向凯甘扑去。"瓦勒瑞斯..."
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世界陷入黑暗与冰冷。
海姆的整个世界停止了转动。
他听见瓦勒瑞斯的咆哮，看见那人将手从卡伦胸口抽出，看见卡伦倒下。
瓦勒瑞斯和瓦西尔一起扑向那人，但他如鬼魅般移动，在龙爪撕裂大地的同时闪过了巨龙。丹和瑟林尖叫着奔向卡伦。塔蒙和瓦瑞尔拔出长剑冲向那个怪人。
那人用利爪划过塔蒙的胸膛，在钢甲上留下深痕，随即旋转身体闪过瓦瑞尔。
瓦勒瑞斯喷出一道如烈日般耀眼的火柱。火焰吞没了废墟中的房屋，却在那个怪人周围分开。
一道白色传送门如撕裂世界般洞开，男人带着一名女子闪身而入。转瞬间，他们便消失无踪。
四周响起凄厉尖叫，海姆几乎无法动弹。他的心脏剧烈跳动，仿佛要撑破胸膛。
是瓦勒瑞斯的怒吼将他拉回现实。巨龙充满愤怒与悲痛，咆哮声从震耳雷鸣渐变为嘶嘶尖啸。它甩动龙尾扫过残垣断壁，扬起漫天焦灰，厉啸与怒吼不绝于耳。
蓝龙瓦西尔尖声回应，却被瓦勒瑞斯一记龙尾抽中侧腹，随即被烈焰洪流吞没。
站在塔蒙身后的龙骑士们刚拔出佩剑，便被瓦勒瑞斯烧成灰烬。那声撼动大地的怒吼中，海姆能感受到巨龙撕心裂肺的痛苦。
瓦勒瑞斯猛然扭头看向卡伦的遗体——瑟林和丹恩正跪在那里失声痛哭。
巨龙突然昂首，血盆大口骤然张开。
海姆纵身跃起，哨兵铠甲自符文喷涌而出。他挡在巨龙与二人之间，覆甲双拳重重抵住瓦勒瑞斯的鼻吻。
巨龙怒吼，海姆也发出咆哮。记忆如潮水般涌现：蛋壳破裂的瞬间，仰望抱着他的青年;在马颈上驰骋的岁月，在卡伦肩头安睡的时光，以及感同身受的痛苦。
那一刻，海姆明白了。卡伦对瓦莱里斯而言就是一切。是他的心脏与灵魂。是他的欢愉与慰藉。而现在他走了。他死了，瓦莱里斯孤身一人。
海姆攥住瓦莱里斯的吻部，迫使头盔缩回领甲，深深望进巨龙淡紫色的眼眸。"我们能救他。还有机会。我们能救他...必须试试。"
瓦莱里斯凝视着他，利爪犁进泥土，吐息如熔炉炙热。龙瞳里盛满痛苦与暴怒。巨龙发出低沉呜咽，将头颅垂落地面。
海姆猛然转身推开丹恩和瑟林，无视他们的叫喊。他双手抄起卡伦冰冷的躯体，将其抱到瓦莱里斯面前。
单臂环抱卡伦，海姆借哨兵铠甲的助力跃上龙背。他将卡伦平放在前，身体前倾紧贴龙躯，双手握住鳞甲间突起的细小犄角。
瓦莱里斯咆哮升空，剧烈冲势几乎将海姆甩下龙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