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逝去时代的幽灵
厄运纪元3081年冬 - 阿奇隆要塞以西，造河者
"冷静点，姑娘。" 戴恩的手抚过从营地带来的枣红母马的脖颈。这匹骏马载着他连夜赶路直到清晨，几乎毫无怨言。前方，初升的阳光洒落在绵延群山上，在戴恩呼出的白雾中闪烁微光，冬寒依然笼罩着这片天地。
马匹在一片开阔林间空地中央停下，喷着鼻息，前方就是河流。戴恩将长矛横放膝上，轻拍马颈。他用脚跟轻磕马腹，马儿便向前走去。
梅克河有三处浅滩可供涉渡。戴恩此刻正站在最南端的渡口前。那座古老堡垒坐落在对岸约一英里处，掩映在茂密的树丛之中。
卢卡里斯要塞，以伟大的瓦尔特兰将军阿列克辛·卢卡里斯命名。正是在这里，阿列克辛在荣誉纪元时期(约末日纪元1436年)与卡尔沃西入侵者进行了"血河之战"。据说卡尔沃西人的伤亡如此惨重，清理尸体花了数月时间，鲜血染红的河水一直流淌到迈尔福尔。
戴恩小时候，母亲给他讲过这个故事不下千遍。阿列克辛被认为是瓦尔特兰史上最伟大的军事领袖，一个从未打过败仗的男人。一次都没有。三只巨角兽的头骨至今仍悬挂在卢卡里斯家族祖宅马西迪亚的城墙上，那里位于天坠城正南方。戴恩从未见过活着的巨角兽，但那些头骨的长度堪比他的身高，巨大的犄角也足有同样长度。
凝望着河流，戴恩不禁怀念起那些日子——母亲允许他和巴伦在日落很久后仍不睡觉，直至凌晨，炉火熊熊，她浑厚的嗓音讲述着瓦尔特兰古代战役和将领的故事。母亲始终热爱历史，以及那些为成就今日而流的鲜血。了解过去才能珍惜当下所得，至少母亲总是这么说。
血河之战、破碎群岛、哭泣森林、断矛之战、千船焚毁...这些都是戴恩最爱的故事。
这些都是在他亲身经历战斗之前的事了。在他真正了解骨折的恶心声响之前，在知道皮肤燃烧时的噼啪声之前，在亲耳听见活人被生吞时特有的惨叫之前。
他仍然欣赏像亚历克辛这样的天才头脑，甚至比从前更加欣赏。但现在他很清楚不该 再渴望战斗的荣耀。死亡终将找到他，无论他去往何处，一如既往。但看着一个男人肠穿肚烂、粪尿失禁，这毫无高贵可言。在漂满浮尸、被鲜血染红的河中跋涉，水深及腰，这毫无正义可言。
他已经陷得太深。世上再没有善行能洗净他的双手。但只要能让他孩子的双手不沾染同样的污秽，他愿意结束任何数量的生命。
他的孩子。如此陌生的概念。他曾傲慢地以为自己理解阿丽娜失去儿子时的悲痛。但当梅拉告诉他她腹中孕育的生命时，他立刻明白自己错得多么离谱。那孩子尚未成形，脆弱的外壳还无力保护其中的灵魂，但他愿意为之赴死。他愿爬过碎玻璃铺就的荒野，让火焰灼烧血肉露出白骨，让灵魂污浊到连虚空都拒绝接纳——为了守护那个孩子，他愿付出一切。那个尚未呼吸过的孩子，若被夺走，他将血洗人间也要寻回。
戴恩驻足片刻，让河水声渐渐隐入思绪深处——片刻的宁静——然后策马渡河。渡口的水深仅及马膝，与那些足以吞噬整匹马的深水区形成鲜明对比。
他牵着马缓步走向堡垒，如今那里已是一片颓垣。石灰岩墙的残骸潮湿灰暗，爬满藤蔓。圆柱形的塔楼在每个转角处与城墙相接，顶部是锯齿状的城垛。主塔高耸入云约百英尺，历经数百年风雨侵蚀，石块已有多处剥落。随着戴恩逐渐靠近，透过城墙的缺口，他能看见内隆和阿奇隆的神殿。曾几何时，那些神殿 是用产自铁溪附近最上等的瓦尔塔拉大理石砌成的。但那些石材早被科拉克伦家族剥走，用于修建阿奇隆要塞的神殿。光是想到这点就让戴恩咬牙切齿。神殿本是神圣之地，而一个显赫的瓦尔塔拉家族竟如此亵渎它们——在戴恩看来——这简直不可饶恕。但诸神至今仍未降罪于科拉克伦家族。他倒很乐意代劳。
若这场战争终有结束之日，他定要让卢卡里斯堡垒恢复旧观，重修神殿，再筑城墙。
戴恩翻身下马，牵着坐骑穿过城墙缺口，攀越那些早已与土地融为一体、长满青苔的巨石。他穿过废墟，在内隆神殿的基座前停下脚步。神像是少数保存相对完好的遗物之一。航海者的左臂已失，脸颊也有缺损。
戴恩将马拴在石柱上，随后跪在神像基座前，将长矛置于地面，闭目凝神。
"尼伦啊，"他低声说道，"我跪在您面前，作为一个无权向任何人祈求的人，更不用说向神明祈求。然而我还是来了。我没有跪在阿基隆脚下，因为我需要的不是力量。我需要的是指引。您守护瓦尔特拉已逾千年，在风暴要将我们吞噬时指引我们安全靠岸，在更强大的势力分崩离析时使我们免于湮灭。现在我向您祈求一件更小的事，一件对您来说微不足道的事。我请求您保护我的家人，为他们指引一条穿过这场风暴的安全之路。无论您要什么代价我都愿意支付。只求您保护他们安全，我恳求您。"
戴恩说完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吃力地站起身来。神明很少插手凡人的琐事。但 以防万一这位航海之神正在聆听，戴恩觉得值得一诉。
他将马拴在原地，让它啃食从石缝中冒出的草丛，自己则爬上了他认为不会坍塌的最近一座塔楼顶部。到达后，他蹲坐在城垛上，双腿盘起，将长矛横放在膝上。
戴恩把手滑进口袋，让手指轻抚里面光滑的石头。即便是此刻，它依然散发着力量，召唤着他，要求他向它敞开心扉。戴恩闭上眼睛，缓慢呼吸，聆听着自己的心跳。他需要向自己证明有抵抗的意志，有足够的力量去做必须做的事。他不会抛弃巴伦。
他就这样保持了很久，宝石在他脑海深处低语，直到他终于抽回手指，睁开了眼睛。
数小时过去了， 随着太阳划过天空，影子弯曲变幻。正午刚过，戴恩就发现了远处朝他疾驰而来的滚滚烟尘。
十名骑手从东方接近堡垒，随着距离拉近而减速。其中七人穿着科拉克伦家族的淡蓝裙甲，银制胸甲上镌刻着奥拉纳克鱿鱼纹章。留着白色短发的洛伦很容易辨认，他的盔甲镀金，坐骑披着蓝金相间的马衣。另外三人则披着洛瑞安战斗法师的黑色斗篷，身上涌动着火花魔法的能量。
戴恩对此露出微笑。如果洛瑞安战斗法师不牢牢掌控着火花魔法就不敢靠近他，那说明他的战术正在奏效。
骑手们在堡垒墙根附近停下。喊声响起，四名穿裙甲的骑士冲向河边，沿河岸散开。戴恩观望了一会儿，想到自己只要动念就能瞬间终结洛伦的性命，不禁感到一丝快意。但那样的死亡太过迅速。而如果洛伦现在就死，戴恩十分确定他找到的兄弟只会是一具尸体。
这在他看来恰如其分。多年前，戴恩被迫逃亡以拯救家族;如今他却被迫要做完全相反的事。他曾尝试逃跑，结果带给家族的只有毁灭。他不会再逃了。
"我现在就能拧断你的脖子，"戴恩朝下方喊道。
还没等众人回头，战斗法师们身上已泛起魔法涟漪。三位法师同时调转马头，目光锁定戴恩。洛伦的护卫们也纷纷转身，唯独洛伦本人稳坐马背纹丝不动。
"戴恩·阿特雷斯。真是久违了。你或许能拧断我的脖子，但你也活不过下一个呼吸。而你弟弟——我会让人把他的皮从骨头上剥下来。至于你妹妹?呵，我保证会熔了那顶王冠浇在她头上。何不下马与我们面对面谈谈?"
"何不上来一叙?天气正好。方圆数里的景色尽收眼底。"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戴恩从栖身之处爬下，沿着塔楼缓步而下。他的坐骑仍在原地等待，正悠闲地啃着草簇。当戴恩走近时，马儿喷着鼻息抬起头，将鼻吻抵上他的胸膛。
"好姑娘。"他的手抚过马颈另一侧，将额头短暂地抵在柔软的鬃毛上。随着两声短促的 舌音 他牵着这匹母马 穿过废墟堡垒，来到已下马的洛伦及其护卫面前——那三位战斗法师仍端坐马背。
年过五旬的洛伦依然肌肉虬结，骨架宽大而精瘦。右前臂布满长矛纹章，左臂则烙着四道黑环。
"你可真忙啊。"洛伦站在那里，手搭在剑柄上。"要塞里的流言都说你是虚空孽种，是夜晚来把我们大卸八块的恶魔。但我熟悉你的手法，戴恩。这些年我并非盲目旁观。我听说你对哈斯特德·阿尼姆做的事。把人活活烧死算得上相当严厉的报复吧?作为阿特雷斯贵族家的成员。我还以为你是讲究荣誉的那类人?"
"我从未如此自称。不过哈斯特德的惨叫比起你在风暴守望放任烧死的上千人可差远了。"
洛伦的嘴角下撇，随即对戴恩露出转瞬即逝的微笑。"我始终没弄明白你对那个德拉雷德——西尔万·阿努拉做了什么。她就这么消失了。龙的尸体在卡塔甘南部被发现，右眼插着一根完全由岩石构成的长矛。想必是你干的?过去十来年我通过他人的耳目观察监听。你会留下痕迹，明白吗?标记。可供追踪的线索。而你留下的痕迹可真不少，还有你那位纳沃南同伴。"
戴恩握紧了手中的长矛。
"你该不会天真地以为我从未设想过你会回来吧?你身上流着你父亲的血。傲慢又自负。你绝不会坐视荣耀的阿特雷斯家族倾覆，哪怕要血流成河。自从听说哈斯特德的死讯，我就知道了。而现在你果然来了。我得承认，戴恩。你差一点就成功了。你比你母亲做得更..." 你父亲和你祖父，乃至祖祖辈辈都未曾做到的事。但有多少瓦尔塔兰人为你口中的自由献出了生命?数万人。在迈尔佛、在天坠城，更别提失落的丘陵了。在那场屠杀之后，赛巴尔家族旗下再无人愿意追随你。
"你话真多啊，洛伦。等我杀你时，第一个要割的就是你这根舌头。"
洛伦笑了。"等我用你妹妹叛国处决后被砍下的头颅当坩埚，把你那顶王冠熔在上面后，我会把她和你并排吊在天坠城广场——就在当年挂他们的地方。很有诗意，你不觉得吗?"
洛伦逼近到戴恩能闻到他呼吸中的柑橘味。"我打赌你梦到过这一刻。梦到近得能把匕首插进我心脏的距离。现在感觉如何?明知这一刀下去，你追求的复仇代价不仅是你的命，还有你弟弟、你妹妹......"他贴得更近，"以及你妹妹的孩子。"
戴恩僵住了，长矛几乎脱手，胃部阵阵下沉。
"我就知道这话能引起你注意。你以为我是怎么抓到你弟弟的?"
"你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是谎言。"
"我何曾对你说过谎，戴恩?一次都没有。我承认自己脾气暴躁、固执记仇，必要时也会很残忍。但我从不说谎。"他转身示意守卫，"信不信由你。很快你就会明白。既然都走到这一步了，戴恩，何不再往前迈一步?"
守卫向前一步，手持一副铁镣铐。就在他靠近时，戴恩感觉到法师们正在拉扯精神之线，准备对他施加防护。
这是无法回头的时刻。他可以当场把他们全部杀死，剥下洛伦的皮肉，挖出 他的心脏。代价将是巴伦和他侄子的性命——如果洛伦确实没有说谎的话。即便如此，战争仍不会结束。洛伦人仍会占据阿基隆要塞，援军很可能通过炎火关赶来。洛伦会死，但瓦尔塔拉仍将流血。唯一的胜利将是他个人的复仇。
不，耐心才是他的盟友。有一条路能让他保全家人，同时降低解放瓦尔塔拉的代价。那条路需要镣铐。
"我想我先上马会更容易些?"
"我更想看你双手被绑着爬上来，不过如果你坚持的话。"
戴恩骑上那匹枣红母马，然后任由洛伦的守卫给他的手腕戴上镣铐。最困难的部分是当洛伦法师在他周围竖起灵魂屏障、火花被抽离他触及范围时，他必须保持不动。
当他们沿着通往阿基隆要塞的土路骑行时，戴恩发现贝琳娜坐在上方一棵枝叶茂密的树枝上，像猫一样保持着平衡。经过时她对他微笑。
战士与水手。以剑与血为证。我将终结科拉克隆家族的血脉。我将见证瓦尔塔拉获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