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抉择
贝罗娜——毁灭纪元3081年冬
"这幅作品描绘了 桑德隆·火手首次驯服黑狮的场景,那时洛里亚甚至还不是个王国——大概是在毁灭纪元409年。"费恩双手背在身后,十指交叉站立着。他面前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用金线、深红与黑丝编织的挂毯,点缀着纯白的精美装饰。
埃尔托尔沉默地站在费恩左肩处。这个精灵将卡塔甘的沦陷视为个人失败。近十万生灵逝去。几乎全城百姓。有报告称守军投降后精灵仍进行了屠杀,另一些则坚称守军战斗到最后,拒绝将城市交给外国入侵者。费恩觉得精灵不太可能 拒绝接受守军投降,但他不打算制止这个传言。
"随着图案展开,"费恩从挂毯左侧开始指点,横跨整个画面,"它追溯了从首位国王奥登·乌拜恩至今的洛里亚历史。每根丝线都是手工编织。这是不用火花魔法完成的最大规模作品之一。人类工艺与毅力的真实见证。我可没这个耐心。"
"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费恩挑起眉毛打量着老友。这份恼怒正是他所期待的。"了解我们的过去,明白我们从何而来,这很重要,你不觉得吗?"
"这里并非我的来处。"艾尔托亚同样背起双手,与费恩对峙着。
"但这是你如今的所在。"
"我会让赫利奥斯展翅召回莉娜,"艾尔托亚无视费恩继续说道,"精灵龙族自卡塔甘陷落后就再未离开。我会在城周布置哨所与烽火台。他们休想再偷袭得手。沃拉努尔可以去湖区召集更多长矛手,那些流离失所的男女们。只要看见他挥舞旗帜,民众自会云集响应。萨拉娜和她的龙骑士绝不敢在开阔空域同时迎战我们三个。若我们集中全力强攻城池,就能终结这一切——"
"我们正在输掉这场战争,艾尔托亚。"费恩的话语在寂静的厅堂里回荡,"我们节节败退,若不采取极端措施,所有心血与牺牲都将付诸东流。伊尔南之战与这些年来失去的一切都将失去意义。"
光是提及伊尔纳恩这个名字就足以让埃尔托尔哑口无言。这是范恩选择小心试探的伤疤。必要时这是个有用的触发点,但需谨慎对待。一支蜡烛能照亮整个房间,但若无人看管,也能将整个房间付之一炬。"我们永远无法为这种情况做周全准备,老友。即便我们攻下城池。即便我们将他们最后一条龙从空中击落,将他们的士兵屠戮殆尽,将范德里恩女王活活烧死,我们的损失也将无法估量。而我们三位德拉莱德都将战死沙场。我们只会成功地将精灵族从战争中抹去,紧接着我们自己也会步其后尘。加上奥纳尔被焚毁的损失,我们现在既缺黄金也缺钢铁和粮食。乌拉克斯人会趁机消灭我们残存的势力,而叛军则会像秃鹫般分食我们的尸体。我们就像受伤的野兽,流出的鲜血正吸引着所有自以为有机会的掠食者。"
埃尔托尔转身面对范恩。"我猜接下来你要说的,就是你一如既往精心策划的方案。"
费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露出半个微笑。"我一直以自己对世界和其中众生的理解而自豪。以我能够应对那些叛神们抛来的一切而自豪。但恐怕,在这件事上,我的朋友,我失败了。我看不到任何能让整个埃菲利亚免于火海的出路。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创造一个更强大、更美好的世界。一个秩序教团向我们承诺过的世界...但现在我们站在了十字路口。我们的龙骑士只剩三人,军队伤亡惨重,城市在燃烧,国库和储备都已见底。我们在太多战线上面临太多敌人。卡塔甘之战我们一败涂地,现在精灵们带着嗜血狂热侵入了我们腹地。叛军甚至攻击了高塔——圆环议会跳动的心脏。乌拉克族像我们一样靠血月获取力量。所以我们每天都在节节败退。若是得到血之心,我就能 让埃菲阿尔提尔穿越世界帷幕,结束这场战争...甚至可能让那些沉睡的龙蛋重获生机。但若没有它,恐怕一切都将覆灭。"
"让龙蛋重获生机..."埃尔托阿的目光变得如钢铁般冰冷。"你一直这么说,但这真的可能吗?真的吗?还是你只是在我眼前晃荡希望?"
费恩缓缓点头。"这是可能的,我以血脉起誓。若还有一线希望,我们必须找到血之心,而且必须在血月落下前做到。"他摇摇头。"若做不到,这个世界将见证最后一条龙的消逝,以及洛里安帝国的终结。"
埃尔托亚的表情纹丝未动,但费恩能从他眼中看到失落。他看得一清二楚——这位费恩所知最强大的存在肩膀微微垮下,拒绝与他对视的模样。
内疚、羞愧、懊悔。费恩能感受到这三种情绪从这位龙骑士身上散发出来。"该受责备的是我,老友。只有我一人。"费恩摇着头转身拿起放在旁边桌上的埃特鲁西亚葡萄酒杯。他双臂交叠,啜饮着这美妙的液体,细细品味。"我本该更小心地守护圣心。不该如此大意,如此轻信。"
费恩说话时仔细观察着埃尔托亚的面容。对方几乎完全落入了他的预期。"我们付出了那么多代价,如今却因我的傲慢与自满而功亏一篑。若我当时没让人从眼皮底下夺走它,一切将会多么不同。或许我们的天空会布满飞龙,大地永享太平。"
埃尔托亚将双手交叠置于身前,而后发出一声沉重悠长的叹息。"我们同甘共苦,我的朋友。我为自己的阴郁情绪道歉。"他摇着头,"萨拉娜曾是我的学徒。我早该识破她的诡计。我也变得懈怠了,因此我们" "付出了代价。我的骄傲难以承受这种挫败。老实说,想到要在战场上与她兵戎相见,也让我很不舒服。"
"无论这四百年来她做过什么,萨拉娜都不是你和赫利奥斯的对手。"
"我所畏惧的并非自己的死亡。而是她的。已有太多同族死于我手。这负担令我无法轻松。"
费恩内心有所触动。在"陨落"之前,他早已将艾尔托亚视为真正的挚友。随后的岁月里,他们并肩作战,这份情谊愈发深厚。但当尘埃落定,当战争几近胜利,当龙骸遍布大地河流被鲜血染红,艾尔托亚却将自己封闭起来。他们虽常交谈,友谊从未褪色,但艾尔托亚已判若两人。他从未提及悔恨,只字不提。身为战士,他只会前进。这份...这份坦白正是费恩能利用的。"你做了必须做的事。不多不少。"
艾尔托亚从鼻腔里短促地叹出一口气。"所有伟业都需要牺牲?"
"确实。"
"但我们划定的界限在哪?"艾尔托亚抬头直视费恩的双眼,"究竟要到何时才会意识到,我们牺牲太多而所得太少?"
"为何突然说起这个?"费恩示意另一个酒杯,为艾尔托亚斟酒。不需要更多了。
这位龙骑士凝视酒杯数秒,才允许费恩倒酒。"别在意,"他接过酒杯一口饮尽半杯,"近来我思绪飘忽。失去佩勒诺,见到萨拉娜,听闻龙卵孵化的消息,我...抱歉。不该用这些事烦扰你。"他再次摇头饮尽杯中酒,起身欲走。"这些是我该承受的伤。我的过错。我的重担。"
费恩将酒杯放在桌上,一把抓住埃尔托亚的手臂。"战场上的兄弟就是一生的兄弟,埃尔托亚。坐下。我会让人再拿些酒来。如果需要,我们可以彻夜长谈。我不愿看到你的心承受这一切的重担。"
"不。我不想借酒消愁。要做的事太多,没时间沉溺其中。"埃尔托亚直视着费恩。这位驭龙者眼中闪过一丝变化,某种思绪在流转。"我们 必将 赢得这场战争。我不会让我们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我 绝不 允许这种事发生。你明白吗?我绝不。"
"我已派出传令官、天选者和上百名法师在大陆各处寻找'心脏'。"费恩说话时仍紧握着埃尔托亚的手臂。"若能在血月落下前找到它,我们或许还能拯救数百万生命,永远改变艾菲利亚的面貌。"
埃尔托亚转身欲走。
"你要去哪?"费恩问道,心中已然知晓答案。从埃尔托亚的眼神中,他知道对方已经找到了那个盗贼。
"去赢得这场战争。"
埃尔托亚穿过 贝罗纳的北门,走进那片难民们在城市饱和后仓促搭建的杂乱棚户区。漆黑的夜色中,泥泞小径空无一人,只有零星几个蜷缩在篝火旁的孤影。这景象刺痛了埃尔托亚。这正是他竭力想要阻止的一切。战争,死亡,苦难。付出最惨重代价的永远是平民百姓。永远都是。
到了阿尔薇拉的时代,骑士团发动战争已毫无理由,只为积累威望与填满金库。当 金银堆积如山时,议会成员与那些愚昧盲目之人正陶醉于权力之中。但艾尔托亚看清了真相。他目睹焦尸遍野。他看见父母们抱着孩子的尸体恸哭。他听见伤残者的哀嚎。艾尔托亚走遍每场战争的废墟,强迫自己去看去听,强迫自己理解代价。阿尔薇拉也曾如此,她哭泣着用酒精麻痹痛苦。尽管她会抗议,会表达异议,却总是不可避免地选择服从。她灵魂纯良,却被蒙蔽双眼,内心软弱。
她身首异处的画面在艾尔托亚脑中盘旋。杀害阿尔薇拉是他最黑暗的记忆。这是费恩的坚持。阿尔薇拉必须死,骑士团才能覆灭。而艾尔托亚必须能牺牲所爱,为他想保护的人们创造更好的世界。他确实牺牲了,因为归根结底,作为龙骑士的使命不过是守护埃菲利亚的子民。这就是他存在的全部意义。
如今四百年过去,他站在这里,空中仍是那轮赤月,所爱之人尽逝,而那些百姓依旧沦为他人战争的牺牲品。他绝不能让所有牺牲白费。绝不能让阿尔薇拉白白死去。
那座名为赫利俄斯的黑色山丘开始移动,当埃尔托亚抵达聚居地边缘时,巨龙的背脊高过城墙,双翼遮蔽了所有光线。龙翼上的深红在血月苍白的粉光中闪动,几乎像是在微微发光。随着巨龙的动作,震惊的喊声在夜色中响起,大地因他的重量而震颤,喉间发出低沉的轰鸣。
灰色的云层开始洒下雨滴,仿佛被巨龙唤醒,月光在雨珠中闪烁。
城墙上的火把晃动,士兵们奔走寻找更好的视角,此时赫利俄斯低头迎接埃尔托亚。巨龙喷出一股鼻息,温暖的气流席卷埃尔托亚全身。
埃尔托亚没有说话。他只是将前额抵在巨龙下颌的鳞片上,用手抚摸着比自己腿还长的龙角。他们不需要语言。他闭上眼睛,让彼此的意识交融。万物合而为一。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
记忆在他们共享的意识中闪现。数百条龙与龙骑士死去。被杀。被谋杀。被屠戮。全都死于他们之手。那些画面满是鲜血与烈火。他们曾一同将城市焚为焦土,摧毁千军万马。
痛苦。失去。煎熬。绝望。
这一切都有原因,都有目的。为了创造更好的世界。一个龙骑士与巨龙不再被国王女王们当作棋盘棋子的世界——那些自私自利之人坐在王座上,或是拒绝称为王座的镶金大理石华椅之中。
埃尔托亚与赫利奥斯都做过他们心知肚明极其可怕、甚至堪称暴行的事。只因他们甘愿牺牲个人荣誉来保护埃菲里亚的人民。若历史将他们斥为恶魔,那就随它去吧。但他们曾誓要守护那些无力自卫之人,这是他们立下的庄严誓言...正如秩序团其他成员所做的那样。
三姐妹战役中士兵们燃烧的景象从赫利奥斯流向埃尔托亚,他则以卡塔甘城和所有东方城市化为灰烬的记忆作为回应。
若此刻不采取必要行动,他们所有的牺牲都将付诸东流。那些他们竭力保护的人们终将被碾作齑粉。
"时候到了,老友。"
龙喉中先迸出尖锐嘶鸣,继而发出低沉轰鸣。赫利奥斯脑海中浮现着白龙的模糊影像。
"我们定会守护他们。我向你保证。"
更多画面接踵而至:维尔米尔、萨拉娜,以及其他忠于林纳利恩精灵的飞龙与驭龙者们。
两场战争正在肆虐。为埃菲里亚而战的战争。以及关乎飞龙与驭龙者种族存亡的战争。
"船到桥头自然直。眼下我们必须争分夺秒。"
当埃尔托亚跨上龙背,赫利奥斯便迈步远离城市,展开雄伟双翼,振翅腾空。
树叶与细枝在空中盘旋,纤弱的树木在巨龙掠过后纷纷折腰。
他们向北飞行了数小时,越过科尔米尔山脉。经过曾是哈肯要塞的废墟——那里已被乌拉克部落夷为平地,居民们被收割了精华。抵达塔利尼克河后,他们转向东北方向前进。
即使通过赫利俄斯的眼睛眺望,卡塔甘城也只是远方的一个小点。已有报告称精灵们正在重建这座城市。有人声称多达五十条巨龙在城市上空翱翔。埃尔托亚质疑这个数字。若精灵真有如此优势,血月与否他们都会乘胜追击。
即便如此,他不敢飞得更近,反而驾驭赫利俄斯穿入更高的云层,在云层另一侧显现出无边无际的灰白云海,在月光下泛着粉红。
高空的空气更为稀薄,呼吸变得短促。但这景象千万倍值得。这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战争、死亡与失去的世界。
这是宁静。宁静与孤独,这两样东西在埃尔托亚和赫利俄斯的生活中何其稀少。
经过一段时间,带着万分不舍,他们重新潜入云层之下,夜色逐渐褪去。当不和谐的石海峰群进入视野时,初升太阳的温暖光芒正洒落在地平线上。这片山脉景观远超埃菲利亚其他任何地方,向北延伸至连赫利俄斯都望不到尽头,方圆数百里连绵不绝。
当他还是个年轻的学徒时,师父就告诉他石海早在布洛德瓦尔人之前的大战时期就已形成。奥克拉大师曾说这些山脉是一位垂死神明的遗骸,世界正在回收这位神明的骨血。
关于石海成因的说法当然不下千种,但埃尔托亚始终最钟意师父的版本。想到这些山脉源自一位死去神明的躯体,这想法令人心安。这意味着神明也会死亡。
随着群山吞噬下方大地,他们逐渐降低高度。这些山峰如此巍峨宽广,就连赫利奥斯都可能迷失在峰峦之间。
赫利奥斯竭力展开双翼,翼展超过五百英尺,却仍无法横跨两侧岩壁间的山谷。
巨龙降落在一处干旱的盆地,两条细流从山体内潺潺渗出。
未等龙爪触地,埃尔托亚便从赫利奥斯背上滑落,任由自己自由坠落,旋即用气流编织成网,如羽毛般轻盈着陆。
赫利奥斯低头将吻部抵住埃尔托亚。仅巨龙的下颌就比埃尔托亚的身高还要庞大。
"我们必须完全同步。"埃尔托亚将额头抵住龙鳞说道。他双手攥紧成拳 置于头颅两侧。他能感知到赫利奥斯的不安。
"四百年来我们始终镇守于此,守望至今。现在你希望我们怎么做?"他低声问。
赫利奥斯发出低沉呜咽,震颤传遍埃尔托亚全身。这声音诉说着悔恨与哀伤,却也透着认命的坦然。
"如果你认为这是个错误的选择,我会全心全意地支持你。"
巨龙摇了摇头,胸腔发出低沉的轰鸣。
艾尔托阿尔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凝视着他灵魂伴侣如红宝石般的眼睛。"Myia nithír til diar。我们只能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我会先和其他人谈谈。"
将赫利奥斯留在盆地中,艾尔托阿尔走过干裂的大地,来到悬崖岩壁旁一丛开着红花的矮灌木前。那是很久以前他亲手栽下的。
他将手伸进肩上的挎包,取出一块带有黑白纹路的绿色小石头。向星火敞开自己后,艾尔托阿尔将精神与火焰的能量注入这块基石。白色纹路顿时亮起耀眼的光芒,在石内如溪流般流动变幻。
转瞬间,岩壁上出现了一条通道,宽度是艾尔托阿尔身高的两倍。通道笔直地延伸进山体内部,四壁光滑如镜。费恩知道艾尔托阿尔在西边约五十英里的石海中某座山峰上开凿的巢穴——几个世纪来那里转移了数百枚龙蛋——但他不知道这个地方。这个密室是为某个特定目的而建造的。
我不会去太久.
赫利奥斯的声音在艾尔托阿尔脑海中隆隆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