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整旗鼓
血月第五日
阿拉维尔五英里外——毁灭纪元3081年冬
卡伦双膝跪地, 血水浸透的泥泞在他身下发出咯吱声响。他将头盔与铁手套并排放置,仰面闭目,溪流潺潺声渐次沉淀在意识深处。
他深长吸气,鲜血与焦木的气息充斥鼻腔。当双手浸入溪水拍打面庞时,喉间溢出一声解脱的叹息,手指深深按进皮肤,将沾染脸颊与额头的汗渍污垢尽数抹去。
"部队已整装待发。"维尔里尔的声音轻柔得近乎温柔。精灵没有靠近,这让卡伦心怀感激;他需要片刻喘息。说实话,他渴望一生长眠,但眼下只求这片刻安宁。
卡伦睁眼最先看到的,是血月在溪流波光中闪烁的猩红光芒,与他盔甲符文散发的紫光激烈交织。自那夜血月降临世间,这轮红月便永远悬于夜空。太阳仍每日东升西落,但光芒黯淡得仿佛被埃菲阿尔提尔亲手调和,整个世界都浸染着永不褪去的猩红色调。
接着他看见血水从自己脸上滴落至双手,然后是遍地浮尸。乌拉克人、精灵、安加人、人类......各种族的尸体在溪流中漂浮,支离破碎毫无生气。
他凝望着这场伏击的残局许久,才从泥泞中拽出手甲戴好,看着盔甲符文泛起微光,金属关节自动咬合。这身铠甲已救过他十次性命。
卡伦抓起头盔,站起身来。
数步之外,维瑞尔环抱着摘下的头盔,金发映着月光,胸甲上白龙纹章格外醒目。
"伤亡?"卡伦厌恶自己如此平静地问出这个问题,更厌恶死亡竟成了每日必修课。从不是会不会死的问题,而是死多少。而血月当空时,乌拉克人的战力远超卡伦所见过的任何时期。
"二百八十三人。"
卡伦沉重地点头。他走向维瑞尔,朝树林方向打了个手势——大军正在彼处待命。
瓦里尔微微颔首,转身与卡伦并肩而行。"丹正在安排收殓尸体的事宜。他们会把遗体运回城里,在埃勒斯威安·瓦尔纳与其他逝者一同受哀悼。"
逝者仪式卡伦只在瑟林的教导中听过关于这个仪式的只言片语,但战后这些天来瓦里尔已向他详细解释过。这个仪式只在遭遇难以言说的死亡时才会举行。它是历史的里程碑,时间的标记。这是约特纳人与精灵为数不多共享的文化之一。
"很好。"卡伦想说更多 想要感受 更多,但他实在太疲惫麻木了。自他们击溃围攻阿拉维尔城的洛瑞安大军已过去五天,自他和瓦列里克斯将数千人活活烧死已过去五天。他听过他们的惨叫,看着他们在烈焰中挣扎,看着火焰吞噬血肉将躯体化为焦壳。目睹这一切时他失去了部分的自我...而后这些天来,又失去了更多。
他们别无选择——不,这不是真的。他们确实有选择,而他们做出了唯一值得做的决定。为了保护所爱之人,他们还会再次做出同样的决定。但这并不意味着卡伦不为此憎恨自己。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让成千上万个家庭失去父亲、母亲、女儿和儿子。
他的喉咙发紧,脑海中充斥着火焰与浓烟的画面。毛骨悚然的惨叫在他脑中回荡。尖叫声,哭喊声。人被活活烧死时会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叫。这些声音已深深蚀刻进卡伦与瓦列里克斯共享的灵魂中。
当其他人的说话声和脚步声穿过树林传来时,瓦里尔突然停下脚步。"可以问吗?"
"瓦里尔,你不必每次都请求许可。我们已经过了那个阶段。"
精灵注视着卡伦,目光相接,表情毫无变化。
卡伦叹了口气。"可以。"疲惫渗入他的声音。精灵的习俗有时令人恼火。"问吧。"
瓦里尔微微低头。"你还好吗?"还没等卡伦回答他就摇了摇头。"抱歉。我知道你不好。我们都不好,但我只是——"
"只是累了。"卡伦把手搭在瓦里尔的肩甲上,挤出一个看起来最不真诚的微笑,而尖叫声仍在他脑海中回荡。"让我们集合其他人回阿拉维尔吧。这几天太漫长了,我需要在仪式前好好睡一晚。"
事实上,卡伦最不想做的就是回到阿拉维尔,去应对袭击后和西尔米林国王战死后爆发的无休止的政治斗争和质问。但有些问题必须解决,而且他离开埃拉和瓦勒瑞斯太久了。想到这个,他脑海中响起巨龙的咆哮,伤口又开始疼痛。
瓦里尔凝视着卡伦的眼睛,似乎在等待他再说些什么,但片刻之后精灵点了点头,他们开始穿过树林。
他们来到一片新开辟的空地,这里原本是阿拉维尔森林浓密蔽日的林冠之下。得益于龙卫军的行动,地面如今铺满焦炭与灰烬,裸露的土壤直指苍穹。焦黑的动物尸体中白骨嶙峋,树木灌木化作脆弱的空壳。边缘处仍有火焰燃烧,黑烟在繁星点缀的夜空翻涌,血月高悬其上。
乌拉克人和洛里安人的尸体散落灰烬之间,嵌在乌拉克人焦黑武器上的宝石泛着血红光芒。这些野兽趁着卡伦等人搜寻洛里安残部时发动突袭,从黑暗中扑向他们。
近千名战士集结在这片空地。部分已列队准备进军,其他人则在四处走动,检查伤员并将尸体装上匆忙 捆扎的雪橇——由德瓦林安甘族的巨型白鹿牵引。许多战士穿着瓦尔德里恩与铁匠们完成的银甲锁链,白龙徽记透过血污依稀可辨。
卡伦觉得自己永远无法平静地注视那个标记。这些战士以他马首是瞻,胸甲上镌刻着瓦勒里斯的形象为他而战。洛里安人袭击阿拉维尔那夜,他们紧随其后冲锋陷阵,从未退缩。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一次次将洛里安人逐出林地及周边区域,击退从洛达尔进犯阿拉维尔的乌拉克人。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要对这么多人尽忠。但他们愿意为他而死,他也愿意以同样的方式回报他们。如果说父亲曾教会他什么,那就是要保护自己人;而他会这么做。林间空地的人民从不独行,也不允许其他人独行。
当卡伦望向空地时,六个身影从人群中分离出来向他走来:丹恩、塔蒙、莱瑞、英瓦特、纳希尔和哈肯·霍达克。
精灵纳希尔率先开口。在城市遇袭前,卡伦与他相处不多——海姆选定了队长们——但在过去几天里,纳希尔证明了自己能力出众,虽然稍显刻板。
"驭龙者,"他说着向卡伦微微鞠躬,随后对瓦瑞尔点头致意。"纳维尔。"
指挥官。
"二百八十三人伤亡。一百七十二名精灵,一百零九名人类,两名安甘人,"纳希尔实事求是地说道。
"只要数字就好,纳希尔。"卡伦的语气很尖锐,比他预想的还要尖锐,但他没有道歉。他知道这个精灵 并无恶意,但在发生这一切之后,他们不能再看到彼此间的差异。他们需要保持团结。是人类烧毁了这片林地。是人类袭击了阿拉维尔。这些事实很容易在精灵心中扎根。
纳希尔微微颔首后继续道:"两百八十三人伤亡。据我们统计,至少有六名血印者阵亡,过百名乌拉克战士与所有洛里安士兵同归于尽。尽管遭遇乌拉克伏击,追击行动仍算成功。"
"去跟我们的死者说这话吧。"丹恩双眼紧盯地面,双臂交叉,牙关紧咬。"我敢肯定他们不会同意。"
卡伦让目光在丹恩身上多停留了片刻:"阿塔拉和艾尔玛在哪?"
"他们带了五十名士兵去清扫战场残敌。"哈肯上前一步。这位拉基纳族巨汉比其他人都高出半头,脸上手上仍血迹斑驳,长发编成辫子从肩头垂到臀部。此人曾身先士卒冲入敌阵,士兵们都以他为核心集结。"他们会随我们撤回阿拉维尔。乌拉克人越来越猖狂了,卡伦。若历史能昭示未来,随着血月渐盈,他们只会变本加厉。我们该把兵力撤回城郊,靠近那些留守的尼斯兰迪尔守卫。这次算走运。要是敌军再多些,我们现在就不可能站在这里喘气了。"
卡伦点头:"等会和大家商议。现在必须立即转移。"
空气里传来 细微的火花震颤感,在阿拉维尔南城门跃入视野前,这感觉就已如闪电般掠过卡伦的皮肤。匠师法师们几天前 就着手修缮城墙,但袭击后的混乱让进度极为缓慢。
卡伦的心再次刺痛,当他目睹这座缥缈之城遭受的毁灭。断裂的发光艾瑞尼亚石脉如同破碎星辰的碎片,散落在布满弹坑的城门前庭院。被洛瑞安法师们连根拔起的塔楼般高大的树木,与碎裂的城墙和悬崖块混杂在一起。至少尸体已被清理——精灵们为仪式做好准备,洛瑞安人的尸体则被抛入森林。
或许城内其他要务让庭院修复工作被搁置,但在袭击中被炸毁的巨大白色城门现已重建,几座白色石材的瞭望塔矗立在庭院周围。
当卡伦一行人带领战士纵队穿过废墟时,巡逻庭院的银甲高阶守卫们全部立正致意。每个经过的守卫都低头轻呼"龙骑士",并用戟柄叩击石地。
换作平时,卡伦会等着丹恩对此调侃几句,但袭击后的丹恩变得不同——更沉默,更疏离。阿莉娅和巴尔顿的死沉重打击了丹恩,他与两人都很亲近。卡伦多希望自己能知道该说什么,但向来都是丹恩安慰 他的人。里斯特会知道该说什么;里斯特总是知道该说什么。或许需要多花点时间思考,斟酌每个用词,但最终卡伦几乎想不起哪次里斯特的建议没被证明是正确的...迟早的事。
想到瑞斯特的念头在卡伦心中激起一阵内疚,化作胸口的真实疼痛。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瑞斯特还活着的希望逐渐枯萎——虽然这个希望从一开始就不大。 卡伦抓住那份内疚,将它塞进脑海中存放所有啃噬心灵之物的黑暗深渊,继续前行。
事实上,他害怕一旦停下脚步,沉溺于那些无法改变的事情,那一刻它们就会将他彻底吞噬。
穿过城门后,哈肯、纳希尔和英瓦特带领战士们前往乌斯里安女王赠予他们的临时军营,位于城市东部。与此同时,卡伦和其他人则继续向阿鲁拉前进。
阴郁的情绪如浓雾般笼罩着阿拉维尔城。袭击中数千人丧生——被火花与钢铁撕裂,被坠落的碎石压碎,被阿尔迪斯玛的黑暗灵魂屠杀,在龙焰中活活烧死。死亡的规模之大,卡伦至今仍难以理解。在格莱德,一个人的死亡就是重大事件。哀悼逝者与庆祝生命的仪式可能持续数周。整个村庄都会感到悲痛。而现在,是成千上万条生命的逝去。
他和其他人沉默地穿过城市。阿拉维尔城的居民们手持灯笼与花环在他们周围流动,为翌夜庆典做准备。每当卡伦经过时,许多人都会驻足低头致意。自他踏入城墙那一刻起,阿拉维尔的精灵们就对他礼遇有加,而在他与瓦勒瑞斯于城市上空并肩作战后,这份敬意愈发深厚。他们已然失去太多,却仍会为他驻足,仍会低头轻唤"龙骑士"。
卡伦试图心怀感激,实则满腹愧疚。只因他的存在,这些恪守荣誉的精灵就不得不暂停哀悼向他致意。这个念头令他作呕。他只想让阴影 将自己彻底吞噬。然而他却停下脚步,向每一个经过的灵魂回礼。
穿行城市时,丹恩、莱瑞、塔蒙和维尔都与卡伦保持着同样的礼节,无人抱怨这缓慢的行进速度。
"您予他们无上荣光,"维尔在卡伦耳畔低语,"这份情谊将被铭记。"
"我深知失去所爱之痛,"卡伦向牵着幼童的精灵女子颔首回应,"是他们赐予我荣耀。死亡因我而来。他们承受的苦难...皆因我而起。"
瓦里尔抓住卡伦的手臂,两人目光交汇。"这一切迟早会发生。帝国永远不会放任我们留在这里,而我们也不会坐以待毙。这是注定的。长久以来我们就已接受这个事实。你不是起因,但在龙卫飞越这座城市的那晚,是你挺身而出对抗他们。"
卡伦从鼻腔呼出一口气,向瓦里尔微微点头后抽回手臂继续前行。他明白瓦里尔的话,但这些话并未给他带来任何慰藉。
最终人群渐稀,卡伦和同伴们穿过城市,跨过将阿拉维尔与阿鲁拉分隔开的那座桥。
在通往阿鲁拉的拱门前,卡伦停下脚步,其他人继续前进,没有注意到他已落在后面。
在这独处的时刻,卡伦抬头凝视刻在岩石上的文字。他喉头滚动,手搭在腰间佩剑的圆形钱币状剑柄上。
"火之龙裔,死之破碎。我们在此等候。我们在此安息。直至受召补全残缺。"卡伦低语着这些文字,就像他第一次读到它们时那样。但如今,经历种种之后,这些话语有了新的含义。
被火焰束缚的龙骑士,被死亡击碎的战士。我们在此等待。我们在此长眠。直到奉命将残缺补全的那天。
第一次读到这些文字时,他认为这是种认命:"这就是我们安息之地,直到最终死去。"
但当伊斯拉克斯和其他巨龙为拯救卡伦与瓦莱里斯献出生命时,他们向卡伦证明了他是多么错误。那不是放弃,而是宣言:"我们将战斗到最后一息。我们绝不低头。我们永不屈服。"
他们至死都是守护者。
瓦莱里斯的悲痛如潮水般涌入卡伦脑海,强烈得令他热泪盈眶。世上幸存的龙所剩无几。而发现瓦莱里斯并非孤身一龙后,却又要失去更多同伴,这痛苦远比毫不知情时更为深刻。
"卡伦?"丹恩从拱门走回来,声音里带着担忧,"出什么事了?"
"没事。"
丹恩顺着卡伦的视线望向石刻文字,神情变得柔和。"瑟林告诉过我那些文字的含义。"
卡伦将目光从文字上移开,看向丹恩。泪珠仍顺着他的下巴滚落,他扯出一个脆弱的微笑。
"我房间里藏着几罐精灵所谓的蜜酒,"丹恩说着,嘴角挂着勉强的笑容,"不如今晚我们和瓦莱里斯在鹰巢喝个烂醉?我会喝得酩酊大醉,你得拦着我不让我摔下悬崖。"
"听起来...完美极了。"每当卡伦需要时,丹恩总会出现。尽管自己也承受着失去,尽管自己也满心哀伤,丹恩永远都在。"丹恩,我..."
卡伦搜寻着合适的话语,但丹恩摇了摇头。
“不。”丹恩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嘴唇扭曲,那抹勉强的微笑渐渐消失。他眼中的痛苦让卡伦心如刀绞。“现在不行。晚点吧。我还没醉到能说那些肉麻话的程度。”
一种奇怪的 解脱感席卷了卡伦。当他走出拱门,踏上俯瞰阿鲁拉的平台时,映入眼帘的是那些白色石砌建筑,它们与向外呈环形延伸、向底部巨大庭院倾斜的岩壁融为一体。
人影在众多桥梁和蜿蜒的草径间穿梭,这些路径环绕着建造阿鲁拉的星火雕琢盆地。即使隔着百来尺的高度,卡伦仍能认出庭院中塔西亚那血红的头发和泛青的皮肤。这位约特纳人盘腿坐在中央平台的树旁,身边围着几个人,魁梧的艾修斯就站在她身旁。
对面八座纯白的星火锻造房屋嵌在巨大高台后方的凹室中——这座高台是精灵工匠法师们在卡伦一行人初抵阿拉维尔时创造的。每栋房屋都有数层高,与岩壁自然融合,仿佛本就是山体的一部分。在其中一栋房子里,艾拉静静躺着,法尼尔守在她身边,自她昏迷那天起就一直如此。
阿拉维尔的精灵们向卡伦鞠躬致敬,仿佛是他独自将他们从死亡中拯救出来。但牺牲自我拯救众人的是艾拉。付出代价的是艾拉。该得到他们感谢的是她,不是他。
卡伦从未真正感激过她,但当海姆没有从厄尔姆森林归来时,他的姐姐就像只母鸡一样守护着他。她是防止他随波逐流的锚,是引领他前行的 指南针。她用只有姐姐才能做到的既嘲弄又关爱的方式照顾着他,但无论如何,她始终都在那里。
当卡伦和其他人沿着其中一条通往高原的小路前进时,他们遇到了治疗师琪珂·桑德,她正靠在一间房子的白墙上,双手撑在膝盖上。这位法师抬起头,疲惫的眼睛对卡伦等人露出微笑,汗水将她笔直的头发紧贴在头上。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北方反抗军的另一名成员劳拉就慌慌张张地从门口冲了出来。
卡伦没有听清她们的对话,但琪珂唇边的笑容消失了,两人一言不发地迅速回到屋内。
"我应该去帮忙。"维尔里尔从卡伦看向门口。"我们每天都在失去更多伤员。医务室都满了。我们族人的治疗师已经力不从心。琪珂一直没合眼。"
"去吧,"卡伦说着朝房子点了点头。"还有,维尔里尔。"
精灵好奇地挑起眉毛。
"别太勉强自己。"卡伦犹豫了一下。"你救不了所有人。"
这句话既是对维尔里尔说的,也是对他自己说的。
维尔里尔的嘴角绷成一条严肃的直线,但在走进房子前还是对卡伦点了点头。
"埃森和其他人已经回来了,"塔蒙说,当他们到达高地时。他指向最左边房屋前低矮长凳上坐着的苏琳。这位工匠法师曾是派往北方林地清剿洛瑞安残余势力的队长之一,与埃森和埃里克同行,而卡伦和其他人则率军清理南方。
苏琳一看到卡伦等人就站起身来,拍了拍长袍整理仪容,然后走上前来,将埃森和北方林地部队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向卡伦汇报。卡伦只关心 "没有伤亡"之后的内容,但他还是让苏琳继续说完。
"谢谢你,苏琳。听说无人牺牲是件好事。"
察觉到卡伦急于继续前进,苏琳深深鞠躬:"听候您的差遣,守护者大人。"
这位女子转身拿起长凳上的日志本和笔,走进了屋内。
"瓦林守护者,"塔蒙撇了撇嘴说道,"真是个响亮的头衔。"
"嗯。"卡伦摇摇头。过去几个月里,苏琳、英格瓦特和其他贝罗纳的起义者们开始使用这个称谓,但大战之后,这个名号似乎传播得更广了。
"不管你喜不喜欢,就让他们这么叫吧。传奇具有力量。不仅对我们并肩作战的同伴如此,对那些与我们为敌的人亦然。恐惧比刀剑更能赢得战争。而与骑着巨龙作战的瓦林守护者为敌,足以让许多人胆战心惊。"
这个想法并没有让卡伦感到宽慰。
"我感觉一首新诗要来了,"丹恩抚摸着下巴说。"瓦林的看守者,他的名字不是卡林。他——哎哟!"
塔蒙迅速在他后脑勺上的一巴掌让丹恩住了口。
"你干嘛打我?"
塔蒙挑起眉毛,双臂交叉。"哼。"
"你只是嫉妒我这么快就找到了和瓦林押韵的词。"
"马林。"
"好吧,你有时间思考——"
"巴伦,苍鹭,法伦,扎林。"
"最后一个根本就不是词。"
"在阿尔达尼亚语里是'黄金'的意思。"
"你什么时候会说阿尔达尼亚语了?你连通用语都说不好。"
"我去看看埃拉,"卡伦打断了丹恩和塔蒙的对话。
一提到埃拉的名字,气氛就变了,丹恩和塔蒙脸上刚浮现的笑容消失了。就连莱瑞也不自在地动了动,与卡伦短暂地对视了一瞬。
塔蒙严肃地点点头。"我去看看瓦莱里斯,确保他吃饱喝足有人照顾,再听听埃里克的汇报。晚些时候在鹰巢找你。我听丹恩说了些关于蜂蜜酒的事。"他抓住卡伦的前臂,久久凝视着他的眼睛。"独自承受痛苦对谁都没有好处。记住这一点。"
塔蒙离开后,丹恩凑近了些。"要我陪你去吗?"
卡伦摇摇头。
"呃,这就尴尬了...因为蜂蜜酒在我房间里...而那栋房子就是我们的住处...毕竟我们睡在那儿。"
卡伦摇了摇头,将丹恩拉入怀中紧紧拥抱,他们的盔甲发出叮当响声。卡伦的呼吸突然停滞,一阵突如其来的悲伤席卷全身。"我不知道没有你该怎么办。"
"我的衣服也在里面。总不能整天穿着这身盔甲到处走。"丹恩脸上绽放笑容,握住卡伦的双肩。"去吧。我和莱蕾去看看能不能再找些蜂蜜酒,存在我房间里以备不时之需。"他低头看了看胸甲上的白龙图案。"反正我敢肯定穿着这个能谈个更好的价钱。"
丹恩正要离开时,又转身迎上卡伦的目光。"她会没事的,卡伦。埃拉和你一个样。你们布莱尔家的人都是。比野草还难除掉。"
卡伦点头回应,勉强挤出一个脆弱的微笑,看着丹恩和莱蕾走向通往主城的拱门。
终于独处时,卡伦转向那栋高大的白色建筑——他猜现在这就是他的"家"了,虽然他不认为自己真能这么看待它。他的家永远是幽谷,一直都是。他感受到瓦勒瑞斯从鹰巢传来的意念触碰,便向它敞开了心扉。
温暖流遍全身,浸透骨骼,抚平肌肉的酸痛。但最重要的是瓦勒瑞斯的灵魂填补了卡伦灵魂的空缺;这让他感到完整,让他不禁疑惑在缔结羁绊前自己究竟是如何存在的。
等看过埃拉的情况,我马上来找你。
卡伦能感觉到瓦莱瑞斯一想到艾拉就开始躁动不安。忧虑与担心从巨龙的心绪中渗透出来。瓦莱瑞斯在战斗中受的伤让他无法独自离开鹰巢,而它的体型让治疗师们每次只能进行有限治疗。即便如此,瓦莱瑞斯心里惦记的只有艾拉——他的家人。
卡伦刚推开门,炖羊肉的温暖香气就扑面而来。不知怎的,那熟悉的、家的气息,既驱散了他骨子里的恐惧与焦虑,又在心头激起深深的失落与渴望。他闭眼片刻,分辨着迷迭香、百里香和烤番茄的味道。突然间,他仿佛回到了林间空地,看见母亲站在铸铁锅前,烹煮着暖胃的饭菜。
这片刻的慰藉——这份温暖——随即化作涌上眼眶的泪水。
"我的好孩子。"
听见母亲的声音,卡伦猛地睁眼。但映入眼帘的并非自己的母亲,而是艾莉娅·哈维尔。
瑞斯特的母亲将手指轻抚在卡伦脸颊,拇指拭去他初生的泪滴, 轻柔得仿佛他是纸做的。灰白头发依旧夹杂其间,疲惫仍在眼窝刻下深痕,她看起来仍像个体重不及孩童的瘦弱之人,但那个卡伦记忆里开朗明亮的妇人正慢慢归来。
"来,"埃莉亚说着抽回手,示意卡伦跟上。未点燃的蜡烛安放在墙边各个小壁龛里,绯红月光从窗户流泻而入,而房间另一侧嵌入墙壁的壁炉正熊熊燃烧。一张长木桌紧贴卡伦右侧的墙壁延伸至房间中央,两侧排列着结实的椅子。埃莉亚绕过桌子站定在那口悬于火焰之上的巨大铸铁炖锅旁。她抓起厚布揭开锅盖,深深吸了口气。
"我花了好些年想炖出像你母亲那样的羊肉。从没完全成功过。我——"埃莉亚的头突然向左抽搐,战栗感从肩背蔓延开来;这是在贝罗娜手下那段日子留下的后遗症。塔尔蒙说过他见过许多战士都这样,他们的身体仍在重演过去的创伤。有人学会了压抑,有人永远做不到。埃莉亚缓缓吸气,摇了摇头。"想着这汤或许能让你暖和些。"
"闻起来和她做的一模一样。"卡伦走到埃莉亚身旁,任由羊肉的香气充满鼻腔。"谢谢。"
卡伦低头凝视着大炖锅里此起彼伏的气泡,油脂在汤汁中打着旋。他伸手去拿汤勺,手腕立刻被狠狠拍了一下。
埃莉亚挑起眉毛抿着嘴,用眼神警告卡伦别想再试。
卡伦笑起来,但想到艾拉时笑声逐渐消失。"她怎么样了?"
埃莉亚叹息着将枯瘦的手指搭在卡伦的肩甲上。"老样子。坦纳现在陪着她。自从... 你离开了——他和亚娜。为什么不上楼去叫他吃点东西休息一下。羊肉做好后我会送些上去。总觉得还缺点什么。"
卡伦点点头,发现自己的喉咙哽住了。他朝楼梯走去,但艾莉亚又叫住了他。
"哦,还有,卡伦。"
卡伦挑起眉毛,转过身来。
"去见你妹妹前先把盔甲脱了洗个澡。你浑身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