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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7 恩塞尔

我没有再流血了,但仍感到痛苦,而那些士兵仇恨的眼神,更让人无法忍受。我认得他们,他们都曾对我很友善,还有几个是伴我长大的朋友,而现在却以我的痛苦为乐,只想看着我在痛苦中辗转挣扎。而即便如此,他们还觉得我所受的痛苦抵不过曾犯下的罪恶。这憎恶让我心底隐隐作痛,因为我没有犯下那些罪行,却又无法自证清白。
在受刑结束后,他们把我丢在牢房里等待明天的死刑。我躺在毫无生气的冰冷石板上,静待伤口痊愈。治疗伤口让我觉得像是体内最后一点精力都已被榨出。但很快,我就会完好如初。父亲多给了我一整晚的生命,我下决心把这最后的时间派上用场,不是做好死亡的准备,而是找出活下去的希望。
我的思路还不是很清晰。离开舒瓦兹才只是不久前的事,我还习惯于将常人重视的东西视若无物。进入穆勒境内后,就没人给过我吃的或喝的,可我却不觉得饿,也不觉得渴。身上的疼痛正在渐渐消退,仿佛只是在提醒我必须立刻行动,想个办法逃出去。
可逃出去又能怎样?
在舒瓦兹时,我只想着把战争即将爆发的消息带给父亲。可这消息来得太迟了,而且这里也没人想听我说什么了。更糟的是,他们把我锁在了一个由已死的石头建成的牢房里,我无法和身下的石板对话,无法沉入土中逃生。
当然,我可以自杀。但我本来就不喜欢这样轻率地对待生命,再想到这行径会给大地造成多大的痛苦,就令我羞愧。岩石已承载了太多的痛苦,不应再承受自杀者的死亡。
牢房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轻巧而快捷的脚步声,继而门闩响动,沉重的牢门被人拉开了。
“兰尼克。”我立刻认出了那个在黑暗中响起的声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还能听见这个声音。下一瞬,萨拉娜已抱住我啜泣道:“兰尼克,他们竟然挖了你的眼睛。”
“眼睛会长出来的。”我回答道,“回到家真好。”
“噢,兰尼克,我们一直很担心你!”
她说话的口气,像是我从未离开过,像是一切都未曾改变过。她的手还像以前那样环抱着我,轻抚着我的背。她纤柔细长的手指轻触着我的肌肤,甚至连摩挲我背上肌肉的方式都丝毫未变。仿佛她上一次这样抱着我还只是昨天的事情,可上一次我们这样抱在一起,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她垂下头,下颌轻磕着我的面颊,那肌肤的滑腻触感也丝毫未变,连她呼吸中的甜蜜芬芳,甚至鬈发垂在我鼻翼上留下的轻微瘙痒感都仿如昨日。
我抱紧了她,仿佛过去的一年中,所有的噩梦都在这一瞬间消失不见。我又成了恩塞尔·穆勒大人的儿子兰尼克,王位的继承人,一个没心没肺的、瞎乐着的年轻人。
“你来干什么?”我问道。
“你也有朋友,兰尼克,我们相信你。”
“那你一定是疯了,我的故事丝毫不符常理。”
“我知道你是怎样的人,自然判断得出来那些不是假话。来,我们离开这里,我可不要你傻呵呵地被人五马分尸。”
“你不会蠢到以为能带我逃出去吧?”
“只要有人帮忙就行。”
她抓着我的手,牵着我一路轻手轻脚地穿过走廊,尽量不发出声音,甚至尽量屏住了呼吸。只有在上下楼梯的地方略有点麻烦。我的眼睛还在恢复,已经可以感到眼球的形状了,但视神经还未发育完全,还需要再过一阵子,才能完全恢复视觉。眼下只能任由萨拉娜拖着我的手走在黑暗中,这黑暗让我想起了在纳库麦的夜里,冒着风雨攀缘在细弱的树枝上的情形。那一晚,我不知道眼前有什么在等待着自己,今晚也同样对前路一无所知,但今晚有人牵着我的手,带我前行。今晚,我并没有把生命交托给直觉,而是交托给一个女人。我曾以为她不值得信赖。当然,她忠于我,但我从未相信她。很显然,我错了。一路走来,我们没有遇见任何其他人。
然后,我们停住了脚步。
“我们在等什么?”
“安静。”她说道,我就闭上了嘴。过了几分钟,我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听起来像是个老人。他走得近了点,然后我感到一双臂膀搂住了我,一双钢铁般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热泪落在了我的脖颈上。
“父亲。”我轻声道。
“兰尼克,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他说道,他的声音让我不再恐惧。
“你相信我?”
“你是我唯一的希望。”这老浑蛋总说我是他的希望,好像在我坦白之前,就已对我的忠诚坚信不疑似的。好吧,或许他真的对我坚信不疑。
“明天你的希望就要被撕成四块了。”
他只是把我抱得更紧了:“在那样的情形下,国王也必须对民意让步。可我知道你不会背叛我,任何时间,任何情形下都不会。我是不会把你送上刑场的。”
“你说得对。”我说道,“但现在我们是不是该先离开这里,免得别人发现你私下判了我无罪释放?”
“我们现在还不能走。”父亲道,“必须再等一会儿。”
“为什么?”
“凌晨时,岗哨才会换班。”他说道,“那时他们的注意力会分散开。”
“岗哨?你还害怕岗哨?难道你不能把我藏起来,然后命令他们让你通过吗?”
萨拉娜说道:“没有那么简单,你的父亲不能直接命令卫兵了。”
“见鬼了,那士兵们听谁的?”我小声道。
“茹瓦。”父亲道。
我提高了音量:“那个贱人在你的王宫里发号施令?”
“小声点!是的,在你离开前,她和丁特就搅到一起密谋篡权。你离开后,他们就开始行动了。我可以阻止他们,但我不能杀死自己的继承人,就只好听之任之,假装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权力正一天天流失。我的老伙计们被挂上了闲职,权力渐渐集中在一些新面孔的年轻人手上。”
“我的母亲试着警告过宫廷。”萨拉娜说道。
“而我不得不签署她的死亡判决。”
“你为什么要签字?”我问道。
“就像我签下你的死亡判决一样。”父亲道,“幸好她提前离开了,我相信她正在北方的布莱恩过着流放的生活。她的部下还在向外偷运王国的财富,直至茹瓦发现后才停止。”
“我明白了。”我说道。
“然后我们听说你正带领着纳库麦的入侵者。我乐晕了头,用我的影响力把那些最愚蠢的指挥官,像丁特这样的人,送去对抗入侵的敌人。我以为你是来解救我的,以为你是来把我从那个不孝子的钳制下解放出来的,所以向敌人打开了大门。”
“可那不是我。”
“对,当我听说那支部队如何沿路毁灭一切时,就知道那不是你,你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我知道那是个假货,但跳出来作证的人太多了。”他叹了口气,“我背叛了我的家族,却以为只是打开大门,放儿子进来救我。而现在,敌人占领了从舒密特到琼斯的全部领土,攻占这座城市也只是时间问题了。只是大雨让河水暴涨,阻挡了他们前进的步伐,但最多只能给我们争取几个星期的时间。”他突然又开始啜泣,“我做梦都想着你能回来,兰尼克。梦想着你能带着荣耀归来,引领着这些人踏上战场,可以带领我的军队去击败纳库麦人。他们一定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会不择手段地摧毁你在人们心中的形象。现在,我们只能一走了之了。”
“好吧。我们就一走了之。”我说。
“要等岗哨换班。”萨拉娜低声道。
“不,”我说,“丁特和茹瓦肯定会派人盯着你,他们甚至是故意调开了守在牢房外的士兵,让你能带我越狱,让他们可以顺理成章地把你也干掉。你最好赶快回去,你们两个都回去,假装跟我的逃跑毫无关系。”
“这一次不行。”萨拉娜道。
“我们必须和你一起离开。”父亲道,“这里的事态已让人无法忍受。有几百个仍忠于我的人,被我指派去北方执勤。他们在等着我们,等着我离开这儿去领导他们。”
“他们会听你的命令,可没谁会效忠我。好吧,就算你已做出了安排,但那两个贱人可不会等到士兵换班时才动手对付我们。”
“那我们就走投无路了,所有的门都有士兵严加看守。”
我的视力正渐渐恢复正常,可以隐约看见萨拉娜手上火把的光芒了:“先去城堡后门,我制造混乱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那里有重兵把守。”
“我知道。我的视力正在恢复,马上就能完全复原了,但现在我手无缚鸡之力,所以得有人把我带到那附近,找个没人能看见的地方放下。然后你们就去水门那里准备逃出去。我会很快来跟你们会合的。”
“可你眼睛还瞎着。”
“我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去那里的路,而且那时候就没人能顾得上来找我了。”
“你准备怎么制造混乱?”父亲疑惑地问。
我拉开上衣,向他们露出自己的胸膛:“你还记得把我送走时,我胸前还长着乳房吗?”
他记得。
“它们不会再长出来了。我说过,那些舒瓦兹人治愈了我。既然他们连这都能做到,你觉得他们不会再教我点别的东西吗?”
萨拉娜的指尖轻轻抚过我前胸,正如我在星尔的贩奴船上曾无数次梦想过的那样。
“出发吧。”我说道。
他们引领我走上楼梯,穿过斜道和走廊,走向后门,把我放在附近一扇可俯瞰城门的窗口旁,从那个位置,视线甚至可以越过城门落到城外的荒野上。但我的视力还未尽复,只能看见模糊朦胧的形状,连火把都只是不停闪烁跳跃的光芒。
因为周围全是已经死去的石头,所以我耗费了一些时间,才听到了岩石的声音。有些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那是脚下肥沃土地的声音,与舒瓦兹沙漠的声音截然不同,里面充满了生命力。那声音太嘈杂,更像是障碍,而非通往岩石的渠道。但我还是听到了活着的岩石的声音,我向他们解释了我的目的,并请求他们的帮助。岩石便采取了行动。
我没法亲眼看到那一切发生。只能听见大地颤抖、隆起时发出的呻吟声,以及死亡的岩石被掀倒在地、从高处坠落时的巨大轰鸣声,还有看守后门的士兵逃跑时发出的吼叫声。大地还在不停颤动,有些士兵不幸落入裂缝中,有些则过于靠近正在倒塌的墙壁,被掉下的大块岩石砸了个正着,发出痛苦的呻吟。
我离开窗前,向相反方向的水门走去。萨拉娜和父亲,还有另外四名士兵牵着七匹马在那里等着我。
“你做了什么?”父亲敬畏地问道,“听起来像是发生了地震!”
“那就是地震。”我说道,“只是一场小地震,要掀起大地震,我得跟别人合作才办得到。”然后我迈步向大门走去,借着晨光,隐约看见门前没有士兵,不由得松了口气。士兵们一定都跑到倒塌的城墙那里去了。
我们穿过无人守卫的城门,准备离开。父亲和萨拉娜先走,然后是那些士兵,我最后。所以当丁特从阴影中走出来时,就只剩下手无寸铁的我。
模模糊糊地,我看到了钢铁映出的火光,便出言讥讽道:“你还真是装备齐全,勇气可嘉啊。”
“我可不想再有什么意外了。”他说道。
“那你就该换个目标。”我回答道,然后暗中让他手心渗出汗和油脂,让他手中的剑柄变得滑溜溜的。
他颤抖起来,竭力想握住武器,可剑柄已变得滑不溜秋,随后掉在地上。他恐惧地弯腰想把剑捡起来,却只能看着它再次从指尖滑落。他疯狂地擦拭自己的手,在衣服上留下大块暗色的印渍,却仍没起到任何作用。于是他不得不伸出两手抓住剑柄,举起来,朝向我。我一挥手就把那柄剑打飞了,这一次,轮到我把剑捡起来了。
我大可杀了他,为自己曾受的一切苦难复仇。但他是我父亲的儿子,而且正大声尖叫,喊人帮忙。所以我只是挥剑在他的脖颈上留下一道由左至右的伤口,把他放倒在地。尽管血流不止,但他会再生并恢复过来的。一年前,我也正是从这样的伤势下恢复过来并开始逃亡的。我想这能教会他,下次再面对我时多带上几个帮手。
我紧握手中的剑,穿过大门,跃上他们为我备下的坐骑,只字不提为什么会耽搁了这么久。父亲可能听到了丁特的声音,可能猜到了门里发生了什么,可他什么都没说。
我们向北骑行了整整一天,在晚上抵达了一个哨所。这哨所曾用于守卫穆勒的北部边境,那时易普森正势大,而穆勒只是一群进行着奇怪的繁殖试验的农夫。现在这哨所的重要性已经大不如前,但我只粗略数了一下,就估出战马的数量超过了三百匹,这意味着有同样数量的战士聚集在了这里。
“你肯定他们都是同伴?”我问道。
“如果不是的话,我们也无处可逃不是吗?”父亲回答道。
“不管怎样,你拿着这把剑比我拿着要好。”我把手中的剑递给他。他看了看它,然后点头道:“这是丁特的剑。”
“他会撑过来的。”我说道。
“这可不是好消息。”萨拉娜冷冷道。
“或许他会帮我们个忙,就这么一命呜呼。”我说道,但我很清楚他能从那样的伤势下恢复过来。
然后,我们站在哨所的门前,士兵们把我们放了进去,并向父亲欢呼。他简单解释了一下,带领纳库麦士兵的是一名冒充者,而不是我。我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相信他,但他们都是忠于国王而又勇气可嘉的战士,于是他们也向我欢呼了一下,至少没有人跳出来反对我。
“你们很勇敢。”他说道,“勇敢而忠诚,但三百名士兵仍然太少了。”他命令他们各自回家,并尽可能带来更多忠于穆勒之主的战士。临别,他还不忘提醒所有人不要提到我。让那些忠诚的士兵们赶来效忠他们的国王,而非效忠一个“叛国者”。
那三百名士兵奔向四面八方,去召集一支大军,我们第五次换马,然后向北驰入黑暗中。
“你提前几个月就开始计划这一切了吧!”我说道。
“我知道自己很快就不得不和儿子决裂,所以手上必须留着一支仍忠于我的大军。从那时起,我们就一直暗中筹划来着。”父亲说道,“但我们并没预计到你的归来。”
当“异议之月”在那一晚第二次降下后,我们终于停在了远离道路的一栋农舍前。那栋房子就在甜水河的岸边。东方直指向库库艾的山脉上,吹来阵阵冷风。农家的主人在壁炉里燃起熊熊火焰,并用他烹制的浓汤款待了我们,这才准我们上床睡觉。
守卫睡在第一层的房间里,而当主人把我带进房间时,萨拉娜已经等在里面了。
“我知道你很累。”她说,“但我已经等了一年了。”
她俯身去解开我的衣衫。我抬头看向窗外,眼前的大地上种满了麦子,起伏不定的丘陵一路向东展开,连绵延伸至库库艾的森林。而后,一阵轻柔的抚触让我意识到萨拉娜正轻挠着我的痒处。哪怕在这么久之后,她还未曾忘记我身上哪里最敏感。我脱下的衣服上,散发出在马匹身上浸染的汗臭味,房间里弥漫着不久前房东清洁时撒下的石灰粉的味道,但我却觉得自己终于回到家了。真好。
 
大约三周后,我们聚集起八千名忠于王室的士兵,其中还包括一些最棒的战士。父亲用偷运出来的财富来购买补给和武装。但很快就有传言说,丁特与纳库麦签订了停战的协议,敌人共聚集起十二万名士兵,准备剿灭我们这小小的叛乱。如果传言是真的,那么我们的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了。不久之后,这传言就得到了证实。没有希望了。我们掀起的叛乱终将无声无息地平复。父亲和我或许是比丁特更好的将军,但一个再好的将军也无法弥补这么巨大的人数差距。
对我们打击最大的,则是纳库麦得知我被捕的消息后,就立刻将那个替身兰尼克雪藏了起来,并公开宣称我一直跟他们在一起,只是不幸战败落入穆勒手中,眼下正藏身于我父亲的军中。同时他们不再焚烧土地,摧毁房屋,并宣称此前所做的一切破坏都是我的主意,他们很高兴终于可以不再这么做了。
这让我关于再生体和另一个自己的说法得不到佐证,因而不被人采信。士兵们不肯再听我指挥,哪怕隐瞒了我正在父亲军中的消息,但总会有传言让这消息流传出去。
所以,我们只有八千人,虽然有着大量的财富,却只能一路逃跑。纳库麦和我们亲爱的丁特,在穆勒河以北的地方合兵一处,直朝我们追来。
“我们的死会被载入史书的。”哈金特说道,他仍然不肯信任我。
“我宁肯活下去。”我说道。
“你选择苟且偷生,我一点都不感到奇怪。”他冷冷地回答道。
“我希望我们都能活下去。因为只要丁特当政,人们用不了多久就会哭喊着要求我父亲回来。”
“如果你没跟我们在一起的话,确实花不了多少时间。”另一名士兵说道,其他聚集在大房间里的士兵也发出一阵嗡嗡的赞同声。父亲对他皱起了眉头,可那名士兵是对的。我是父亲最大的软肋。只要我离开,他就能征召更多的士兵。可就算再招募个一两万人,也无济于事。
“我有个或许能奏效的主意。”我说道。
第二天一早,我们出发沿着甜水河岸行进。我们没有试图隐瞒目的地,行进的速度也不快。河水直向西南方奔涌,任何长了脑袋的人都会认为我们的目的地是位于“背叛河平原”的大港口,穆勒的海滨之城。一路奔涌的河水在这里汇入斯利夫海。海滨之城是战略要地,更有一支舰队。如果能抢先抵达这座港口城市,我们就能乘船前往亨廷顿,那里的士兵们仍忠于我的父亲。他们未曾亲眼见过穆勒土地被焚烧的惨状,对我也没有那么抵触。我们可以在那儿做好准备,抵御敌人的入侵。
如果丁特和纳库麦人加速行军,赶在我们前面抵达港口,抢占船只,就落入了我的陷阱。因为即便我们顺利抵达亨廷顿,也不过是自我流放。纳库麦人自己能获得钢铁,现在又获得了穆勒的钢铁,我们将无法再对抗他们。河水一路向西,而我们的目的地却不是西南方的海滨之城,而是东南方穆勒河的大转弯处。我们可以从那儿出发向东前进,进入最近被纳库麦征服的领地,伯德、琼斯、罗伯斯和亨特,在那些心怀不满的本地人中征召士兵。这可能并不是一个完美无缺的方案,但却是那时我能想出来的最好的方案了。不能再沿河前进以隐藏前进的方向后,我下令军队转向东方,加速行军。
我们没有过于追求速度,只是以驮运行李的马车的行进速度为准。马车负荷并不重,所以行进速度应该仍比纳库麦的士兵们快,毕竟他们习惯了在树上攀爬而非在地面行进。
我只能希望敌人被我们的佯动骗到,在意识到我们的真正目标前就已朝西方走出太远。这样,我们才能赶在前面抵达河套处,这样他们就没法再抢在我们前面了。而我们就能活下去,继续壮大部队,择日再战了。
如果他们追上了我们,我还有别的方案,但那只是为走投无路时准备的方案。
向东南方前进的路上,我变得无事可做。父亲对手下的士兵知根知底,如臂使指,又没人想听我发号施令。于是一路行军,我脑袋里面想着的都是那个冒牌货,那个被雪藏的“兰尼克”。
我饶有兴致地猜想着他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他的存在固然令我痛苦不堪,可站在他的角度呢?他诞生后意识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一个长得跟他一模一样的人,正挥着石头拼命地想把他的脑浆砸出来。而接下来,那些纳库麦人又会怎么对付他呢?一开始他们必然坚信他就是我,因此在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前,他肯定受了不少折磨。过去他总出现在我的梦里,令我不得安眠。而现在,每天一睁眼,我就会想到另一个自己还阴魂不散,更别提那些人肯定在他心中灌输了对我的刻骨仇恨:对穆勒的人来说,你是怪物。一旦知道你是谁,他们就会杀了你。但如果你为我们工作,我们会把你送上王位,你会让所有人知道你不是别人的影子,你是你自己,你值得尊敬,或者令人畏惧。
他真的在领军打仗吗?可能吧,可能我的记忆也一并传给了他。若真是如此,他就能在任何战场上与我正面一较高下。因为他知道我的想法,甚至在我落子前,就能看出我的目标。为了这个,纳库麦人也会想尽办法把他握在手心里的。
但不管他此前扮演了怎样的角色,现在必然再次遭到背叛。瞬息之间,笼罩在他身上的光环全部消失无踪。或许他们已经杀了他,或者他像我一样绝望,因为我们已是整个西境最让人恨之入骨的人。尽管他可能只是工具,而工具往往并无过错。
每次想起这些,我就恨不得生生掐死麻宝麻瓦。
不能谋杀。我对自己说。不能杀人。我听过了大地的歌谣,那是远比仇恨更强大的力量。
每当这时,我会纵马离开部队,向前多跑几公里,躺倒在土地上,并与岩石对话。我担心自己会控制不住自己,就只能让岩石安抚我、治愈我,让我平静。
 
“他们释放了克莱默人,开始把穆勒人贩卖为奴。”一名最近加入军队的士兵恐惧地说道。这消息在部队中掀起了不安的浪涛,大多数士兵的家人都在穆勒西境。那里已没人能保护我们自己的人民,克莱默人可能正为所欲为。我们的士兵开始偷偷溜号,逃向西南方他们居住的地方。部队人数不断缩水,派出去的斥候甚至根本不再回来。但我们还在尽力让这支军队能继续前进,我不得不要求父亲停止士兵们外出执行侦查任务。
当我们距离大河湾只有三十公里时,霍玛诺斯带来了重要的消息,而我们甚至没想过还能再见到他。
“霍玛诺斯,”看着那个疯狂地驱赶马车沿路赶来的身影,父亲禁不住叫了出来,“霍玛诺斯!这里!”他放声喊道,那名老医生立刻朝我们奔来。我们止步,让士兵们在路边停下来休息。
“我们完蛋了。”霍玛诺斯说道,“我一路跑死了好些马匹,才赶在前面把消息送来。那些纳库麦人没有中计,他们只把丁特和他的部队派往海滨之城了,当你转向西南时,他们剩下的部队就一直赶在你们前面,现在就在前面五公里左右的地方等着呢。他们在几天前就已经抵达大河湾了。”
父亲召集了他的指挥官们,命令他们让手下准备好加速行军。
“我们和他们战斗,然后击败他们!”哈金特坚持道。
“我们必须逃跑并活下去。”父亲回答道,哈金特愤怒地转身就走。
部队准备转进时,霍玛诺斯讲述了他逃亡的原因:“他们想夺走我们的一切,所有数千年来的实验和研究成果。我绝不能让那些住在树上的猿人爬到我们头上去。”
我决定不告诉他,那些住在树上的猿人发明了超光速的空间旅行技术。
“所以我给所有完生体下了毒。”霍玛诺斯说道。
父亲大惊失色:“你杀了他们?”
“他们至少能换五吨左右的钢铁。恩塞尔,我不能让那些黑鬼们得到他们。所以我才下了毒。现在,他们别想拿哪怕一根小指头去换钢铁了。”
我想起自己有五条腿两个鼻子时,还牢牢相信自己是人。可现在,那些和我一样的完生体,就这样被屠戮殆尽。但我什么都没说。
“我还把图书馆带走了。所有那些重要的记录、理论,都装上马车拖来了。”他说道,“剩下的就一把火烧掉。丁特的人忙着管理城中的大小事务,没人想到要看住我这把老骨头。”
“干得漂亮!”父亲说道,霍玛诺斯因这夸奖而喜形于色。
“这些书可解决不了我们眼前的问题。”我说道,“接下来怎么办?”
“哈金特想要作战。”父亲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
“哈金特满脑子都是他的个人英雄主义。”我说道,“但我们知道他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丁特的人挡在了我们和大海之间,北边的易普森人也不会接纳我们。他们害怕触怒纳库麦人,不会放任我们进入国境的。我们无路可逃了。”
“我们可以击败丁特。”
“他的人数至少有我们五倍那么多。有这么多士兵,再平庸的将军都能取得胜利。”
我们沉默了下来。霍玛诺斯嘟哝着说些要照料马匹之类的话。军队整装待发后,哈金特回来问道:“我只想知道接下来干什么,我们是走上战场,还是转身逃跑?”
“我们要逃跑。”父亲道,“但问题是,朝哪个方向跑?”
哈金特哼了一声:“我从没想过穆勒人也有变成懦夫的一天。我跟着你一路走来,眼看着你一步步接纳了这个该死的浑蛋。”他瞪了我一眼,“然后一切就分崩离析了。可这次我不想再夹着尾巴转身逃跑了。有不少人站在我这边,我们要堂堂正正地和敌人决一死战。”
换个别的什么人,大概会借机大发雷霆,但哈金特为人古板,所以只是狠狠地瞪着我。于是父亲回答道:“那就下到部队里去问问吧,哈金特,问问谁愿意跟你走。但告诉他们穆勒大人希望士兵们能跟他一同撤退,再寻战机。那些愿意跟你走的,就交给你了。”
哈金特点点头,转身离开。我蹲下身,在地上画出一幅穆勒和周边区域的简图。
“南边和西边都没希望了。”父亲道,“所有穆勒人都恨不得将你除之而后快。赫普尔、克莱默和维泽尔全境的人则都想杀了我。”
“北边也行不通。”我回答道,“易普森无力保护我们,而我们又没法胁迫他们站起来反抗纳库麦人。”
“我们也没法向东去,纳库麦人的军队正挡在路上。”
“真令人绝望啊。”霍玛诺斯说道,从手上的一卷书上抬起头来,“一点希望都看不到,跳河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所以只有那个最后的办法了:“我们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去。”
父亲的反应并不慢:“库库艾吗?但关于那座森林,有太多传说了。兰尼克,没人肯进那座森林的。”
“我进过那森林。不是只在边角打转,而是从森林正中心穿了过去。”
“你觉得这些士兵会跟着你赴汤蹈火?”父亲道。
我笑了。
“就算我们把士兵们带到了那里,兰尼克,又能做什么呢?纳库麦统治了东境,星尔的军队则在北方肆虐。我们能在库库艾的森林里做什么?”
“至少我们能活下去,丁特一定撑不了多久的。”
“你真准备把我们带进森林里?”
我看得出,他也和所有人一样,害怕库库艾的森林。可我过去也一样害怕。在森林里,也确实会发生各种怪事。时间过得很慢,我的身体很快就感到疲倦。但那已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
“关于舒瓦兹也有很多可怕的传言。”我说,“但我还是从那片沙漠里活着出来了啊。”
“你觉得,库库艾家族的人还活在森林里吗?你觉得他们能提供些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兑换些钢铁吗?”
“那个森林怪异而危险,甚至令人疯狂。在那儿我一个人都没见到,也不指望这次能见到什么帮得上忙的人,但就算最渺茫的希望也好过毫无希望。”
父亲笑了起来:“兰尼克,我觉得你是彻底绝望了,才会把希望寄托在这种事情上。”
笑容意味着他已放松下来了,我得再推一把。
“丁特会跟着我们进库库艾的森林吗?”
“丁特?所有那些怪力乱神他统统都怕,他睡觉时还要在窗上挂锁。如果天上有乌云就不肯过河,如果被别人马匹的影子碰到了,那个蠢货还得唱个歌驱个邪。”
“纳库麦人可不是蠢货,他们还是生长在森林里的民族。”我说道,“可就连他们也不会走进库库艾的森林。所有人都害怕库库艾,怕得两腿打战。只要我们不盲目恐惧,就会是安全的。”
然而却有更多人选择和哈金特一起直面死亡。我们把剩下的人编成一个两列纵队,转向东北方行进。但士兵们相互告别的场景,却只令人更泄气。队伍里的士兵对哈金特的部队破口大骂,指责他们抛弃了穆勒之主,而哈金特的士兵们则以“懦夫”回应。一路前行,队伍的士气也越发低落。现在我们只剩下了五千人,而逃兵的人数还在不断增加。我不责怪他们,只是强迫那些被逮住的人回到行列中来。他们也毫不在意,清楚过不了一个小时,就能再找个军官们没盯住的机会成功逃跑。
然后,我们走到了一个分岔口。向左的大路是指向北方的逃亡之路。另一条小路则通往库库艾的森林。父亲做了次振奋人心的演讲,但还是有两千人脱离大队向北而去。哈金特带领的部队在我们离开数小时后就被敌人屠戮殆尽。纳库麦人的军队正追着我们的屁股赶上来。大河湾那里还有另一支部队以逸待劳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我们沿着群山间的崎岖小路鱼贯而行。这一路已不再有士兵逃跑,因为队伍里装载补给的马车是唯一的食物来源。如果脱离队伍,就没法在后方追兵的搜捕下幸存。更何况仍跟在队伍里的人,都是父亲的铁杆支持者,是那种会选择死亡而非背叛的忠诚士兵。
当我和父亲走在队伍前列,带领部队前往库库艾时,他突然说道:“我在考虑这么个主意。我们不如在这儿找个伏击点,然后和敌人死战到底。”
“这是个蠢主意。”我笑道。
父亲露出个苦涩的笑容:“离库库艾的森林越近,我就越疑神疑鬼。你真的肯定我们能安全地穿过森林?”
“放心吧。有我在呢。”
“是,有你在,可这又能证明什么呢?兰尼克,我的儿子,我们逃亡时,你赤手空拳就摧毁了一整段王宫的城墙,对吗?虽然我已经老了,可还没有老糊涂。”
“我在舒瓦兹学到了点本事。”
“兰尼克,我不想质疑你,可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只有你才有这种力量?只有你才能在库库艾的森林里活下去,你怎么知道,我们剩下的人都能活下去呢?”
“我只是在舒瓦兹学到了点东西而已。进入库库艾的森林时,我还跟别的穆勒人没什么差别。走出森林时,我也只是疲惫不堪,但却没有丝毫改变。”
他叹了口气:“那我们可以在库库艾的森林里干什么呢?”
“活下去。”除了这个目标,还有别的什么吗?
脚下的道路急转向北,我们可以看见库库艾的森林浮现在东方的地平线上。因为从没人会往森林去,所以根本没有通往森林的道路。我选了个看来还算好走的地方,带领队伍离开道路向森林走去。
队伍没有跟着我前进。
人们没有说话,或掀起叛乱。士兵们只是勒马不前,看着我,不说话,也不跟上。
然后,父亲离开道路跟上了我,他的马匹步子很慢,一部分士兵跟在了他身后。可当父亲跟我站在一起后,剩下的士兵们仍勒住缰绳,站在了离道路几米远的地方。
父亲转身面对着他们:“我不会命令你们跟我来。穆勒之主要朝那个方向前进。真正的穆勒子民会追随他们的国王,跟我一同前进,哪怕是死,我也会跟你们死在一起。”
我不知道是父亲的演讲起了作用,还是远处飞来的箭矢更有说服力。纳库麦人追上了我们,距离还很遥远,他们射出的箭矢大多偏离了目标。但很快我们之间的距离就会缩短,然后整支队伍就会暴露在他们的箭雨下。
父亲大喊道:“穆勒人,跟上我!”然后转头对我说:“该死的,快点领路带头!”我挥鞭驱赶马匹,沿着崎岖的地面小步慢跑向森林。我很幸运,一路平安地抵达森林边缘,而跟在我后面的其他士兵则运气没那么好。不少人在抵达森林前,就连着胯下的马一起摔倒在地了。
树很高,但横生的树枝大多长在离地不远的地方,因此很难找出一条直接冲入森林的路径。我不得不下马开路,这意味着队伍后列的士兵必须在森林外暂候,暴露在纳库麦弓箭手的箭雨下,直至前面的人找出道路并走进森林深处为止。这让我们损失了接近两百人。等我们向森林深处走了两小时后,后方的人才传来消息,说纳库麦人已停止追击并撤退了。
我们不需要再亡命奔逃,但也不能停在那里。树木太密集,长不出马匹可以吃的粮秣。我决定把士兵们带到当初我停留的小湖边,那儿的树木没有那么密集,还有三五片草地,至少可以让马匹吃个几天。
我们一路默不作声地穿过森林。我知道自己紧张的表情,只会让士兵们失去信心,所以没有回头去看身后的部队。我以为会像上次一样,没过多少时间就感到疲惫不堪。我甚至还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奇怪的是,这一次没有出现那样的情况。森林异乎寻常地安静,除了马匹的蹄声和士兵们乏力的脚步声外,就再没有任何其他声音,仿佛这森林连声音都被吞噬了。我们身体的一部分,仿佛也跟声音一样,已经消失在森林的某个角落里了。
在森林里度过的第一夜非常难熬。土地软而干净,我们也有足够的食物。可到了早上,就有几百人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尽管大家都清楚他们只是当了逃兵(很多留下来的人,都暗自期望能跟他们一起逃跑),但不管他们是在半夜逃走,还是在早上醒来后踏上逃亡之路,一旦发现同伴会在晚上莫名其妙地消失,只会让所有人都感到不安。
我们全靠随身携带的给养度日,而抵达湖边也比我预想的花了更多时间。上一次进这森林,尽管筋疲力尽,但我只是花了一天的时间就抵达了这里。阳光照耀着湖面,鸟儿在湖边的湿地上跳跃鸣叫,马匹肆意啃食湖畔的青草。我们终于安全抵达了这里。我清点人数,发现已不足千人,而我们还指望靠这些人夺回穆勒的王座。
人们在湖中沐浴,像孩子一样互相泼水,大声笑闹。他们安全了,不需要面对敌人,也没有什么紧迫的任务,人和马都得以放松一下。父亲和我决定出发去找一个可以宿营的地方,建造营房,种植作物,让霍玛诺斯暂时带领队伍。我们还期望能在路上找到库库艾人,如果他们还未灭绝,还生活在这森林里的话。
萨拉娜缠住我不让我离开,但我们还是抛下了她。进入森林并不安全,至少在那时看来,带着她一起并不是什么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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