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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 舒瓦兹

他俯身看着我,我没法把目光聚集在他脸上,但却能意识到他是男人,但肯定不是丁特或那个贱人的幻影,更不是另一个我。
“你想死吗?”他用一种很认真的口吻问我。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我还真想着是不是该就这么死了算了,如果活下去就意味着要在这样的沙漠中继续煎熬,要再过一天我昨天过的那种日子的话,还真不如死了算了。但我立刻意识到,我面前这个人,不管他是谁,反正活得挺自在的。
他能在这沙漠中活下去。
“不想死。”我说道。
他什么都没说,就这么看着我。
“水。”我说道。
他点点头,我逼着自己撑起上半身,而他则向后退开。他要帮我吗?我不知道。他只静静地蹲在岩石上,赤身裸体,什么都没带,甚至连个水壶都没有。这意味着附近就有水。那他还等什么?很显然我没法付他钱,要不就是他觉得,我不是人,而是个怪物?我必须喝点水,不然我会死的。
“水!”我又说了一遍,这次他甚至没有再点头,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块满是沙子的地面。我可以感到胸中心脏在怦怦跳动,几乎不敢相信刚才它还停止了跳动。这男孩是从哪儿来的?是他救了我吗?
他为什么不弄点水来?难道想看着我死吗?还是他把这当成什么娱乐了吗?
我把目光转向他看着的那块地面。地面开始移动了,它缓缓向两侧移开,板结的土壤碎裂开来,向下陷落,慢慢越变越深,直至形成一个洞穴。然后有什么东西从洞穴中涌出,柔柔地涨起,喷涌出小小的波浪,直至越涨越高,变成一汪清澈见底的泉水。直到泉水满在与地表齐平的地方,不再溢出,只静静地倒映着头顶的蓝天。
他看了看我。而我却顾不上理他,只拼命直起身向那汪泉水扑去,全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疼痛。水很凉,幽深而甘甜,我把头扎进水中狂饮不止,只偶尔抬头吸进一两口空气。
最后,我终于喝饱了,筋疲力尽地抬起身,在泉水旁的沙地上躺倒。我太累了,累得不愿再去思考为什么沙子里会涌出泉水,或者为什么男孩知道这里会有泉水;也不愿去想为什么那些水又开始慢慢渗入土地,就像出现时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只在地上留下一块深黑色的湿渍。没过多久,随着水被高温蒸发,连那块湿渍也消失了。
男孩看着我的身体,然后问道:“你喜欢身体长成这样吗?这样看起来很怪。”
我太累了,累得几乎懒得去搭理他,只随意答道:“鬼才想长成这样呢。”然后我又陷入了沉睡。这一次我没有再想着死,而是想着别的什么,说不定我能守着这汪泉水,就此活下去,甚至获救呢?
再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那时我几乎忘记了男孩的事。但睁开眼睛时,我就看见他和他的一群朋友。
他们大概有十来个人,都是一模一样黝黑的肤色,晒成浅白的头发。都像那个男孩一样,赤身裸体,身无长物,沉默不语地围着我坐成一个圆形。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既然他们和我都还活着,我也不介意被人这样围观了。
我本该说点什么,请他们帮我找个住所,给我点吃的什么的。但我的注意力却完全转到了自己身上——我发现身体已完全变了,躯体已变得完全正常。我真是活见鬼了。
不,应该说我撞大运了。
下身额外长出的三条腿已经消失不见,不会在我站立时从另一边拖在地上,让我无法保持平衡。背上的三条胳膊似乎也消失了,至少那种因为睡觉时被压在身下造成的疼痛和麻木感没了。我脸上额外长出的鼻子也消失了,那种空气从额外长出的鼻孔里钻进来的怪异感觉也消失不见了。
我只能感觉到两只手臂、两条腿,我的性别也已恢复成男性,不再有摇晃的双乳了。
我举起左手,摸了摸胸部,只摸到坚硬凸起的肌肉。我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我的臂膀坚实而有力。
这是真的吗?我不是在做梦吧?我不是被丢进贩奴船上的囚房里过了几个月吗?那也是幻觉吗?如果是的话,我又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我回想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只是不敢相信自己已恢复正常了。
然后我才记起男孩和那汪从沙漠中涌出又消失的泉水。那这也是梦了。人死时就会看到各种不可思议的事情,看见水,看见一个完好正常的自己。这都不过是一个将死之人的幻觉。只是时间延长了,让我还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回味曾渴求的一切。
但我的心脏还在怦怦跳动,如此坚实有力,甚至清晰可闻。我可以感到这躯体内蓬勃的生命力,甚至比我离开穆勒时还要生机勃勃。如果这是死亡的话,那就让这一刻持续得更久一点吧。
我问他们:“是你们割的吗?”
他们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有一个人反问道:“割?”
“割下来。”我说,“把我变成这样,变成正常人一样。”
“赫姆特说你想变正常。”
“它们还会再长出来的。”
跟我说话的那个人看起来有点疑惑:“我不觉得,我们解决了这个问题。”
解决了这个问题。一百多个世纪的穆勒人都想解决这个问题,却一直未能成功。这些舒瓦兹人因为远离文明太久,所以无知而狂妄吗?
但我又隐隐觉得不对。不管他们做了什么,都不应该变成这样才对。如果从一个完生体身上割下器官,那器官无论如何都会再长回去。完生体身上割下来的器官或肢体都会再长回去,甚至还会多长点别的什么东西,直到他们因为疯狂或基因崩溃而死。可这些舒瓦兹人割掉了我多余的手臂、乳房和别的多余器官,却没有留下任何伤疤,仿佛一开始就没有这些额外的器官一样。
我的身体已完全正常。那男孩低下头盯着地面,地面很快就再冒出水来。我把水喝掉,并开始思考这样的问题,他们的这种狂妄是不是自信?有没有可能我所见的一切都是真的?这些舒瓦兹人确实拥有着珍贵到令人不敢相信的能力?
“你们是怎么办到的?”我问道。
“从内部着手。”那个人笑着答道,“我们只从内部着手。现在,你还想继续前进吗?”
这真是一个荒谬的问题。不久前的那个我,不过是一个即将在沙漠中渴死的怪物,而他们救了我,并治愈了我的畸形。而现在,他们还在问我是否要继续上路,仿佛我正承担着什么伟大的使命,而他们耽误了我的行程。
“不。”我说道。
他们就不再说话,只是坐在那儿。他们在等什么?在穆勒,任何人都会毫不犹豫地邀请一个走投无路的陌生人到自己家做客。除非他觉得这个陌生人是敌人,这时,他就会第一时间拿起弓箭射翻敌人。可这些人却什么都不做,只是等着。
地域不同,风俗不同,于是我问道:“我能和你们一起吗?”
他们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我开始觉得不耐烦了:“那不带我去你们的家吗?”
他们相互看了看,耸了耸肩,那个舒瓦兹人问:“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真该死,整个星球都使用一种通用的语言,而他们却连“家”这个词的意思都不知道。
“家。”我说道,“就是你们住的地方。”
他们又相互看了看。一直说话的那个,大概是所有舒瓦兹人的代言人,张嘴回答道:“我们就住在这儿啊。我们并不住在什么特别的地方。”
“那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你们待在哪儿?”
“现在是晚上。”那位代言人疑惑道,“现在没有太阳。”
这对话毫无意义。我们不可能得出什么有价值的结论。但令我惊讶而喜悦的是,我竟然有体力和他们这样说话。我活下来了,而且很显然还将继续活下去,就像现在这样身体健康、强壮,思路清晰地活下去。
“我希望能跟你们一起,我没法在这沙漠中一个人活下去。”
他们中几个看起来年纪比较大的,点了点头。好像在说,这是自然。看来这世上总有些不想说话的人。
“我不熟悉沙漠,不知道要怎么在这片荒漠中活下去。你能把我带到沙漠的边缘,例如带到斯尔或者璜城吗?”
几个人笑了起来。那名代言人说:“不,我们不会这样做的,但你可以和我们一起生活,向我们学习,直至变成我们中的一员。”
不带我去沙漠边境?好吧。做人不能得陇望蜀。他们能在这片荒漠中活下去,看起来还活得挺好,那么我也可以。至少,能跟他们活在一起,向他们学习说不上好坏,但总比死在这里要好。
“好的。”我说道,“谢谢你们接纳我。”
“我们检查了你,”代言人道,“你的大脑运作得很正常。”
我觉得有点好笑,又觉得好像受了冒犯。我出生在西部所有文明国度中最高贵的家族,从小受到最严格的教育,而这些野蛮人却能检查我的大脑,还说它运作得挺正常。
“谢谢。”我说道,“那么,食物呢?”
他们又耸了耸肩,满脸疑惑。看来我们之间这样猜谜似的交流还要进行很久,而我太累了,懒得再继续。可能等我醒来时,就会发现这都是梦,而他们都已经离开了。又或者,那时候这美妙的瞬间就已消逝,而我已真的落入死亡的怀抱。于是,我躺下身,沉沉睡去。
太阳升起时,我还活着。
“今天我陪着你。”找到我的那个男孩说道,“你有什么需求,我都可以满足。”
“早餐。”我立刻道。
“那是什么?”他问。
“食物,我饿了。”
他摇了摇头:“不,你不饿。”
我恨不得把他脑袋摘下来,塞到肚子里,让他看看我到底饿不饿。可就在那一刻,我突然发现,虽然已经好几天没吃过东西,自己却真的一点也不饿。所以,我决定不再就这个问题纠缠下去。太阳已经高悬在天空中,空气灼热。平常的夏天,我只要在太阳下待一会儿,皮肤就会晒得发疼。可现在我的皮肤颜色却变深了,这灼烈的阳光似乎也变得可以忍受了。又过了一天,我的身体仍未有丝毫改变,仿佛将永远如此正常。我猛地跳了起来,体内奔涌的力量让我自觉焕然一新,便克制不住地对着荒漠放声嘶吼,然后拔脚冲下沙丘,绕着它跑了一大圈,还猛地翻了几个跟头,最后才背朝下滚落地面,就这么躺倒在沙子中。
那个男孩笑了起来。
“名字。”我喊道,“你叫什么名字?”
“赫姆特。”他回答道。
“我的名字是兰尼克。”我喊回来。他点头微笑,然后跳起身,像我一样冲下沙丘,停在一米开外的地方。我从沙子里伸出手去抓他的脚踝。在穆勒时,很少有人能在我的突然袭击下反应过来,可赫姆特却偏偏能在被抓住的那一瞬跳起身,以毫厘之差躲开我的手。然后他再向前跃起一小步,落在我身上,两脚在我大腿上踩了两下,而我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
“哈,你敏捷得像只老鼠!”我说道。
“你慢得像块石头。”他回答道。我跳起身扑向他,这次他让我抱住了他的腰,我们俩扭在一起玩闹了将近一刻钟。我比他重,也比他有力,让他没法把我压制住。而他则动作敏捷,哪怕我已经把他按住,他还是可以用一种没人能做到的方式,出其不意地逃出我的掌心。
“我们是对手吗?”他问。
“你很不错,我要让你加入我的军队!”
“什么是军队?”
在我的世界里,问这个问题就好像在问什么是太阳一样。
“你们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搞的?”我怒道,“你们不知道什么是食物,什么是早饭,连军队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并未开化。”他说道,脸上冒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跟着就跳起来跑远了。小时候我也干过这种事,逼着我的家庭教师、我的教官、我的老师跟在后面吃尘土。可现在我变成追在后面吃土的那个了。我跟在他身后,爬上满是岩石的山丘,再从覆满沙子的那一侧滑下来。烈日高悬,很快我就满身是汗,最后,我追在他身后,绕着一块巨岩跑时,他突然从岩石顶端跳下来,落在我的肩膀上,好像小孩子骑马打仗那样大喊:“跑啊!驾驾!跑啊!”
我伸手把他拽倒在地,并发现他比看上去要轻得多:“马!你知道什么是马!”
他耸了耸肩:“我知道开化的民族都会骑马。什么是马?”
“什么是石头?”我愤怒地反问道。
“生命。”他回答道。
“这算什么回答。如果石头有生命,那这世上万物都有生命了。”
他板起了脸:“他们说你还是个孩子,所以让选择当了个孩子的我来教你,可你看起来比孩子还笨呢。”
我可不习惯被人骂作蠢货,可过去的几个月里,我已经得了不少教训,明白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你是穆勒家族最棒的士兵就对你高看一眼。于是我不再反驳。而且,他刚才用了“选择”这个词。
“那就教我吧!”
“那我们就开始吧。”他立刻道,仿佛只要我张嘴,他就能教我似的,“首先石头有生命。”他伸出手指,轻轻敲打岩石的表面。
“好吧。”我回答道。
“我们站在他的皮肤上。”他说道,“在皮肤下面,他也像一个人类那样,流涌着灼热的血。而这里,在他的皮肤表面,他是干的,和人类一样。人类愿与他对话,他就是友善的,愿为人类造福。”
又是什么莫名的本地宗教。我不屑一顾,却又想着其中或许另有深意,毕竟他们治好了我,不是吗?
“那你们是怎么,呃,和石头说话的呢?”我问道。
“我们在心中念想着,如果他知道我们不是碎石者,就会帮我们。”
“让我看看。”我说道。
“看什么?”
“你们怎么跟石头对话。”
他摇了摇头:“我无法向你展示,兰尼克,你必须亲自来试试。”
我想象着自己跟一块有生命的石头对话的景象,又觉得自己离变成疯子不远了。最近我常在正常与疯狂之间来回晃荡,总觉得现实不像原先那么清晰可辨。这让我想着或许不是他在信口开河,而是我无法理解其中的真意。
“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知道。”他点了点头。
“跟石头说话时,会发生什么吗?”我问。
“他听,而后回答。”
“他怎么回答?”
“他的回答无法用语言描述。”
我觉得自己好像落入了一个走不出去的迷宫。必须找到出口,才能走出去。可我根本不知道出口在哪里,哪怕看到一个像是出口的东西,也没人会告诉我那是不是出口。例如食物,想到食物,我又意识到自己并不饿。
“那么,赫姆特,石头能做些什么呢?”
他笑了起来:“人们想从石头身上获得什么呢?”
“钢铁。”我回答。
他像是生气了:“这个世界的钢铁被藏在了远离地表的深处,没人能得到。”
“那么,通往山顶的道路?”我试着转开话题,让他别再那么生气。我们身旁陡峭的岩壁看上去令人生畏,虽然我不知道在赫姆特眼中,它又是怎样的。
他转过身,盯着岩石,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盯着沙地看一样。而我就在一旁看着,紧接着就听到一阵轻微的沙沙声。我转身向周围看看,发现刚才还平整光滑的山崖上冒出了一个小口袋似的凸口,正往外喷出沙子。过了一会儿,沙子不再涌出,我拂开沙砾,发现刚好可以把脚踩上去,但当我伸出手时,却找不到一个可供攀爬用的把手。
“抓住了!”男孩说道,然后我指尖触碰到的山崖突然开始冒出沙子,接着变成一个把手。那景象仿佛一百只小蜘蛛突然从岩石里钻出来了一样,我稍稍拿开手,拂开沙子。
赫姆特轻轻咳嗽了一下:“不,你必须向上爬,不要拒绝岩石的恩赐。”他听起来很严肃。于是我只好踩着踏脚处向上攀爬,每一次伸出手或落下脚时,那里总有一块突然冒出来的把手或落脚处在等着我。我就这么一路爬到了山顶。
我坐在那里,几乎喘不过气来。并不是因为刚才的攀爬过于消耗体力,而是因为刚才所经历的一切令我难以置信。赫姆特还站在下方很远处,仰头看着我。而我还未准备好下去,我的手还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上来!”我喊道。
他没有去抓我使用过的把手或踏脚,而是径直走向一块光滑的一丝裂缝都没有的岩面,略微弯腰,然后飞快地爬了上来。他只用手指跟膝盖,脚趾跟石头几乎没有接触。我靠在岩石边缘俯瞰着这一景象,只觉得头晕目眩,仿佛重力在那一瞬倾斜了方向,他正行走在平地,而我正挂在悬崖上一样。
等他爬上山顶坐在我身旁时,我禁不住大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是野蛮人,”他说道,“而这是沙漠。”
“不,”我吼道,“别给我绕圈子,你知道我的意思。没人能做到这种事。”
“我们不杀生。”他说道。
“这有关系吗?”
“我们不杀动物。”他说,“我们不杀植物,我们不杀石头。我们也不杀水。我们与一切生物共处,他们就与我们共处。我们是野蛮人。”
“杀石头?怎么杀石头?”
“切割石头就是杀戮了。”他说道,仿佛还微微颤抖了一下。
“可石头没有感觉。”我说道,那种高人一等的感觉又冒了出来,“它不会感到痛苦,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事。”
“石头是有生命的。”他说道,“从表皮到心脏都涌动着生命力。在这里,我们就站在他的皮肤上。他会像人一样蜕去死皮,变成沙子、石砾和卵石。但那些仍然是他的一部分。而当人们去切割岩石,运走岩石,建成虚假的高山时,那些岩石不再脱落成沙砾。它们不再是他的一部分,它们将离他而去。直至数个世纪后,人类的造物粉碎成沙,再回归他的怀抱。他本可以打个喷嚏就杀死我们所有人。”赫姆特继续说道,“但他没有。因为他尊重所有生命,连那些邪恶、开化了的生命,他都尊重。”
在说这些话时,他听起来完全不像是个孩子。
“但他也会杀生。”赫姆特说道,“如果确有需要,而时机又对。那些开化的斯尔人曾想占领更多沙漠地域,于是派出士兵消灭我们,他们还杀了很多女人。所以,我们聚集在一起,兰尼克,我们和石头对话,石头明白应施予正义了。”
他停了下来。
“然后呢?”我问道。
“他就把他们都吞了。”
我想象着斯尔的骑兵们进入沙漠,然后发现脚下的沙砾颤抖着向两旁滑开,他们的马匹沉入沙中,他们被沙子咬住无法移动,然后渐渐没顶,在沙中尖叫、窒息,直至被吞没,最后变成白骨。
“在那之后,斯尔再也没有向沙漠派出任何军队,”赫姆特说道,“那时他们才知道我们不是野蛮人。开化了的人并不觉得岩石比人的生命更珍贵,但野蛮人也不会去杀毫无反抗的女人,不是吗?”
“你说的是真的?”我问道。
“你不是被岩石送到山顶了吗?”
我躺下来,仰望着天空,天空湛蓝,没有一丝云彩。“你们是怎么学会和岩石……”我说不下去了,那些字眼在嘴边打转,但如果吐出来,却让我觉得自己很蠢。
“你觉得羞愧。”他说。
“说得没错。”我回答道。
“你还是个孩子,但跟岩石对话再简单不过了。岩石很大,大到你能立刻就领会他的意思。我们的孩子们都是先学习如何跟岩石沟通的。”
“学习?”
“当他们还是孩子时。而现在,没人会死,我们也不需要增加人数。不是吗?我们中的一部分人选择永远当孩子,这样那些选择当年长者的,会感到开心。当然,我和我的同伴们觉得整日思考不如到处玩耍。”
如果我还好好地待在穆勒家族的城堡里,而有人来跟我说了这么一个故事,我会开怀大笑,会嘲笑讲故事的人不通世事,甚至雇他当我的御用小丑。但我已经爬上了山顶,已经喝过了从地底冒出的泉水,而我的身体也已经被治愈了。
“那就教教我,赫姆特。”我说道,“我想和岩石对话。”
“碳很精细。”他说,“它是万物之源,它构成奇怪的链条,它比岩石要软,但却能构成微小的生命。岩石生长在那些绕着太阳转的星球中,所以岩石的声音很大,碳的声音则小得多。要跟碳对话,可得费好多心思了。”
“但你跟我的身体说话了。”
“我们找到了你身体出错的地方,就在你体内最长的那条链上。我们教它们怎么改变自己,让它们把原先不完整的地方长完整,不去动那些本就完好的。你的链有点不太一样。我们还以为你也能跟碳对话,所以才有那种奇妙的自愈能力。我们就没有,如果受伤了,只能一个一个地跟伤口对话。我们喜欢你的链条上跟自愈能力有关的部分,所以我们相互修改了一下。现在我们也能像你一样自己愈合了。”
穆勒家族视若性命的秘密就到此为止了。我苦笑着说:“为什么之前你们没这么做呢?”
“我们并不怎么跟碳链对话,它们很精细,对话不好时还会造成问题,所以我们通常只做几个微小的改变。为了感谢你带来的改变,我们决定帮你重生。”
天色将晚,而我们还像鸟儿一样坐在山顶上,这悬崖是我们返回下方尘世的唯一道路。“重生,那是什么?”我问道。
“开化的人们杀生是因为他们为了活下去,不得不获得能量。因此,他们必须杀死植物和动物才能获得能量。因为每日都在杀生,所以他们不会尊重任何其他生命。”
“那你们呢?”
“我们是野蛮人。我们获得能量的方式和那些植物一样。”他指向天边仍在发光的太阳,它正垂至西侧的群山中,眼看着就要落下。
“太阳。”我说。
“所以,你不会感到饥饿。”他说。
我们就这么说个不停,直至暮色四合,我了解到舒瓦兹获得了怎样的成就。一个地理学家,落入了这个地理学的天堂。她的子嗣们和她一样,尊重岩石,并由此更深刻地理解了岩石的木质,而后觉醒。他们不只看到了这片大地的本质,更看到了物质的本质,由此获得了改变这些本质的能力。他们所使用的这种语言神秘而不可捉摸,但并非不可掌握。他们甚至明白了DNA的原理,连穆勒的专家都无法像他们这样信手操作DNA。
而获得这些知识的代价就是回归原始。他们不使用工具,不建造家园,不留下文字。如果他们都死了,来到这里的考古学家们,将毫无发现。他们只会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些凄惨的、毫无智力可言的人形野兽。
“我要怎么才能跟岩石对话呢?”我问道。
赫姆特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你必须从这悬崖顶上跳进面前的黑暗里。”
他听起来不像在开玩笑,但那是不可能的啊:“我会死的!”
“你认为你会死。”赫姆特说道。他的表情隐藏在黑暗中,让人弄不明白是不是在开玩笑,“但你必须赶快,‘异议之月’几分钟内就要升起来了。”
“自杀就能让我跟岩石对话了吗?”我试着把这当成一个玩笑,但赫姆特没有笑。
“你曾经杀过生,兰尼克。”他说道,“你必须自己站上祭坛,让他评判你是否无辜,是否心中并无杀戮,如果沙子温柔地接纳了你,岩石就会向你敞开心扉。”
“可是……”我适时地闭上了嘴,只因为我不想说自己很害怕。为什么我要害怕呢?那时我并不确认,甚至现在我也不完全相信那些审判啊什么的。
但我害怕。我害怕是因为相信他所说的一切,而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无辜。我曾热衷于战争,尽管在穆勒时,我没有在战场上杀过人,但在星尔的船上,我杀了一名水手;进入库库艾的森林前,我杀了两名穆勒的士兵;离开埃里森时,我杀了两个埃里森士兵;在逃离纳库麦时,我还杀了不少人。为了自卫,我不得不杀死他们。但在杀戮之后,我不也因为喷涌而出的胜利感和力量感而迷醉吗?这和喜欢杀戮有什么区别?我和父亲一同参详过家族的战略规划,自小就梦想着成为穆勒大人,一展雄图大略。我心底熊熊燃烧着对征服的渴望。那么,像这样一个开化了的人,沙子会像赫姆特说的那样接纳我吗?
“除此之外,”赫姆特说道,“没有其他从这座岩山下去的办法。”
“那些把手和踏脚呢?”
“它们已经消失了。你只有跳下去,或者永远待在这儿。要么现在跳,趁着‘异议之月’还没升起来,看看沙子是否接纳你。其他时候再跳,就只是在寻死了。”
“你没给我什么选择啊,小家伙。”我生气了,觉得自己被带入陷阱了。
“虽然在心理上是个孩子,但我可比你大多了。你的曾祖父还是个把尿撒在水壶里的小屁孩时,我就已经长大成人了。告诉你这一切,只是因为我相信沙子会接纳你。但在跳下去之前你必须先相信自己。待在这儿你也不会死,反正又饿不死,你只是会永远这样一个人待着罢了。”
我站起身,尽管悬崖就在几米开外,我却迈不开脚。
“兰尼克。”赫姆特轻声道,他的嗓音又变得像孩童般稚嫩而天真,“兰尼克,我相信沙子会接纳你的。”他仍坐在地上,只是举起手拍了拍我的腿内侧,他的手冰冷而柔软:“因为这是我的期望。”
“希望如此。”我说道。
“那就趁着天还黑着,赶快跳下去。”
他抽回了手,我只能快步走向悬崖边,然后抬脚迈出一步。脚下的岩石消失了,我仿佛又回到了纳库麦,一脚踏空从树上摔下来,从那些沉默的大树间永无止息地坠落,而其他所有的一切都是梦。这几个月都是梦,我只是正在从纳库麦的大树上坠落,坠向死亡。我拒绝尖叫,而是任由狂风从身边呼啸而过、上下旋转,胃被甩到喉咙口,膀胱里的尿不受控制地往外涌。死亡就在下方的土地上等着我,等着把我碎尸万段。然而沙子却温柔地拥抱了我,它们向左右分开,在我周身回旋盘绕,像浪花那样溅洒在身上,在头顶如水般闭合。在那拥抱中,我感到了大地跃动的心脏,感到了身下涌动着的岩浆的韵律。耳畔的角落里,却回荡着一首漫长而痛苦的歌谣。那是大地的声音,听得出他想找个舒服的姿势沉睡,却不得不忍受皮肤上传来的阵阵瘙痒。那是大陆在相互撞击,海水冰冻又融化。当这一切声音如洪钟大吕般鸣响时,我又能听见移动的沙子、碎裂的石块、安稳的土地所发出的细碎旋律。我听见地表的石块被切割粉碎时发出的悲鸣,我为那些石块和土地的死而痛哭,为那些在石块间仍挣扎着向天空伸展的植物而叹息。
军队在我的皮肤上行军,死亡无处不在。树木被伐倒、砍削成工具,用于制造更多的死亡。只有人类的声音比植物的声音更响——数以百万计的麦穗在秋收时发出死亡的痛呼,但人类死亡时的惨叫仍能从这呼声中浮现。血浸没了我的皮肤,我不再哭泣,我只想死亡,只想再也听不见这永不止歇的哭泣声。
我尖叫起来。
沙砾从我耳边滑过,摩擦着我的双腿,它轻柔地抚摸着我的脸,让我觉得自己正离肉体而去,那些声音跟着肉体一道被留在了原地。于是我请求沙子把我送去地面,无须言语,因为没有什么声音能发出那种言语。
温暖的沙子在我身上左右分开,推举着我向上升起。我张开双臂,分开两腿,躺在沙地上,而它承载了我。我觉着自己从岩山的峰尖坠落,直落到大地的核心,而现在,沙子汇聚成的浪涛仍在我身下涌动。
我笑了,而赫姆特站在我身旁,低头看着我,也在笑。
“他对你唱歌了吗?”
我点了点头。
“他认为你清白无辜。”
“或者是他净化了我。”我说道,随后记起那些死亡者的尖叫,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我看着头顶高高耸立的山峰,它只有不到两米高。这让我瞪大了眼睛,而赫姆特则笑出了声。
“我们让它升高,变成给你的测试。”他说,“如果你没有跳下来,我们就会打碎它,让你自己掉下来。”
“你们可真机智。”我说道,但却不觉得生气。我心中满是某种更美妙而伟大的情感。赫姆特跪下身,轻触我的胸膛,而后拥抱了我。他的泪水落在我的皮肤上,变成小小的水滴,又瞬间蒸发不见。“我爱你。”他轻声道,“真高兴你变成了我们中的一员。”
“我也是。”我说道,然后我们就睡着了,他冰凉的皮肤紧贴着我,就像沙子一样。那感触并不让人感到激动或满足,仿佛只为表达什么。在睡梦中,我们又融为一体,我听见了赫姆特本真的声音,并意识到我也爱他。
 
我可以永远留在舒瓦兹,我想留在这里,而他们也希望我留在这里。我很快学会了他们的技巧,他们也治愈了我的完全再生体质。我的躯体不再畸形生长,却仍有些不同寻常。大脑中有一个区域是用于和石头对话的,自我学会使用这个区域后,身体就开始开发这个区域,让它继续成长,让脑后和头顶部分的颅骨微微扩张了一点,以容纳新长出来的部分。而最后,那名舒瓦兹的代言人对我说:“现在你已经超越我们了。”
我很惊讶:“你们所能做的事情远超我的想象。”
“那是集合众人之力才能做到的。”他说,“单个时,我们都不如你。”
“那就把你们的身体改造成和我一样啊。”
“碳链中有些地方,我们也无法完全弄明白。”
这就是了。那时的我,并不想离开这些舒瓦兹人。所以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我都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需要离开这里时,我才明白这意味着怎样的优势。
通过与石头对话,我了解到许多东西。战争还在继续,我渐渐学会忍受人类死亡时的痛苦嘶鸣,还学会了通过声音找出战争发生的地方。当我与石头对话时,大地的皮肤变成了我的皮肤,让我能听清那些哭喊声在哪里响起。一开始,战斗的声音在埃里森和“背叛河”源头之间的平原上响起。然后它移至群山之国罗伯斯,位于麦隆与“背叛河”交汇处的西北侧,在那儿“背叛河”不再被称为斯沃普,而被称作穆勒。然后,战争移至维泽尔境内,这是我父亲打下的疆土,这意味着纳库麦已经扫清了沿路的所有反抗势力,陈兵于穆勒边境了。
即便我已探知纳库麦人钢铁的来源,也已经无关紧要。父亲送我离开,丁特想杀了我,这都已经无关紧要。我已不再是完全再生体,而且我比父亲麾下的任何士兵都棒,作为将领更是远超丁特。父亲需要我,家族需要我,如果想在即将到来的战争中取得胜利的话,我必须回去。
一开始,回去并投身战争的念头让我心生厌恶,但想到家族和父亲,就令我难以忍受。我向岩石提问,是否一个生命可以比另一个生命来得更重要,而岩石说不。我问他如果可以拯救很多的生命,那么是否可以结束一个生命?他说是的。于是我问他,对宇宙而言,忠诚是否有意义?岩石只回应我以哭泣。
忠诚?岩石为什么要回应舒瓦兹人的召唤,不就是因为忠诚吗?大地理解信任的含义。于是我问他,是否可以回去领导家族。岩石说可以。
我花了好多个夜晚,沉睡在沙子中与岩石对话,才得到这些回答。弄明白自己应该离开时,已经过了好几个月,到了必须走的时候了。
“你不能回家。”舒瓦兹的代言人说道。
“岩石说我应该回家。”
“岩石是为你好,为了你的家族好,但并不是为我们好。”
“是为了这星球好。”
“从古至今,人们的血一直浇灌着这颗星球,是谁的血并无关紧要。”代言人说道,“如果你加入战争,结果会是好的,也会是坏的。我不能让你走。我们不能让你离开。我们把一切都教给了你。而现在,你将以忠诚的名义,用所学到的一切去杀戮,去毁灭。”
“我发誓不会用所学的一切去杀人的。”
“只要你杀人,就是在使用我们教你的东西。”
“那我就不杀人。”
“从现在起,所有死在你手上的人,都将永世在你的灵魂中哀号了,兰尼克。”
这句话让我打了个冷战。
 
当战争前进至克莱默的低地,距离穆勒的首都河上之都不到三百公里时,我没法再等下去了。赫姆特和我正踩着刀锋般尖利的峰脊玩耍,在离地一千米高的地方耍杂技般跳来跳去。我抽开了他脚下的岩石,让他摔了下去。
下方一百米处,一块凸出的横岩接住了他。
“你这个浑蛋。”他喊道。
“我必须这么做。”我喊着,“如果你向议会报警,他们会阻止我的。”
“你说过你爱我的!”
我爱他。即便现在,我仍然爱他。但我什么都没说。他试着沿山体爬上来。但我让岩石拒绝帮助他。因为我的力量更强,让他无法在岩石上造出把手来。他试着跳下那块岩石落到沙地上,但因为我的命令,岩石就拒绝让他跳离。
山脊直指向西北方,我便向西北方走。山脊向下汇入大地后,我便走在沙上,昼夜不停地奔驰着。我沿着舒瓦兹人能走的最快的路径前进,一路不眠不休。因为没有一个舒瓦兹人能赶上我,所以就没人能阻止我回家。
八天后,我开始边跑边睡。因为大脑无法像身体这样不眠不休。最后,我看见天空中出现云朵,岩缝中冒出几棵灌木。这意味着已经离开了舒瓦兹的地界,我不由得松了口气。看了太久的沙漠,看惯了灰黄色的大地,再看到绿色只让人觉得高兴。但心底的些许悔意,让我禁不住停下身,几乎要转身回望来时的路。
我想起了父亲的脸,想起他对我说:“兰尼克,我真希望能为你做点什么。”又听到他的声音:“现在这身体算毁了,你的头脑还会效忠于我吗?你还会爱你的父亲吗?”
是的,我爱你,你这只想着征服更多土地的浑蛋,你正在对抗一股无可匹敌的力量。所以我来了,我来了。
我不再回望,不再停留,只径直向北,进入斯尔的群山中。
 
这片土地已被战争毁掉了。
大地备受摧残,待收的庄稼被焚烧殆尽,到处都是遭到焚毁的房屋的残骸与灰烬,而这还只是靠近沙漠的乡下地界,附近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军事目标。这样的毁灭除了让民众忍饥挨饿,又有什么意义?
这不像是纳库麦人会干出来的事。我没法想象那些在屋角仰望黎明、赞美朝阳的人们会犯下这样的恶行。虽然他们官僚主义,虚伪做作,编出不知所谓的谎言来掩盖日常的交易和买卖,但这也只是出于善意,并非借此藏污纳垢。他们的本性并不邪恶,不会这样毫无顾忌地毁灭一切,更何况贪婪的人更会保护这些土地才对。只有那些怀着无尽恶意和仇恨的人,才会决定毁灭而非占有这片土地。
这一路所见的凄惨景象,只让我越发愤怒。谁会憎恨这些头脑简单的斯尔人?我的父亲征服了相邻的两个家族,却唯独放过了斯尔,就是因为这儿都是些无害的乡下人,只喜欢热热闹闹,夸夸其谈。
看到河流,附近的人烟开始繁茂起来。用于灌溉农田的水利系统毁于战火,农民们正忙于重建运河。还有人在建造新的房子,用以遮风避雨。离家太久,我几乎忘了雨季即将来临。
从纳库麦的捕鸟网上摔下来到现在,我已经快一年没穿过衣服了,所以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仍赤身裸体。在这儿,人们可不会对一个裸体的男人视若无睹。但一个既没有朋友,又没有钱的人又该去哪里弄件衣服穿呢?更何况当我走过时,所有人都只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然后立刻垂头装作没看见。
幸好后来问题自己解决了。我在黄河岸边停下,找了个河堤上的一丛长草躺下,让身体和精神都开始休息。醒来时,却有三个女人正瞪着我。我慢慢起身,以免她们被惊吓到。
“你们好。”我说道,她们点了点头,似乎无意谈话。“我并无恶意。”我说道。
她们又点了点头:“我们知道。”
我身无寸缕,她们看得出我并无恶意,所以还算平静。但接下来,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直接道:“我需要衣服。”
她们疑惑地相互看着。
“我没有钱。”我说,“但我一定会在一个月里把钱还给你们的。”
“这么说,你不是那个裸体人。”一个人小声道。
“你们说的这个裸体人是谁?”我问道。
“他从沙漠而来,有人说他会为我们复仇。”
我这才明白,有关我的传言已经四处流传。普通人常会听信那些神秘的传言,并寄望于奇迹降临,将他们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我就是那个人。”我说道,“我从舒瓦兹来,我要去找那些犯下这些罪行的军队。”
“你会杀了他们吗?”最年轻的那个孕妇轻声道。
“我会阻止他们杀戮的。”我说道,又暗暗怀疑我是否真的能做到,“但现在,我需要衣服。我该穿上衣服了。”
她们点点头,然后走开了,步速并不急,但不久后就消失在起伏的田野间。我跃入水中等她们回来,躺在河底,看着鱼在头顶游来游去。在水上,一切都被人摧毁,被人破坏了。而在缓慢的水流之下,鱼儿却一无所知,也毫不在意。
我在水下待了很长时间才钻出水面,长长吸了口气。水边立刻传来女人的尖叫声,其他人跟着尖叫着向后退去。我习惯了像一个舒瓦兹人那样自由散漫,可这里已经不是舒瓦兹了,我得尽量正常一点。
“他一直待在下面。”一个女人对身边聚拢的人群说道,他们一边点着头,一边打量着站在水面上的我。“我在这儿待了一个小时了,他一直待在水下面。一整个小时啊。”
“别胡说。”我说道,“我在下面待了最多十五分钟。”
他们用一种满是敬畏、尊敬的目光看着我,还隐隐透出一点恐惧。那个怀孕了的女人向我递出一捧衣服。我从水中走出来,他们更目不转睛地瞪着我,仿佛期待着看到什么不寻常的东西似的。那神态让我想起星尔的水手们把我从舱室中拉出来之后的样子。那时他们以为我是恶魔,或者是神使,无所不能。真该让他们看看我现在的样子。但还有些人垂涎的眼神,让我想起了年幼时在穆勒袒露身体的样子,不由得害羞起来,等不及擦干身上的水,就把衣服往身上套。
“谢谢你们。”我穿好衣服道。
“这是我们的荣幸。”一个看起来像是头儿的老男人说道。我这才发现人群中没有壮年男子。
“你们的成年男子都去参战了?”
“战争已经结束了。”那名头人说。
那名怀孕的女人黯然点头:“斯尔的战争已经结束了。”
“没有斯尔了。”那名头人道,“我们现在是纳库麦人了。”
人们跟着点了点头。我看着他们:“这就结束了?那你们还要我去杀什么敌人呢?”
他们沉默了。直至一个老妇人突然满眼泪水,嘶声喊道:“杀了那些纳库麦人,杀光他们!”
其他人也跟着喊了起来:“为我们的儿子,为我们的家,为我们的土地,杀了他们,杀掉那些纳库麦人。”
我仿佛听到一首憎恨与死亡之歌从他们的心底涌出,便点了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你叫什么名字?”那名妇人对我喊道。
我回过头道:“兰尼克·穆勒。”
令我惊讶的是,人们愤恨的哭喊声猛地消失了。有人看起来一脸恐惧,还有人一脸鄙视地转过身去,仿佛我开了个低俗的玩笑。但更多人只是突然僵在了那里,一丝表情也没有,然后默不作声地转身就走。只有那个老妇人愤愤地对地上吐了口唾沫,仿佛这就是她要表达的一切。
我的名字把他们的友谊和希望变成了憎恶与恐惧,但为什么在这种穷乡僻壤,我的名字还会有这种效果?在穆勒,我是继承人,所以人人都听说过我的名字。可是为什么斯尔的人们也会知道这个名字?我已经离开了一整年了,几乎整场战争期间都在外游荡。带着这个问题,我继续向北进发,朝着穆勒的水上之都前进。难道是丁特故意散布谣言说我是叛国者?但很难想象父亲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难道我离开得太久了,而父亲已经不是穆勒之主了?我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里或那里,还有小块未被纳库麦人袭掠的乡村,庄稼长势正旺,眼见丰收将近,农人们应不致挨饿。但一路走来,我却一个人都见不到了。难道关于我的消息已经传开?人们正在避开那个“赤裸之人”,还是兰尼克·穆勒的名字吓得他们退避三舍?都有可能。关于我的传闻走得比我还快。不然为什么我昼夜兼程,斯尔的幸存者却仍能听到有关“赤裸之人”的消息?说不定人们流传的“传闻长了翅膀”的说法是真的呢。
幸好我不会感到饥饿,虽然舌头还能记起食物的味道,偶尔还会有口腹之欲,但我的身体并不需要食物。所以一路经过麦田或菜园时,都没有停留。更何况没有人会分享食物给我,而我还不想在这个即将被饥荒困扰的国度里像贼一样去窃取食物。
离开斯尔河两天后,我才看见了别人。在看见他们之前,我就已感到从北方传来的马蹄震动。他们是从穆勒来的。然后我认出他们举着“东之军”的旗帜,指挥官应该是我的教父曼尼克。
尽管他们挂着指挥官的旗帜,但曼尼克并不在里面,我便知道他已战死。如果我手头有刀子的话,我便应割出一道伤口,流血以祭奠他,但我连一把武器都没有,而且没过多久,我突然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对劲儿。
我不认识那名指挥官,也不认识那些从马背上跃下、冲过来捆住我的士兵们。他们人数很多,再加上我有点迷惑不解,便任由他们把我捆了起来。即便是一个完全再生体,也没法和这么多人作战。更何况他们看来很希望我反抗,好有借口把我砍成碎片一样。
“我接到的命令是把你活着带回首都。”那名指挥官说道。
“我正要去那儿,所以不会反抗的。”我回答道。
这回答却让他们勃然大怒。两名士兵各自给了我一拳,让我眼前直冒金星。
“我是兰尼克·穆勒。”我说道,把嘴里的血吐出来,“你们怎么敢这么对待我!”
那名指挥官冷冷地看着我:“我们知道你是谁,更知道你是怎么对待这片土地的。你该感到庆幸,我们对待你的方式可算得上温柔了。你根本只配被拴在马后活活拖死。”他转过头,看了看周围的土地:“所有那些背叛者都活该下地狱。而你,兰尼克·穆勒,那地狱中一定会给你预留一个特别席的。”
“我去过地狱了!”我说道,“那里可比这儿好多了。”
“你把这片土地付之一炬!要不要试试被烧成灰的滋味?”一名士兵喊道,其他士兵也纷纷赞同。
“这不是我干的!”我说道,但奇怪的是,没人肯听我的辩解。
“不是你干的?”一个男人喊道,“我亲眼看着你挥舞火把带着那些黑鬼士兵到处放火!”
这指控太荒谬了,以至于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够了。”那名指挥官说道,“他肯定要说什么自己是无辜的之类的屁话。没人会相信他的,但不管怎样,他会为自己的罪行而受到惩罚的。在这里逞口舌之利,逼他认罪也毫无意义。他犯下的罪行骇人听闻,就算粉身碎骨也不能赎。”
这指挥官的话多少有点奇怪,但那些士兵们却因此而平静了下来。我见过很多军队,但眼前这些人却没有那些战士身上常见的嗜血欲望。而这名指挥官的话语,却似在他们心底激起了某种沉静而绝望的勇气。所有人都埋头默不作声地去做手头上的活,他们把我甩上一个马鞍,把脚绑在了马镫上,绑住双手,让我可以调整姿势以免在纵马奔驰时失去平衡摔下来。他们疯子似的一路纵马穿过乡野,好像希望我会马失前蹄,摔个粉身碎骨;或者落入庄稼燃烧后留下的灰烬中,被马蹄蹬踏而死;又或者他们根本没考虑过我,就只是一路狂奔,像机器一样驱策着胯下的马匹,奔驰在这片已经空无一物的废土上。
一路上我什么都做不了,就只能不停思考。这些穆勒的臣民认为这一切都是我造的孽。这怎么可能呢?他们认识我,曾经爱戴我。即便不是针对我本人,至少也因为我父亲的关系而爱戴我。丁特的中伤起不了这等效果,不论“那个贱人”或者其他暗怀嫉恨的敌人如何妖言惑众都没法改变人们的认知。而那个人说他亲眼看见过我。看见过我?这不可能。但他的忠诚毋庸置疑。所以,问题不是出在我的名字上,而是出在我的脸上。
他们怎么能一眼就认出我,为什么会对这张面孔恨之入骨?一张面孔猛然从我眼前闪过,那不是少年时我从镜子里看见的面孔,而是活生生出现在我面前的,另一个人的面孔。我明白了。他们做出的所有指控都是对的,但又是错的。我也明白了,不管我的故事多么有说服力,也没有人会相信了。
他们在父亲的王宫前下马,硬皮长靴敲打着石质地板,粗重的脚步声在四壁间回响。我被拽进大门,狼狈地摔倒在地,继而又被拖起来继续前行。我曾见过这情景,不过那时是作为审判者高高在上,看着那名被指为叛国的罪人等待着受审。而所谓的审判不过是走个过场,叛国的罪名很严重,若非事实无可辩驳,寻常人绝不会被控犯下这样的罪。
他们拖拽着我穿过走廊,在法官和相关人等到齐前,先把我关进了房间,而我只能任思绪飘移。我看着墙上已经死亡的石头,不由得想着为建造这王宫让大地失去了多少生命,可要怎么向别人讲述我所知的一切?石头有生命?我只会被人当成疯子。但我还是在脑海中哼起了“石之歌”,继而感受到来自城堡下的土壤深处的共鸣。石头正在聆听,他们能听到我的声音。如果我必须死在这里,那些有生命的石头会知道的。
叛国的惩罚是五马分尸。如果是一个女人犯下叛国罪,则会先枭首再分尸。那场面很恐怖,但我一直认为这能够震慑那些心怀不轨者。
我从地板上爬起来,站直了。
“跪下!”哈金特吼道,他是宫廷的侍卫长。小时候我总被他抱在怀里,骑马穿越整个城市来着,而现在他却似乎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王室成员的生活如同一出正剧,而接受审判也是这出戏中不常见却最有戏剧性的一幕。而我是这一幕的主角,就当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吧。我转向他,语气冷酷而高傲:“我是王族一员,哈金特。而我正在王座下,接受国王的审判。”
他不再说话。于是,便只剩下那些将审判我的人,带着仇恨或是恐惧的神情看着我。
 
父亲老了许多。我是为了他才回来的。而现在,他看上去疲惫而痛苦不堪。“兰尼克·穆勒,这场审判毫无意义。”他说,“你我皆知你罪无可赦,既然你已俯首就擒,我们就跳过那些废话吧。”
可对我而言,所有的废话都是机会,哪怕他们不会相信我,我也必须把自己的故事讲出来。可能要过很多年,他们才能证实我的无辜。但至少还会有人曾记得我,记得我曾在今天讲述过的事实:“我有权知道你们准备以什么样的罪名起诉我。”
“如果在这儿把你的罪名都讲出来,”父亲道,“庭上的人会直接动手杀了你的。”
“那就简单说说吧,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犯下了什么罪名。”
父亲眼中闪过一丝希冀,但那光芒很快熄灭了。仿佛那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幻想,想想都让他觉得苦涩。“你只是在让自己、让你的家族蒙羞。”他说道,但却向传令官点了点头,老斯维便用他那洪钟般的声音宣读我的罪名:“兰尼克·穆勒的罪名如下:带领纳库麦的军队与穆勒的军队作战。焚烧并摧毁穆勒及其附属家族的农田与建筑。泄露穆勒家族再生的机密,敌人因此将所有战败的穆勒士兵枭首。阴谋篡位,试图推翻国王指定的继承人。”每读出一条罪名,法庭前聚集着的人群就发出一阵愤怒的吼声,而斯维的脸色则变得更难看。
“我没犯下其中任何一条罪行。”我说道,直视父亲的双眼。
“有上千人可以指证你。”我的父亲道。
一名士兵愤怒地踏上前来,他失去了双臂,看来只是一名普通士兵,所以才未能再生出一只。“我亲眼看见了。”他喊道,“你把我的两只手臂都砍了下来,还放我回来,让我告诉穆勒大人,说你要亲手杀了他。”
“我没做过这样的事,更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父亲轻蔑地回答道:“还有其他认识你的人,看见你带领纳库麦的军队。够了,我们已经听得够多了。你的罪行无可辩驳,我因而判你……”
“不!”我吼道,“我有权为自己辩护。”
“叛国者无权辩护!”一名士兵喊道。
“我是无辜的。”
“如果你是无辜的,”父亲喊道,“所有妓女都是处女了。”
“我有权辩护,而且你们有责任听我的辩护。”
人群沉默了下来,可能因为我语气里还带着身为王族时颐指气使的气势,又或者他们把这当成了一出我在死亡面前拼命挣扎的戏码。但不管辩解是否能起作用,我都必须给出解释,我必须讲讲自己做了什么,没做什么。尽管其中不乏推测,但就当时而言,那是我所知的全部事实了。
我告诉他们我去过纳库麦,但发现纳库麦人如何获得钢铁的秘密后没多久,用来迷惑敌人的身份就被揭穿了。我告诉他们自己如何从纳库麦逃离,如何几乎被人腰斩,肠子露出体外,而另一个我又怎样从这肠子中长出。我讲述自己如何被囚禁在一艘星尔的贩奴船中,而那些舒瓦兹人如何治好了我。当然我没有提自己从舒瓦兹人那里学到了什么,还有这个世界是一个巨大的生命体的事情。而最后,我说明了自己为什么尽快赶回来,警告父亲即将到来的战争。
至于那个自称是我,并让其他人信以为真的家伙,我只能猜测是那个从我身上诞生的双生子。他没有死,而是被纳库麦人发现了。
“我不够谨慎,我应该完全摧毁他的尸体。但那时,我的头脑已有点不清醒,大多数穆勒人甚至根本无法在那样的伤势下幸存。”我猜想那些纳库麦人训练了他,而他更有我所有天生的禀赋,无怪乎人们相信他就是兰尼克·穆勒,从基因而言,他正是我。
我试着解释了这一切,然后不再说话。
我的发言造成了什么效果?可能毫无效果。大多数人还是对我怒目相向,显然丝毫不相信我所说的一切。那些年纪大的人,则露出深思的表情,而父亲的脸上却露出了我梦寐以求的表情:信任。
但我不是蠢货,不论父亲是否相信我,他都不能就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判我无罪。他无法拯救我。
然后我才注意到茹瓦和丁特也在场,他们上前与父亲协商。丁特不是跟我一样憎恨这个女人来着吗?他们竟然会结成同盟。他们自然看得出父亲脸上的表情在变化,他们明白父亲相信我说的一切。现在那个婊子和我亲爱的弟弟结成了同盟,正试图让我所做的一切努力化为乌有。茹瓦对父亲小声说着什么,而丁特则向前两步,提高音量,让全场人都能听见。“显然,你把我们都当成了蠢货,兰尼克。”他说道,“从没有哪个完全再生体能再生出另一个自己来。”
“也没有哪个完生体被人开膛破腹,拖着自己的肠子在森林里逃亡。”
“你说那些舒瓦兹人治愈了你。那些沙漠里的野蛮人,他们有这个能力?我们的基因工程师都没有掌握这技术!”
“我知道这很难相信。”
“让人难以相信的是你竟然能一本正经地说出这么荒诞的故事,我亲爱的兄弟。没有人能从舒瓦兹的沙漠中活着出来,没有人能办到你所说的那些英雄事迹。人们只看到你在敌人的军队中领军前进,连我自己都见过。当我在克莱默南部带领军队与你作战时,你还向我招手,然后大骂我来着,不要告诉我你连这都忘了。”
“想骂你的人多着呢,丁特,也不少我这一个。”我说道。从法庭上的人群中传来低声的轻笑,多少令我感到惊讶。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有人站在我这边,只能证明丁特的敌人并不止我一个。
我的父亲打断了这出闹剧。“丁特,”他说,“你失态了。”父亲的语气中带有着一丝轻蔑,而当他转向我时,那语声中又带上了别样的情绪。
“兰尼克·穆勒,你的辩解令人难以置信,而那些指证你的证词又无可辩驳。我判你受车裂之刑,时间定于明日正午,地点定于河畔的广场上。愿你的灵魂就此永堕地狱,腐朽化尘。如果你还有灵魂的话。”
他站起身准备离开。我不甘就此被判死刑,抛开了所有的尊严对着他喊道:“父亲,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我为什么还要回来,还要把自己交到你手上呢?”
他慢慢转过身,看着我:“如果不是神的话,那就是恶魔把你送到了我们手上,让我们在深陷绝望时,看到些许光芒,可为的只是把我们打入更深的绝望。”
他离开了法庭,士兵们上前按住我,把我拖了下去。既然已被宣判死刑,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他们就用整个下午和晚上的时间折磨我。因为恢复能力强,他们得以把所有能用的刑具都用了个遍。关于所有那些痛苦,我们就在这里打住不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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