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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毗努伊勒

去森林的路上,迈亚大多沉默着,低着头,专注地皱起鼻子,偶尔瞥几眼两边。西蒙想她是不是在用嗅觉认路,觉得这虽然有点古怪,但肯定算是一种有用的才能。他还发现,不管她走得多快,他都用不着匆忙赶路来追上她。甚至等他们到了通往森林的那条压实的路上,迈亚开始跑时——她跑得很快,静悄悄地,紧贴着地面——他跟上她的步子也毫无困难。这是成为吸血鬼他真心喜欢的一件事情。
这条路很快就走完了,森林变得更茂密了,他们在树木中间奔跑,脏乱的地面上铺着厚厚的落叶。在点缀着星光的夜空下,头顶的树枝相互交错,它们从树上向外伸展着。一块林中空地上,布满了大大的圆石,像白色的牙齿反射着微光。到处都是落叶堆,仿佛有人用一把巨大的耙子在这地方耙过似的。
“拉斐尔!”迈亚用手在嘴前弯成喇叭状,大声喊道,惊起头顶高高树梢上的一群鸟儿,“拉斐尔,你出来!”
一片寂静。然后树影婆娑,出现一阵轻柔的拍打声,像雨打过锡屋的屋顶。一小股旋风将地上成堆的落叶吹到空中。西蒙听见迈亚在咳嗽。她举起双手,好像要把落叶从她脸上和眼前拨开。
正如风突然吹起一样,风也突然停住了。拉斐尔站在那里,离西蒙只有几步之遥。他的周围是一群吸血鬼,苍白,静默,仿佛月光下的树木。他们表情冷漠,显露出十足的敌意。他认出有些是迪蒙酒店的:娇小的莉莉和金发的雅各布,雅各布的眼睛眯得像刀子一般。可是还有许多是他以前从没见过的。
拉斐尔迈步向前。他皮肤蜡黄,眼睛顶着黑眼圈,可是看到西蒙他微笑起来。
“日光行者,”他发话道,“你来了。”
“我来了,”西蒙说,“我在这儿,所以——交易完成。”
“远没有完成,日光行者。”拉斐尔看向迈亚。“狼人,”他说,“回到你的狼群首领那儿,谢谢他改变了主意。告诉他黑夜之子将在布罗斯林德平原跟他的人一道作战。”
迈亚绷紧了脸。“卢克没有改变——”
西蒙匆忙打断她。“没事,迈亚,走吧。”
她的眼睛很明亮,透露着悲伤。“西蒙,想一想,”她说,“你不必这么做。”
“不,我要,”他的语气很坚定,“迈亚,非常感谢你带我来这儿。现在走吧。”
“西蒙——”
他压低了声音。“如果你不走,他们会把我们两个都杀了,那所有这一切就没有意义了。走吧,拜托。”
她点点头,转身离开,边转身,边变形,前一刻她还是一个苗条的人类女孩,系着珠子的辫子在肩膀上甩动,而下一刻她就四脚着地地奔跑,变成一匹敏捷而沉默的狼。她冲出这块林中空地,消失于阴影中。
西蒙回身面向那些吸血鬼——几乎大声喊叫出来。拉斐尔站在他正前方,他皮肤的下面显现出暗沉的窗花格图纹,暴露着他的饥饿。西蒙想起那晚在迪蒙酒店——从阴影中露出的脸,一闪即逝的笑声,血液的味道——浑身颤抖。
拉斐尔伸手拽住西蒙,抓着他的双肩,富有欺骗性的纤小的手像钢铁一般。“转过头,”他说,“看着星星,那样会容易些。”
“那么你要杀了我。”西蒙说。让他惊讶的是,他并不觉得害怕,甚至不太恼怒。一切似乎都慢了下来,呈现出完全的清晰。就在同时,树枝上的每一片树叶,地上的每一个微小的石块,每一双盯着他的眼睛,他都了然于胸。
“你以为什么?”西蒙觉得拉斐尔的语气有点悲伤,“不是个人的恩怨,我向你保证。像我以前说过的——你太危险了,不能允许你继续这样存在。如果我早知道你会变成什么——”
“你永远也不会让我从那个坟墓中爬出来。我知道。”西蒙说。
拉斐尔迎上他的目光。“每个人都做必须要做的事情以生存下去。从这方面来说我们和人类一样。”他针样的尖牙从牙鞘中滑出,仿佛精巧的剃刀。“保持不动,”他说,“很快的。”他倾身向前。
“等等。”西蒙说。拉斐尔不悦地缩回去时,他更有力地重复了一遍:“等等。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拉斐尔发出低沉的嘘声。“你最好不要试图耽搁我,日光行者。”
“我认为有个东西你应该看看。”西蒙举起手把头发从前额撩开。这让人感觉是一个愚蠢甚至是戏剧性的姿势,可是他这么做的同时,脑海里浮现出克拉丽拿着石杖盯着他时,那张绝望苍白的脸庞。于是他想,好吧,为了她,至少我试过了。
拉斐尔大吃一惊,他睁大了眼睛,猛地退回去,好像西蒙向他挥舞了一个十字架一样。“日光行者,”他说道,“谁给你搞的这个?”
西蒙只是瞪着眼睛。他不肯定他之前期待着什么样的反应,可是不是这种。
“克拉丽,”拉斐尔自问自答,说道,“当然了。只有像她那样的力量才能做到这个——给一个吸血鬼画印记,而有了一个像那样的印记——”
“一个像什么的印记?”雅各布说。这位身材纤弱的金发男孩就站在拉斐尔身后。其余的吸血鬼也瞪着眼睛,脸上的表情既困惑,又恐惧。西蒙想,任何吓到拉斐尔的东西,肯定也吓到了他们。
“这个印记,”拉斐尔仍然只看着西蒙,说,“不在《灰色格雷》书上。它是更古老的印记。是古代的一种印记,由创造者亲手画的。”他似乎要去摸西蒙的前额,可是看起来又不太做得到。他的手盘旋了一会儿,然后放到了一边。“这样的印记有人提到过,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而这个……”
西蒙说:“‘凡杀该隐的,必遭报七倍。耶和华就给该隐一个记号,免得人遇见他就杀他。’你可以试试杀我,拉斐尔。不过我不建议你这么做。”
“该隐印记?”雅各布难以置信地说,“你身上的印记是该隐印记?”
“杀了他,”一个站在雅各布近旁的红头发女吸血鬼说,她讲话带有浓重的口音——西蒙认为是俄罗斯口音,然而却不能肯定,“不管怎样,杀了他。”
拉斐尔的表情则既狂怒又惊疑。“我不,”他说,“任何加之于他的伤害将遭报七倍。这是这种印记的特性。当然,如果你们想做那个冒险的人,没问题,请便。”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
“我没想到,”拉斐尔的目光打量着西蒙说,“像童话故事里的邪恶皇后一样,卢西恩·格雷马克送给了我一只有毒的苹果。我想他希望我会伤害你,然后就可以遭到报应。”
“不,”西蒙匆忙说,“不——卢克连我做了什么都不知道。他的姿态是诚心诚意的,你必须尊重。”
“所以你自己选择这么做?”西蒙觉得,拉斐尔看他的样子第一次有种轻蔑以外的东西,“这不是简单的保护魔咒,日光行者。你知道该隐的惩罚是什么吗?”他轻柔地说,似乎在和西蒙分享一个秘密,“现在你必受诅咒流离飘荡。”
“那么,”西蒙说,“我将去流浪,如果这是要来的结果。我会做要做的事。”
“所有这些,”拉斐尔说,“所有这些都是为了拿非力人。”
“不只是为了拿非力人,”西蒙说,“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即使你不想。”他提高了声音,以使他们周围沉默的吸血鬼能听见,“你们担心如果其他吸血鬼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们会认为暗影猎手的血也能让他们行走在日光之中。可这并不是我有这种能力的原因,而是瓦伦丁的所作所为。一个试验。他造成了这个,不是杰斯。而且不可复制。它不会再次发生。”
“我想他说的是真的,”雅各布说,这让西蒙感到吃惊,“我认识一两个尝过暗影猎手血的黑夜之子。他们没有一个变得喜欢阳光。”
“之前拒绝帮助暗影猎手是一回事,”西蒙又转向拉斐尔说,“可是现在,现在他们把我送给了你——”他让这句话剩下的部分悬在了空中,没有说完。
“别想勒索我,日光行者,”拉斐尔说,“一旦黑夜之子做了交易,就会承认的,无论他们被多么糟糕地对待。”他轻轻笑了,尖牙在黑暗中闪着幽光。“还有一件事,”他说,“我要求你的最后一件事是证明你在这里的行为的确是出自好意。”他把这句话的重点放在最后两个字上,冰冷地作了强调。
“是什么?”西蒙问。
“不是光我们这些吸血鬼参加卢西恩·格雷马克的战争,”拉斐尔说,“你也要参加。”
杰斯在一阵银色的漩涡中睁开了眼睛,嘴巴里充满了苦味的液体。他咳嗽起来,想了一会儿他是不是要淹死了——可是如果是这样,他却是在干地上。他直直地坐着,背部靠着一个石笋,双手被绑在身后。他又咳嗽了,嘴里满是咸咸的味道。他意识到,不是要淹死,只是被血噎住了。
“醒了,小弟弟?”塞巴斯蒂安跪在他前面,手里拿着一段绳子,咧嘴笑着,像把没有鞘的刀,“很好。有一会儿我还担心让你死得有点太早了些。”
杰斯把头转向一边,吐了一大口血到地上。他的脑袋感觉好像有只气球在里面膨胀,挤压着头骨内部。头顶上方银色的漩涡缓慢下来,静止了,原来是透过山洞顶部洞口能看见的星星形成的明亮图案。“等着一个特殊的日子杀我?圣诞节快到了。”
塞巴斯蒂安意味深长地看了杰斯一眼。“你有一张巧嘴,你不是跟瓦伦丁学来的。你跟他学了些什么?在我看来,他好像也没教你多少作战的本领,”他前倾得更近了,“你知道我九岁生日时他给了我什么礼物吗?他给我上了一课,他教给我,人后背有一个地方,如果你扎进一刀,你就能刺穿他的心脏,割断他的脊柱,一刀即可。你九岁生日得到了什么,天使小男孩?一块饼干?”九岁生日?杰斯努力吞了一下口水。“那么告诉我,我成长的同时他把你放在什么洞里?因为我不记得在庄园周围看见过你。”
“我在这个山谷长大。”塞巴斯蒂安将下巴努向山洞口,“这样说的话,我也不记得在这儿周围看见过你,然而我知道你的情况。我打赌你不知道我的。”
杰斯摇摇头。“瓦伦丁不怎么吹嘘你。我想不出为什么。”
塞巴斯蒂安的眼睛闪着光。现在很容易看出他和瓦伦丁的相似之处:同样不寻常的银白头发和黑色眼睛的组合,同样优美的轮廓,在另一个线条不那么坚硬的脸上会显得很精致。“我知道你的一切,”他说,“可是你什么都不知道,对吧?”塞巴斯蒂安站了起来。“我想要你活着看这个,小弟弟,”他说,“所以看着,认真看着。”他用快得几乎看不见的动作,把剑从腰间的剑鞘里抽出来。它有着银色的剑柄,像圣剑那样发出黯淡的暗光。黑色的剑刃上刻着一个星状的图案,塞巴斯蒂安转动剑刃时,它在星光的照射下,像火焰一样燃烧起来。
杰斯屏住了呼吸。他不知道塞巴斯蒂安是否打算要杀了他。可是不,塞巴斯蒂安本可以杀了他。杰斯看着塞巴斯蒂安走到房间中央,手里轻轻握着剑,虽然剑看起来十分沉重。他的大脑在飞速旋转。瓦伦丁怎么会有另外一个儿子?谁是他的母亲?集团里的某个人吗?他比杰斯大还是小呢?
塞巴斯蒂安走到房间中央略带红色的巨大石笋边。他走近时,似乎它在脉动,里面的烟雾盘旋得更快了。塞巴斯蒂安半睁着眼睛,举起剑。他说了什么——恶魔语言的一个词,听起来刺耳难听——然后勇猛又迅速地横剑下来,划出一道弧线。
石笋的顶端被削开了,里面和试管一样是空的,充满了一团黑色和红色的烟,盘旋上升,像气体从扎破了的气球中逸出一样。一声咆哮吼出——与其说是声音,不如说是一种爆炸的压力。杰斯感到耳朵都炸了,呼吸突然很困难。他想抓起自己衬衫的领子,可是手却动不了:被牢牢地绑在身体后面。
塞巴斯蒂安半藏在冒出来的红色和黑色烟柱后面。烟雾弯曲着盘旋上升——“看!”他叫道,脸庞发着光。他的眼睛焕发着神采,白色的头发在上升的风中飘扬,杰斯想父亲年轻时是否就是那个样子:很吓人,然而从某个方面来说又令人着迷。“看瓦伦丁的军队!”
他的话音被一种声音淹没了。这声音就像潮水拍击着海岸,像巨浪携带着大量砂砾在冲撞、裹挟着整个城市的碎骨,涌动出巨大的邪恶力量。一个巨大的黑柱,扭曲着,涌动着,忽闪着从削破了的石笋中冲出,飘到空中,向——并且穿过——山洞顶部裂口处涌出。恶魔们!它们尖叫着,号叫着,或是吼叫着升起,一片鼎沸的脚足、利爪、牙齿和冒着火焰的眼睛。杰斯想起躺在瓦伦丁船上的甲板上的时候,周围的天空、大地、海洋都变成了梦魇。现在却更糟糕。似乎大地被撕开了口,地狱涌了进来。恶魔们带着一股千具腐烂尸体般的臭气。杰斯的双手用力互相扭动着,直到绳子勒进手腕,流出血来。他的嘴里升腾出一股酸味,无助地被血液和胆汁噎得窒息。这时,最后一个恶魔升起,消失在头顶上方,让人恐怖的一片黑暗,阻挡了星光。
杰斯以为他可能昏过去了一两分钟。当然,有那么一阵,头顶的尖叫和低吼渐渐消退,他仿佛悬在空中,固定在地面和天空之间,感到一种超然,不知怎么,这倒有种平静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快就结束了。突然他身体上挨了一下,手腕很痛,肩膀向后用力扭着。空气中恶魔的恶臭很浓,他把头转向一边,无助地在地上干呕。他听到一声干笑,于是抬起头,用力咽下喉咙里的酸液。塞巴斯蒂安跪在他旁边,他的腿跨在杰斯的腿上,眼睛闪着光。“好了,小弟弟,”他说,“它们走了。”
杰斯的双眼流出了泪水,喉咙疼痛,声音嘶哑。“他说午夜。瓦伦丁说午夜时开门。还没有到午夜。”
“我总认为,在这种情况下,请求原谅比请求允许好,”塞巴斯蒂安抬头看了一眼已经空荡荡的天空,“它们从这儿只要五分钟就能到达布罗斯林德平原,比父亲到湖边用的时间稍短些。我想看到一些拿非力人抛洒鲜血。我想让他们在地上翻滚着死去。他们在被毁灭之前应该感到羞愧。”
“你真以为拿非力人对抗恶魔的胜算这么小吗?他们可不是未作准备——”
塞巴斯蒂安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腕,打住了他。“我想你听见我们说话了。你没明白这个计划吗?你不知道我父亲要干什么吗?”
杰斯没说话。
“那天晚上,”塞巴斯蒂安说,“带我去找霍奇真是太好了。要不是他揭示出,我们寻找的圣镜就是林恩湖,我还不能肯定今天晚上的事会发生。任何拿着两件致命秘器站在圣镜前面的人都能从里面召唤出天使拉结尔,正如暗影猎手乔纳森一千年前做的那样。而一旦你召唤来天使,就能要求他一件事。一个任务。帮一个……忙。”
“帮一个忙?”杰斯感到浑身发冷,“瓦伦丁将要求暗影猎手在布罗斯林德的战败?”
塞巴斯蒂安站起来。“那是浪费,”他说,“不。他将要求所有没从圣杯中饮水的暗影猎手——所有那些不追随他的人——被剥夺掉他们的力量。他们将不再是拿非力人。这样,画有印记的他们……”他微笑道,“他们将变成弃魔,恶魔很容易就捕获他们,而那些没有逃走的暗影魅族将很快被灭绝。”
杰斯的耳中响起难听的尖细声音。他感到头晕目眩。“甚至连瓦伦丁,”他说,“甚至连瓦伦丁也永远不会那么做——”
“拜托,”塞巴斯蒂安说,“你真的以为我父亲不会执行他的计划吗?”
“我们的父亲。”杰斯说。
塞巴斯蒂安低头瞥了他一眼。他头上一圈白发,看起来像那种可能已经跟随路西法离开了天堂的坏天使。“对不起,”他感到有些好笑地说,“你在祈祷吗?”
“不,我说我们的父亲。我是说瓦伦丁,不是你的父亲,是我们的。”
有一会儿塞巴斯蒂安面无表情,然后他的嘴角咧开笑了。“小天使男孩,”他说,“你是一个傻瓜,不是吗——正像我父亲总说的那样。”
“你为什么一直叫我那个?”杰斯问,“你为什么喋喋不休地说天使——”
“天啊,”塞巴斯蒂安说,“你什么也不知道,对吧?我父亲跟你说过的话有一个字不是谎言的吗?”
杰斯摇摇头。他一直在拽绑着他手腕的绳子,可是每次扯一下,似乎都变得更紧了。他能感觉到每根手指脉搏的跳动。“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在跟你说谎?”
“因为我流着他的血。我和他一样。他走了之后,我将统治圣廷。”
“如果我是你,我可不会拿和他一样来吹嘘。”
“这一点也是,”塞巴斯蒂安不带感情地说,“我不假装是我之外的任何人。我父亲为了拯救他的人民,做了他需要做的事情,即使他们不想要这样——或者,如果你问我,值得——拯救,我并不为此而恐惧。你更愿意由谁作儿子,为你是他的父亲而感到骄傲的男孩,还是那个由于羞耻和恐惧而躲开你的男孩?”
“我不害怕瓦伦丁。”杰斯说。
“你不该怕他,”塞巴斯蒂安说,“你应该怕我。”
他的声音中有某种东西,让杰斯放弃了对绑缚的抗争,抬头看他。塞巴斯蒂安仍然举着他那闪着黑色反光的长剑。杰斯想,即使塞巴斯蒂安压低了剑尖,划过他的喉结,指着他的锁骨的时候,这剑也是一个黑暗而美丽的东西。
没有任何东西,没有一丝感情掠过塞巴斯蒂安苍白的脸。“你,”他说,“对我不是威胁。你是害虫。讨厌鬼。”
“那你为什么不松开我的手?”
塞巴斯蒂安一动不动地瞪着他。杰斯觉得,他看起来像一尊雕塑,像早已死去的王子的雕塑——某个英年早逝,被宠坏的人。而这是塞巴斯蒂安和瓦伦丁的不同之处。虽然他们都有同样大理石般冰冷的外表,塞巴斯蒂安却有种什么东西毁坏了的神情——某种东西从内部腐蚀了。“我不是傻瓜,”塞巴斯蒂安说,“你不可能诱使我。我留你活着,只为了让你看到恶魔,这样你死了回到你的天使祖先那里,就能告诉他们在这个世界上不再有他们的位置了。他们有负于圣廷,圣廷不再需要他们了。我们现在有瓦伦丁了。”
“你想让我给上帝送信所以要杀了我?”剑尖擦过杰斯的喉咙,他摇摇头,“你比我想的更疯狂。”
塞巴斯蒂安只是微笑,然后把剑推得稍微更深了一些。杰斯吞咽时,能感觉到剑尖压到了气管。“如果你真要祈祷什么,小弟弟,现在说吧。”
“我没有任何要祈祷的,”杰斯说,“不过我有个口信。给我们父亲的。你能带给他吗?”
“当然。”塞巴斯蒂安平稳地说,可是他说话前有一丝犹豫,这证实了杰斯已有的想法。
“你在撒谎,”他说,“你不会把口信带给他的,因为你不打算告诉他你做的事情。他从来没让你杀我,而且他发现后不会高兴的。”
“胡说。你对他什么都不是。”
“你认为,如果你杀了我,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你可以告诉他我在战斗中死了,或者他只会猜想一下发生了什么。可是如果你认为他不会知道,你就错了。瓦伦丁总是会知道。”
“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塞巴斯蒂安说,可是他的脸绷紧了。
杰斯不停地说,要把他的优势说清楚。“可是你无法隐藏你正在做的事情。有证人。”
“证人?”塞巴斯蒂安看起来几乎大吃一惊,杰斯把这当作某种胜利,“你在说什么?”
“那只乌鸦,”杰斯说,“它一直在阴影中看着。它会告诉瓦伦丁一切。”
“雨金?”塞巴斯蒂安猛地朝上看去,虽然哪儿也看不到乌鸦,塞巴斯蒂安低头看杰斯时,脸上却充满疑惑。
“如果瓦伦丁知道你在我被绑起来、非常无助的情况下杀了我,他会厌恶你的。”杰斯说道。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压低成了瓦伦丁抑扬顿挫的语调,瓦伦丁想要什么的时候就这样说话:很温柔,又很有说服力。“他会叫你懦夫。他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塞巴斯蒂安一言不发。他低头瞪着杰斯,嘴唇在颤抖,眼底的仇恨像毒药一样在沸腾。
“松开我,”杰斯轻柔地说,“松开我,和我打。这是唯一的方式。”
塞巴斯蒂安的嘴唇又剧烈地颤抖起来,这次杰斯想他要求得太多了。塞巴斯蒂安把剑收回,然后举了起来,月光照射在上面反射出光,形成成千上万的光点,像星光的银色,像他头发的银色。他露出牙齿——将剑旋出一道弧形,呼啸声划过夜空,伴随着的还有一声尖叫。
克拉丽坐在天使大厅高台的台阶上,手里拿着石杖。她从未感到如此孤单。整个大厅完全空了。战士们全部穿过移空门之后,克拉丽到处找伊莎贝尔,可是却找不到。艾琳跟她说过,伊莎贝尔可能在潘海洛家,艾琳和其他几个十几岁的孩子要在那里照看其他更小的孩子们。她本来想让克拉丽和她一起去那儿,可是克拉丽谢绝了。如果找不到伊莎贝尔,她宁愿独自一人,也不愿与差不多是陌生人的人在一起。或者她是这么想的。可是坐在这儿,她发现这种寂静和空虚变得越来越压迫。她却仍然没有动。她尽量不去想杰斯,不去想西蒙,不去想妈妈或卢克或亚历克——而唯一不想的方法,她发现,是保持一动不动,盯着地上一块方形大理石地板,一遍又一遍地数上面的裂缝。
有六个。一,二,三。四,五,六。她数完了,又从头开始。一——
头顶的天空爆炸了。
或者至少听起来是这样的。克拉丽抬起头,透过大厅透明的屋顶向上看。片刻之前,天空还是黑的,现在则是一团乱糟糟的火焰和黑暗,闪过丑陋的橙色光。在那光下,有东西在移动——她不想看见的邪恶东西,偶尔的一瞥已经够糟糕了。
大批恶魔经过时,头顶上透明的天窗都起皱变形了,似乎遭到巨大的热量冲击,最后发出了一声类似枪响的声音,玻璃也出现了巨大的裂缝,裂成蛛网一般无数的缝隙。玻璃如落泪一般倾泻在克拉丽周围,她双手抱头,躲避着。
声音传来时,其他人已经到了战场,夜空被劈成了两半。有一阵子,森林里黑洞洞、静悄悄的。接着,天空发出难看的橙色微光。西蒙一个趔趄,几乎摔倒。他抓住一根树干稳住身体,然后抬起头,几乎不能相信眼前的景象。随着一个又一个的噩梦划过天空,他周围所有的吸血鬼都抬头望着天空,他们白色的脸仿佛夜晚盛开的花朵,向上张开着接受月光的照耀。
“你在我身上晕过去了,”塞巴斯蒂安说,“极其让人厌烦。”
杰斯睁开眼睛。疼痛刺穿他的头部,他举起手摸摸脸的侧面——这才意识到他的手已经不再绑在后面了,一段绳子从他的手腕拖下。他把手从脸上放下,手黑黑的——是血,在月光下一片暗黑。
他打量着四周,他们已经不在山洞里了。他躺在山谷柔软的泥土和草地上,离石屋不远。他能听见小溪的声音,显然就在近旁。头顶上方结节的树枝遮住了一些月光,可还是非常明亮。
“起来,”塞巴斯蒂安说,“在我杀死你之前,你有五秒钟的时间。”
杰斯以他认为能对付的速度慢慢地站了起来。他还有些晕眩。他挣扎着要保持平衡,把靴子的后跟踩进了柔软的泥土,想要让自己稳住。“你为什么把我带到这儿?”
“两个原因,”塞巴斯蒂安说,“一,我很享受把你打晕。二,在山洞的地面上弄上血对我们两个都不好。相信我,我打算让你流很多血。”
杰斯摸了摸他的皮带,心一沉。要么是塞巴斯蒂安把他拖出地道时他掉了武器,要么更可能的是,塞巴斯蒂安扔掉了它们。他剩下的只有一把匕首,刀刃很短——太短了,不能和长剑比。
“不太算是件武器,那个。”塞巴斯蒂安咧嘴笑了,在月光照耀下的黑暗中他显得很白。
“我不能用这个打。”杰斯说道,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显得颤抖、紧张。
“真遗憾。”塞巴斯蒂安笑着走近杰斯。他轻轻握着他的长剑,夸张地显得不在乎,指尖在剑柄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杰斯想,如果需要有什么开场白的话,可能这就是:他朝后抡起胳膊,用尽力气朝塞巴斯蒂安的脸上击了一拳。
指节下的头骨嘎吱作响。这一击将塞巴斯蒂安打得躺倒在地。他在泥地上朝后滑去,手里的长剑飞了出去。杰斯冲向前捡起来,一秒钟后,他握着长剑站在塞巴斯蒂安身旁。
塞巴斯蒂安的鼻子流血了,在脸上流出猩红色的血道。他伸手把领子拽到一边,挡住苍白的喉咙。“好的,继续,”他说,“杀了我。”
杰斯犹豫了。他不想犹豫,可事实是:他不愿意杀死任何在他面前无助地躺在地上的人。杰斯想起瓦伦丁在伦维克时讽刺他,激他杀死自己,而杰斯却做不到。可是塞巴斯蒂安是谋杀犯。他已经杀了麦克斯和霍奇。
他举起了剑。
塞巴斯蒂安从地上一跃而起,快得杰斯的目光都来不及追随。他似乎是飞到空中,优雅地一个翻转,姿态优美地落到近旁的草地上。在这个过程中,他飞脚踢出,这一脚让长剑从杰斯手里滑落出去。塞巴斯蒂安大笑着从空中接住剑,挥舞起来,朝杰斯的心脏刺去。杰斯向后跳开,剑在他面前的空中劈下,把他的衬衫划开直到前胸。一阵刺痛袭来,杰斯感到鲜血从胸口一处浅浅的划伤处涌出。
塞巴斯蒂安轻声笑了,向杰斯逼近,杰斯退后,从皮带上摸出不够用的匕首。他环顾四周,急切地希望有件别的可以用作武器的东西——一根长棍,或其他什么类似的东西。而他的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有草地,流淌而过的河水,还有树枝,在头顶伸展着茂密的枝叶,仿佛一张绿色的网。突然他想起大审判官把他关起来的马拉奇牢室。塞巴斯蒂安不是唯一一个会跳跃的人。
塞巴斯蒂安又挥剑过来,可是杰斯已经跳起——直直地向上跳到空中。最低的树枝大概六米多高,他抓住树枝,纵身翻了上去。他跪在树枝上,看见塞巴斯蒂安在地面上,转着圈向上看。杰斯掷出匕首,然后听见塞巴斯蒂安大叫一声。他屏住呼吸,站了起来——
塞巴斯蒂安突然跃上树枝,就在他旁边。他苍白的脸愤怒地充血变红,先前拿长剑的那条胳膊淌着血。显然他的长剑掉到了草地里,然而在杰斯看来,他们只是打了个平手,因为他的匕首也不见了。他有些满足地看着塞巴斯蒂安第一次表现出愤怒——又生气又惊讶,好像一只他认为驯良的宠物咬了他似的。
“很好玩,”塞巴斯蒂安说,“可是现在都结束了。”
他向杰斯猛扑过去,抱住他的腰,把他推到树下。他们抱在一起从六米多高的空中掉落,互相撕扯着——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杰斯觉得眼前直冒金星。他伸手抓住塞巴斯蒂安受伤的胳膊,手指使劲嵌进去,塞巴斯蒂安喊叫起来,反手拍打杰斯的脸。杰斯的嘴里一股咸咸的味道,他把血吐了出来,同时他们一起在泥土里滚过,互相还挥拳击打着对方。突然,他感到一阵冰冷,原来他们滚过小小的斜坡,滚落到河水里了,一半在里面,一半在外面地躺在河水里。塞巴斯蒂安大口喘着气,杰斯趁机伸手抓住他的喉咙,用双手扣住,用力勒。塞巴斯蒂安感到一阵窒息,他抓住杰斯的右手腕,用力向后拽,力气大得扭动了骨头。杰斯听到自己尖叫起来,声音仿佛来自远方,塞巴斯蒂安趁势残忍地扭着他断了的手腕,直到杰斯放手,向后倒在冰冷的泥水里,疼痛得号叫起来。
塞巴斯蒂安半跪在杰斯的胸口,一只膝盖用力压着他的肋骨,低头朝他咧嘴笑着。在满脸的污泥和血中他的眼睛闪着光。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右手中闪闪发亮。是杰斯的匕首。他肯定是从地上捡来的,匕首尖直直地抵着杰斯的心脏。
“我们正好在五分钟前所在的地方,”塞巴斯蒂安说,“你有过机会,维兰德。有什么临终遗言吗?”
杰斯仰头瞪着他,他的嘴里淌着血,眼睛被汗水扎得生疼,却只感到一种完全虚空的疲惫。他真的就要这样死了吗?“维兰德?”他说,“你知道这不是我的名字。”
“你应该叫这个名字,正如你不应该叫摩根斯特恩一样。”塞巴斯蒂安说。他弯身向前,将身体的重量压在匕首上。匕首的尖刺破了杰斯的皮肤,一阵火辣的疼痛传遍了他的全身。塞巴斯蒂安的脸离得很近,他生气地压低声音说:“你真以为你是瓦伦丁的儿子?你真以为像你这样一个哼哼唧唧的可怜东西配姓摩根斯特恩,做我的兄弟?”他把白色的头发甩到后面,平滑光泽的头发上浸透了汗水和溪水。“你是偷换过来的,”他说,“我父亲划开一具尸体把你拿出来,让你成为他的一个试验品。他努力把你当作自己的儿子抚养,可是你太柔弱了,对他没用。你做不了斗士。你什么都不是。没用。所以他欺骗了莱特伍德夫妇收养你,希望将来你作为一个托儿,或者是诱饵,可能对他有些用处。他从未爱过你。”
杰斯眨了眨喷着怒火的眼睛。“那么你……”
“我是瓦伦丁的儿子。乔纳森·克里斯托弗·摩根斯特恩。你从来没有权利叫这个名字。你是一个幽灵,一个假冒者。”他的眼睛乌黑,闪着亮光,像死昆虫的甲壳。突然,杰斯听到母亲的声音,仿佛是在梦里——可是她不是他母亲——说乔纳森不再是个婴儿了。他甚至不是人类。他是个怪物。
“你是那个,”杰斯哽咽道,“那个有恶魔血的人。不是我。”
“没错。”匕首在杰斯的肉体上又扎进一毫米。塞巴斯蒂安仍然在咧着嘴笑,嘴却歪着,像一具骷髅头在笑。“你是那个天使男孩。我不得不听关于你的一切。你和你漂亮的天使面孔,你翩翩的风度,还有你脆弱的、脆弱的感情。你连看到一只鸟死了都会哭。难怪瓦伦丁为你感到羞愧。”
“不,”杰斯忘了嘴里的血,忘了疼痛,“你才是那个让他羞愧的人。你以为他不肯带你去湖边,是因为他需要你留到午夜打开移空门吗?就像他不知道你不会等一样。他不带你去是因为他不好意思站在天使面前给天使看他做了什么,给他看他制造的东西,给他看你。”杰斯抬头看着塞巴斯蒂安——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睛里闪耀着一种可怕的胜利般的怜悯,“他知道你没有人性。也许他爱你,但是他也恨你——”
“闭嘴!”塞巴斯蒂安把匕首捅进去,转动着手柄。杰斯尖叫着倒下来,疼痛像闪电在眼底迸发一样。我要死了,他想。我就要死了。是的。他不知道他的心脏是不是已经被刺穿了。他无法动弹,无法呼吸。他现在知道了蝴蝶被钉在木板上是什么感觉。他努力想要说话,努力想叫出一个名字,可是从他嘴里出来的只有更多的鲜血。
然而塞巴斯蒂安似乎读懂了他的眼睛。“克拉丽。我几乎都忘了。你爱她,是吗?你为人所不齿的下流乱伦冲动差点杀死了你。太糟糕了,你不知道她并不真是你妹妹。你本来可以和她共度余生,只要你不这么笨的话。”他弯身把匕首插得更深了,边缘都刮到了骨头。他在杰斯的耳边柔声说着话,像耳语一样。“她也爱你,”他说,“你死的时候记着这个。”
黑暗慢慢覆盖杰斯的视野,就像染料打翻,浸染了照片,遮住了图像。突然没有任何痛苦了。他什么感觉也没有,甚至连塞巴斯蒂安压在他身上的重量也感觉不到,仿佛在飘浮一样。塞巴斯蒂安的脸庞从他身体上方飘走,是黑色背景下的一团白色,匕首在他手里。有什么明亮的金色在塞巴斯蒂安的手腕上闪闪发光,似乎他带着手镯似的。但却不是手镯,因为它在动。塞巴斯蒂安看着他的手,吃惊不已,这时匕首从他松了的手里落下,掉到地上,发出清楚的声响。
然后手和手腕分离开来,重重地落在匕首旁边。
杰斯疑惑地看着塞巴斯蒂安的断手弹起来,靠在一双黑色的高靴上。这双靴子连着一双纤细的腿,上面是苗条的身躯和熟悉的脸庞,披着一头瀑布般的黑发。杰斯抬起眼看见伊莎贝尔,她的鞭子浸满了血,眼睛盯着塞巴斯蒂安,而塞巴斯蒂安则张大了嘴巴,惊讶地瞪着他鲜血淋漓的手腕。
伊莎贝尔冷笑道:“这是为麦克斯,你这个混蛋。”
“婊子。”塞巴斯蒂安生气地叫着——跳了起来,这时伊莎贝尔的鞭子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又抽向他。他躲到一边,不见了。有沙沙声传来——他肯定消失在树中间了,杰斯想,可是他太痛了,没有转头看。
“杰斯!”伊莎贝尔在他身边跪下来,左手里的石杖闪着光。她眼里噙着明亮的泪水。杰斯意识到,他肯定看起来情况非常糟,才会让伊莎贝尔这副模样。
“伊莎贝尔。”他想说。他想让她走,快跑,无论她多么能干,多么勇敢,多有能力——她这些都具备——她也不是塞巴斯蒂安的对手。而塞巴斯蒂安无论如何不会让手被砍掉这样的小事阻挡自己。可是杰斯嘴里发出的只有类似咯咯的声音。
“别说话,”他感到她的石杖尖正灼烧着他胸膛的皮肤,“你会好的。”伊莎贝尔颤抖着低头向他微笑。“你可能奇怪我究竟在这儿干吗,”她说,“我不知道你知道多少——我不知道塞巴斯蒂安告诉了你些什么——可是你不是瓦伦丁的儿子。”移除文几乎画好了,杰斯已经能感觉到疼痛在减退。他微微点了点头,用力告诉她:我知道。“不管怎样,你跑掉后我没打算来找你,因为你在纸条里说不让找你,我看到了。可是我决不能让你想着自己有恶魔的血而死去,也不能不告诉你你没有问题,虽然老实说,你怎么会先想到这么愚蠢的事情——”伊莎贝尔的手猛地一动,然后僵住了,不想弄坏如尼文。“你需要知道,克拉丽不是你妹妹,”她更温柔地说道,“因为——因为你刚才知道了。所以我让马格纳斯帮我追踪你。我用了你给麦克斯的那个小木头士兵。我以为正常情况下,马格纳斯不会这么做,不过他情绪非同寻常地好,而且我可能还告诉他亚历克想让他这么做——虽然严格说来不是的,不过他只用了一会儿就找出来了。我一知道你在哪儿,嗯,他就已经设好了移空门,而我很善于溜——”
伊莎贝尔尖叫起来。杰斯想要伸手拉她,可她被举起来扔到了一边,杰斯够不着。她的鞭子从手里掉了下来。她爬着跪起来,可是塞巴斯蒂安已经站在她的面前。他的眼睛喷射着怒火,一块浸满血的布裹着他残留的手腕。伊莎贝尔冲上去拿鞭子,然而塞巴斯蒂安的速度更快。他转身用力踢她。他穿着靴子的脚碰到她的肋骨,杰斯几乎觉得伊莎贝尔向后飞落在地,笨拙地侧身摔在地上时,他都能听见她的肋骨咔嚓断了。塞巴斯蒂安又向她踢去,然后抢过她的鞭子拿在手里挥舞。他听到她哭出声来——从来没有因为疼痛而哭泣的伊莎贝尔。
杰斯翻滚身体侧躺着。几乎完成的移除文起了作用,可是胸口仍然痛得厉害。他仍在咳血,这很可能意味着他的肺被刺穿了。他不能肯定这会让他有多少时间。几分钟,也许。他在塞巴斯蒂安掉落匕首的地方,也就是他吓人的断手旁边,到处翻找匕首。杰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到处都是血的腥味。他想起马格纳斯看到的景象,世界变成一片血海,他黏滑的手握着匕首的手柄。
他向前一步。然后又一步。每一步都感觉像拖着脚穿过混凝土。塞巴斯蒂安一边用鞭子抽打伊莎贝尔的身体,一边还在大笑,伊莎贝尔则尖叫着咒骂塞巴斯蒂安。她的尖叫声引着杰斯像条上了钩的鱼向前走动,可是同时,尖叫声变得越来越弱。世界在他周围旋转,仿佛游乐园里的转杯。
再走一步,杰斯告诉自己。再一步。塞巴斯蒂安背对着他,他正集中精神在伊莎贝尔身上。一步,他告诉自己,可是他却做不到,走不动了,无法让自己拖起脚再走一步。他的视野不断涌现出黑暗——比睡眠时的黑暗更深的黑暗。一种会抹去他见过的一切,让他长眠的黑暗。平静的黑暗。突然,他想起了克拉丽——他最后一次看见的克拉丽,睡着了,头发散落在枕头上,脸颊枕着手。他那时觉得,他人生中从未见过这么平静的景象,当然她不过只是在睡觉,就像任何其他人睡觉一样。让他吃惊的不是她的平静,而是他自己的。和她在一起时感到的平静是他以前从未经历过的。
疼痛顺着脊柱向上震荡,他惊讶地意识到不知怎么回事,完全不是出于他自己的意识,他的腿带着他向前,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塞巴斯蒂安胳膊向后抡起,鞭子在他手里闪闪发光;伊莎贝尔躺在草地上,成为瘫倒的一堆,不再尖叫了——完全一动也不动。“你这个莱特伍德小婊子,”塞巴斯蒂安说着,“我应该用那把锤子锤扁你的脸,直到确保你不再呼吸——”
杰斯举起手来,手里拿着匕首,插进塞巴斯蒂安的后背。
塞巴斯蒂安摇摇晃晃地向前,鞭子从手中掉落下来。他慢慢转过身看着杰斯,杰斯恍惚而恐惧地想,也许塞巴斯蒂安真的不是人类,他终究是杀不死的。塞巴斯蒂安脸上一片木然,敌意已经消失了,眼睛里的暗火也消失了。然而他看起来不再像瓦伦丁了。他看起来——吓坏了。
他张开嘴,似乎想要跟杰斯说什么,可是他的膝盖已经弯了。他重重地倒在地上,倒地的力量推着他滑下斜坡,滑落到了河里。他慢慢地平躺下来,眼睛无神地看着天空。河水流过他,把丝丝暗色的血液带进了水流。
他教给我,人的后背有一个地方,如果你捅上一刀,能一下子刺穿心脏,割断脊柱,塞巴斯蒂安曾说过。我猜我们那年得到了同样的生日礼物,大哥,杰斯想到,是吧?
“杰斯!”是伊莎贝尔,她的脸上都是血,挣扎着坐了起来,“杰斯!”
他努力转向她,努力说些什么,可是说不出来。他身体一滑,跪在了地上。沉重的重量压在他的双肩,而大地在叫:倒下,倒下,倒下。黑暗把他带走了,他几乎听不到伊莎贝尔的叫喊。
西蒙是参加过无数战斗的老兵了。也就是说,如果算上玩地牢探宝游戏时的战斗的话。他的朋友埃里克是军事史爱好者,他通常是组织游戏中战争部分的那个人,游戏中有许多小雕像排成直线,走过防水纸上画出来的平地。
他想起战争总是这个样子——或是他们在电影中的样子,两队人马越过一大片平地互相逼近,排成笔直的队伍,有秩序地前进。
可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这里一片混乱,大家乱糟糟地喊叫和移动,而且不是在平地上,泥和血混在一起被踩踏成又稠又滑的泥浆。西蒙还想象黑夜之子将走到战场,由某个负责指挥的人迎接。他想象着他会先从远处看到战斗,能观看两个阵营的人马相互进攻。可是没有迎接,也没有阵营。战斗从黑暗中令人惊恐地突然开始,仿佛他在一条行人稀少的街道闲逛,却偶然卷入时代广场中央的骚乱——突然周围有人向他进攻,他们的手抓着他,把他掀到一边,而吸血鬼们都分散开了,一头扎进战斗中,没有谁回头看他一眼。
还有恶魔——到处都是恶魔,他从来都想象不到它们发出的声音,那些尖叫、鸣响和呻吟,更糟糕的是那些扯开、撕碎和饥饿得到满足的声音。西蒙希望能关掉他吸血鬼的听力,可是却不能,这些声音像刀子一样刺穿他的耳膜。
他被一个一半在泥里一半在泥外的身体绊了脚,转脸去看是否需要帮助,于是看见脚边的暗影猎手从肩膀往上没有了。白骨在黑色泥土上闪着幽光,虽然西蒙是吸血鬼,也感到反胃。我肯定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看到血会恶心的吸血鬼,他想。然后什么东西从后面用力击打他,于是他倒了下去,顺着一个泥坡掉到一个坑里。
西蒙不是唯一一个在那坑里的。恶魔在他上面赫然出现,就在这时,他翻身坐起来。它看起来就像中世纪木刻中死神的样子——一具会动的骷髅,都是骨头的一只手里抓着一把血淋淋的短柄小斧。斧头劈来时他翻到一边,离他的脸只有咫尺之遥。这具骷髅发出失望的嘶嘶声,又举起了斧头——
它的侧面被一根结节的木头击中。这骷髅像一个装满骨头的彩色礼品包一样迸裂开来,咔嗒咔嗒地裂成碎片,发出的声音就像响板的声音,然后消失在黑暗中。
一个暗影猎手站在西蒙身边,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个子很高,留着胡子,血泼溅得到处都是。他低头看着西蒙,用一只脏手摸过西蒙的额头,留下黑色的道子。“你还好吗?”
西蒙吓呆了,点点头,开始爬起来。“谢谢。”
这个陌生人倾身下来,伸给西蒙一只手帮他起来。西蒙抓住他的手——然后飞出了这个土坑。他在坑边落下脚,脚在湿泥上打滑。陌生人羞怯地咧嘴笑了。“对不起。暗影魅族的力量——我的搭档是一个狼人。我不太习惯,”他注视着西蒙的脸,“你是一个吸血鬼,是吗?”
“你怎么知道的?”
这人笑了。这是一种疲惫的笑,可是没有任何不友好。“你的尖牙。你战斗时它们出来了。我知道是因为——”他停住了。西蒙可以替他说完剩余的话:我知道是因为我杀了我需要杀的那些吸血鬼。“不管怎样,谢谢,谢谢和我们一起作战。”
“我——”西蒙正要说他还没有真正开始战斗,或作出任何真实的贡献。他嘴里刚要说出一个字,然后一个长着爪子和翅膀、巨大得匪夷所思的怪物从空中扫过,把它的利爪深陷进这个暗影猎手的后背。
这个人甚至都没有叫出来。他仿佛因为惊讶抬头看,疑惑是什么抓住了他——然后他就不见了,在牙齿和翅膀的旋转中,迅速升到黑色天空中。他的木棒重重地落在西蒙脚边的地上。
西蒙没动。整件事情,从他掉进坑里的一刻起,不到一分钟。他麻木地转过身,瞪着周围在黑暗中旋转的刀剑、恶魔的利爪、像萤火虫飞过树木一样穿过黑暗来来去去的微光——然后明白它们是什么了。六翼天使刃闪烁的光。
他看不见莱特伍德夫妇、潘海洛夫妇、卢克,还有他可能认识的任何人。他不是暗影猎手,然而那个人感谢了他,感谢他的战斗。他跟克拉丽说的是对的——这也是他的战斗,这里需要他。不是那个痛恨看见血绅士的宅男人类西蒙,而是吸血鬼西蒙,一个他甚至都不怎么了解的东西。
一个真正的吸血鬼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拉斐尔曾说过。可是西蒙不觉得自己死了,他从没感觉这么有活力过。他转过身,另一个恶魔在他面前出现:这是一个类似蜥蜴的东西,长着鳞片和啮齿动物的牙齿。它用张开的黑色爪子扫过西蒙。
西蒙跳开了。他扑到这东西巨大的侧面紧紧抓着它,指甲深陷进去,鳞片在他的抠抓下都掉落了。他用尖牙咬进恶魔的脖子,前额的印记此时轻轻地跳动起来。
它的味道真可怕。
玻璃不再掉落后,天花板出现一个洞,很宽,好像被一个陨石撞穿了似的,冷风从这个缺口灌进来。克拉丽颤抖着站起来,把碎玻璃从衣服上抹掉。
照亮天使大厅的巫光已经被熄灭了:现在里面黑洞洞的,只有阴影和灰尘。广场上的移空门正在消退,透过打开的前门,暗淡的光亮微弱可见。
待在这里很可能不安全了,克拉丽想。她应该去找潘海洛夫妇,和艾琳一起。她穿过大厅走了一阵,听见大理石地面上响起了脚步声。她的心脏怦怦跳着,转身看见马拉奇迈着大步向高台走去,在暗淡的光亮中投下长长的蜘蛛一样的影子。可是他还在这里干什么?他不是应该和其他暗影猎手一起在战场上吗?
他走进高台时,她注意到某个东西,让她用手捂住了嘴巴,没有发出惊讶的喊叫。马拉奇的肩上有一个弓着的黑影。是只鸟。确切地说,是乌鸦。
雨果。
马拉奇迈上高台台阶,这时克拉丽躲到一根柱子后面蜷缩起来。他左右扫视的样子有点鬼鬼祟祟,不会错的。他显然对周围没人很满意,于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闪亮的什么东西,套上手指。一枚戒指?他伸手转动它,克拉丽想起霍奇在学院的图书室里从杰斯的手上拿走了戒指……
马拉奇面前的空气微微地闪烁起来,仿佛受了热似的。一个声音从里面说起话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冷酷又文雅,带着一丝恼怒。
“怎么了,马拉奇?现在我没心情跟你闲聊。”
“我的瓦伦丁。”马拉奇说道。他平时的敌意已经被一种谄媚的逢迎取代了。“刚才雨金带给我一个消息,我猜想您已经在取圣镜的路上,所以他才来找我。我想您也许想知道。”
瓦伦丁的声音很严厉。“很好。什么消息?”
“是您的儿子,主人。您另一个儿子。他甚至可能通过地道跟着您去了湖边。”
克拉丽紧紧抓住柱子,手指都发白了。他们说的是杰斯。
瓦伦丁哼道:“他在那儿遇见他的兄弟了吗?”
“雨金说他们两人在那里打起来了。”
克拉丽感觉胃部一阵翻滚。杰斯,打塞巴斯蒂安?她想起塞巴斯蒂安在防御厅山上把杰斯举起来然后扔掉的样子,仿佛他一点儿都不重似的。她感到一阵恐慌,以至于有一会儿耳朵嗡嗡作响。等到她的注意力又回到这个大厅里时,她已经错过了瓦伦丁回复马拉奇的话。
“我关心的是那些年龄已经大到可以画印记却又不到参加作战年龄的人,”马拉奇现在说,“他们在长老会的决定中没有投票。那些作战的人们必须受到惩罚,可是用同样的方式来惩罚这些孩子,似乎不太公平。”
“我的确考虑过这一点,”瓦伦丁发出低沉的轰鸣声,“因为十几岁孩子的印记轻,要更长的时间才会变成弃魔。至少要几天。我相信这个结果还能反转回来。”
“而我们从圣杯中饮用过的那些人将会完全不受影响?”
“我很忙,马拉奇,”瓦伦丁说,“我告诉过你,你会安全的。我在用自己的性命进行这个过程,有些信心吧。”
马拉奇垂下了头。“我很有信心,我的主人。许多年来,我一直保有信心,默默地,一直为您效劳。”
“你会得到回报的。”瓦伦丁说。
马拉奇抬起头。“我的主人——”
可是空气已经停止闪烁了。瓦伦丁走了。马拉奇皱起了眉头,然后迈下台阶,向前门走去。克拉丽缩回到柱子后面,急切地希望他不会看见她。她的心脏怦怦直跳。那一切是怎么回事?关于弃魔的所有这些是什么?答案在她脑海的角落里闪现,却似乎太可怕了,她不敢去想。甚至瓦伦丁都不会——
这时有什么东西朝她的脸飞来,黑黑的一团盘旋着。她几乎来不及举起胳膊挡住眼睛,什么东西就在她的手上划开一道口子。她听见凶狠的乌鸦叫声,然后有翅膀拍打她举起来的手腕。
“雨金!够了!”是马拉奇严厉的声音,“雨金!”又响起一阵乌鸦的叫声,还有重重的一声撞击,然后安静了下来。克拉丽放下胳膊,看见乌鸦一动不动地躺在执政官的脚边——吓呆了还是死了,她辨别不出。马拉奇低吼了一声,凶狠地把乌鸦从跟前踢开,咄咄逼人地大步走向克拉丽。他一把抓住她流血的手腕,把她拽起来。“愚蠢的女孩,”他说,“你在这儿听了多长时间了?”
“长得足以知道你是集团的一员,”她叫道,用力扭动被他抓着的手腕,可是他抓得很牢,“你是瓦伦丁一边的。”
“只有一边,”他生气地说道,“圣廷愚蠢,受了误导,迎合一半是人一半是怪物的东西。我想要的只是让它纯洁,恢复它先前的荣耀。一个我本以为每个暗影猎手都会赞成的目标,可是不——他们听从傻瓜和喜欢恶魔的人,就像你和卢西恩·格雷马克。现在你们把拿非力人的精英送进这场可笑的战争送死——你们将一无所成。瓦伦丁已经开始仪式了,很快天使将会升起,而暗影猎手将变成弃魔。所有那些,除了受到瓦伦丁保护的——”
“这是谋杀!他在谋杀暗影猎手!”
“不是谋杀,”执政官说道,他的声音透着狂热的激情,“清洗。瓦伦丁将建造一个暗影猎手的新世界,一个清除了弱点和堕落的世界。”
“弱点和堕落不是在这个世界上,”克拉丽厉声说道,“它在人身上。而且它将一直存在。世界需要好人来平衡,而你们要把他们全杀掉。”
他非常惊讶地看了她一会儿,似乎被她语气里的力量震动了。“一个背叛自己父亲的女孩说的好听的话,”马拉奇猛地把她拉过来,野蛮地拽着她流血的手腕,“也许我们应该看看瓦伦丁会不会介意,如果我教你——”
可是克拉丽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想教她什么了。一个黑影冲到他们中间——展开翅膀,张开爪子。
乌鸦用爪尖抓住马拉奇,在他脸上割开血淋淋的一个口子。执政官大叫起来,放开了克拉丽,举起胳膊,可是雨金又绕回来,狠毒地用喙和爪子猛划他。马拉奇挥舞着胳膊,摇摇晃晃地向后退去,直到他用力地撞到一只凳子的边。凳子哗啦一声倒了,他失去了平衡,随着凳子躺倒在地上,发出一声哽塞的叫喊——很快就断了气。
克拉丽冲到马拉奇在大理石地面上瘫倒的地方,他的周围已经出现一摊血泊。他掉在一堆打碎了的天花板玻璃上,一大块参差不齐的玻璃刺进了他的喉咙。雨金还在空中围着马拉奇的尸体盘旋。克拉丽瞪着它,这时它炫耀般地抓了一下马拉奇——显然它不喜欢执政官的踢打。克拉丽想,马拉奇应该知道不要攻击瓦伦丁的宠物,鸟和它的主人一样不宽容。
可是现在没有时间想马拉奇的事了。亚历克说湖四周有魔法屏障,如果有人在那里设移空门,警报就会响起。瓦伦丁很可能已经在圣镜那里了——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克拉丽慢慢地从乌鸦旁边退开,转身朝大厅前门和远处移空门的闪光处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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