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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西奥妮在魔法师阿维斯基家门口下了车,向司机道了谢。阿维斯基的家是一栋高大的哥特式建筑,独自占据了一个街角。这条街连通着郊区和主城区。炭黑色的瓦片覆盖着三角形房顶和角楼,角楼后面是一个烟囱,烟囱并没有冒烟。在低矮、细长的篱笆后面是一条长长的门廊。装饰性的立柱支撑着楼房的第二层,看起来就像是从巨大的客厅座椅上卸下来的椅腿。西奥妮来过她家三次,一次是塔吉斯·普拉夫魔法学校毕业庆典——这还是在阿维斯基宣布她被分配成了折匠之前;一次是为了拜访黛丽拉;还有一次就是两天前,阿维斯基将她从比利时那间可怕的地下室带回来。
但是当西奥妮走上楼梯时,还是为阿维斯基没有在门口迎接她小小地吃了一惊。她的步伐很沉重,所有的心思都还徘徊在火车站。艾默里这时候已经上车了吧?要是她能跟着他,找出他的目的地就好了。肯定不会是太远的地方,除非萨拉杰已经离开英格兰了。如果那个极度危险的血割者离开了,西奥妮希望魔法内阁能就此收手,让艾默里留下。
她一边按门铃,一边用两根手指揉搓着胸口,企图舒缓肺部间的疼痛。她觉得那里出现了一处大峡谷,就像她曾在艾默里心脏中看到的那种。如果他回不来,她知道自己会以这处峡谷为界,被生生撕裂。刑侦局能够保护她的家人,为什么却不保护她爱的这个男人?
她舔了舔嘴唇,真得感谢自己绝佳的记忆力,不管发生了什么,她都能从头到尾地回想起来,不放过一分一秒的细节。她一闭上双眼,回味那个吻,双腿就会发软。哦,艾默里,你千万要活着。
没人应门,西奥妮开始敲门。她很想知道能不能回公寓拿回自己的东西,但取东西这种事,对两位玻璃匠来说是小菜一碟。而且她只是临时住在这儿,顶多一周,好吧,或许是两周。
从门前退开几步,西奥妮看向火车站的方向,努力地从城市各种嘈杂的声音中分辨出火车的汽笛声。但她什么都没有听到,四下一片寂静,只有苹果树中的鸣禽在鸣唱,那些苹果树遮蔽了阿维斯基的半个院子。
她叹了口气,试着转动了一下门把手。门没锁,她走了进去。
门对面是通往二楼的楼梯,还有一道伸向房间深处的走廊。西奥妮看向前厅,阳光从拉着的百叶窗缝隙中透过来,照亮了房间。
“魔法师阿维斯基?”西奥妮喊道,“黛丽拉?”
她们都不在,这很奇怪。按理来说,魔法师阿维斯基应该正等着西奥妮到来才是。她那么严谨,不可能不在。
她心里突然一紧,感觉有只虫子在皮肤上爬。她一掌拍向脖子后面,却发现只是一缕头发罢了。
她脱掉了鞋——魔法师阿维斯基特别要求不能穿鞋踩在地毯上,然后爬上十一级台阶来到二楼,二楼有一间图书室、一间起居室,长走廊两旁是卧室的门,墙上挂满了镜子。黛丽拉的房间是右手边第三间,但她不在那里。浴室也没人。西奥妮又找到了一间房间,根据大小和装潢来看,应该是阿维斯基的房间,也没人。
她听到三楼有脚步声,或许她们在三楼的书房或者镜室。很有可能黛丽拉正在上课。
西奥妮绕到最后一层楼梯前,爬了上去,地板在她的脚下嘎吱作响。和艾默里的农舍不同,阿维斯基家的三楼很窄小,只有三个房间——一间大镜室,黛丽拉常在这里做功课;阿维斯基的书房;还有一个小的储藏室。
“魔法师阿维斯基?”西奥妮叫道。她伸手去开镜室的门,但还没等她碰到把手,门就摇摇晃晃地打开了。眼前的男人露出闪闪发光的锋利犬牙,身体几乎把门给占满了。
“你好,宝贝。”格拉斯狞笑道。
西奥妮倒吸一口冷气,尖叫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格拉斯迅速地伸出肥厚的手掌,抓住了她脖子与肩之间的部位,指甲掐入了她的皮肤。他将西奥妮拖入镜室,镜室的窗户没关,整个房间都沐浴在阳光中。但乌云已经一点一点地爬上了天空。
格拉斯将西奥妮举起来,两人四目对视。她的脚离开了地面。他嘴咧得更大了,然后猛地将她扔到了地板上。她的膝盖在木质地板上砸得砰一声响,左膝的皮肤破了,关节也几乎快要散架。西奥妮终于能呼吸了,不过喘息中好像混杂着呜咽。
西奥妮颤颤巍巍地直起身来,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的影像映在身旁墙上的古董镜子中。头顶是两扇巨大的多窗格窗户,窗户之间的镜子比之前她见到的还多,桌子上满是吹制的玻璃器皿、玻璃弹珠和玻璃碎片。然后,她看见一面高大的玻璃匠制玻璃打造的镜子,其中映着黛丽拉的影像——正是她从比利时回来时踏出的那面。
黛丽拉拖着脚向前爬了几步。黛丽拉被粗粝的绳子绑在一把椅子上,白色的手帕被打成死结塞在她的嘴里。她想喊叫,但被帕子堵住了嘴。泪水从她那双棕色的大眼睛中流了下来。
在她的身旁站着——不对,是吊着——魔法师阿维斯基,她的脚趾点在地上,双臂高举过头顶,被更多的绳子绑住,挂在天花板的挂钩上。这个挂钩本来是用来挂枝形吊灯的。她的头垂向一侧,眼镜被弯折了,耷拉在鼻梁上,右眼的镜片已经裂开。
她失去了意识,双手惨白,印堂发紫。
“不!”西奥妮高声喊道,朝魔法师跑过去。但格拉斯抓住了她的头发将她拖了回去,几缕橘色头发被扯了下来。西奥妮的后背和格拉斯宽阔的胸膛撞在了一起,他用粗壮的手臂圈住了她的脖子。
“我正好希望你能在场,西奥妮。”他贴着她的耳根低声说道,就像一条毒蛇。黛丽拉在椅子里扭动着,叫喊着,却因为嘴里的帕子发不出声。“我认为你应该是第一个得知我的小秘密的人。满欧洲追着你跑,给了我思考的时间;当然,也多亏了你跟我讲的关于里拉的事。”
“让她们走!”西奥妮恳求道。她用指甲掐着格拉斯的手臂,但伤不了他分毫。她踢着腿,可没有一个角度踢到他,“求你了,我什么都肯做,只求你让她们离开。她们与这件事没有关系。”
“哦,怎么会没关系?”格拉斯说。他放开了西奥妮,将她的身子转过来对着他,再把她一把推到墙上。一面长方形的小镜子被震到了地上,碎成了三片。剧烈的疼痛从她的肩胛骨处扩散开来。
“她们都脱不了干系。”他继续说道,“我不会放过她们的。我还要让你在旁边看着,让你亲身体验那种你爱的人要死了,你却束手无策的感觉。”
“她没有死!”西奥妮反驳道,“里拉只不过是冻住了——”
“我会救出里拉的。”格拉斯回击道。他伸出手,用指关节碾压西奥妮脸颊上的瘀青,她忍不住叫出声来。“我会救出里拉的。我现在全都明白了;不过,首先我要得到力量。这回,我可不会让你再挡我的道了。”
他将她从墙上拽下来,一只手撑在她的腋下,一只手抓着她的脖子,将她狠狠地扔向了窗户。西奥妮挣扎着,想要挪开扼住她喉管的手指。
格拉斯的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容,命令道:“破碎。”
窗户碎裂开来,玻璃碎片哗啦啦地泻下来,飞溅到西奥妮的肩膀上,穿透了她的上衣和衬衫,刺入皮肤,划开裙子和袜子的布料。她想尖叫,但却呛住了。像是有成百上千的小匕首刺入了她的腿和膝盖,也像是带火的箭镞扎进身体。一条条鲜血汇成溪流淌过她的皮肤。
她喘息着,有如一条涸辙之鲋。格拉斯放开双手,任由她像一个破娃娃一样瘫倒在地。婴儿指甲盖大小的玻璃碎片有的镶嵌在她的掌中,有的如繁星般点缀在她的臂膀上。鲜血浸透了衣袖,通过镜子,她能看见背部也是血迹斑斑。
被玻璃割伤了的皮肤有灼烧般的疼痛,由此看来,她的血液也变成了酸性的。
她努力挪动,想直起身子,但那些带着怒火的碎片深埋在皮肤之下,像火热的煤炭一样烧着。她气喘吁吁,四肢无力地瘫倒在地板上,更多的玻璃碴刺入了脸颊。
格拉斯搓搓手掌,狞笑着。“你看,西奥妮。”他一边说,一边向黛丽拉和阿维斯基走去,“这的确与誓言有关,与介质有关。”他拍了拍黛丽拉的脸,她立刻僵住了。“我一直想着里拉,我亲爱的里拉,想着该如何解除你施与她的可恶的魔咒。我知道我能够逆转它。对,逆转,这能说得通,对吧?逆转魔咒。”
“凝固也是魔咒之一,你知道的。”他继续说道,两只手还在背后拍着掌,“但所有的魔咒都有终止的方法,比如说,一个‘停止’指令。所以,为什么凝固魔咒没有呢?”
西奥妮屏住了呼吸,想要移动身体,但碎片在皮肤下游走着。她的手在血泊中打滑,她再次瘫倒在地板上。
格拉斯得意地笑着,走近她,“我钻研、实验、练习,就像是一个勤奋的学徒。但仍有什么东西被我忽视了。所以我只好另辟蹊径,认真分析我想要达成的目标究竟是什么。昨天晚上,当我盯着你留在小餐馆中的镜子发呆时,终于醍醐灌顶。你想知道我学到了什么吗?”
西奥妮的手指在地板上挪动,抓住了一片沾满血的三角形玻璃。
“我!”格拉斯夸张地高举着双手,宣布道,“被我忽略的部分是我自己。我很聪明,对吧?”
“黛丽……拉。”西奥妮呻吟着,试图滑过地板。她感到背上有温热的液体在冒泡,不由得向后缩了一缩。
“看到没?”格拉斯问道,又向黛丽拉和魔法师阿维斯基的方向踱去,“我就是那把钥匙!我必须解除自己和玻璃的契约。”
西奥妮眨眨眼睛,花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求——求你……”
格拉斯居高临下地对她说:“让我来给你演示一下,解释起来太花时间。首先,你得有原始材料,我向来这么称呼它。”
他从腰带上解下一个小包,将其中的东西倒在桌子上,褐色的细沙铺洒在桌面。这是玻璃吹制匠的沙子,专门用来制作玻璃。原始材料……是指能够铸成介质的自然原料吗?
“然后,”他继续说道,“就是逆转整个过程,尤其是要逆转许下的誓言。你还记得那些誓言吗?”
西奥妮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
“快点儿。”格拉斯一边催促,一边抽出一把玻璃匕首,抵住了黛丽拉的脖颈,刀刃轻轻地划过她的肌肤,惹得她压抑地啜泣起来,“快告诉我那些誓言。”
西奥妮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由,由人所铸……之介质,”西奥妮低声说,“吾召唤汝,与,与吾相契……”
“对,就是它。”格拉斯打断了她断断续续的话语。他将右手伸入沙子中,然后说道:“现在,精彩的来了:由天所生之介质,汝主相召。吾与汝相连之日,即解约之时。”
西奥妮脖子的一侧全是一道道的血迹,她能感觉到每道伤口中的脉动,每道都向她嚣叫着黛丽拉的名字。
“接下来,就是和我自己订立契约了。”格拉斯继续说,收回右手抚上自己的胸口,说道,“由人所铸之介质,吾召唤汝。吾与汝相连之日,即订约之时。”
他收回手,弯下腰,逼视着西奥妮的眼睛。
“然后呢,”他低沉而缓慢地说道,“你就该和新的介质订下契约了。我承诺过要向你展示的,对吧?”
他站起来,将黛丽拉的椅子推向墙面,用手指捏住她的脖子。
“不要!”西奥妮大喊道,挣扎着想从地面上站起来,但双膝一软,又滑倒在血泊中。整个人如被电击,疼痛从双腿传递到肩胛骨,让她几乎不能呼吸。
“你在看吗?”格拉斯问道,眼睛却锁定着黛丽拉,“由人所铸之介质,汝主相召。”
“西奥妮,你知不知道被血割者触碰后会怎样?”
“不要,格拉斯!”西奥妮哭喊着,挣扎着。她的手臂像是燃了起来,背部的伤口也迸裂开来,鲜血涌出,浸透了整个身躯。
“汝与吾契,不归尘土——”
西奥妮撑着那面古董镜子站了起来。
“不违此约。”格拉斯说完了最后一句。
黛丽拉突然被呛住了,鲜血从鼻腔中涌了出来。她双目圆睁,瞪着格拉斯,眼神中满是惊恐。然后,渐渐翻出了白眼。
格拉斯放开手,她瘫软在椅子上。
“不要!”西奥妮尖叫道,向她跑去,“黛丽拉,别!不要!”
格拉斯一甩手,撞向西奥妮的胸膛。她再次向后倒在地上,背上的玻璃碎片扎得更深了。她不由得大叫了一声,一舔嘴唇,全是血腥味,眼前也蒙上了一层血霾。
“哦,我还没做完呢。”格拉斯一边说,一边活动着他的手掌。他笑了起来,转向魔法师阿维斯基。
西奥妮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每一下都伴随着浑身剧烈的疼痛。当格拉斯走近阿维斯基时,她试图站起来,然而四肢酸软无力。太痛了。她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伤,说是粉身碎骨、心神俱恸都不为过。
她看着像是个纸娃娃似的黛丽拉。
她看着身边散落在地板上的玻璃碎片,就像是奇形怪状的钻石。
散落在地板上。
木质地板。
西奥妮没有纸,但她有这个。
她将手掌按在地板上,窃窃私语:“由天所生之介质,汝主相召。吾与汝相连之日,即解约之时。”
她收回手抚在自己胸口,啜泣着继续说:“由人所铸之介质,吾召唤汝。吾与汝相连之日,即订约之时。”
她用胳膊肘撑起自己,神思不属,忘却了身上的伤口带来的烧灼感与疼痛。她伸手拿起一片较大的玻璃碎片,紧握在掌中。碎片的边缘划破了她的手指。
格拉斯在阿维斯基面前停了下来,拉开她的衬衣,用刀切开她的背心。她的胸膛暴露了出来,那里有她的心脏。
“由人所铸之介质,”西奥妮几乎是默念完这句话的,“汝主相召。汝与吾契,不归尘土,不违此约。”
玻璃在她的指下颤动起来。黛丽拉的玻璃。成功了。
格拉斯勾起了手肘。
西奥妮的眼睛在镜子之间巡视着。她从格拉斯脑袋旁的圆镜子中看到了自己血染的肩膀,那面镜子同时还映出了靠在墙上的古董镜。
她想起了小餐馆中坐在桌对面的黛丽拉,叽叽喳喳,开朗活泼,对在化妆镜上耍的小把戏大笑不止。想起了她对魔咒的解说。
西奥妮面向支撑着她的古董镜,轻声命令道:“镜像选择。”然后集中精力回想第一眼看到里拉时她的样子。一个美人站在艾默里家的厨房里,黑色的衣衫包裹着玲珑的曲线,热烈的红唇露出诡异的笑容。她想象着里拉巧克力色的卷发勾勒出她的脸型,垂落到肩膀。她还记得她眼中的光彩和腰带上挂着的血瓶。
不出意料,古董镜中浮现出了里拉的影像,惟妙惟肖。接着,那面圆镜子映出了里拉的脸。
格拉斯注意到了。他犹豫了一下,用余光瞄了瞄里拉的身影,最终转过了身。他或许希望她正站在那里,或许希望她已被解冻。
这样一来,他将自己的背留给了西奥妮。
西奥妮一踩地面,嘶喊着抑制疼痛感,猛地撞向格拉斯,顺势将手中的玻璃碎片刺入了他的背部接近胸腔的位置。
“破碎!”她吼道。
玻璃在她掌中碎裂,数十片玻璃碎片扎入了格拉斯的皮肤。
格拉斯感到一阵窒息。他抓住西奥妮的头发,将她扔了出去。她再一次地撞上地板,发出尖叫。新的碎玻璃又扎入了她原本就血迹斑斑的手臂。
格拉斯蹒跚地向阿维斯基走去,试图抓住她来支撑自己,但脚下一软,倒在了黛丽拉脚旁。体中的玻璃碎片锋利而快速地绞碎了他,而他又没有预先准备治愈咒。
西奥妮眼前的阴霾迅速蔓延开来,整个房间随之褪色。她的血变成了灰白色,就像是絮状的云飘过她的皮肤。
她爬向离自己最近的镜子,就在洒满细沙的桌子旁,用手指触摸它,在自己的影像上留下了血红的指纹。
帮助。她需要帮助……她模糊地记起黛丽拉在公寓的破镜子上施展过的魔咒,有气无力地说道:“倒退。”
她的影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有着白色家具和华丽花瓶的明亮的房间。一只灰猫卧在沙发上,舔着自己的爪子。沙发背后的楼梯有着打磨一新的栏杆。
西奥妮的视线一片模糊,然后垂下了头和手。她发誓自己听到了魔法师休斯在叫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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