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清晨，一阵细雨带着柔和的灰色光线唤醒了西奥妮。昨天夜里，只有一声野鸟的啼鸣和两次小动物的窸窣响动惊醒了她，不过她也没看清那是什么动物。她右腿膝盖以下的部分已经全麻了。她靠着树干舒展酸痛的脊背，能听到骨头清脆作响。一只褐色的大蜘蛛爬到了她的肩上，她尖叫一声，将蜘蛛拍下来，然后跳了起来，麻木的右腿打了一个趔趄。不过，她的左脚脚踝，看起来要好多了，在她睡觉的时候肿胀已经消了下去。
她盯着树看了一会儿，试着将涣散的思绪整理起来。晨雾沾湿了她的衣裳，露水从头顶茂密的树叶上滴落。
西奥妮抽出里拉的弹簧折刀，扫视着树林，搜索着淡黄色头发以及其他人类的踪迹。她什么也没看到。如果格拉斯昨天就穿越到西奥妮这里，然后摸回了仓库，那用不了多久他就能找到她了。
她将折刀放回背心里，开始检查镜子碎片，镜面依然光亮如故，没有被施加魔法的迹象。她暗自祈祷这块碎片不会成为一把双刃剑，就算格拉斯出现在镜子中，他也不知道要怎样找到她，至少她是这么安慰自己的。可这块碎片毕竟来自他的镜子。
她重新爬上了大路，想着如果能找到一位居民，或许就可以得到帮助。至少能要到一张纸。不过在这样的雨天，纸鹤也飞不远。
西奥妮无法想象她和伦敦之间到底隔着多少里路、多少条河。然而，她只能继续向前。
她沿路而行。
走着走着，灰色的天空渐渐变亮，然而太阳仍然不肯突破云层的屏障。雨下了许久，西奥妮的衣服已经湿得让她觉得很难受了。雨停了之后，夏末的天气冷得可怕。她解开辫子，用手指梳了梳，重新扎好。再次检视了镜子，然后回头看了看。
过了大约两个小时，她听到前路传来车轮压在土地上的声音。两匹斑点马拉着一辆结实的、没上漆的马车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西奥妮松了口气，朝马车跑去，挥舞着双手想要让车夫停下。但车夫忽略了她，继续朝前驶去，经过她的时候还将马赶得更快了。车厢的窗户紧紧闭着。
西奥妮愣在了马路中间，目送着他们离去。一个疲惫不堪的年轻女孩在寻求帮助，他们竟然连速度都没减慢半分？该死的法国佬！他们以为她是谁？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他们能身负什么样的差事，竟然连停下指个路的时间都没有？
西奥妮塌下了肩膀，转身继续上路。她并不需要问路，更何况她还听不懂他们说话。她只有两条路可走：继续前行，或是转头回到仓库。西奥妮加快了前行的速度，边走边揉着肚子，她的胃已经因为饥饿而痉挛了。马车肯定得从某个地方出发，而那些马看起来并不是很劳累的样子，再走几个小时就能找到人了，她满怀希望地想。
树林更加稀疏了，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将乌云之上太阳的温度稀释殆尽。西奥妮边走边搓着自己冻僵的手指，寻找着一切生命的痕迹。她发现了一只野兔子，有那么一瞬间，她很希望自己能捕猎它，可是她只知道如何烹饪它。
她张嘴想要啜饮些雨水，但雨丝太细，而且断断续续，根本无法缓解她的干渴。她继续走着，紧握着镜子碎片，肌肉酸疼不堪。找到我，黛丽拉、魔法师阿维斯基。赶在格拉斯之前找到我。
她试着不去想她的家人，但沉默地走在一条永无止境的长路上，这种奢望显然不可能做到。她想象着马歇尔躺在冻肉仓库的地板上，想象着吉娜被挂在仓库的某个挂钩上，艾默里和巡警站在他们的边上。而这一次，所有的责任都归咎于西奥妮一人头上。
西奥妮甩了甩头，将这些想法逐出脑海。她瞥向身后，有些时候，她觉得自己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或是看见了比自己发色还浅的淡黄色的头发，但一切都是错觉——她仍然孤身一人。她也没有每当萨拉杰靠近时，那种浑身不适、毛骨悚然的感觉。
又过了一段时间，她找到了另一个标志牌，上面写着，“祖依迪库特东南方向一公里”(1) 。她觉得“公里”是公里的意思，但剩下的就读不懂了。不过，路标意味着附近有人烟了，她憧憬着。
她肚子咕咕直叫，加快了脚步。令她欣慰的是，在离路很远的地方，一片耕种过的山坡上有修剪齐整的杂草坪，草坪上有一栋红砖房子。新的力量注入了西奥妮的身体，她跑过大路，爬上山坡，根本来不及看有没有好走的路。她一口气跑上狭窄的门廊，敲响了房门。门上有一块褪色的标识，上面写着“克拉斯家”。
她听到了嘎吱嘎吱的脚步声，然后一位快五十岁的秃顶男人开了门。
“你好，很抱歉打扰了。”西奥妮飞快地说，“但我需要帮助。我迷路了。您这里有电报机吗？”
男人皱起了眉头，“您哪位？我不会说英语。”(2)
哦，要是黛丽拉能在这里帮忙翻译就好了！西奥妮将镜子碎片抓得更紧了，然后用空闲的一只手指指自己，说道：“西奥妮。迷路了。从英格兰来。”
她又指了指某个方向，她觉得英格兰应该在那边。接着，她突然有了个主意。
她将镜子碎片塞进腰带，然后做出一副在自己掌心写字的样子。“纸？”她问道，“呃……籽？纸？还是——？”
她觉得这些发音都挺像法语的。
他愣了愣，然后点点头打开了房门，用一只手比画请西奥妮进门。一位稍微上了点儿年纪的男人坐在杏黄色矮沙发最靠边儿的位置，腿上还放着一张报纸。他好奇地打量着西奥妮。
之前的那个男人走到房间角落的桌子前，抽出了一个小的便签簿和一支笔。“纸？”(3) 他递出这两样东西，问道。
“对，对！额，‘对’(4) 。”西奥妮抓过便签簿。手指触摸到纸张的质感，顿时让她安心了不少。她潦草地在第一页纸上写了一句话，两个男人都好奇地打量着她。写完后，她用抑扬顿挫的语调读道：“西奥妮在借镜跃迁的过程中迷路了，她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不知道怎样才能回家。”
她描述着最能说明白当下情况的画面，然后这些画面突然出现在了她身前的空气中——她一路以来的遭遇被一种半透明的幽灵般的影像呈现了出来。当第一幅图出现的时候，两个男人吓了一跳，接着，他们着迷地看着这些图像。
她放低便签簿，又写了些什么，接着读出来：“西奥妮想知道她在哪儿。”
一张欧洲地图飘到了她面前，一个问号悬浮在地图上，在英格兰和法国之间，还有一个图钉晃动着。
“比利时。”(5) 第一个男人说道。他犹豫了一会儿，看了眼另一个男人，西奥妮觉得他大概是他的哥哥。然后用蹩脚的英语说：“比利时。”
“比利时？”西奥妮重复道。图像消散了，就如同颜料被浸湿溶解了一样。我闻到了海的气味……那一定是英吉利海峡了。我通过镜子穿越了海峡。
她到底该怎么回去？
“玻璃匠？”她写下问题，然后在文字下画了一个简笔画小人，在小人的手中添了一面小镜子，“你们这儿有玻璃匠吗？”
她放下便签簿，走到窗子前，伸手敲了敲窗户的玻璃。
第一个男人转身对他的哥哥说：“我觉得她就是他想找的人。她有一头橙红色的头发，而且还会纸魔法。”(6)
“纸。”西奥妮点头重复道，她现在至少知道这个单词了，“是的，纸。”
哥哥点点头，第一个男人比手势示意西奥妮跟着他进入房子深处。他伸出手，西奥妮犹犹豫豫地将便签簿递了回去。或许这两个男人能慷慨地给她提供一顿简餐。她希望男人听到了她肚子咕咕叫的声音。
不过就算他真的听见了，他也没表现出来。
西奥妮跟着他穿过一间窄小但整洁的厨房，然后爬下一架陡峭的梯子，她的引导者必须得弓着腰，不然脑袋就会撞上天花板。在地下室中，她穿过了一扇关着的门，被男人带到了一间长方形的空屋子，房间的角落里堆着些板条箱，一面镜框都破损了的老镜子斜靠在墙上。
西奥妮刚一进门，便惊呆了。镜子旁边，站着格拉斯·寇伯特。他双臂交叠在宽阔的胸膛前。
“这是那个女孩吗？还是另有其人？”(7) 这个男人问道，当西奥妮想要退出房间时，他用手臂挡住了门。
“正是她，干得好。”(8) 格拉斯用流利的法语回答道，他灰色的眼睛紧盯着西奥妮，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几乎都快要冒到嘴里了。“如果您不介意，给我们几分钟，好吗？” (9)
男人点点头，走出房间，带上了门。
西奥妮伸手去拉门把手。
“没用的。”格拉斯展开双臂，说道，“对于大海捞针这种事情，我是再熟悉不过了，宝贝。不过当我是那根针的时候，没人能找到我。”他向前踏上一步，“我们的游戏，到此为止了。”
西奥妮颤抖着，“求，求你了，我没有你想要的东西。”她低声哀求，“放过我吧。”
“冒着再添些疤的风险？”他一边问道，一边用手揉搓着被黛丽拉击中的肋骨。弹孔还留在他的上衣上，从中露出的皮肤看起来却光滑无疤。在追踪她之前，格拉斯见过萨拉杰了吗？难道说那名血割者仍然潜伏在城中？还是格拉斯只是通过镜子找到他的？
西奥妮握紧门把手，却发现门已经被锁住了。而她连金属锁扣落下的声音都没听见。
她的饥饿感消失了，心沉了下去，泪水涌出了眼眶。
“我会按你说的做的。”她低声说，“她的血溅在了我的纸上，我用了一个幻象咒，但字却写在了她的血上，然后咒语就生效了。我就做了这些。求你，别伤害我的家人。”
格拉斯又向前了一步，接着再逼近一步。她的这番话并没有让他的表情起丝毫变化，就像戴着一张面具。西奥妮紧紧地盯着他——盯着他前额上抽动的青筋和眼里变幻莫测的荫翳，以至于他身后的镜子泛起漩涡都没有注意到。格拉斯一步步逼近她，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叫住了他。
“我们真的不要每次都这样见面了。”
西奥妮一直紧绷的神经突然完全放松了，力气似乎也随之被抽走，整个人几乎失去了平衡。格拉斯满面怒容地侧过身去，一边的肩膀仍然对着西奥妮。
艾默里出现在镜子的右侧，他没有穿靛蓝色长衫，整个人看起来阴郁、犀利，声音中也失去了平日里的戏谑。左侧则站着魔法师休斯，在这样的状况下，他看起来也太过平静了些。
镜面仍旧旋转着，但西奥妮不需要看到镜子那边的景象也能知道是谁在施法，魔法师阿维斯基。谢天谢地，她找到了她。
休斯说道：“特维尔小姐，很抱歉让你久等了。虽然找到了你，但镜子玻璃的质量不太好，我们费了好大劲儿才穿过来。”
两行热泪沿着西奥妮的面颊流了下来。“谢谢你们。”她啜泣着说。
艾默里盯着格拉斯。他的左手一直放在口袋里，或许正握着某种符咒。魔法师休斯则毫无掩饰地用右手捏着三个小橡皮球。
格拉斯挺直了身子，显得无比猖狂。“真不是时候，塞恩。”他说道，“我就快要完事儿了。”
休斯举起手，吸引了格拉斯的注意。这个男人警惕起来，准备面对一个魔咒，然而这时，艾默里却从裤子中抽出手来，将一堆蓝色的纸屑洒向空中，数不胜数的纸屑瞬间就将他淹没了。
然后，他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西奥妮感到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腰，只见艾默里将她护在了自己身后。他也去试了试那扇门，不出意料，门仍然是锁着的。
“我们还需要一面镜子，派翠丝！”艾默里喊道。
格拉斯笑了，退后两步，这样能同时看清楚两名魔法师的动作。他甚至还拍了拍手掌。“真精彩，真精彩。”他大笑着说，“三个对一个，不知为何，我仍然觉得自己占有先手。”
“格拉斯——”西奥妮刚想开口说话，艾默里就示意她安静。
“我们不和罪犯谈判，特维尔小姐。”休斯说，仍然捏着那些球，“我会用你鞋上的橡胶绞死你的，寇伯特。”
“嗯。”格拉斯一边揉着下巴，一边说道，“老家伙，你到底想干什么？杀了我，还是救这个女孩？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才能同时达成这两个目标，还能留着一条老命。”
阿维斯基的声音从打着旋涡的镜子中断断续续地传来：“在楼上的洗手间里，有一面大小合适的镜子。”
格拉斯皱着眉头，“我只需要触碰一下你，艾尔弗雷德。”
休斯笑了，“我们知道你是什么人。别把我们当傻子玩儿。”
格拉斯满面怒容，西奥妮知道这怒火是冲她来的。
僵持了一会儿，格拉斯缓缓地转过身面向艾默里。他从腰带中抽出了一把玻璃匕首，用拇指摩挲着刀刃，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纸魔法师。“你赢不到最后的。”格拉斯皮笑肉不笑地露出了一颗犬牙，“永远不可能。你赢不了我，赢不了萨拉杰。也赢不了里拉，她可是我最得意的作品。”
艾默里一言不发。
格拉斯的目光掠过艾默里，停留了一会儿。他斜视着西奥妮，说道：“真是关怀备至。看来我本该在她身上也使使男人的手段的。”
艾默里的身子一僵，“在绞死你之前，我一定会亲眼看着他们割掉你的舌头，格拉斯。”
格拉斯举起了匕首，但休斯的动作更快。
他扔出了橡胶球，它们从地上反弹起来，以惊人的速度朝三个方向飞去。在墙壁和天花板上再次反弹，高速运动的橡皮球看起来像是三颗黑色的子弹。它们避开了休斯、艾默里和西奥妮，却不绕过格拉斯。其中的一个擦破了格拉斯的肩膀，它的尾迹呈现出一抹红色。它们迫使格拉斯东躲西闪，以免自己被击中。
西奥妮根本没机会看到格拉斯的反击。艾默里将她拉到门边，猛地一脚踢向木门把手旁边的位置，本来就不坚固的锁一下就废了，门被撞开，狠狠地砸在了旁边的墙上。艾默里拽着西奥妮的前臂，一路拉着她奔出房间，爬上梯子，经过厨房。之前应门的那个男人从水池子边走了过来，艾默里一个肘击将他推开，然后跑过厨房，来到走廊。他打开了一扇门，是卧室；再打开一扇，正是洗手间。一面大约三英尺高、两英尺宽的镜子歪歪斜斜地挂在洗手间白色的柜子上，柜子的漆面已经破碎不堪了。银色的镜面因为被施了转移咒而泛着漩涡。
放开西奥妮的手臂，艾默里将镜子从墙上拽下来，放在地板上。然后抓着她的肩膀，将她推进了镜子。寒冷与失重向她袭来，她的胃一阵痉挛，但她却没回到议会大厦。她根本没从镜子中穿出去。
她站在镜子中，四周都是泛着旋涡的银色墙壁，墙面坑洼不平。她的面前悬浮着一块银色的石头，颜色比墙稍微深一点；她的右侧则有一些形似牙齿的石笋矗立在银色的地面。头顶上方，很高的地方，飘着一朵看起来很坚固的云。西奥妮认出云的形状很像镜子上的某道刮痕。
黛丽拉曾经警告过她穿越不好的镜子很困难，现在大概正是那样的情况。
不久之后，艾默里出现在她身边。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再一次握住了西奥妮的手臂。“紧跟着我。”他说。
他领着她穿过石笋，向悬浮着的大石头走去。这石头也许是从镜子上剥落下来的残渣，也或许是一块污渍。他们低着头，战战兢兢地从石头下面经过，在完全经过石头前，都没有抬头。他们来到了那朵云的下面，云的样子很像镜子上蜘蛛网状的裂纹，看起来异常巨大，而且线条分明。艾默里将西奥妮拉到他的右边，然后两人都侧着身子，尽可能远地绕开蛛网。
终于，他们的面前出现了另一面泛着漩涡的明亮的墙壁。艾默里将西奥妮轻轻推向前去，她投入镜面冰冷的怀抱，穿了过去。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她盯着树看了一会儿，试着将涣散的思绪整理起来。晨雾沾湿了她的衣裳，露水从头顶茂密的树叶上滴落。
西奥妮抽出里拉的弹簧折刀，扫视着树林，搜索着淡黄色头发以及其他人类的踪迹。她什么也没看到。如果格拉斯昨天就穿越到西奥妮这里，然后摸回了仓库，那用不了多久他就能找到她了。
她将折刀放回背心里，开始检查镜子碎片，镜面依然光亮如故，没有被施加魔法的迹象。她暗自祈祷这块碎片不会成为一把双刃剑，就算格拉斯出现在镜子中，他也不知道要怎样找到她，至少她是这么安慰自己的。可这块碎片毕竟来自他的镜子。
她重新爬上了大路，想着如果能找到一位居民，或许就可以得到帮助。至少能要到一张纸。不过在这样的雨天，纸鹤也飞不远。
西奥妮无法想象她和伦敦之间到底隔着多少里路、多少条河。然而，她只能继续向前。
她沿路而行。
走着走着，灰色的天空渐渐变亮，然而太阳仍然不肯突破云层的屏障。雨下了许久，西奥妮的衣服已经湿得让她觉得很难受了。雨停了之后，夏末的天气冷得可怕。她解开辫子，用手指梳了梳，重新扎好。再次检视了镜子，然后回头看了看。
过了大约两个小时，她听到前路传来车轮压在土地上的声音。两匹斑点马拉着一辆结实的、没上漆的马车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西奥妮松了口气，朝马车跑去，挥舞着双手想要让车夫停下。但车夫忽略了她，继续朝前驶去，经过她的时候还将马赶得更快了。车厢的窗户紧紧闭着。
西奥妮愣在了马路中间，目送着他们离去。一个疲惫不堪的年轻女孩在寻求帮助，他们竟然连速度都没减慢半分？该死的法国佬！他们以为她是谁？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他们能身负什么样的差事，竟然连停下指个路的时间都没有？
西奥妮塌下了肩膀，转身继续上路。她并不需要问路，更何况她还听不懂他们说话。她只有两条路可走：继续前行，或是转头回到仓库。西奥妮加快了前行的速度，边走边揉着肚子，她的胃已经因为饥饿而痉挛了。马车肯定得从某个地方出发，而那些马看起来并不是很劳累的样子，再走几个小时就能找到人了，她满怀希望地想。
树林更加稀疏了，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将乌云之上太阳的温度稀释殆尽。西奥妮边走边搓着自己冻僵的手指，寻找着一切生命的痕迹。她发现了一只野兔子，有那么一瞬间，她很希望自己能捕猎它，可是她只知道如何烹饪它。
她张嘴想要啜饮些雨水，但雨丝太细，而且断断续续，根本无法缓解她的干渴。她继续走着，紧握着镜子碎片，肌肉酸疼不堪。找到我，黛丽拉、魔法师阿维斯基。赶在格拉斯之前找到我。
她试着不去想她的家人，但沉默地走在一条永无止境的长路上，这种奢望显然不可能做到。她想象着马歇尔躺在冻肉仓库的地板上，想象着吉娜被挂在仓库的某个挂钩上，艾默里和巡警站在他们的边上。而这一次，所有的责任都归咎于西奥妮一人头上。
西奥妮甩了甩头，将这些想法逐出脑海。她瞥向身后，有些时候，她觉得自己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或是看见了比自己发色还浅的淡黄色的头发，但一切都是错觉——她仍然孤身一人。她也没有每当萨拉杰靠近时，那种浑身不适、毛骨悚然的感觉。
又过了一段时间，她找到了另一个标志牌，上面写着，“祖依迪库特东南方向一公里”(1) 。她觉得“公里”是公里的意思，但剩下的就读不懂了。不过，路标意味着附近有人烟了，她憧憬着。
她肚子咕咕直叫，加快了脚步。令她欣慰的是，在离路很远的地方，一片耕种过的山坡上有修剪齐整的杂草坪，草坪上有一栋红砖房子。新的力量注入了西奥妮的身体，她跑过大路，爬上山坡，根本来不及看有没有好走的路。她一口气跑上狭窄的门廊，敲响了房门。门上有一块褪色的标识，上面写着“克拉斯家”。
她听到了嘎吱嘎吱的脚步声，然后一位快五十岁的秃顶男人开了门。
“你好，很抱歉打扰了。”西奥妮飞快地说，“但我需要帮助。我迷路了。您这里有电报机吗？”
男人皱起了眉头，“您哪位？我不会说英语。”(2)
哦，要是黛丽拉能在这里帮忙翻译就好了！西奥妮将镜子碎片抓得更紧了，然后用空闲的一只手指指自己，说道：“西奥妮。迷路了。从英格兰来。”
她又指了指某个方向，她觉得英格兰应该在那边。接着，她突然有了个主意。
她将镜子碎片塞进腰带，然后做出一副在自己掌心写字的样子。“纸？”她问道，“呃……籽？纸？还是——？”
她觉得这些发音都挺像法语的。
他愣了愣，然后点点头打开了房门，用一只手比画请西奥妮进门。一位稍微上了点儿年纪的男人坐在杏黄色矮沙发最靠边儿的位置，腿上还放着一张报纸。他好奇地打量着西奥妮。
之前的那个男人走到房间角落的桌子前，抽出了一个小的便签簿和一支笔。“纸？”(3) 他递出这两样东西，问道。
“对，对！额，‘对’(4) 。”西奥妮抓过便签簿。手指触摸到纸张的质感，顿时让她安心了不少。她潦草地在第一页纸上写了一句话，两个男人都好奇地打量着她。写完后，她用抑扬顿挫的语调读道：“西奥妮在借镜跃迁的过程中迷路了，她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不知道怎样才能回家。”
她描述着最能说明白当下情况的画面，然后这些画面突然出现在了她身前的空气中——她一路以来的遭遇被一种半透明的幽灵般的影像呈现了出来。当第一幅图出现的时候，两个男人吓了一跳，接着，他们着迷地看着这些图像。
她放低便签簿，又写了些什么，接着读出来：“西奥妮想知道她在哪儿。”
一张欧洲地图飘到了她面前，一个问号悬浮在地图上，在英格兰和法国之间，还有一个图钉晃动着。
“比利时。”(5) 第一个男人说道。他犹豫了一会儿，看了眼另一个男人，西奥妮觉得他大概是他的哥哥。然后用蹩脚的英语说：“比利时。”
“比利时？”西奥妮重复道。图像消散了，就如同颜料被浸湿溶解了一样。我闻到了海的气味……那一定是英吉利海峡了。我通过镜子穿越了海峡。
她到底该怎么回去？
“玻璃匠？”她写下问题，然后在文字下画了一个简笔画小人，在小人的手中添了一面小镜子，“你们这儿有玻璃匠吗？”
她放下便签簿，走到窗子前，伸手敲了敲窗户的玻璃。
第一个男人转身对他的哥哥说：“我觉得她就是他想找的人。她有一头橙红色的头发，而且还会纸魔法。”(6)
“纸。”西奥妮点头重复道，她现在至少知道这个单词了，“是的，纸。”
哥哥点点头，第一个男人比手势示意西奥妮跟着他进入房子深处。他伸出手，西奥妮犹犹豫豫地将便签簿递了回去。或许这两个男人能慷慨地给她提供一顿简餐。她希望男人听到了她肚子咕咕叫的声音。
不过就算他真的听见了，他也没表现出来。
西奥妮跟着他穿过一间窄小但整洁的厨房，然后爬下一架陡峭的梯子，她的引导者必须得弓着腰，不然脑袋就会撞上天花板。在地下室中，她穿过了一扇关着的门，被男人带到了一间长方形的空屋子，房间的角落里堆着些板条箱，一面镜框都破损了的老镜子斜靠在墙上。
西奥妮刚一进门，便惊呆了。镜子旁边，站着格拉斯·寇伯特。他双臂交叠在宽阔的胸膛前。
“这是那个女孩吗？还是另有其人？”(7) 这个男人问道，当西奥妮想要退出房间时，他用手臂挡住了门。
“正是她，干得好。”(8) 格拉斯用流利的法语回答道，他灰色的眼睛紧盯着西奥妮，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几乎都快要冒到嘴里了。“如果您不介意，给我们几分钟，好吗？” (9)
男人点点头，走出房间，带上了门。
西奥妮伸手去拉门把手。
“没用的。”格拉斯展开双臂，说道，“对于大海捞针这种事情，我是再熟悉不过了，宝贝。不过当我是那根针的时候，没人能找到我。”他向前踏上一步，“我们的游戏，到此为止了。”
西奥妮颤抖着，“求，求你了，我没有你想要的东西。”她低声哀求，“放过我吧。”
“冒着再添些疤的风险？”他一边问道，一边用手揉搓着被黛丽拉击中的肋骨。弹孔还留在他的上衣上，从中露出的皮肤看起来却光滑无疤。在追踪她之前，格拉斯见过萨拉杰了吗？难道说那名血割者仍然潜伏在城中？还是格拉斯只是通过镜子找到他的？
西奥妮握紧门把手，却发现门已经被锁住了。而她连金属锁扣落下的声音都没听见。
她的饥饿感消失了，心沉了下去，泪水涌出了眼眶。
“我会按你说的做的。”她低声说，“她的血溅在了我的纸上，我用了一个幻象咒，但字却写在了她的血上，然后咒语就生效了。我就做了这些。求你，别伤害我的家人。”
格拉斯又向前了一步，接着再逼近一步。她的这番话并没有让他的表情起丝毫变化，就像戴着一张面具。西奥妮紧紧地盯着他——盯着他前额上抽动的青筋和眼里变幻莫测的荫翳，以至于他身后的镜子泛起漩涡都没有注意到。格拉斯一步步逼近她，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叫住了他。
“我们真的不要每次都这样见面了。”
西奥妮一直紧绷的神经突然完全放松了，力气似乎也随之被抽走，整个人几乎失去了平衡。格拉斯满面怒容地侧过身去，一边的肩膀仍然对着西奥妮。
艾默里出现在镜子的右侧，他没有穿靛蓝色长衫，整个人看起来阴郁、犀利，声音中也失去了平日里的戏谑。左侧则站着魔法师休斯，在这样的状况下，他看起来也太过平静了些。
镜面仍旧旋转着，但西奥妮不需要看到镜子那边的景象也能知道是谁在施法，魔法师阿维斯基。谢天谢地，她找到了她。
休斯说道：“特维尔小姐，很抱歉让你久等了。虽然找到了你，但镜子玻璃的质量不太好，我们费了好大劲儿才穿过来。”
两行热泪沿着西奥妮的面颊流了下来。“谢谢你们。”她啜泣着说。
艾默里盯着格拉斯。他的左手一直放在口袋里，或许正握着某种符咒。魔法师休斯则毫无掩饰地用右手捏着三个小橡皮球。
格拉斯挺直了身子，显得无比猖狂。“真不是时候，塞恩。”他说道，“我就快要完事儿了。”
休斯举起手，吸引了格拉斯的注意。这个男人警惕起来，准备面对一个魔咒，然而这时，艾默里却从裤子中抽出手来，将一堆蓝色的纸屑洒向空中，数不胜数的纸屑瞬间就将他淹没了。
然后，他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西奥妮感到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腰，只见艾默里将她护在了自己身后。他也去试了试那扇门，不出意料，门仍然是锁着的。
“我们还需要一面镜子，派翠丝！”艾默里喊道。
格拉斯笑了，退后两步，这样能同时看清楚两名魔法师的动作。他甚至还拍了拍手掌。“真精彩，真精彩。”他大笑着说，“三个对一个，不知为何，我仍然觉得自己占有先手。”
“格拉斯——”西奥妮刚想开口说话，艾默里就示意她安静。
“我们不和罪犯谈判，特维尔小姐。”休斯说，仍然捏着那些球，“我会用你鞋上的橡胶绞死你的，寇伯特。”
“嗯。”格拉斯一边揉着下巴，一边说道，“老家伙，你到底想干什么？杀了我，还是救这个女孩？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才能同时达成这两个目标，还能留着一条老命。”
阿维斯基的声音从打着旋涡的镜子中断断续续地传来：“在楼上的洗手间里，有一面大小合适的镜子。”
格拉斯皱着眉头，“我只需要触碰一下你，艾尔弗雷德。”
休斯笑了，“我们知道你是什么人。别把我们当傻子玩儿。”
格拉斯满面怒容，西奥妮知道这怒火是冲她来的。
僵持了一会儿，格拉斯缓缓地转过身面向艾默里。他从腰带中抽出了一把玻璃匕首，用拇指摩挲着刀刃，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纸魔法师。“你赢不到最后的。”格拉斯皮笑肉不笑地露出了一颗犬牙，“永远不可能。你赢不了我，赢不了萨拉杰。也赢不了里拉，她可是我最得意的作品。”
艾默里一言不发。
格拉斯的目光掠过艾默里，停留了一会儿。他斜视着西奥妮，说道：“真是关怀备至。看来我本该在她身上也使使男人的手段的。”
艾默里的身子一僵，“在绞死你之前，我一定会亲眼看着他们割掉你的舌头，格拉斯。”
格拉斯举起了匕首，但休斯的动作更快。
他扔出了橡胶球，它们从地上反弹起来，以惊人的速度朝三个方向飞去。在墙壁和天花板上再次反弹，高速运动的橡皮球看起来像是三颗黑色的子弹。它们避开了休斯、艾默里和西奥妮，却不绕过格拉斯。其中的一个擦破了格拉斯的肩膀，它的尾迹呈现出一抹红色。它们迫使格拉斯东躲西闪，以免自己被击中。
西奥妮根本没机会看到格拉斯的反击。艾默里将她拉到门边，猛地一脚踢向木门把手旁边的位置，本来就不坚固的锁一下就废了，门被撞开，狠狠地砸在了旁边的墙上。艾默里拽着西奥妮的前臂，一路拉着她奔出房间，爬上梯子，经过厨房。之前应门的那个男人从水池子边走了过来，艾默里一个肘击将他推开，然后跑过厨房，来到走廊。他打开了一扇门，是卧室；再打开一扇，正是洗手间。一面大约三英尺高、两英尺宽的镜子歪歪斜斜地挂在洗手间白色的柜子上，柜子的漆面已经破碎不堪了。银色的镜面因为被施了转移咒而泛着漩涡。
放开西奥妮的手臂，艾默里将镜子从墙上拽下来，放在地板上。然后抓着她的肩膀，将她推进了镜子。寒冷与失重向她袭来，她的胃一阵痉挛，但她却没回到议会大厦。她根本没从镜子中穿出去。
她站在镜子中，四周都是泛着旋涡的银色墙壁，墙面坑洼不平。她的面前悬浮着一块银色的石头，颜色比墙稍微深一点；她的右侧则有一些形似牙齿的石笋矗立在银色的地面。头顶上方，很高的地方，飘着一朵看起来很坚固的云。西奥妮认出云的形状很像镜子上的某道刮痕。
黛丽拉曾经警告过她穿越不好的镜子很困难，现在大概正是那样的情况。
不久之后，艾默里出现在她身边。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再一次握住了西奥妮的手臂。“紧跟着我。”他说。
他领着她穿过石笋，向悬浮着的大石头走去。这石头也许是从镜子上剥落下来的残渣，也或许是一块污渍。他们低着头，战战兢兢地从石头下面经过，在完全经过石头前，都没有抬头。他们来到了那朵云的下面，云的样子很像镜子上蜘蛛网状的裂纹，看起来异常巨大，而且线条分明。艾默里将西奥妮拉到他的右边，然后两人都侧着身子，尽可能远地绕开蛛网。
终于，他们的面前出现了另一面泛着漩涡的明亮的墙壁。艾默里将西奥妮轻轻推向前去，她投入镜面冰冷的怀抱，穿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