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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二天,西奥妮和艾默里到了议会大厦,并被告知仍然要和黛丽拉一起等候在会议室外。不过,这次西奥妮就没那么不情愿了。
“今天不会像上次那么长了。”艾默里等到其他同刑侦局有关的人员进入双开门的会议室后,悄悄说道。他的呼吸拂在她的脖子上,惹得她一阵战栗,不过她掩饰得很好,“诸神保佑,千万别像上次那么长。”
他叹了口气,走向会议室。徘徊在门口的魔法师阿维斯基皱起了眉头,不过,她这次明显是对艾默里有所不满。西奥妮为这个发现感到吃惊不已。
门被关上了,黛丽拉和西奥妮各自就座。西奥妮等了大概五分钟——这已经是她能忍耐的极限了——然后转向黛丽拉,“我们走,快!”
她们离开偏厅,奔向女洗手间,路过满脸疲惫的卫兵。西奥妮挨个检查了隔间,确定洗手间里空无一人,然后锁上了门。
“你带来了吗?”西奥妮问黛丽拉。
黛丽拉用她的小手拧着一块手绢,点点头,然后快速地走到梳妆台。她从梳妆台后抽出一面中等大小,没有边框的椭圆形镜子。镜子的背面是一层薄塑料壳。在枝形吊灯的灯光下,镜子闪闪发光,镜面没有一丝划痕和一点污渍。这是一面玻璃匠的镜子。它看起来足够让西奥妮穿过了——刚好比她的肩和臀宽几英寸。
西奥妮小心地将它抱在怀里。
“别把它打碎了,不然我就没法把你拉回来了。”黛丽拉说,“昨晚深夜,我等到魔法师阿维斯基睡了,才把这面镜子送到这儿来。我以为会有卫兵来抓我。把它转一面。”
西奥妮将镜面对着黛丽拉,黛丽拉用手指在其上描画着,将它和洗手间中的镜子连通起来。西奥妮打算乘坐滑翔机从艾默里的农舍去往约定的地点——这样她会稍微晚到一点,再通过手中的这面椭圆形镜子回到议会大厦。如果发生意外,她能迅速地逃离,如果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她能让格拉斯丧失行动能力,然后数十只纸鹤就会带着消息飞往当地警局。
黛丽拉再次对洗手间的镜子施法,调出了农舍洗手间的画面。接着她亲吻了西奥妮的双颊。
“动作快些,千万小心。”她低声说,“如果你一个小时之内没回来,我发誓我会打破我的誓言,通知魔法师们。”
“给我两小时。”西奥妮说,“为了确保万无一失。”
“顶多一个半小时。”黛丽拉回复道,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去吧,你这个蠢货。别被杀了!”
西奥妮拿着椭圆形镜子爬上梳妆台,踏进了农舍的浴室。浴室镜子的高度不够,她几乎是挤过去的。接着,她踏进陶瓷的洗脸池,跳到了瓷砖地板上。她需要的东西都在包中了,所以她迅速离开了浴室,穿过走廊,直接上到了三楼艾默里放置“大”魔咒的地方。这里有滑翔机,一只巨大的纸鸟,还有一些其他尚未完成的奇怪装置,这些她都只在暗中瞧过两眼。这个四壁空空的大房间极需清扫,除了一张凳子什么家具都没有。
西奥妮将安全锁链绑在身上,站上滑翔机。她拉了拉一根粗绳子,农舍的屋顶就打开了。一只乌鸦被惊起,生气地直叫唤。西奥妮在滑翔机上站好,抓住了扶手,下达指令:“呼吸。”
在她身下,滑翔机有如一匹野马一样的猛然弓起,西奥妮不由得握紧了扶手。滑翔机冲出屋顶,差点儿把西奥妮甩飞。等到西奥妮在空中调整好了滑翔机的位置,让它飞往南方,她才想起农舍房顶上的门还打开着。这时候,她只能祈祷在她回家之前别下雨了。
西奥妮飞向伦敦,速度比任何一种小汽车都要快,而且不必沿着道路,也不必当心河流。她尽可能地远离河流。身下的一切看起来就像是圣诞节百货商店里售卖的精美的火车玩具套装,只是山丘没玩具上设计的那么密集,道路也没那么崎岖。她将方向偏转到西边,比起直接飞越城市,她更想绕行,多欣赏些风景。风穿过她的头发,她的发辫如同马鞭一样上下起伏。西奥妮紧紧地伏在滑翔机上,催促它飞得更快。她得赶在黛丽拉的决心崩溃之前解决这件事,而且她担心留给她的时间可能比约定的一个半小时更少。在越过如同一条灰带的泰晤士河时,她屏住了呼吸:这是必经之路。
她飞过伦敦上空,开始在地面上搜索刽子手大街,直到这时,血液中的肾上腺素才渐渐消退,她终于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做了怎样的决定。心跳声盖过了耳边的风声,滑翔机的扶手上,手掌也开始出汗。她紧紧地抓着扶手,直至指节泛白。
西奥妮让滑翔机减速,靠近地面。她循着连绵起伏、绿迹斑斑的低矮山丘向西而去。山丘中有一个形状狭长的废弃农场,在山丘的阴影中,她发现了一间外墙锈蚀了的仓库,仓库大得能容下好几种动物。颜色斑驳的仓顶西侧,散落着数个被风雨侵蚀出的破洞。前门已经有了条条白色的痕迹,其中的一扇已经变形了,靠铰链拽着。在仓库的右侧,是一间坍塌了的牛舍。
为了防备格拉斯给她设下陷阱,她拉高滑翔机,在房子和山丘上打着圈儿,探查着有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她什么也没看出来。
“轻轻地降落,拜托了。”她向滑翔机请求道。滑翔机在她的操纵下,驶向仓库的东面,在空中盘旋了三圈半,然后腹部着地,停在了茂盛的草丛中。
西奥妮松开自己酸疼的双手,滑下滑翔机,谨慎地打量着仓库。没有格拉斯的踪迹,至少现在还没有。
她将手伸进包中,拿出了人偶,下达指令:“站起来。”
人偶变硬,直立了起来。西奥妮将自己和人偶对齐,命令道:“复制。”
人偶开始上色,变得和西奥妮一模一样,甚至连被风吹乱的头发也模仿得惟妙惟肖。西奥妮根本没心思梳理它。
怀里抱着黛丽拉的镜子,腋下夹着人偶,西奥妮小心地靠近仓库,在崎岖的土地上,她尽可能地放轻脚步。她从弯曲的门缝中看进去。
光线从仓库屋顶上的破洞中透下来,鸟粪落在房梁的椽子上,一间间马厩沿着左右两面墙排开,搭建马厩的木头都已经腐朽开裂了。那两面墙上还钉着许多挂钩和圆环,当初是用来挂工具的。还有几堆年头久远的干草堆散落在肮脏的地板上。但吸引了西奥妮注意力的却是那些镜子。
在这空旷的地方,摆放了十多面镜子。有些小如黛丽拉的化妆镜,有些则和衣帽室中被西奥妮打碎的那面镜子差不多大,它们悬在仓库周围,有的贴着墙,有的贴着地板,有的向上,有的向下,有的向左,有的向右。格拉斯是为了他们的会面专门布置了这里,还是他一直都躲在这里?
西奥妮低声对人偶说了些什么,将其留在门外,走进了仓库。她将椭圆形镜子靠墙放着,满意地发现它与其他镜子混在一起,毫不突兀。她检查了安全锁链的每一节链环,然后将手伸入包中,挨着摸了摸所有的符咒。最终,她的手停在了手枪的枪管上。
“格拉斯!”她喊道,“你在——”
“甜心,我约会从不迟到。”他如蜂蜜般丝滑的声音传来。西奥妮迅速转身,首先在一面镜子中看到了他的身影,接着,他的真人出现在了对面的角落,身旁的墙上挂着一具破旧的马鞍。这一次,他没有戴那个假鼻子,也没有穿伦敦人的日常服饰,而是穿了一间黑色的短袖上衣——袖子短得几乎能算是无袖了,佩戴着一条装饰着珠宝的腰带。不,不是珠宝——是一面面的小镜子嵌在皮带上。还穿了条合身的黑色长裤,脚下也套了一双黑色靴子。
格拉斯交叉着双臂,臂膀显得比西奥妮记忆中的更为壮实。她觉得连朗斯顿都不能对抗这个男人。她暗自希望只是因为袖子太短,才将胳膊衬得那么粗。
虽然格拉斯并不是一名血割者,西奥妮仍然不想和他有任何的身体接触。毕竟,安全锁链只能让她避免咒语伤害,而不能躲开物理攻击。
她清了清嗓子,希望能掩饰住心中的恐惧。她问道:“里拉在哪儿?”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表情也有些抽搐。
格拉斯向前跨了一步。虽然西奥妮很想表现得勇敢点儿,但还是不由得退了好几步。玻璃匠朝着她笑,却没有嘲弄她懦弱的行为。
他停在了一间马厩旁边,指了指仓库后墙上一面较大的镜子,说:“你自己看吧。”
西奥妮一直用余光瞅着格拉斯,侧着走了几步,直到能看到那面镜子中的影像。镜中不是她的影像,而是里拉。她依然是她记忆中的那副样子。
黑发女人蜷缩着,寒霜结成的冰晶覆在她的四肢和黑色衣物上。她的面部表情凝结在刚要尖叫的一刻,十分扭曲;一只血迹斑斑的手压着左眼,拼命地想要止住正在流出的鲜血,血已经滴到了脸颊和小臂上。伤口是西奥妮出于自卫,用里拉自己的匕首造成的。女人的皮肤和衣服上的细小冰凌闪闪发光。
唯一跟西奥妮的记忆不符的是里拉的位置。她并不是蜷缩在沾有海盐的被水浸湿的岩石上,而是位于黑暗、破碎、散落着老鼠屎的地板上。镜子那边的光线不够,西奥妮没法看清楚周围的情况。
“你没把她带到这儿来。”西奥妮说道,脉搏跳得更快了。她扭头看着格拉斯,“她不在这儿,我怎么能帮你?”
“别傻了。”格拉斯一边说,一边用中指挠着粗脖子的一侧,“她在镜子的另一边。只要我发出口令,我们就可以穿过去,就跟进门一样。而只要你告诉我怎么做,她就能恢复如初,只不过少了只眼睛。”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这让他看起来更像是某种犬科动物,而不是猫科动物。
西奥妮又瞥向里拉。就算她想打破魔咒,也不一定真能做到。她在海峡说的那些话是那么斩钉截铁。而且,她跟格拉斯说自己所使用的魔法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实情恐怕并非如此。没有任何一种折纸魔法在生效的过程中,需要用到鲜血,可西奥妮在冻结里拉的时候,确实借助了血液。虽然理智和艾默里都告诉她这并不会使她成为一个血割者,但她还是忍不住去想这到底意味着什么。难道她真的掌握着魔法师转变介质的钥匙吗?
“在小酒馆中,我跟你说的也许并非全是实话。”西奥妮小心地措辞。知识是一种极具力量的东西,她不想透露太多。“那个咒语不完全是个意外,或许有多种情况都能使魔咒生效。”
格拉斯的嘴咧得更大了,“我就知道。”他边说边向前跨了一步。
西奥妮向后退了一步,保持着他俩之间的距离。出乎意料的是,格拉斯止步了。比之西奥妮想要从他那里得到信息的渴求,他对西奥妮掌握的信息要渴望得多。他不会做任何有可能使谈判陷入僵局的事情,如此最好。
“告诉我。”他催促道。
“因为我是施法者,所以这个咒语只有我能解开。”西奥妮说。
这是一个谎言,但也有可能就是事实。她可以让艾默里激活的魔咒停止,这样另一个折匠就能使用这个魔咒了。可是格拉斯并不是一名折匠。
“显然,魔咒在她的身体里。”西奥妮说,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坚定,“你让萨拉杰破除魔咒了吗?血割者对人的身体很有一套,而你没有这种力量。”
“萨拉杰非常讨厌里拉。” 她想起了艾默里说的话。或许那位血割者试都没试过。格拉斯咬牙切齿,“我们是有一个能使人僵住的咒语,但逆行咒语并不能帮到里拉。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咒语。”
西奥妮对他的回答吹毛求疵,“不是我们,是萨拉杰。”
格拉斯的脸色暗了暗,“是,目前为止,是萨拉杰。可我对血割术的了解就像是了解我的手背一样,西奥妮·特维尔。如果你不能解除这个魔咒,一旦我掌握了鲜血这种介质,我就来解除它。你没有泄露我的秘密,是吧?”
他又向前了一步。
西奥妮依然坚持站在原地,但放在包中的手紧握成了拳头,“我可不傻,知道该如何保密。”她又说了谎。整个刑侦局都已经知道格拉斯的玻璃匠身份。在距西奥妮约七步远的地方,格拉斯再次停下了脚步。他举起了自己的手掌。“一切都在材料之中。”他研究着自己的手掌,喃喃低语,“我研究这事很多年了,对此已十分了解。魔法师的魔力都在材料之中。这种没什么转圜余地的话说起来挺简单,却不可更改。”
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沉下了脸,或许他终于意识到西奥妮在拖延时间,“告诉我你到底做了什么!”他吼道,“复原她!”
话的音量让西奥妮惊得差点跳起来,声音在房梁和仓库空荡荡的四壁之间回荡,震得镜子颤动起来。她狠狠地吞了一口口水,向有里拉影像的镜子移了一步。
她看着里拉。这位带刺的美人蜷缩在无尽的痛苦之中,她的手和头发遮盖了大半张脸。艾默里曾经爱过她。他和她的婚姻维持了三年。即便里拉跟他渐行渐远,即便格拉斯将她拉入了黑暗的世界,艾默里还爱着她。直到最后——所有的希望都成泡影的时候——他才割断了他们之间的联系。
西奥妮知道,她曾亲眼见证过。
艾默里说,里拉曾是一位护士,一位医者。护士帮助他人。或许,艾默里之所以会被她吸引,除了美貌,这也是原因之一。里拉曾经致力于治疗病痛。
西奥妮的记忆回到了浑浊岛上的岩石山洞中,艾默里的心脏在洞中一个被施了法的血池子里跳动着。西奥妮用手枪击中了里拉的心脏。但那名血割者用黑魔法将子弹拔了出来,治愈了自己。有那么一小会儿,在格拉斯审视的目光之下,西奥妮突然怀疑这也许是里拉开始学习血割术的原因。格拉斯是不是向里拉提供了某种治疗方法,是现代医疗技术无法比拟的?当初,里拉是不是只想成为更好的医者,靠一次简单的触碰、一个简单的魔咒就可以治愈他人?
西奥妮再次看向镜子。里拉曾是一个好人。要赢得艾默里的爱,她一定得是好人。但血割术使她变得阴暗,偷走了她的灵魂。
“当我们还住在伯克郡时,格拉斯是我们的邻居。”
是格拉斯。她转头看向他。格拉斯将邪恶的种子埋进了里拉的心,辛勤浇灌它,就像一位园丁照料他的土地。不,西奥妮不会释放里拉,艾默里给了她一次又一次的机会,但最后只证明了她没有任何被救赎的可能。
而且西奥妮也不能让格拉斯自由。她不能让他再次回到城市,伤害别人,将那些无辜的人变成黑暗艺术品。他甚至还有可能变成一个真正的血割者。她必须阻止这一切。
西奥妮将手伸到包的底部,抓住了那把塔萨姆雷管手枪,将它从一堆纸符中拔了出来。
她举起手枪,对准了格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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