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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妻子,他的孩子

弗兰茨·弗罗斯特的特征是以木头盔形帽对抗行星的影响;他的妻子,一个没有名字的妇女,其特征是满头的卷发。她在屋前台阶上打扫剩余的石灰浆。崭新的房子立在她背后,在阳光下沉默着。它太年轻,还无话可说。在屋后,她的丈夫带着几岁的小儿子在池塘岸边散步。远在西方的某个地方正要打仗。
此时有个人从太阳那一边朝这妇女走来。她抬起头,看到此人是她的小儿子。与此同时她听到房子后边传来的孩子的声音,她一愣,由于惊诧而呆立不动。
“你的儿子,我的兄弟在什么地方?我想见他。”孩子说。
她让孩子进屋,叫他坐到桌子旁边,就像平常要求自己的孩子一样。他听话地坐下了。
“我知道你是谁。”她说着,一面用围裙的带子把他的一只脚捆在桌子的腿上。然后跑到池塘岸边,用断断续续的声音把这一切告诉了丈夫。他俩面对面站立着,彼此望着对方的眼睛,望着,但从对方的眼睛里看不到自己,也看不到自己的思想,也看不到恐惧,什么也看不到。他们只能彼此用目光探究对方,以这种方式等待对方头一个开口说话。当他俩就这么站着的时候,他们的小儿子开了口,他什么都听见了,虽然他能听懂的还不多——至少他们这么想。“他在哪里,是不是在厨房等我,他真的长得跟我一模一样吗?我能去见他吗?”
接着,他就从山下往家里跑去,而他们俩则跟在他的后面。他们找到了捆在桌腿上的小男孩,他们久久地望着两张面孔,两个人物,其中的一个是他们的骨血,是他们认识的,熟悉的;而另一个长得跟他一模一样,却是陌生的。看样子似乎是认识的,但实际上不认识,不是自家的孩子,不亲近,而是隔得很远,可怕!这时,站在他俩身边的那一个走到捆在桌腿上的那一个的跟前,抱住了他,亲吻着他两边的脸颊,就像他们教导他亲吻姑姑和舅舅那样。而那一个也给了他同样的亲吻。他们俩看起来就像孪生兄弟,他们急着要出去玩耍,想到屋外生长着覆盆子和大粒的黑醋栗的地方奔跑,他们喜欢在小溪中踩着冰冷的石头蹚水,还时刻准备着去玩捉迷藏——牛蒡叶子总能确保有个最好的藏身之所。
无可选择——得把客人那只捆着的脚解开。两个小男孩一起跑到屋前,而后趁父母稍一疏忽,他俩便消失在苹果树和李子树下方高高的青草丛中了。他们纤细的声音飘到他们的邻居做假发的女人的果园上方。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吗?”弗兰茨问妻子。
他没有问是“谁”,而是问是“什么”。当一个人的心脏跳得怦怦响,两手发抖,脑子里出现古怪的空虚,不知该怎么办,不知是留下还是逃跑、还是佯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在这种情况下,从来不问是“谁”,而总是问是“什么”。因为“什么”比“谁”更能包含一切的可能性。在问起上帝时同样不问他是谁,也只问他是什么。
弗兰茨的妻子突然号啕大哭起来,用她总是放在围裙口袋里的方格花纹手帕擦眼泪。
下午他们的孩子回家了,头发里有草籽,玩得精疲力竭,晚饭时趴在桌上就睡着了。他们没有问起那另一个现在在哪里睡觉,是谁家的孩子。
后来弗兰茨就投入了战争,这场战争是新发现的行星招来的。
他离家前一天,工人们结束了上瓦的工作。他的房子有了屋顶。
初夏时节牧场上出现了伞菌。地窖里已经没有马铃薯,白菜都烂了,苹果全干了,核桃也已吃光,而大田作物则刚刚开始发芽,菜园里的蔬菜也是一样。只剩下做糖煮水果汤和做糕点用的大黄。
弗兰茨·弗罗斯特的妻子牵着儿子的手,到了森林边上的牧场。在那儿他们从青草里薅出光滑得出奇的伞菌菌盖,然后用一丁点荤油把它炒熟,他们母子就拿它跟麦糁一起搭着吃。伞菌是一种触摸起来非常令人愉快的蘑菇,它喜欢人的手指的爱抚。被揉破的白色表皮散发出茴香的气味。粉红色或咖啡色的菌褶令人想起花瓣。在把伞菌切碎扔进平底锅里之前,总想触摸、爱抚它一番。除此之外,伞菌是蘑菇中为数不多的具有热性的一种。它与人体有一股亲和力。
娘儿俩把白色球状的蘑菇扔进柳条篮子,而孩子已聪明到懂得如何把伞菌跟同样是白色的马勃菌区分开。因为马勃菌是粗糙的,像牛的舌头。弗罗斯特夫妇的孩子知道的就这么多。但他不知道的一件事,就是在牧场浓荫的边缘有时也生长跟伞菌一模一样的蘑菇——春天的毒蝇菌,它是缺乏叶绿素的鬼笔菌的兄弟,是一个用一只粗腿生长在森林边上矮树丛中的孤独者,是牧场上的死亡杀手。它从远处观察伞菌群,可以闻到它散发出的一种又香又甜的味道。这种蘑菇是披着羊皮的狼。
它那切碎了的美丽菌体也出现在小锅中。它的一些特征在酸奶油里消失了。弗兰茨·弗罗斯特的妻子摆好了桌面,端出麦糁,配菜是蘑菇。孩子不想吃,因此做妈妈的不得不哄着喂他。她说:吃吧,祝在打仗的爸爸健康,吃一口;祝做假发的邻居老太太健康,吃一口;祝你喜欢的小狗健康,吃一口;祝村子里的人健康,吃一口;祝柯尼格斯瓦尔德的神父健康,吃一口;为在仓库里刚出生的小猫儿的健康,吃一口;为整个世界不要再发疯,吃一口。孩子的嘴巴一再不乐意地张开。
夜里孩子开始呕吐。清晨,吓坏了的弗罗斯特太太抱着他赶到村子里去了,住在府邸的人们用小汽车把他送到了诺伊罗德的医院,在那里给他洗了胃。但这一切都已迟了,都已毫无帮助。第五天孩子就死了。
电报在战争前线寻找弗兰茨·弗罗斯特,但未能找到他。

酸奶油焖毒蝇菌的方法

半公斤蘑菇
三十克奶油
一个小洋葱
半杯酸奶油
两匙面粉
盐、胡椒、荷兰芹
将切碎的毒蝇菌同用奶油炒过的洋葱、盐、荷兰芹和胡椒放在一起焖十来分钟。加入酸奶油和面粉,搅拌均匀。可作马铃薯或麦糁的配菜。

玛尔塔,她的死亡模式

暗淡的白云从森林上方飘向谷地,立刻便下起了雨。玛尔塔在破损的漆布上擀面。面团在她的擀面杖下变成了薄饼,她又用玻璃杯口将它切成一个个的小圆片。我望着她的手,望着她全神贯注的面孔。她那低矮的小厨房里变得很暗,雨哗哗地抽打着大黄的叶子。玛尔塔的旧收音机悄声嘟哝着,声音低得简直听不明白它说的是什么。我心里想:死亡会从哪条管道进入她的体内呢?
通过眼球?玛尔塔朝某种阴暗、不定形、湿淋淋、黏糊糊的东西望上一眼,就再也无法把目光从那东西上移开。这阴沉沉软塌塌的画面会进入她的大脑,遮断她大脑的思维。而这就将是她的死亡。
从耳朵进入?她开始听见一种陌生的、死气沉沉的声响。一种低沉的、总是以没有希望改变的相同频率颤动着的声响在她的头脑里嗡嗡叫,这是一种与音乐大相径庭的声音。由于这种声响她将无法入睡,由于这种声响她将无法活下去。
或者是从鼻子进入?死亡以一种像所有气味一样的方式进入她体内。那时她会感到自己的身体没有气味,皮肤变得像纸做的,像植物那样只从外部吸收光,但不分泌任何东西。忐忑不安的她将会不放心地闻自己的手、腋窝、脚掌,可它们又都将是干枯和乏味的,因为气味作为最易挥发的东西,首先消失了。
或者通过嘴巴。死亡把话语推回喉咙和大脑。将死之人不想说话,他们太忙了,他们有什么可说的呢?有什么可传给后代的呢?无非是些平庸的废话,是些老生常谈和陈词滥调而已。该是个怎样的人,才能在最后时刻竭力说出寄语人间的名言?生命终结时的任何睿智都不如在另一边开头时的沉默更有价值。
死亡也能以另一种方式通过嘴巴进入人体内部——玛尔塔的老果园里结了许多深红色的苹果,她或许会吃下其中一个生了虫的苹果,一个里面带有白色的死亡之卵的苹果。这样一来死亡就会进入她体内,而由于苹果的物质和人体的物质之间没有太大的差别,死亡就会从内部吞噬她,侵蚀她。到那时她将会成为一个易碎的空外壳,在某次又去猛然一拉篱笆门上的坏锁的时候,整个就会破裂,碎成粉末。
我就这么皱着眉头偷偷打量她,而她此时正用一只小匙子往每个小圆片上放蜜饯玫瑰,又像包饺子那样用手指把面片捏起来。挂出许多边缘不平整的小小半月形面点。我带来了我的俄国小烤炉,为的是无须在她那破损的炉灶下点火。忽然太阳透过窗玻璃射了进来,虽说雨还在下。我们把摆好了点心的锡盘放进了烤炉,走到了屋前。
R站立在我家的阳台上,用手指着天空。在小丘的上方悬挂着一道彩虹。叉开双腿的彩虹横跨在我们的小汽车上方,仿佛它刚生育出这辆小汽车似的。

气 味

所有的坏事都发生在冬天。冬天R出了车祸。在白色的山道拐弯处小汽车打滑,撞上了一辆载重汽车。他脑袋撞到了方向盘上,鼻子撞破了。小汽车镀镍的长盖罩救了他一条命。对这样的车祸一般都说,这算不了什么,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但事情毕竟是发生了。从这时开始R总感觉到有一股奇怪的气味,虽说他的鼻子恢复得很正常,已经看不出缝合的地方。R说,这气味是时起时伏骤然出现的,浓淡强弱有所不同。在一个地方他感觉最为强烈,那就是能从那儿下到池塘的地方。那儿生长着荨麻,而在荨麻中间又生长着白蜡树,于是R嗅遍了荨麻叶子和树皮的气味,但他在那里什么也没找到。他甚至想到,或许是水散发出这种气味——既不令人喜欢,也不使人讨厌,有一点发甜,又有一点酸涩。但这不是水散发出的气味。有一次他在白兰地酒杯里找到了这种气味。后来在咖啡里,在冬天柜子里放了很久的毛衣里找到了它。终于他发现,这种气味不是物的固有特性,物体不是它的来源,实际上它没有来源,只是偶尔一次暂时附在物体上,所以给这种气味命名才如此困难。有一次R说,“它跟别的什么气味都不相像”,而后来他又觉得,正好相反,它存在于所有别的气味之中,受伤的鼻子、受伤的嗅觉细胞对它特别敏感,一旦发现了它,就会永远记住。不能给那种鼻子感觉到的东西命名,叫不出那种一出现立刻就引起注意的东西的名称,这正是使他深感不快的。在其他各种经验的系列中找不到这种经验的位置,不理解这种经验,无法解释这种经验,使他苦恼。某些昆虫也有这种气味,它们的余味还留在浆果上。还可以这么说,这是切番茄的刀口的气味,汽油与发霉的奶酪的混合气味,我那过时的小手提包里老香水的气味,铁屑的气味,铅笔芯的气味,新CD盘的气味,玻璃表面的气味,撒落的可可粉的气味。
因此我常见到R在做事情的时候会突然中途停下,嗅一嗅。他的面部表情显得很专注,很聚精会神。他嗅遍了自己的两只手。交谈时他会突然莫名其妙地揪下一颗纽扣闻一闻,嗅一嗅,或是在指间揉搓苦艾叶。那时他便觉得似乎发现了这种气味。但它总不是这种气味。
我们俩猜测,这是死亡的气味。是他的小汽车撞上基尔牌载重汽车的那个瞬间感觉到的死亡的气味。在那个短暂的、不可思议的瞬间,一切都可能发生并且无法挽回。在那个具有莫大能量的一刹那间孕育着一切的可能性,就如一克的物质转眼就会变成一颗原子弹。那时就有这种气味,这就是死亡的气味。
R担心,他会永远地感觉到死亡。他再也不会天真地走上瓦乌布日赫和耶德利纳之间冰雪覆盖的盘山路,再也不会忘乎所以地在城市火车站交叉路口飞跑,甚至不会疏忽大意地伸手去接我用蘑菇做的菜肴。他知道这些,而我也知道他知道。

库梅尔尼斯 Hilaria 中的幻景

Ego dormio cum ego vigilat.
 
我仰卧着,睡前做了最后的祷告。那时我猝然感觉到,我在向上升腾,仿佛自身失去了重量,而当我向下望的时候,我看到了我自己,我的躯体一直仰卧在床上,躯体的嘴唇在活动着,仿佛这副躯体没有注意到它里面已经没有我。我立刻便发现,我能在空间活动。推动我的力量是思想,甚至最微不足道的愿望就能使我飘动起来,于是我升得越来越高,我从上方看到了修道院,看到了它那用木瓦盖的屋顶,看到了礼拜堂塔楼的石头尖顶。过了片刻我从更高的地方看到了整个大地,它是略微凸起的和黑乎乎的,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只是从世界尽头的某个地方射出的长长的太阳光照亮了它,也给黑暗投上了更加乌黑的影子。那种分层次的黑暗使我感到讨厌、别扭,使我整个人忧心忡忡,因为我知道,光是存在的,只是被遮住了。而当我想到亮光的时候,我立刻便看到了光,起先柔弱,像水仙,朦胧,像雾,可它一旦给见到,便不可逆转地越来越强烈,我害怕起来,我的眼睛会看瞎的。于是我明白了,这必定是天空和上帝使然,但又使我惊诧——因为我的头脑是清醒的——我始终是独自一人,哪里也没有个向导,须知在上帝的近旁总是待着成群的天使和形形色色的辉煌圣者。我感到某种似风非风的东西,不温,不热,吹拂着整个的我,仿佛我到了一个大气旋附近:那股力量将我推离光亮,它挡在我和那看不见的光亮之间——但那却是一条可感知的界线。尽管我想越过这条界线,此前没有任何东西如此吸引着我走向光亮,可是我太虚弱了,没有足够的力气向光亮走去。直到我的头脑里出现了一个声音,它可能既是我的声音,又是别的什么人的声音,那个声音对我说:“这是时间。”那时我便领悟了有关世界的全部真理,懂得了是时间阻碍了光亮照到我们。时间将我们与上帝分开,只要我们在时间里,我们就受到禁锢,让黑暗随意摆布。直到死亡让我们从时间的镣铐里解脱出来,但那时关于生我们已无话可说。忧郁笼罩了我,虽然我的眼睛看到了光的全部辉煌壮丽。我不渴望任何别的东西,唯求永远死去,大概我已经死了,因为时间之风已骤然消失,我也沉浸在光亮之中。沉入光中的这种状态唯一可说的就是,什么也不说,因为所有的话语都跟我一起消失了。甚至我已不能作任何思考,因为思想也已不复存在。我既不能在这里,也不能在另外的任何地方,因为不存在这里和那里,不存在任何运动。在这种状态下,不存在任何质量,既没有优质,也没有劣质。我不知道这种状态已持续了多久,因为既没有瞬间,也没有千年。
假如我没有突然向往世界,我也许会永远停留在这种状态中,既不活,也不死。这时在我的眼前展现出的一派五彩斑斓的景象,就如一幅五彩画。我无法从那儿移开目光。
从这里看到的世界是睡着了的人们的世界。这个世界比我认识的世界人烟要稠密得多。因为那里还有所有我们认为是死了的人。我领悟出,这是审判日,天使们开始卷起世界的边缘,那边缘就像一幅巨大地毯的边儿。从上方和下方传来大战的隆隆之声,听到兵器铿锵,马蹄踏踏。但我没看到是谁在跟谁作战,因为我的眼睛正凝视着铺展在我面前的大地。有些人已经醒了,擦了擦眼睛,望着天空。他们的注意力还非常不集中,状态不佳,他们不知在望着什么。我见到群山,它们似乎是因恐惧而战栗,而它们的轮廓则在不断变得稀薄的空气里逐渐模糊。太阳高悬天顶,用明亮、炽热的光照耀四野。草原上青草开始燃烧,溪流中的流水波涛汹涌。动物走到森林边缘,无视自己的天敌下到闹哄哄的谷地。人也是一样,沿着干巴巴的道路纷纷来到某个约定的地点。他们走得沉稳坚定,精神饱满,谁也不拖拖拉拉。那时天空已不是平静和蔚蓝色的,而是汹涌澎湃,乌云翻滚。天空下植物在变成木化石。
那时我以自己的全部心神领悟到,我看到了时间的最后时刻。我是命中注定要看到世界的末日了。
我明白,我们的最后审判将是惊醒,因为我们只是梦见了我们整个的生活,设想我们是活着的。我们确曾真正活过一次,也已经死了,现在我们是死人。我们当成真实存在的那些生活、梦,对于上帝而言没有任何价值,因为任何事情都不曾真正发生过。我们不会为自己的梦负责,我们只对那种我们记不得的事情负责,因为死亡让我们睡着了。只有那种忘却了的存在才是真实的存在,我们在那里曾是有罪或是有德行的人。因此我们不知道醒来后该怎么办——是投入地狱之火,还是投入永恒的光明生活。
我不得不再说一遍:我们的世界住的是熟睡的人,他们死了,却梦见自己活着。因此世界上的人越来越多,不断有熟睡的死人移居这个世界,他们的数量越来越多,而真正的人,即那种第一次活着的人却显得寥寥无几。在整个混乱的世界上,我们中谁也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自己究竟只是梦见自己活着,还是真正活着。
 
 拉丁语,意为:我身睡卧,我心却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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