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椴树的时间

从耶什科特莱一直延伸到凯尔采公路的官道两旁,长满了高大的椴树。它们开头看起来是那种样子,最后还是那种样子。它们有粗大的树干和深深扎进地里的、粗壮的树根,这些树根在土壤里跟所有存在着的东西的底部相遇。冬天,椴树粗大的枝柯在积雪上投下清晰的影子,为短暂的白天标明时间。春天,椴树长出成百万绿色的叶子,它们把太阳从天上引到地面。夏天,椴树芳香的花朵吸引了大群昆虫。秋天,椴树给整个太古平添了一层红色和古铜色的光彩。
椴树像所有的植物一样,活着就是一场永远不醒的梦,梦的开头蕴藏在树的种子里。梦不会生长,不会跟树一起长大,梦永远都是那副样子。树木被禁锢在空间里,但不会被禁锢在时间里。它们的梦将它们从时间里解放了出来。而梦是永恒的。树木的梦不会像动物的梦那样产生感觉,不会像人的梦那样产生形象、情景。
树木是通过物质,通过来自大地深处的汁液,通过使树叶朝向太阳进行光合作用而生存的。树木的灵魂是在经过多种生存状态的轮回之后,处于休息状态的。树木仅仅是凭借物质来感受世界。暴风雨对树木而言,是一种暖到冷、缓到急的水流。一旦暴风雨来临,整个世界就都成了暴风雨的世界。对于树木而言,暴风雨前的世界和暴风雨后的世界毫无二致。
树木不知道在一年四季的变化中存在着时间,不知道这些季节是一个接着一个轮流出现的。对于树木而言,所有季节都一起存在。冬天是夏天的一部分,秋天是春天的一部分。热的一部分是冷,出生的一部分是死亡。火是水的一部分,而土地则是空气的一部分。
在树木看来,人是永恒的——总是有人穿过椴树的树荫在官道上行走,人不是凝固的,也不是活动的。对树木而言,人是永远存在的,然而也同样意味着,人似乎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笃笃斧声,虺虺雷鸣,惊破了树木永恒的梦。人们称之为树木死亡的,只不过是树的梦受到暂时的骚扰而已。在人们所说的树木的死亡里,有一种近乎动物的、不平静的生存状态。因为意识越是清晰,越是敏锐,其中蕴含的恐惧就越多。但树木永远也无法到达动物和人的忐忑不安的王国。
一棵树死了,另一棵树就会接收它的梦,将这种没有意义,没有印象的梦继续做下去。所以,树木永远不会死亡。在对生存的无知中,蕴含着从时间和死亡的概念中解脱。

伊齐多尔的时间

自打鲁塔离开了太古,并且显然不会回来后,伊齐多尔便决定进修道院。
在耶什科特莱,有两个修道院,女修道院和男修道院。修女们照料老年之家。伊齐多尔经常见到,她们用自行车将从商店里购买的物品远送到老人之家。她们在墓地照料被人遗弃的坟墓,她们那黑白两色的修女服与世界被冲淡了的灰色,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男修道院有个“上帝的宗教改革家”的名称。伊齐多尔在打定主意要进修道院之前,曾长久观察这座阴森、未经修饰的建筑物,它隐藏在颓圮的石头围墙里面。伊齐多尔注意到,园子里全部时间总是同样的两名修士在劳动。他们默默无言地种植蔬菜和白色的鲜花。单单只有白色的——百合花、雪莲花、银莲花、白芍药、白色天竺牡丹。修士中的一个,肯定是个最重要的人物,经常去邮局和搞采购。其余的修士就得一直封闭在神秘的修道院内,献身于上帝。这正是伊齐多尔最喜欢的一点:远离尘世,专心致志地钻研上帝;认识上帝,研究上帝造物的秩序,最终找到一系列问题的答案:鲁塔为什么会离开他,母亲为什么会生病和死去,为什么在战争中会屠杀人和动物,为什么上帝会容忍恶行和苦难存在?
假若能接受伊齐多尔进修道院,帕韦乌就再也不会称他为寄生虫,再也不会挖苦他,再也不会滑稽地模仿他的举止。他,伊齐多尔,就再也无须去看所有那些令他想起鲁塔的地方。
他向米霞吐露了自己的想法和打算。米霞听后笑了笑。
“你去试试吧。”她边说边给孩子揩屁股。
第二天,他便去了耶什科特莱,拉响了旧式的门铃,叫修道院的门。许久许久没有动静——这大概是考验他的耐性。但最后门闩还是咯吱咯吱地响了起来,一个穿深灰色修士袍的老年男子给他开了门,这位男子他迄今从未见过。
伊齐多尔说明了他来此的意图。修士没有表示惊诧,没有笑容。他只是点点头,吩咐伊齐多尔在门外稍候。门重又咯吱咯吱地关上了。过了十几分钟,修道院的门再次打开,允许伊齐多尔进入修道院内。现在修道士领着他穿过走廊、过道,踏着楼梯一会儿向下走,一会儿又向上走,终于走进了一个宽敞的、空空荡荡的大厅,大厅里有一张办公桌,两张椅子。他又在那里等了约莫十来分钟,另一个修道士进了大厅,就是那位经常上邮局的修士。
“我想进修道院。”伊齐多尔声明道。
“为什么?”修道士简短地问。
伊齐多尔干咳了一声,清一清嗓子。
“那个我想跟她结婚的女人,走了。我的双亲都过世了。我感到孤独,我思念上帝,虽说我不理解他。我知道,倘若我能进一步认识上帝,我们彼此之间或许就能相处得更好。我渴望通过书本认识他,通过各种外语的书籍、各种理论的书籍认识他。可是乡里的图书馆能提供的书不多,藏书很少……”伊齐多尔不得不打住自己对图书馆的抱怨,“不过修士兄弟您千万别以为我只会一个劲儿地读书,读书。我还想做点什么有益的事。我知道,这个修道院是‘上帝的宗教改革家’,这正合我意。我想让世界变得更好,我想纠正所有的恶行……”
修士从椅子上站起来,打断了伊齐多尔的话。
“改造世界,你说。这很有意思,但不现实。世界既不会被你改造得更好,也不会被你改造得更坏。世界只能是现在这个样子。”
“嗯,不过,你们不是自称为改革家吗?”
“哎呀,你理解错了,我亲爱的小伙子。我们没有以任何人的名义改造世界的意图。我们是在改造上帝。”
顷刻之间,大厅里笼罩着一派寂静。
“怎能改造上帝呢?”伊齐多尔终于问了一句,修士的话是他完全没有料到的。
“能。人在变。时代在变。小汽车、人造卫星……上帝或许有时看起来似乎是……该怎么说呢……有点儿老古董的味道,而他本身又太伟大,太强劲,这样一来,要适应人的想象力就显得有点不灵光,有些迟钝了。”
“我原以为上帝是不变的。”
“我们每个人都会在某些实质性问题上犯错误。这纯粹是人的特点。圣米洛,我们修道院的缔造者曾经论证过,他说,假如上帝是不变的,假如上帝停住不动,世界就不再存在。”
“此话我不相信。”伊齐多尔坚定地说。
修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于是伊齐多尔也只好起身告辞。
“什么时候你感到有需要,就回到我们这儿来。”
“我不喜欢这种说法。”伊齐多尔回到厨房,对米霞说。
后来他躺在了自己的床上。他的床不偏不斜正好在阁楼的中央,就在小天窗的下边。小小的一块长方形的天空是一幅画,是一幅简直可以挂在教堂里的圣画。
每逢伊齐多尔看到天空和世界的四个方向,他总想要祈祷,但他年龄越大,他就越难将那些熟悉的祈祷词背诵出来。因为他脑子里出现了许多想法,将他的祈祷弄得支离破碎,撕成了碎片。于是,他便试着集中精力,在繁星灿烂的画面上想象永远不变的上帝的形象。想象力总能创造出理智无法接受的画面。有一次,他想象的上帝是个伸开手脚、懒洋洋地靠在宝座上的老人,他的目光是那么严峻,那么寒气逼人,这使伊齐多尔立即眨巴起眼睛,把他从天窗的画框里赶走。另有一次,上帝成了某种被吹散了的、飘忽不定的幽灵,他是那么多变,那么无定形,因而使人无法忍受。有时在上帝的形象里头钻进了一个现实的人,这个人常常是帕韦乌,那时伊齐多尔便失去了祈祷的愿望。他坐在床上,翘起两条腿在空中摇晃。后来伊齐多尔发现,妨碍他想象上帝的,是上帝的性别。
那时,全无某种负疚感,他看到天窗画框里出现的上帝是个女人,或者可以称之为一位女上帝。这给他带来些微慰藉。他以一种从未感受过的轻松心情向她祈祷。他对她讲话,就像对母亲讲话一样。这种情况持续了一段时间,可最后有种无法形容的、惴惴不安的心态开始伴随着他的祈祷,他的体内有股热浪在涌流。
上帝是位女性,强劲,伟大,湿漉漉,冒着热气,宛如春天的大地。女上帝像蓄满大量水分的雷雨云一样,存在于空间的某个地方。她的威力压倒一切,她使伊齐多尔记起了某种令他恐惧的童年经历和感受。每次只要他对她说点什么,她回答他时发表的见解往往会让他语塞,使他无法再说下去。在这种情况下,祈祷也就失去了思路,失去了目的、意图,对女上帝也就不能表示任何心愿和希望,只能为她陶醉,吸吮她的气息,只能融入对她的赞美之中。
有一天,伊齐多尔望着自己的那一小块天空,突然恍然大悟。他明白了,上帝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这是在他说出“上帝啊”这个词时领悟到的。这个词解决了上帝的性别问题。“上帝啊”听起来如同说“太阳”,如同说“空气”,如同说“地方”,如同说“田野”,如同说“海洋”“粮食”一样,都是中性名词。跟“黑暗的”“光明的”“寒冷的”“温暖的”这些中性形容词也没有什么区别。伊齐多尔激动地、一再重复他所发现的上帝的真正名字。随着每一次重复,他知道的也就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他知道上帝是年轻的,而同时又是自开天辟地以来便已存在了的,甚至存在得更早(因为“上帝啊”听起来跟“永远”是一样的),上帝对于一切生命都是不可或缺的(如同“食物”),而且无所不在(如同“到处”),但是若有人试图找到他,却必是徒劳(如同“任何地方都没有”)。上帝满怀爱与欢乐,但有时也会是残酷、可怕的。上帝身上蕴含着人世间所有的一切特点和品性。上帝接纳每一种物品,每一个事件,每一个时代的形态。上帝既创造,又破坏,或者是亲自破坏,或者是允许别人破坏他所创造的事物。上帝是不可预测的,像个孩子,像个狂人。上帝在某种意义上跟伊凡·穆克塔相似。上帝以如此一目了然的方式存在,真使伊齐多尔惊诧不迭。他此前为何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这个发现给他带来真正的宽慰。他一想到这一点就觉得好笑。伊齐多尔的灵魂在咯咯地笑。他不再上教堂,这一举动受到了帕韦乌的赞许。
“不过,我并不认为他们会因此而接受你入党。”吃早饭时帕韦乌说,为的是使小舅子可能产生的希望化为泡影。
“帕韦乌,牛奶汤不需要嚼。”米霞提醒他说。
伊齐多尔把党和上教堂都放在了一边。眼前他需要时间思考,回忆鲁塔,读书,学德语,写信,集邮,凝望自己的小天窗,以及缓慢、懒散地感受宇宙的秩序。

帕普加娃的时间

老博斯基盖成了房子,但没有打出一口水井,因此斯塔霞·帕普加娃不得不到邻近的兄弟家的水井里打水。她肩上扛一根木扁担,两头系两只水桶。她一路走去,扁担有节奏地咯吱咯吱地响着。
帕普加娃从井里打满两桶水,偷眼环顾一下房子周围。她看到晾晒的被褥,搭在长竿子上的蓬松的羽绒被褥和轻柔的被单。“我才不想要这种羽绒被子哩,”她心想,“这种被褥太暖和,而且羽毛总爱朝脚的那一头溜,我宁愿要套上棉布套子的轻毛毯。”水桶里撒出的冰凉的水淋在她的赤脚上。“我也不想要这种大玻璃窗,清洗起来多费劲。也不要这种透花纱窗帘,隔着窗帘,什么也看不清楚。我也不想要这么多孩子。高跟鞋伤脚,走路也不方便。”
米霞想必是听见了扁担的咯吱声,因为她走出屋子,站到台阶上,请斯塔霞进屋坐一坐。斯塔霞将水桶留在了混凝土井台上,走进了博斯基夫妇的厨房,那里总是飘散着烧煳的牛奶和午餐食物的气味。她在炉边的一只凳子上坐了下来,她从来不坐椅子。米霞把孩子们打发到一边,接着便跑进了楼梯下边的储藏室。
她总能从那里掏出点什么有用的东西:给雅内克的裤子,安泰克穿过的毛衣和皮鞋。米霞穿过的衣服,帕普加娃总要进行一番修改,因为她穿嫌小。但她喜欢一觉醒来便坐在床上缝缝补补。她拼上一块接角布,镶上条花边,添上条皱边,再拆掉褶缝,如此修修改改的,一件合身的衣服就出来了。
米霞用土耳其咖啡招待斯塔霞。
咖啡煮得很好,有一层厚厚的凝皮,糖往往要在上面待一会儿,然后才沉底。米霞将咖啡豆撒进小磨,然后转动小把手,这时斯塔霞对她那修长的手指怎么看也看不够。最后小咖啡磨的小抽屉装满了,厨房便弥漫着新磨的咖啡粉的芳香。斯塔霞喜欢这香味,但她觉得咖啡本身太苦,味道也不好喝。于是她往玻璃杯里加了好几匙糖,直到甜味盖过苦味。她用眼角的余光偷看米霞是怎样喝得津津有味,怎样用小匙子轻轻把咖啡和糖搅匀,怎样用两个手指端起玻璃杯举到嘴边。然后她也学着这样做。
她们谈起孩子、园子和烹调。但有时米霞变得好寻根究底:
“没有男人,你的日子怎么过?”
“我有雅内克呀!”
“你明白我指的是什么。”
斯塔霞不知如何回答。她用小匙子在咖啡里搅和。
“没有男人的日子真难过。”晚上她躺在床上思忖道。斯塔霞的胸部和腹部都想偎依着男人的躯体,坚硬而散发着在太阳里劳动的馨香的躯体。斯塔霞把枕头卷成筒,抱在怀里,仿佛搂抱着的是另一个人的躯体。就这样她睡着了。
太古没有商店。所有的物品都得到耶什科特莱去购买。斯塔霞产生了一个想法。她向米霞借了一百兹罗提,买了几瓶酒和一点巧克力糖。后来这些东西都卖出去了。会有几个人晚上需要喝上半公升。有时在礼拜天,也有人乐于邀上邻居在椴树下对酌一番。太古的人们很快都了解到斯塔霞·帕普加娃有酒出售,而且卖得比商店贵不了多少。有人给老婆买巧克力,为了使老婆不会因他喝酒而发脾气。
这样一来,斯塔霞的生意便越做越红火。刚开始,帕韦乌还为此而生她的气,可后来,他自己也常派维泰克到她那儿去买上一瓶酒。
“你可知道,这样做有什么危险吗?”他皱着眉头问姐姐,但斯塔霞有把握,万一(上帝啊,但愿不要出现这种万一)出了事,单凭兄弟的熟人关系,他们也不会让她过不去,受欺负。
不久,她就开始每个礼拜两三次去耶什科特莱进货。她还扩大了经营的范围。她出售的商品中有烤面点用的发酵粉和香草香精——一些每个家庭主妇在礼拜六烤糕点时可能会突然发现缺少的东西。她那儿有各种香烟、醋和食油。一年后她买了冰箱,也开始出售黄油和人造奶油。所有的商品她都放在加盖的厢房里,这间厢房跟她所有的房间一样,也是父亲给她建造的。厢房里放着电冰箱,还有个长沙发,斯塔霞常常就睡在这长沙发上。那里还有镶了瓷砖的厨房、桌子和褪色的印花布遮掩的货品架。自打雅内克到西里西亚去上学之后,她就没有使用过正房。
非法出售酒类——官方语言是这么称呼斯塔霞的生意的——大大丰富了她的社交生活。形形色色的人物都成了她的顾客,有人甚至从耶什科特莱和沃拉来到她这里。礼拜天一大早,就有宿醉未醒的林场工人骑着自行车来了。有些人一买就是半公升的整瓶酒,另一些人买四分之一公升,还有些人买上一百西西就地喝掉。斯塔霞给他们用小玻璃杯斟上一百西西的酒,用酸黄瓜招待他们,当作是不要钱的下酒菜。
有一天,有个年轻的护林员来到斯塔霞的铺子买酒。那天天气炎热,因此斯塔霞就请他坐下休息一会儿,喝杯掺果汁的凉水。他道了谢,一口气灌下两杯。
“这果汁太好喝了。是太太您自己做的吗?”
斯塔霞点点头,不知何故,她竟怦然心动。护林员是个英俊的男子,虽说还非常年轻,太年轻了。他个头儿不高,但很强壮。他蓄着两撇漂亮的八字胡,有一双活泼的深棕色的眼睛。她将他买的酒瓶用报纸仔细地卷起来。后来护林员又来,她再次请他喝果汁。他们聊了一会儿。又过了些日子,某天晚上,他来敲门,她那时已脱衣睡觉了。他喝得微带醉意。她匆匆穿上了连衣裙。这一次他却不肯买好了酒就把酒瓶带走。他想在店铺里喝。她给他斟了一杯酒,而自己就坐在长沙发边上,望着他怎样一口喝得精光。他点着香烟,朝加盖的厢房四周察看了一番。他干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好像有话要说。斯塔霞感到这是个不同寻常的时刻。她又拿出第二只酒杯,将两只酒杯都斟满了酒,满得都要溢出来了。他俩端起了酒杯碰了碰。后来他突然把手放到斯塔霞的膝盖上。这一接触,竟使她像中了魔法那样飘飘然,软绵绵起来。她浑身乏力,不觉向后一倒,仰面躺在长沙发上。护林员趴到她身上,开始亲吻她的脖子。那时斯塔霞心里想的是,自己穿的是经过拼接的、打了补丁的旧胸罩,以及一条撑松了的裤衩,于是就在他亲吻她的时候,斯塔霞主动将两者都从自己身上褪了下来。护林员迅猛狂暴地占有了她,那是斯塔霞一生中最美好的几分钟。
一切过后,她躺在他下边连动都不敢动一下。他连看都不看她一眼,站了起来,扣好了裤子。他嘴里嘟哝了句什么,便径直朝门口走去。她望着他如何笨拙地拉拽门锁。他走出去了,甚至没有关上身后的门。

伊齐多尔的时间

自从伊齐多尔学会了读和写,就迷上了各种信件。他收集邮寄到博斯基夫妇家的所有信件,装在一只皮鞋盒子里。根据信封上写的“公民”或“同事”这一类的称呼,就可辨认出这些主要是政府公文。里面充满了一些神秘的节略语:“即”“等等”“诸如此类”。盒子里还有许多明信片——黑白的塔特拉山全景画,黑白的海景画——写的是年复一年、一成不变的文字:“寄自克雷尼察的热情问候”,或“寄自高峻的塔特拉山的衷心问候”,或是“祝节日快乐和新年幸福”。每隔一段时间,伊齐多尔就把他那不断扩大的收藏拿出来欣赏一番,他看到墨迹在逐渐消退,日期逐渐变得有趣地遥远。“一九四八年复活节”,这是怎么一回事?“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十日”“一九五一年八月,克雷尼察”,这又是怎么回事?何谓似水流年一去不返?莫非就像人们走过时,身后留下的景色那样流逝?可景色依旧留在某个地方,对于另一些人的眼睛来说,它们依然存在。莫非时间宁愿拭去自己身后的痕迹,将过去化为灰烬,将过去彻底消灭,使其一去不返?
由于这些信件,伊齐多尔发现了邮票。它们虽说是那么小,那么脆弱,那么易受损坏,可它们包含着无数微型的世界,他对这小小的邮票真感到无法理解。“完全跟人一样。”他心想。他借助开水壶冒出的蒸汽,小心翼翼地揭下信封和明信片上的邮票。他将邮票摆在报纸上,就能瞧上好几个钟头。邮票上有各类动物、遥远的国度、各种宝石、远方大海的鱼类、轮船、飞机、著名的人物和各种历史事件的画面。只有一点让伊齐多尔心烦,那就是邮戳的墨迹常常破坏它们精致的画面。父亲去世前曾向他演示过,邮票上的墨迹可用相当简单的家常方法去掉。只需用点鸡蛋清和一点耐心。这是他从父亲那儿获得的最重要的学问。
这样一来,伊齐多尔便收藏了不少品质优良的邮票。现在,假如他有写信的对象,他自己就能写信了。他想到了鲁塔,每次一想起鲁塔就令他心痛。鲁塔不在了,他不能写信给她。鲁塔,跟时间一样,对于他已是一去不返,化为灰烬,化为乌有了。
一九六二年左右,由于乌克莱雅的原因,博斯基夫妇家里出现过带有许多彩色广告的德文杂志,色彩非常漂亮。伊齐多尔一天到晚看着这份杂志,对杂志上那些长得难以发音的词语惊叹不已。他在乡图书馆翻出一本战前的德波词典,词典里的德语词汇远远多于太古所有居民在战时学会的 raus、schnell 和 Hände hoch 。后来到太古避暑的人中,有个人送给伊齐多尔一本小字典,作为他个人私有。伊齐多尔写了有生以来第一封信,是用德文写的:“请给我寄来汽车说明书和旅游说明书。我叫伊齐多尔·涅别斯基。我的地址如下……”他从自己收藏的邮票中,挑了几张最漂亮的贴到了信封上,然后前往耶什科特莱的邮局寄信。身着黑色闪光罩褂的邮局女职员从他手上接过信,瞥了一眼邮票,就把信放进了一个小格子里。
“行了,谢谢。”她说。
伊齐多尔两只脚来回倒换着,依旧站立在小窗口的前边。
“它不会寄丢吗?会不会给遗失在某一个地方?”
“如果你有怀疑,就寄挂号信好了。不过寄挂号要贵一点。”
伊齐多尔补贴了邮票,花了好长时间填写挂号单。邮局女职员给他的信注上号码。
几个礼拜后,厚厚一封装在白色信封里、用打字机打出地址的信件送到了伊齐多尔手中。伊齐多尔有了外国的、完全是另一种的邮票,这邮票是他的眼睛所未见到过的。信封内装的是梅赛德斯—奔驰公司的汽车广告,以及各旅行社的旅游说明书。
伊齐多尔平生还从未曾感到自己是个如此重要的人物。当他晚上再度观赏说明书的时候,他又想起了鲁塔。
梅赛德斯—奔驰公司和德国旅游局给伊齐多尔壮了胆,使他的勇气达到了这样一种程度,以致他一个月要寄出好几封挂号信。他还请求在离凯尔采不远的寄宿学校读书的阿德尔卡和安泰克,为他带回所有的旧邮票。在消掉了邮戳印痕之后,他把这些邮票贴到寄出的信封上。偶尔他还成功地将某些说明书卖给什么人,换几个小钱。他不断地收到新的说明书和新的地址。
现在他跟形形色色的旅游公司建立了联系:有德国的、瑞士的、比利时的和法国的。他收到了蔚蓝海岸 的彩色照片,刊有布列塔尼阴郁风景和阿尔卑斯山水晶般纯净透明景色的游览指南。他会整夜整夜地观赏它们,真可谓心醉神迷、乐此不疲,虽然他知道,这些景色对于他来说,只是印在光滑的、飘散着油墨香味的纸张上。他把这些印刷品给米霞和两个小外甥女看。米霞说:
“这真是太美了。”
后来发生了一件小事,但它却改变了伊齐多尔的生活。
丢失了一封信。一封伊齐多尔寄给汉堡一家生产照相器材公司的挂号信。当然,他只是请对方寄给他说明书。那家公司每一次都会回信,可这一次却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伊齐多尔思考了整整一个晚上,既然邮局开了收条,给了号码,那么挂号信又怎么会丢失呢?难道这不应是万无一失的保证吗?邮局有可能将它滞留在国内吗?会是某个喝醉酒的邮差把它弄丢了?还是大洪水或者载着邮件的火车出了轨?
第二天一早,伊齐多尔就去了邮局,穿黑色罩褂的女职员建议他提出赔偿要求。他在索赔单上,透过两张复写纸填写了公司的名称,而在“寄信者”一栏填写了自己所有的资料。填好索赔单,他便回家去了,但他满脑子想的只是挂号信丢失的事,别的什么都不想。如果信件是在邮局丢失的,那么邮局就不是他满怀钦佩之情想象的那种邮局。他想象的邮局,作为神秘的庞大组织机构,在地球上的每一个地方都有自己的办事人员。邮局是有影响的机构,是世上所有邮票的母亲,是所有穿藏青色制服的邮差的女王,是千百万封信件的庇护人,是文字的统治者。
两个月后,邮局给伊齐多尔造成的心理创伤已开始愈合,那时它寄来了一封官方公函,公函里,波兰邮局向“伊齐多尔·涅别斯基公民”表示歉意,说没能找到丢失的那封信。与此同时,德国照相器材公司声明,他们没有收到“伊齐多尔·涅别斯基公民”寄去的挂号信,因此两国邮政当局都感到对丢失的信件负有责任,并决定对遭受损失的“伊齐多尔·涅别斯基公民”赔偿总额为两百兹罗提的现款。同时波兰邮政局对发生的事件表示道歉。
伊齐多尔就这样成了一笔可观的现款的主人。他把一百兹罗提交给米霞,用余下的钱给自己买了一本集邮簿和好几大张用来发挂号信的邮票。
从此以后,只要某一封挂号信没有收到答复,他就上邮局提出赔偿要求。如果他的信件找到了,他必须支付一个半兹罗提的索赔费用。这不算多。可是他每回寄出的数十封信中,总会有某一封信丢失,或者有人忘记了把信交给收件人,或者外国的收件人忘记了该信已经收到,而对邮局寄去的询问邮件是否已收到的查询单感到意外,并回答说:non,nein,no
于是,伊齐多尔便经常领到赔款。他成了家里拥有充分权利的成员。他会赚钱养活自己了。
 
 德语,意为:出来,快点儿和举起手来。
 蔚蓝海岸,地中海沿岸的法国旅游胜地。
 依次为法语、德语、英语,意为:没有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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