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臣 第52章

赵毓道:“然而今日去和布政使雷大人这边禀报进度之时,说道这学堂大门已修好,大人忽然雅兴大发,说要亲为学堂题一匾,然后竟然题了‘闽州水师学堂’六个大字。他为闽州之抚臣,父母官,他如此题字,前些日子又刚刚批了十万银子给海事局,我竟无法推辞,只能领了这字幅出来。”

他满脸颓色,许莼想了想道:“大人平日和我表哥商讨这学堂兴办规划,想来不如何遮掩,大人又是从京里来,服侍的大多是这边地方官吏、差官,因此其实雷大人早就知道你们想要命名为海事学堂了吧,这是故意的。”

赵毓道:“确实如此,这大门才修好,哪里就到题词这一步了,因此今日我领了这横幅出来,便已知道身边定是有人泄了我们平日所规划,也怪我们未将这些事当成密事,料不到有此所失。”

许莼道:“大人为钦差,可专折呈天听,何不只做没接到雷大人这横额,急就一密折命人送进京呈御览,请皇上为学堂题词?”

赵毓一愣:“陛下轻易不题词,再则我虽为钦差,这专折送入京中,仍然绕不开内阁,内阁首辅欧阳慎大人与雷大人为同乡,一贯同气连枝的,恐怕已打过招呼了,未必能有用,反倒要得罪了欧阳大人和雷大人,后边海事局筹办还要多有仰仗雷大人,这学堂也才开了个头,这般行事只怕多有不妥。”

许莼诧异:“从提督太监夏纨配合大人开始,赵大人早就得罪雷大人了,也不差这一个折子了。不过要婉转的话,我倒有个法子。大人可命人将折子送去京中武英侯府,请方子兴大人转呈御览,方大人每日侍君,定能直达天听的,便是皇上不题字,也无人知晓,这般也谈不上得罪了。”

赵毓一惊,想到武英侯先捐了第一笔银子,倒有些信这位靖国公世子与武英侯兄弟交好,想了想道:“也罢,我试试吧。”他拱手笑着对许莼道:“久闻世子聪慧通达,果然闻名不如见面,真少年英才。”

许莼微微一笑:“仆在京城,也一直听说赵大人是一等一的能吏干员,简在帝心,这才得了陛下差遣,来闽州办这样的大事,佩服佩服。”

这一说却实在搔到了赵毓心中得意之处,面上神采焕然,拱手笑道:“是陛下圣明,我本已罢官在家侯罪,没想到得陛下亲自提拔使用,正是时时感激涕零,无一日不念君恩圣明,少不得殚精竭虑,将这一桩差使办好,还要靠世子、靠盛家多多指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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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岁羽殿。

殿内安息香幽幽散发着闲静地香气。

谢翊正与武英侯方子静对弈,方子静微微侧坐在榻下下子,眼观鼻鼻观心下了一子。他一身紫色袍服,衣襟严整,身姿笔挺,与南洋那不羁闲雅名士全无一丝相同之处,与京里那些贵族一般,雍容正经,却并不醒目。

谢翊放了一子笑道:“武英侯这棋下得锐气全无,老气横秋的,着实有些过于求稳了。”

方子静面色唇色都带了些苍白病容,低声笑道:“陛下棋力雄健,弈法精湛,十面埋伏,处处威慑,臣不得不勉力应对,求稳为上,不敢冒进。”

谢翊含笑接了茶杯喝了口茶问方子静:“想来卿家这是快要做父亲了,棋路才如此老成持重,闻说和顺公主有喜了,实是大喜,不知几个月了?怀相可好?可要御医看看?”

方子静道:“公主喜酸胸闷,只是有些猜测,尚未足一月之期,子兴鲁莽,便在君前口无遮拦,臣于子嗣上艰难,恐怕到时只是空欢喜一场,因此并未宣扬。”

谢翊微微点头,宽慰他道:“卿家不必太过介怀,朕看方家是有福之家,卿亦是有些晚运在身上,必定是顺顺利利的。”

方子静一大早进宫,心中早已过了无数转若是皇上问起南洋之事,当如何回话。然而这位陛下只是下棋,再问公主孕事,这时候忽然说到晚运上,似乎意有所指,他少不得打叠起精神来,他少年领军,遇见凶险情况不知凡几,然而都不如面对眼前这一位陛下给他的压力大。

他殚精竭虑,正思虑揣测着下一步皇帝该会如何问,只恭敬道:“臣谢陛下吉言,有陛下隆恩庇佑,想来定能顺顺利利。”

谢翊道:“子兴在朕面前很不拘礼,你却又太过拘谨了些。”

方子静道:“子兴有幸能自幼伴君随龙,陛下念旧情,臣等全家感佩,更不敢因陛下隆恩,则忘了为臣子的本分。”

谢翊似笑非笑,将茶杯递给一旁的内侍,抬眼却看到苏槐捧着明黄匣子,便问道:“哪里送的折子?怎不送内阁?”

苏槐道:“是方子兴大人送进来的,说是赵毓钦差送来的兴办学堂的回事折子。”

谢翊怔了怔,看了眼方子静,方子静面色微微变了,自然也是想起了赵毓不是去兴建水师学堂去了吗?子兴为什么要帮赵毓递折子?

谢翊放了茶杯,取了那折子略略看了看,忽然失笑:“好一个乱拳打死老师傅。”

他将折子递给了方子静:“武英侯看看吧。”

方子静接过那折子看完,有些茫然道:“赵大人这是求陛下为海事学堂题匾,陛下要允吗?”

谢翊微微一笑:“我倒是才接了个密报,闽州布政使雷鸣本已为这水师学堂题了‘闽州水师学堂’的字,赵毓现在又上折子,请朕为海事学堂题匾。”

他意味深长看着武英侯:“闽州水师学堂和海事学堂,方卿家觉得哪一个更好?”

方子静谨慎回道:“闽州水师学堂,看着仅面向闽州招生,且面向水师。不若海事学堂,可面向全国收取考生,命名海事,格局亦更大。”

赵毓这是和布政使雷鸣意见不合了,又不敢杠上布政使,只能辗转求助君上,但找到方子兴这个门路,恐怕是许莼在背后指点了,这少年精灵古怪,难怪刚才皇上忽然冒出来个乱拳打死老师傅,这是在说许世子?

谢翊笑了声:“武英侯果然有学问,所言有理。那便依卿所言,朕便赏了这个体面为海事学堂题个匾吧。”

方子静有些懵,这体面不是赏给赵毓的吗?要不就是靖国公府、或是盛家的,为何说是赏给自己?隐隐似乎有什么东西往自己兄弟两人身上扣来的不祥之感,方子静慎重回话:“陛下圣明,臣偶然提议罢了,这是沿海一带民众得沐天恩,福泽万民。”

谢翊笑道:“朕前日才听说武英侯带头义助,为海事学堂捐银十二万两,又捐助海船、火炮、海图等书册三十多册,实在是慷慨高义,如今不如再为这还海事学堂命名题联,更是美事一桩了。”

方子静脑子一懵,忘了君前礼仪,忍不住抬眼看向了皇帝,只看到一贯冷面的天子满目戏谑,唇边那幸灾乐祸的笑意几乎要忍不住。

他眼前一黑,闽州布政使雷鸣,这是嫌平南方家手伸太长了,这才题词警告,他们方家这是无端树敌,莫名背了个黑锅啊!

作者有话说:

平南公方沁廉:“闭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第82章 相思

方子静出宫的时候, 方子兴过来送他,却是还要当值,只担心哥哥过来送一回。看到弟弟, 方子静有些无力, 招了他压低声音问道:“你好端端的替外臣递折子做什么?递折子那是内阁的事, 你也不怕皇上猜忌你?”

方子兴莫名其妙:“可是陛下说过水师学堂很重要,让我关注的。”

方子静:“……”他低声问他:“赵毓算个啥, 他让你递你就递?他没说个什么理由?比如谁让他找你的?”

方子兴茫然:“都知道我日日侍君啊。”

方子静:“那换个别人让你递折子呢?”

方子兴道:“那又不是水师学堂的事,让他从内阁走。”

这会子又拎得清了!方子静气不打一处来,明知道赵毓背后必然是许莼, 仍是对这个傻乎乎的弟弟十分心忧:“你不问清楚这折子来龙去脉, 万一陛下问你呢?”

方子兴纳闷道:“陛下也没问啊。”他看着方子静目光责怪:“哥, 你比皇上还€€嗦。”

方子静气结:“那若是陛下怪罪你越权呢?”

方子兴耿直道:“陛下觉得我递折子不合适, 告诉我就是了,我下次就不递了。”

方子静气笑了,挥手命他快走:“行, 合着你们君臣至诚至信,就我是个丑角。”

方子兴道:“本来祖父和你以前就和我说让我什么都听皇上的就对了。”

方子静驱赶蚊子一般驱赶他:“对对对你做得对,去吧。”

方子静回了侯府, 想了想还真题了一副对联让人送去了闽州,横竖都已得罪了人, 皇上明显偏着靖国公世子的,他意在海路, 朝廷里老一些的大臣都看出来了, 靖国公世子难得是个擅经济又有海商基础的, 皇帝挑这么个人来破局, 也是很合适了, 估计也挑了好几年。

方子静有些扼腕叹息,早知早晚要拉下水,还不如当初试一试,不过今上多疑,心思极细,太过聪明之人,便也不爱用一般多思虑的谋臣,反而就好用那等心思简单的直臣,譬如子兴,又如许莼这等。

这也没办法了,他也是天生如此,难怪祖父去世前让他们父子三人到床前交代后事。

平南公乐天知命,安分守己,留在粤东就行,不必到京里,其人智计平平,不可干涉两个儿子。方子兴入朝侍君,一切都听皇上的,不必有后顾之忧。家里人也一律不许与方子兴打听皇上的事。方子静则守着家族后路,谋图将来,经营产业,同样一切自决,视同族长。

方子静长长叹息,回了书房,亲自撰写了一封折子,将胸中治国良策,一一写上,既然是要入朝,自然得做出点姿态出来,这位皇上不可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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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州,许莼养了一些日子,稍稍恢复了些精力,看家里母亲也回了信,一则收到了他让人送回去的礼物,里头一些象牙雕、玉雕件好使,让再搜罗一些;二则天寒,运河也冻上了,他又生了病,不必赶回家里以免舟车劳顿。家里也没什么事,让他就留在闽州这边,气候暖和,正好休养身子,好生歇着,也帮帮几位表哥。

许莼此刻心里却有些毛毛的,之前一时意气,跑了出来,又给九哥写了许多信,送了许多东西,之前在船上还好说,如今已要过年了,连家里的信都到了,九哥却一封信没给自己回。

从前……从前自己写了信去,九哥就算不回,也会在自己写的字、练的大字上圈点一二,或是回点别的什么礼。

许莼伸手摸了摸自己手臂上的臂环,忽然有些担忧:九哥,该不会在生自己气吧?

此念一生,忽然有些心里十分不踏实起来,过了几日除夕前,京里送来了皇上亲自题的“海事学堂”四个大字,之后武英侯送来了一副楹联,无非是些海晏河清,国泰民安的话语,但份量也十分不一般,因为那楹联付了信过来说明,是“奉诏题联”。

赵毓和盛家上下都喜出望外,便连布政使雷鸣那边也不再言语,一时海事局喜气洋洋,诸衙门都辍了诸事,过起年来。

盛家今年喜事连连,自然也祭祖宗祭天后,一连办了好些日的宴席。只有许莼只在屋里说是守孝并不见客,只一人清静在后头看书,画画,谋划那海事学堂的事。

但九哥还是没有回信。

年前许莼再次采办了一批年货送回去,除了家里送的,同样也转给了青钱送灯草儿巷那边,一样也都收了,除夕前总算回了一卷纸回来。

许莼满心欢喜打开,却看到只是一张“福”字,方方正正,上好的红色碎金箔纸,他知道那定是九哥亲笔写的福,这看着就是让贴在墙上招福的,但是除了这张福字,仍然一个别的字都没有,他反复验看那匣子上朱漆宛然,绝无人敢乱启封的。

九哥为什么不给自己回信?

许莼心中翻腾,反复揣测,连除夕夜的盛家家宴也未吃什么东西,晚上守夜也一直精神不振,盛太公担心他病情未愈到底赶着他去歇了。

这一个年过得没滋没味,但年节事多,加上有兴建学堂事宜,时间过得也还算快。

闲下来时他看着定海仍然陪着他尽忠职守,左右不离,又稍微安了心。九哥这还派人在自己身边,恐怕也就是有些气,等自己回京后,好好哄一哄便好了。

也不知九哥在京城如今在做什么,他只命人抄了朝廷邸报来看,看到除夕前皇上御笔题福赏赐重臣的邸抄,他心中微微一颤,想到了自己那一个福字,去年过年时,他在竹枝坊遇到了毒蛇咬伤的九哥,还陪他去看戏。

如今也辍了朝,自己却没有在京城陪九哥。

转眼便到了十五,闽州城中大放花灯,他没什么兴致,但盛太公安排了极大的花灯棚子专门为许莼祈福祛病,又让盛长洲等三兄弟陪着许莼去放河灯。

眼看着天黑了,满城灯火通明,灿若星河,许莼提了天后娘娘跟前供奉过的花灯跟着盛长洲走在街上,一晃眼似乎看到了一个人穿着漆黑狐皮大氅,身材孤高卓然,仿佛是九哥,旁边跟着个高大带刀护卫,看着也像方子兴。

他心中一跳,提着灯慌忙仔细去看,又满城都是人流熙熙攘攘,灯火耀眼,早已不见。到处只看到提花灯、踩高跷、舞狮子的人,喧闹非凡。

盛长洲转头看他有些担忧:“幼鳞,找什么?是遇到认识的人了吗?”

他想着自己多半是眼花错认了人,这是思恋过度了,不由嘲笑自己,只摇头笑道:“看到个人有些像京里认识的人。”

盛长天笑道:“看着倒像是犯相思症一般。”

盛长云踩了长天一脚,转头去招呼着放灯。

许莼心里有些涩然,自己可不正是相思病?但九哥为什么不给我回信?他自到了河边去放灯。却又认认真真在上头写了字:“愿九哥百病不生,常年欢畅。”

莲灯入河,连成星河一片,随着江波流入海中,许莼闭目许了愿,目送着莲灯远去,心里暗自下了决心,等出了年,便要回京,好好哄一哄九哥。

然而十五十六连续两日都是极盛大的庆典,之后他却又遇见一件大事。三鼎甲贺知秋、张文贞、范牧村竟然联袂游历到了闽州来找他,帖子递进来的时候,他又惊又喜,连忙亲自迎了出去。

张文贞看到他倒吃了一惊:“怎么反而瘦了些?这又不用劳心功课,在这边如此暖和之地,还瘦了这许多?”

许莼连忙作揖道:“只是出海去了一趟南洋回来,小恙了几日,很快便好,几位兄长如何会来到闽州这里?一路远来,还请就在这里宿下,容小弟好生招待。”

贺知秋道:“过年辍朝,家里无事,范牧村说他从前来过闽州,气候暖和,又有灯节,可以来逛逛。张文贞可巧家里也有船,蹭着他家走的海路,过来倒是轻便。主要也是听说这边兴建海事学堂,听说你也居功甚伟,十分好奇,过来看看。”

许莼笑着谦道:“我并没有做什么,都是表兄陪着赵毓大人筹建,我不过出点主意罢了。倒是赵大人十分勤勉,过节也并没有回京,如今才过十五,又兴办了起来,学堂大门、学堂等也修了个雏形出来了,可让我表兄带着,我们一起去看一看。”

范牧村道:“这次来我们走的海路,一路来确实方便,陛下一直想要开海路,看来十分可行。”

张文贞笑道:“谁不知道呢。但海路一开,漕运那边怎么说?咱们还是别捅那个马蜂窝,你看海事学堂,皇上都挑个赵毓来做,可见事未成,不可张扬,如今朝廷上下都冷眼看着这边呢,你等着吧,只怕添堵的还在后头,这学堂还不知能不能办成。”

许莼一怔:“这如今陛下都下了诏,学堂钱也筹了不少,学堂教室、书楼、训练场也都建得差不多了,海船盛家也有现成的,还能添什么乱?”

张文贞看他脸瘦削了些,倒有些怜惜:“还是你涉世未深,这办学哪那么容易的,总教习谁来做?整个朝堂都看着呢,随便来个人就能摘了桃子。还有运转起来,一地的税银够不够供养这么大规模的学堂?这每一样都能有的说法。你毕竟没入朝,你爹必定靠不住,你外祖家又尚且还是商户,斡旋不起,哪里经得起京里那些重臣们的博弈。”

贺知秋也道:“我听说闽州布政使雷鸣本来题了‘闽州水师学堂’,但赵毓又向皇上请了题词‘海事学堂’,这区别可就大了。思远,我看等这海事学堂真的开张后,闽州这边给学堂的支持会十分有限,而海事学堂,算是兵部的,还是算是礼部的?这里头也有大学问,你没有地方父母官支持,若是这六部中这两部再扯皮起来,只靠一个海事局支撑,这海事局还必然受闽州布政使司节制的,学堂如何运转下去?”

范牧村笑道:“另外还有上课的先生老师,招的学生都有说法,我如今都已隐隐听到流言,说这里到时候主要来的都是平民学生,来博个水师出身的。科举出身才是正途。如此一来,到时候天下士林不以为然,你这招生一开始就没开好,后边就更难招到好先生好学生了。”

许莼连忙命春溪备席:“请诸位兄长细细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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