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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番外五

〔一〕

江肆在等郑薇绮来。

她为迦兰重建投了钱, 时至年底,理应来收取属于她的那一份分红。

上回他们在鸾城里,玄虚剑派一行人个个目睹了他出丑时的模样, 江肆被气得心梗, 回家躺在床上郁郁寡欢了三天三夜。

念及那段不可触碰的记忆, 男人乌黑的凤眼里,兀地闪过一丝狠戾冷光。

这次相见,他定然要好好表现一番, 让郑薇绮看看,什么叫做迦兰少城主的魄力!

迦兰城附近竹树环合,密密匝匝的林木阻隔天日,不适宜御剑飞行, 因此当郑薇绮来的时候,是在附近的城镇里租了辆马车。

这实在不像她的习惯, 按照江肆对于郑薇绮的了解, 她应该更乐于步行。

迦兰地势低陷, 与丛林以一条长阶相连, 马车下不了长阶, 只能骨碌碌地停在远处。

江肆遥遥望去,首先看见郑薇绮跳下马车。她动作轻盈,带了剑修独有的飒爽惬意,落地后扬起下巴,回头一望。

她或许说了些什么,江肆听不清晰,只瞥见马车的门帘微微动了动, 从中蹿出个低低矮矮、浑身尽是雪白皮毛的不明物种。

比猫大, 比雪豹胖, 他虽然看不清楚,心下却了然如明镜,勾唇一笑:“呵,见我还特意带了条狗来?女人,不必刻意展现你的爱心,我对动物没兴趣。”

——不过话说回来,原来郑薇绮喜欢狗吗?那他或许可以考虑送她几只……该挑什么品种,才能显得低调奢华又不失内涵呢?

郑薇绮没说话,悚然盯着他。

那条狗也没出声,同样一动不动瞪着他瞧。

在极度尴尬的沉默里,江肆看见它越变越大,越变越高,最后居然慢慢地、直挺挺地站了起来——

原来那并非狗子,而是个头发花白又穿了白色貂裘、正躬身从马车里出来的人!

难怪她今日坐了马车,原来是因为身边陪了个老人家。在郑薇绮爷爷面前如此不得体,江肆慌了,彻底慌了。

江肆把仅剩的那点儿霸总气势抛在脑后,匆忙道:“原来是郑爷爷,这太远了,我眼神儿不好,失敬失敬!”

那白头发老汉还是没讲话。

饶是平日里最没心没肺的郑薇绮,此刻也不由得语带怜惜,认真解释:“这不是我爷爷。”

江肆:“……”

江肆恍然大悟:“对不住啊奶奶!”

裘白霜怒不可遏,恶向胆边生:“表妹,给我杀了他!”

*

裘白霜身为新上任的鸾城城主,气冲冲去和江肆他爹商议双城合作的事宜了。

郑薇绮笑到肚子疼,一边同他走在城里闲逛,一边乐不可支地问:“你怎么回事儿啊江肆?别人的白发都是俊美无俦,怎么到你这儿,就成奶奶爷爷大狗子了?”

江肆报之以呵呵冷笑。

江肆:“你和你表哥,关系挺好?”

郑薇绮吞下一颗糖葫芦,斜眼睨他:“哟,怎么,惹您不开心啦?”

“你不要试图挑衅我。”

江肆干巴巴哈哈笑了两声:“我怎么不开心!我开心得很,我还可以笑,哈哈哈!”

“不过,要是说起我表哥。”

郑薇绮似笑非笑盯着他,忽地敛了唇边的弧度,话语间渐添几分忧郁:“真是难忘啊。我儿时家境贫苦,吃不起饭,偶尔能得到一个馒头,也全都被表哥抢走了。”

江肆哪曾听过这种事,当即义愤填膺,气到拧眉:“那混蛋!你竟仍与他有所往来,看我去把裘白霜丢出迦兰!”

郑薇绮眯了眼,慢条斯理继续道:“——他总是抢走我的馒头,递给我一碗热腾腾的米饭,说女孩子不能吃得太少,他哪怕自己饿肚子,也要把我养大。”

江肆猛地一打哆嗦,瑟瑟发抖地试图挽回:“把他丢出迦兰,再请他去修真界最好的酒楼,好好吃顿大餐,以后裘白霜就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他话音刚落,郑薇绮就兀地变了脸色:“没想到那饭里竟然下了迷药,我吃完后醒来,发现自己被卖进煤矿当童工!”

江肆眼底发红,化身愤怒的野兽:“裘白霜定然不会想到,我早就给他的大餐里全放了剧毒!呃啊——!”

他说得情真意切,已经放弃了矜持吭哧吭哧喘气,郑薇绮终于没忍住笑出声来:“逗你玩的,我出生于修真世家,从小到大没受过苦,表哥人也很好,从没欺负过我。”

她可太喜欢逗江肆玩了。

他看上去一本正经、气势十足,实际上脑子不太好使,总能被她的三言两语唬得团团转,实在叫人开心。

她原以为江肆会同往常那样恼羞成怒。

——其实就算他生气了也没关系,一根糖葫芦便能哄好。

在一阵奇怪的沉默后,江肆居然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他眼窝很深,睫毛在眼瞳里覆下一层薄薄的影子,略带了无奈地看着她时,语气里多了几分类似于劫后余生的欣喜:“那就好……你吓死我了。”

在她面前,江肆很少有这么认真的时候。

郑薇绮忽然笑不出来,觉得耳朵有点发烫。

“喂。”

郑薇绮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用来安慰他的糖果,不由分说塞到他手心里:“给你的。”

江肆嘚瑟地哼哼,把糖毫不犹豫塞进口中:“女人,装得那么不上心,身体倒是很诚实。”

“哦?”

郑薇绮双手环抱,好整以暇地抬头与他对视:“你说说,我身体怎么诚实?”

什么“怎么诚实”。

她听到这种话,不应该“双颊绯红、目含水光”吗?哪有人会反问过来?这女人脑子怎么长的?

江肆哪里愿意被她压上一头,梗着脖子答:“你给我买糖,对我好,对别人都是冷冰冰的,那不就是——不就是爱上我了吗?”

话一出口,反倒把他自己听懵了。

习惯性讲出的霸总语录是一回事,自己认认真真面对着她分析,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郑薇绮这算是“爱上他了”吗?那他呢?他们俩——

“哟,怎么回事,脸红啦。”

郑薇绮成功反将一军,啧啧冷笑,连连摇头:“江肆少城主,装得那么冷漠,身体倒是很诚实嘛。”

——可恶!这女人又在耍他!

〔二〕

今年万剑宗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都晚一些。

许曳仰头望向天边纷落的雪花,抑制不住心中酸涩,趴在桌子上长长叹了口气。

万剑宗与玄虚剑派的交流大会已经结束了好几天,他的悲惨噩梦却没有停下——

在将星长老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那句“爆炒人头”时,心破了爱碎了,许曳的灵魂没有了,世上的一切声响都安静了。

“食谱上有障眼法。”

那时静和长老目光逐渐犀利,将神识凝聚于木板纵横的刀痕上,轻易辨出那道被小心翼翼藏匿起来的术法。

她说着一愣,略带了困惑地皱起眉头:“这股灵力……竟是属于清寒?”

许曳修为不够、障眼法习得不深,因此食谱上的手脚,是他拜托苏清寒做的。

身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怎么可能让师姐替自己背黑锅!

这个想法气势汹汹涌上脑海,挤掉其它所有胆怯和恐惧的念头,许曳没做多想地上前一步,用视死如归的语气喊:“这件事和苏师姐无关,她什么都不知道,全是我做的!”

结果他还是和苏师姐一起被师尊请去喝茶了。

与万剑宗里绝大多数长老一样,他俩的师尊性情古板,是个对凡事都一丝不苟的正统剑修。

这回许曳的小恶作剧殃及池鱼,虽然温鹤眠笑着表示并不在意,但还是把他们师尊气得不轻,一番批评教育之后,让两人跟着刑审堂受罚半月。

直到现在,许曳都还记得师尊当时说的那些话,什么“不懂尊师敬长”,什么“身为师姐却不以身作则,任由师弟瞎胡闹”。

他每听一句,都觉得像是有铁锤在狠狠击打耳膜,心里又苦又涩,为苏师姐感到无比委屈;

然而苏清寒本人似乎对此并不在意,冷冷淡淡听完,冷冷淡淡地应声,从头到尾一本正经,神态没怎么变过。

同他一起去刑审堂做苦工的时候,也是冷冷淡淡的。

“怎么办啊?”

许曳用额头撞了撞木桌,整个人像条干瘪的死鱼,身心皆是疲惫不已,连带声线也颓然不堪:“苏师姐会不会讨厌我?”

同门的谢师兄摇头晃脑唉声叹气:“你给她道歉没?”

“当然道了。”

许曳从双臂里抬起脑袋:“她只简简单单回了句‘没事’——但平白无故受了牵连,不管是谁都会觉得生气吧?”

“这你就不懂了,苏清寒她不是一般人,只要有剑,别的事儿她都不会在乎。”

常年在万花丛中过的王师兄嘿嘿一笑:“而且吧,她平日对你不是好到偏心吗?铁定不会因为这种事生气的。”

许曳怔了一下,将这段话艰难地缓慢消化,被其中两个字灼得耳朵发热:“偏、偏心?”

“你不会没察觉吧?”

谢师兄拿指节扣了扣桌面,唇边溢出一抹笑:“除了对你,苏师妹给谁特意买过甜食,还心甘情愿把练剑的时间空出来,陪着他到山下玩儿?”

“我还记得有次下山除妖,许曳无故失踪。”

王师兄摸摸下巴,啧啧叹气地望向他:“那时天色已晚、群妖出洞,本是不适合进山的,可苏师妹非不听劝,执意要去山林深处寻你——结果你这小子,居然只是无意间摔进了猎户做的陷阱里。”

许曳茫然眨眼睛。

那天他跌进一个人为挖出的大洞,再迷迷糊糊醒来时,已经回到了客栈里。

苏师姐守在他身旁,见状不过叹了口气,轻描淡写地道上一声:“别再乱跑了。”

“不过吧,被送进询审堂这事儿,仅仅一句道歉肯定是不够的。”

王师兄对此颇有经验,喝了口水润喉咙:“你有没有拿出点实质性的表示?”

许曳拼命点头:“我给她送了礼物!”

见两位师兄皆露出好奇之色,许曳乖巧补充:“那个……有点翠云苏步摇、八宝流云簪、白玉镯……”

“停停停!”

王师兄一口水差点喷出来:“你就给她送这些东西?就苏师妹那样,你觉得她会用吗?”

许曳懵懵看着他。

“你想啊,苏师妹从来只穿白衣,脑袋上呢,也仅仅一根发带而已,何曾用过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谢师兄接下话茬:“依我看,比起‘女人’这个定位,她首先是个不折不扣的剑痴,要想叫苏师妹开心,不如送她一些养剑的法器。”

“可是……”

许曳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被他尽数咽进喉咙,半晌才恹恹道:“那我应该怎样做,才能挽回一点在她心里的形象啊?”

“要想让苏师妹注意你,第一个法子,是剑术突飞猛进、达到远远超出她的水平。”

王师兄说到这里,瘪嘴摇摇脑袋,继而又道:“至于第二个法子嘛……你们还记不记得,苏师妹很喜欢青云长老养的那只大狗?”

*

王师兄的办法很简单。

苏清寒平日里没什么兴趣,除开练剑以外,偶尔会去逗一逗青云长老的狗。

“既然苏师妹喜欢动物,那一定会对同样有爱心的人产生好感,这就到你表现的时候了!”

他原话是这样说的:“你先去和那只狗打好关系,然后带着它到山里闲遛。与此同时,我跟你谢师兄随便找个什么借口,把苏师妹引去那地方——嘿嘿,只要她一抬眼,就能见到你和那狗其乐融融的画面,绝对心动。”

听上去是个绝对万无一失的办法,不愧是王师兄!

许曳和苏清寒在刑审堂里做苦工的日子还不到半月,每天有大半时间会被抽走,只在夜里才有空。

许曳踌躇满志,用了三个晚上的时间与狗狗搭上关系,第四日傍晚,终于能带着它外出遛弯。

“看我们的吧!”

谢师兄势在必得地笑:“保证把苏师妹给你带过来!”

于是许曳开始满怀期待地遛狗。

万剑宗同玄虚剑派一样,修筑于崇山峻岭之间,因而上下坡非常多,走起来很是累人。

许曳在刑审堂累了一天,早就不剩下太多精力,但只要想到苏师姐、看到跟前活蹦乱跳的狗子,心里便有了无限动力。

一盏茶的功夫后。

许曳满面春风,追赶跟前的狗子时,笑得好似欢天喜地七仙女:“别跑啊,哈哈,等等我!”

一柱香的功夫后。

许曳隐约察觉到有点不对劲,苏师姐为何直到现在也没来?

半个时辰之后。

许曳累到翻白眼吐舌头,一边拖着疲乏不已的身体往前跑,一边气若游丝地冲着狗子喊:“别……别跑了,我跟不上了,跟不上了……”

两个时辰后。

许曳终于停下。

在他跟前,是同样翻着白眼吐着舌头,累到抽搐着瘫倒在地的狗子。

他把狗子给遛抽了。

今夜的雪下得好大,苏师姐还是没来。

许曳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无语凝噎。此时此刻,一个无比严峻的问题困扰着他——他应该怎样做,才能把这只半人高的大狗带回去?

*

今天的雪实在太大,谢师兄和王师兄在静候苏清寒悟剑的间隙,打了不知道多少个喷嚏。

领悟剑意,对于剑修而言是个极为重要的坎,其间最忌分神。他们俩虽然心急如焚,但碍于规矩,只能坐在一旁等她。

待得苏清寒收剑入鞘,已是一个多时辰之后。

她对所有人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声线清冽如雪:“何事?”

两人异口同声:“我想同你去翠竹峰比剑!”

翠竹峰,正是许曳遛狗的那座山峰。

苏清寒很少拒绝比试,因此没做多想地答应下来,跟随二人到了目的地。

这座山道路崎岖多变、岩石嶙峋百怪,在冬日里景致格外清幽浪漫,正好用来培养感情。

王谢二人眼神乱瞟,试图寻找许曳的影子,没想到竟是苏清寒最先一愣,沉声道:“我好像……见到了许师弟。”

她顿了顿,又补充一句:“还有一只狗。”

“哪儿哪儿呢?”

王师兄心下一喜,没见到许曳身影,条件反射地接话:“许曳嘛,经常和青云长老的狗一起玩,他们俩很亲的!”

苏清寒的语气有些迟疑:“他……经常会这样做?”

“这是当然,锻炼身体——”

这句话开口的瞬间,两人顺着苏清寒目光望去,在丛林掩映、黯淡无光的角落里,看见一道似曾相识的身影。

原本兴冲冲的话,全哽在喉咙里。

许曳正低着头,神色狰狞地一步步往前走,并没有发现他们。

在他头顶上,赫然扛着一只狗。

若是小型犬倒也尚能接受,可那是一只足足有半人多高的巨型大犬,被顶在他脑袋上头,看上去便诡异许多。

一人一狗,皆是满面沧桑、翻着白眼不停吐舌头。

那狗子眼里尽是迷茫与困惑,四肢可怜巴巴地蜷在一起,眸底隐有泪光。细细看去,还能发现它正在口吐白沫,不时发出凄婉哭嚎。

至于许曳。

雪花飘飘北风萧萧,大雪染白了他的头发,搭配他久久佝偻的脊背、颤抖的双腿与皱巴巴的五官,在那一刻,许曳仿佛老了十万岁,像个被生活压得直不起腰的小老头。

王师兄与谢师兄假装四处看风景。

苏清寒:“许师弟他,经常扛着狗……负重跑?”

许是听见动静,许曳面目狰狞地抬头,正对上苏清寒欲言又止的目光。

问世间情为何物,叫人难过到吐。

王师兄爆发出一声惊呼:“救命啊,许师弟晕倒啦!”

*

总而言之,那个声称万无一失的计划彻底泡汤了。

万剑宗里开始流传一个传说,某位许姓师弟丧心病狂,最爱扛着青云长老的大狗漫山遍野乱奔。狗子被吓到口吐白沫,他却依旧甩着舌头到处窜来窜去,形同野人。

造谣,全都是造谣!

许曳委屈地吸了口冷空气,只觉得连肺部都被冻上了冰碴,又疼又涩。

此时此刻,他和苏师姐一起坐在刑审堂的静思室里抄剑经,彼此已经很久没开口说过话了。

她见到那幅景象,肯定会觉得他是个白痴。

许曳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把视线从经书上移开,悄悄去瞥苏清寒。

他们两人面对面坐在木桌两头,桌子中间摆着盆葱葱茏茏的灵植。虽是冬日,那灵植也仍然生得翠绿欲滴,枝叶向四方伸展,正好挡住他的目光。

好讨厌,烦死了,连叶子都欺负他。

苏师姐抄得全神贯注,想必不会抬头来看他,许曳紧张得厉害,悄悄摸摸伸出罪恶的右手,捏在其中一片叶子上,发力一扯。

叶子落了,便空出极为细小的一个缝隙,从他的角度望去,恰好能看到苏清寒眼睛。

其实苏师姐很漂亮。

许曳悄悄想,她之所以不爱打扮,一定另有原因。

他知道苏清寒的过往经历,出生于剑修世家,亲人尽在仙魔大战中丧生,被他们师尊早早收养。

她不善交际,一心问道,然而在鸾城里闲逛时,也会在街边的首饰小摊点前短暂地驻足停留,像所有普通的小姑娘那样。

在万剑宗这样的环境里长大,也许只是没有人告诉她,除了练剑以外,还可以怎样活。

隔着叶间的缝隙,许曳凝视着那双垂落的、如同染了冰冷霜雪的眼睛。

他很紧张,唯恐被发现,一颗心悬到了喉咙,连跳也不敢跳,哆哆嗦嗦停在角落。

忽然室内烛火一黯。

苏清寒长睫微动,不过转瞬,竟猝不及防地抬起头。

令人心跳加速的四目相对。

她的目光如同灼热烈火,将他所有的伪装烧得无所遁形。

许曳手足无措,大脑极速运转,从嘴里蹦出无意识的字句:“苏、苏师姐,你看这盆灵植,生得好漂亮哈哈。”

然而苏清寒并未做出回应。

她一定发现,自己正在被偷看了。

藏在心里许久的秘密,于此刻被全无保留地展现在她面前。热气从侧脸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许曳不知如何是好,紧张得攥紧衣摆。

“这株灵植是极为珍贵的蕴灵草。”

苏清寒说:“不要随意扯它叶子。”

果然被教训了。

许曳既庆幸又失落,说不出来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只能低低应她:“嗯……对不起。”

然后谁也没有开口,狭窄幽暗的房间里,听不见一丝一毫声音。

忽然之间,许曳见到苏清寒起身,伸手,把那盆灵植推到桌子另一边。

木桌上空空荡荡,这样一来,他们之间便毫无障碍。

苏师姐的嗓音还是很冷,许曳恍恍惚惚听见她说:“想看的话,大大方方看不就好了。”

许曳愣愣看着她。

灼热的血液在沸腾着冒泡泡,视线穿过桌面,落在她伸出的右手,只见衣袖下坠,露出如冰似雪的一抹白。

在那只习惯了握剑的手上,戴着他送的白玉镯。

格格不入,却也契合至极。

她居然当真戴了。

好开心。

许曳差点没忍住咧嘴傻笑。

“苏师姐!”

如同有烟花情不自禁地炸开,许曳脑子稀里糊涂,像在做梦,说话时不怎么经过思考:“我、我当时见到这镯子,立马就想到你了。它很漂亮,苏师姐也——也很漂亮。”

要命,他到底在讲些什么。

苏师姐的脸显而易见开始发红。

苏清寒垂下视线,低低“嗯”了声。

许曳亦是低着头,半晌倏然道:“过年的时候,苏师姐有约吗?”

不出所料,苏清寒应了句“没有”。

她朋友不多,唯一的家就在万剑宗,也没有需要拜访的亲戚。

“帝都的冬天,很好看的。”

他笨拙地开口,措辞不清,吞吞吐吐:“就是……下雪啊鞭炮啊烟花啊,到处都很热闹。”

静思室里不见阳光,只有一束烛火在跳。

许曳摸摸滚烫的脸,小声问她:“苏师姐,新年的时候,你想和我去帝都看看吗?”

等待是一段难熬的时光,每一须臾都像被拉得很长。

好在苏清寒并没有让他等待。

清泠的女音悠然响起,直到此时此刻,当四下寂静、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许曳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苏师姐面对他讲话时,语气里藏匿着难以察觉的无奈与纵容。

只对他才会有的纵容。

像是冰雪消融,露出柔和的一缕新色,苏清寒应道:“好啊。”

许曳没忍住,嘿嘿嘿开始傻笑。

〔三〕

等酒楼里的聚餐结束,玄虚剑派一行人回到宗门时,已经入了深夜。

宁宁不胜酒力,虽然喝得少,却已有些许微醺;裴寂替她挡去不少酒,送宁宁回到小院时,步伐同样不太稳。

“这颗糖……是蛇还是龙?”

宁宁手里攥了个在山下买来的糖人,酒气被冷风吹散,总算不再发晕。

“瑶山烛龙。”

裴寂拢了拢她身上属于他的外衫,特意走在夜风袭来的方向,挡去阴冷刺骨的寒气:“传说它久居瑶山之上,目若火炬、鳞如玉石,唯有缘人能见到——你看它头顶断掉的角,就是瑶山烛龙的最大特征。”

裴寂总是什么都知道。因为常在看书,古往今来千百年,无论乡野趣闻或是正统史转,对他而言统统不在话下。

有时候听他说起天南地北的故事,宁宁觉得自己跟《一千零一夜》里那个爱听故事的国王似的,爱妃总有讲不完的传说,每天晚上都能让她开心。

宁宁听得一直笑,把糖人塞进他嘴里,双手抱住裴寂右臂:“嗯嗯嗯,我们裴寂超棒的。”

他没想到宁宁会突然扑上来,有些局促地吸了口冷气,末了无奈地黯声道:“我身上冷。”

身侧的小姑娘在他手臂上蹭了蹭脑袋:“没关系,我是热的嘛。”

那颗糖人甜得裴寂酒醒了大半。

两人很快到了宁宁的院落,临近道别时,她忽然扯了扯他衣袖。

“今天是你生日。”

许是喝了酒,未散的酒气在她眼底凝成水光,莹润得不像话,尤其当宁宁笑起来,眼睛里像是在发光。

她说:“一个人呆在房间……你不是很怕黑吗?”

这是个再明显不过的暗示,裴寂还没傻到回答她“我不会把烛灯熄灭”的地步。

一番拉锯之后,他终于还是留了下来。

等裴寂洗漱完毕,宁宁已经躺在床铺上。

她的床很大,与他得过且过的简朴风格不同,被褥与棉花都用料极好,当身体陷进去,如同坠落在云朵里。

鼻尖尽是属于女孩的栀子花香,裴寂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

一个人躺在床上,与两个人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可以翻来覆去的空间突然变得拥挤,另一个人的温度残余在床单,像是被她的气息全然包裹。

裴寂从未觉得,上床拉好被单的动作能如此生涩。

宁宁侧卧着盯着他瞧,将裴寂眼底的拘谨尽收眼底。

她眼角眉梢都是笑,伸手戳了戳他耳朵:“你这里好红——别平躺着啊,这样不就看不见我了?”

他们曾经彼此并不熟络,相处多有拘谨之意,如今渐渐亲近,宁宁便时常逗他。

裴寂是她见过的男孩子里最容易害羞的一个,平日里冷得像冰,可一旦受了逗弄,就会紧张到身体僵硬。

要论同床共枕,妈妈和好友都曾与她有过,宁宁对此并不陌生,裴寂却截然不同。

他连同旁人的身体接触都没有过太多,今夜理应是头一回,与谁睡在同一张床上。

他听了这话,沉默着侧过身子,伸手将她抱在怀中。

虽是冬夜,宁宁却只穿了件绵软白衫,身体被棉被捂出热气,透过那层布料,若即若离扩散在手心上。

和平日里普通的拥抱不同,同她躺在一起的时候,浓郁暧昧在沉甸甸地发酵,让他情难自抑心跳加速。

烛火已然熄灭,冬夜里的月亮圆如玉盘,光晕团团簇簇,透过窗户落在脸上。

宁宁的声音好似耳语,带了笑:“裴寂,你若是像现在这样,等我们成亲后该怎么办呀?”

成亲。

他已经渐渐了解到一些关于“成亲”的秘辛,也知晓藏匿在这两个字之下的暧昧,这是裴寂曾经不敢细想的词语,如今却经由她的嗓音,传到他耳朵里。

他会和宁宁成亲。

静谧夜色是最好的催化剂,心里的爱意满溢而出,裴寂后退一些,仍保持抱着她的姿势,垂眸看向宁宁眼睛。

“你的心跳好快。”

她手掌按在他胸前,说话时携了淡淡酒气,尾音像猫爪,挠在心口上。

床笫之中,空间实在过于狭小了。

小到连微弱的呢喃声都格外明晰,宁宁顿了会儿,笑音填满被褥里的每个角落:“想不想……听听我的心跳?”

裴寂听出言外之意。

脑袋轰然炸开,把燥热传遍整具身体。

他并非不想更多地触碰她,但从来都顾及宁宁的感受,彼此间止于最为基本的礼节。

亲吻便是最为亲昵的接触,哪怕伸手抚摸,手掌也只会落在她的后腰或脊背。

唯有这次不同。

空气凝滞了一瞬的时间,仿佛下定某种决意,裴寂指尖稍稍用力,自她脊椎滑过,稚拙向上。

他手心有些凉,掠过最为纤细的地方,引出难以抑制的战栗。

宁宁不自觉发出一声气音,这道声线娇柔得过分,与她平日里相差迥异,她被惊得脸颊滚烫,咬了咬下唇。

裴寂听见那道声音,以为弄疼了她,动作骤然停下。

宁宁低着头,双手抓在他前襟,声如蚊呐:“我没事,没关系……只是有点痒。”

于是蜻蜓再度落在水面,抚掠而过,撩动层层涟漪。

少年呼吸和指尖都在颤,骨节分明的右手缓缓向上,经过肋骨,触碰到一轮柔软的圆月。

手上和耳朵都像着了火,裴寂的气息凌乱不堪,竟然同她一样紧张。

这里于他而言,无异于不可奢求的禁忌,哪怕无意间想到,都会暗骂自己无耻卑鄙。

他哪曾……想过触碰。

怀里的女孩瑟缩一下。

她说出那句话时仿佛天不怕地不怕,这会儿当真被他感受到心跳,反而羞到动弹不得了。

隔着单薄的距离,裴寂一点点勾勒出她的轮廓。直到那只手完全覆上,原本冰凉的手心已是无比炽热。

宁宁没想到会这么痒。

她轻轻发抖,看不见裴寂表情,在深沉黑夜里,只能感受到他渐渐柔缓、如同探索的抚摸。

还有一声很认真的问句:“这样……会让你难受吗?”

宁宁怎会愿意回答他,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进枕头里。

或许是见她害羞得厉害,他很快将手掌移向别处,没头没脑道:“以后我先洗漱上床。”

他松了手,宁宁终于能抬头看他。只见裴寂眸色极深,似是笑了下,用鼻尖碰碰她鼻尖:“冬天的床铺……太冷了。”

得让他先把床褥暖热才行,怎能叫她受凉。

这句话余音未尽,旋即便是一个不由分说的吻。

唇与唇之间的触碰,起初是极为温和的。

夜色里少年的双眼又黑又沉,眼尾泪痣被月色映亮,漂亮且勾人。裴寂从不会冷淡地看她,然而此时盛满整个眼瞳的,是同样令人心慌的危险。

苍白的唇不知何时有了血色,碾转缠.绵间水气缭绕,在黑夜里,所有感官都格外清晰。

宁宁听见呼吸声,甚至是手掌撩动衣物的声音,窸窸窣窣,无比清晰地响彻耳边。

裴寂按着她的腰,强迫她更加靠近。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吻里多出了一些从未有过的、独属于深夜的欲意。舌尖长驱直入,带着醉人酒气、沐浴后清新的皂香,以及强烈到无法掩饰的占有欲。

他手上愈发用力,轻轻捏在腰上的软肉,宁宁被吻得喘不过气,在窒息感与遍布整具身体的痒里,大脑一片空白。

好热。

……冬天也会这样热吗?

不知过了多久,裴寂终于退开些许,躺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凝视她的眼睛。

他的嗓音本是冷冽质感,此时发出微微喘息,却软得不像话。

宁宁听出他在极力克制,但正是这种克制,让气音显得更为绵软且撩人。

半晌,裴寂沉声开了口:“……你不要离开。”

这句话来得毫无缘由,宁宁心下困惑,听他继续道:“以后的生辰,想和你在一起过……不要离开,好不好?”

原来是这个意思。

“只是‘生辰’想和我在一起吗?”

宁宁摸摸他颊边,感受到细腻滚烫的热度,说话时弯了眼睛:“我可是会特别特别经常地粘着你哦。”

这是个超出了想象的答案,宁宁愿意赠予他的,从来都比他想象中多得多。

眼前的少年眼尾稍扬,唇边勾起小小的弧度,闻言再度垂首,想继续吻下,却被宁宁满脸通红地躲开。

她仍然在努力调整呼吸,因他眼底的失落轻笑出声:“还想来?”

这句话出口之后,宁宁才意识到,这样的言语不像拒绝,更像种挑.逗。

可她是当真快要呼吸不过来,需要更多的歇息。

裴寂眸底漆黑地看她,分明是无辜的神色,身体却稍稍靠近一些,与她紧紧相贴。

少年的薄唇润了层水色,看上去格外柔软,没张口,只喉头微动,眨眨眼睛,低低应了声:“嗯。”

耳膜和心脏都是暴击。

这副模样实在可爱,宁宁总算明白了什么叫“萌得心尖痒”,只想抱着被子满床打滚,但碍于矜持,只得抿唇忍下笑意,像往常一样逗他:“想要怎样?”

裴寂明显怔了一下。

“想要……”

他浅浅吸了口气,气音微弱,带着喘息。清冷的少年音不似往日澄净,吐出的每一个字句,都喑哑得近乎于色气。

裴寂贴在她耳边说:“你亲亲我。”

沙哑的低音。

耳朵像是有烟花轰地炸开,奇异的酥.痒好似电流,密密麻麻地交织着席卷全身,就连脊骨之上,都是惹人战栗的麻。

宁宁作茧自缚,当场来了出面红耳赤、心跳如鼓擂,浑身像烧了团火,把自己蜷缩成一个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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