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千里循着一处干净地方坐了下来,他直视着前方,没看贺雁来的表情,拍了拍身边的草地,示意他也坐。
贺雁来从善如流地来到他身边。
一时无话。
初夏燥热的空气挣扎着弄出动静,将聊胜于无的风吹到二人周遭,带起千里垂在脸颊边的发丝,也吹乱了贺雁来的心。
贺雁来薄唇轻抿,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千里率先打破了沉默。
“雁来哥哥。”
“......嗯?”
“雁来哥哥还喜欢我吗?”千里猝不及防地问出了这句话,但他似乎并不想等贺雁来的回答似的,紧接着又自言自语,“还有多喜欢呢。”
“......”贺雁来哀伤地望着郁郁葱葱的草地,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为什么这么问?”
千里眼睫轻颤了颤。
“千里......”贺雁来低低唤了一声。
自从千里成人礼前纹了狼头之后,贺雁来从来没再直呼他的名字。
千里有些意外,不由得偷偷抬头看了一眼贺雁来的脸。
€€€€贺雁来了无生气地抬头,看着莽苍的天空。
“千里,为什么不信我呢?”他喉结滚了滚,放在身侧的手抬起,想像以往一样抚摸千里的脸,可手抬到一半却又放了下来,犹豫着蜷缩起手指。
千里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法发出声音来。
贺雁来没有等到回答,不由得合上眼长长地叹了口气。
再睁开,他说:“你不信我,我便再重新说与你听吧。”
“千里,我爱你。你说过雁行千里,只要落下一片羽毛给你便已是垂怜,可是你本不用等待不知何时落下的翎羽。千里,雁行千里的终点是你。”
他忍了又忍,还是没憋住,轻声询问他:“千里,我可以抱抱你吗?”
贺雁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微笑了一下,但是态度很坚定:“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抱过你了。”
他抬起手臂,在身前比划出了千里腰肢的形状,似乎在感受曾经拥他入怀时那灼人的温度,期许地问:“可以吗?”
雁行千里的终点是你。
千里本来不想这样的,可是他的眼泪迅速蓄满了眼眶。
漂泊多时的小狼失去了力气,倒头垂在大雁的怀里。
就一下下。他在心里说,就这么一下下。
“雁来哥哥。”
“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终于情绪崩溃了,抬手攥紧贺雁来胸前的布料,睫毛被泪水濡湿,大滴大滴毫无阻碍地滑下面庞。
“我深知明彰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但是是他亲手杀了我阿布,让我从十六岁就再也无法侍奉双亲。可是如果我阿布不死,我就根本没机会认识你。”千里茫然地靠在贺雁来肩上,翡翠般的眼眸茫然地望着远方,“如果遇见雁来哥哥的前提是这样的话......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对是错。”
“然而......当我回过头来纵观一切的时候,我觉得我应该愤怒,我应该质问些什么,可是没有人,好像我怨恨不了任何人。明明所有人都深渊在侧,明明所有人都不开心......可是为什么每个人都好像没有做错......”
千里已经从原本的呜咽转变为了哭泣。
他伤心地藏起自己的脸,还能感觉到胸口那块玉扣的存在感,这提醒他了些什么,于是拳头攥得更紧。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我发现,即使我的理智告诉我是我的杀父仇人把我的合敦送到了我身边,我还是无法控制地喜欢他,我发疯一般爱上了他。
“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雁来哥哥,你教会我这么多东西,你能不能再教教我,这件事情我该怎么办?”
“小狼......”贺雁来声线颤抖,紧紧将千里拥入怀中,眉头紧蹙,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我不是不相信雁来哥哥对我的感情,也不是不接受明彰在你心中的位置。可是......明彰死了,雁来哥哥,明彰死了,杀了我阿布的人死了......那我该怎么办啊......”
如果贺雁来能说他忘了明彰,那他是忘恩负义;如果贺雁来承认他忘不了明彰,千里又该如何自处呢?
千里本来说就一会会,可是他却伏在贺雁来的肩头哭了很久很久。
贺雁来沉默地陪伴着他,一遍又一遍地啄吻他的发丝,轻声在他耳边耐心地重复:“我爱你,小狼,不论平地与山尖,我都愿意臣服于你。”
千里觉得自己要被撕裂了,他被贺雁来沉重深厚的感情撕裂了。
理性告诉他,不是贺雁来的错,贺雁来什么都没做错,明彰本意也并不是想让贺雁来替自己背负些什么。
可到底是谁错了?为什么局面会变成今日这般?
他想不明白,千里紧紧闭了闭眼睛。
可是,他不仅仅是贺雁来的大汗。
他还是兰罗的王。
先天下而后己身的兰罗王。
“雁来哥哥。”千里似乎下定了一个很大的决心,轻轻地叫了他一声。
而贺雁来似有所感,没有回复他的呼唤。
“雁来哥哥,我做不到放下你。”千里说,“我还是想做你唯一的丈夫,让你做我唯一的妻子,可是......我是兰罗的王啊。”
“雁来哥哥......”千里声线颤抖,不舍的眼泪一滴一滴滚落下来,像会灼伤贺雁来一颗冰冷的心脏。
“小狼?”贺雁来喉结上下滚了滚,那句“不要”萦绕在嘴边,可他悲哀地发现自己说不出口。
而千里宛如等待的拍案声终于响起来了一般,缓慢而坚定地宣布了对贺雁来的处刑:
“不要,再来见我了。”
第102章 又起
千里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再见到贺雁来。
最初是有些不适应的,晚上休息时总想抱着些什么,意识到枕侧无人之后便望着窗棂发呆,常常就这么一夜无眠。
有时,他去见净台,门外的宫女们支支吾吾躲躲闪闪,被追问下来才怯怯地说:合敦在里面。
他当然想转身就走,可是这未免也太过刻意,而且他肯定贺雁来已经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无奈之下,他硬着头皮走了进去,里面却只有可爱的孩童吱吱呀呀地朝他伸手要抱。
松了口气,千里将净台抱在怀中,还没逗几下,便在里屋的屏风后面看到了一截衣角。
......多日不见,贺雁来还是那个温和细致的贺雁来。那天那个崩溃的男人似乎被他掩藏在了心底,不会再流露出来示人。
千里抿了抿唇,为了转移注意力,强迫自己去看怀中的婴儿。
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日子一天天过去。
阿尔萨兰一事,给兰罗众臣都敲响了一个警钟。
想要在突发事件中有所准备,不至于像这次一样手忙脚乱、六神无主,必须建立起自己强有力的领导核心和战力储备。
认清这一点后,千里提拔了几个忠心耿耿的大臣,文臣武将一视同仁,建立起自己的参谋团,共同将兰罗建立成一个固若金汤的堡垒。
兰罗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在众国之间已经渐有名望。加上千里积极学习、锐意革新,国土境内越来越繁荣,管理也愈加有方。
他不再是需要贺雁来从一旁辅佐的、哭哭啼啼的男孩。
至上次一别至今,已有逾六个月。
半年多过去,千里已经快二十一岁,是贺雁来来兰罗时差不多的年纪。
他的眉眼坚定而沉稳,深绿色的瞳孔常透出一股悲慈又坚韧的色彩。他变得话有些少了,不再像以前那样优柔寡断,雷霆手腕发作时,即使是陪伴多年的老臣也会有些心悸。
大祭师仙逝,贺雁来隐世,明尘陨落,他身边再也没有那些看着他从走过青涩少年时光的人,他自然就必须收起那些孩子气。
而千里再也没有踏足过后宫半步。
有心思活络的,见贺雁来失势,便又开始打新立合敦的主意。他本以为万无一失,大汗一定会答应,可他的奏折怎么送上去的又怎么打了回来,上面潦草地写着几个字,让他休要再提。
左右千里已经有了净台,好好培养着,未来也不失为一位优秀的大汗。
大汗与合敦似乎只成了两个虚有其表的空壳,曾经的柔情蜜意、海誓山盟,皆被束之高阁,无人问津。
庭深也算是他俩的熟人,看不下去这两个拧巴的人,拖着个苍老的躯体去找千里,与他促膝长谈至深夜。
千里望着这唯一他还能说说话的旧人,敛下眉眼,没有再像刚知道真相时那般痛彻心扉,而是冷静了许多,只是说:“大师,站在雁来哥哥的角度上,他好像做什么都不合适。他什么都没有做错,只能咽下这个苦果,可是我也有必须硬下心肠的理由。”
明彰的死像是一根刺,横跨在两人中间,像一道永远也跨不过去的鸿沟。
就要这么结束了吗?
千里模糊地想着。
就要这么永不相见,孑然一身到白发苍茫吗?
庭深蹙起眉头,心疼地望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只能深深地叹了口气。
曾经托娅还在时,曾跟他说过大汗与合敦多么相爱,谈起时眉眼间满是艳羡。谁知道到最后,这两个人会走到这一步呢?
贺雁来身处其位,就算他什么都不做,他也不会被允许去释怀。
他要一辈子,背负着这道沉重的枷锁,一步一步,满怀忏意与后悔地活下去。
兰罗王因贺雁来而死,他如何能再以其子合敦的身份,陪伴在后者身边?
千里不会这么做,因为他是兰罗王的儿子,是新一任的统领者。家国面前谈何儿女情长,他唯有忍着心痛舍弃贺雁来。
可是谁去心疼贺雁来呢。
这是一个解不开的局,局中人走到了死路,除却打破桎€€,生生辟出一条道来,不然就只能在此囹圄打转,永世不得逃出。
可是路又在何方?
庭深与千里的对话便这般无疾而终。
而就在此时,千里却突然收到了一个奇怪的邀请。
€€€€是仁帝。
严格说来,五年前兰罗与大熙签订了停战建交的契约,两国算是朋友关系。因此,仁帝特意在太后六十岁寿辰这天,邀请兰罗王同去贺礼。
千里听着,只觉得这个理由耳熟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