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吧。”明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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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雁来突然从梦中惊醒。
他的动静立刻惊动了身边守着的人。千里本来正趴在床头浅眠,这下直接清醒了过来,眼睛还没睁开,嘴里就急切地喊:“雁来哥哥!”
贺雁来胸膛剧烈起伏着,还没从刚才那个明彰的梦魇中醒过来,转头就见到千里深绿的眼眸,这才有了一些清醒过来了的实质感,二话不说便伸手将人搂进自己怀里。
然而不用贺雁来伸手,千里便已经哭着投入贺雁来的怀抱。
不多时,贺雁来就感觉自己胸口的人儿细细地颤抖起来。
心中暗叹,贺雁来缓缓合上眼眸,紧了紧臂弯,一下一下轻拍千里的后背给他顺气,柔声道:“没事了,没事了......”
千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双手紧紧攥着贺雁来的里衣,指节用力到发白,哭得委屈极了:“雁来哥哥......你终于醒了......”
他把脸深深埋进贺雁来的胸膛,任贺雁来怎么哄都不愿抬起头来,藏着一张哭到崩溃的脸不给人看。
贺雁来抿了抿唇,担心怀里的人哭背过气,没法子了,只好强行钳着千里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来。
只第一眼看见千里委屈得皱成一团的脸,贺雁来就觉得自己的心快碎了。
他有多久没看见千里这么不加掩饰地失声痛哭了?
那眼尾还有消不去的红痕,也不知道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里这孩子到底哭了多久,怎么会难过成这副模样,到底是谁让他悲伤到了这个地步?
贺雁来只好一步一步哄千里平静下来,托着他的脸为他擦去眼泪,眸中的心疼快要流出来了,一边擦泪一边安慰:“乖,卿卿乖,不哭了,哥哥心疼死了,发生什么事了?嗯?跟我说说好不好?”
听到熟悉的声音,千里根本无法控制眼泪流下来,哭得一下比一下凶,乖顺地被贺雁来捧着擦眼泪,抽抽搭搭的憋住泪花,又伸手搂住贺雁来的脖颈,怎么说也不撒手。
贺雁来无奈,只好任他搂着,四处环顾了一圈,没看到服侍的人,心里猜测应该是千里让他们都出去了,便继续安抚他:“我这不是醒了吗?没事了,乖,千里,别怕。”
就这么哄了很久,千里才渐渐止住哭声,用力在贺雁来肩头蹭了蹭,将泪水全都擦去了。
接着,他被贺雁来揉着脑袋,慢吞吞地直起身来,红肿的眼睛直直对上贺雁来的双眸,里面似乎还泛着擦不净的泪光。
看得贺雁来又是心头一软。
他直觉应该是出了什么事,不然现在的千里不会崩溃到这个程度。见千里缓和下来了,贺雁来便柔声问:“到底发什么事了?”
千里张了张嘴,这几天的变故实在是太多了,他甚至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他把额头抵在贺雁来肩膀上,捋好了思路,从庭深识破熠彰的孔雀籽,到敌军来犯,他御驾亲征,明尘惨死,熠彰生变,托娅难产的一件件,全部倾诉了出来。
说到明尘被阿尔萨兰一剑刺死的时候,千里明显感觉到贺雁来的身体僵硬了一瞬。
“明尘......死了?”贺雁来轻声重复了一遍。
千里的眼泪又有决堤的趋势,用力点了点头:“托娅被熠彰所害,也难产而亡,只来得及给刚出生的孩子取名净台,之后便撒手人寰了。”
贺雁来只觉得一阵眩晕,他的身体晃了晃,不得不用手撑住床榻,才不至于倒下去。
“雁来哥哥!”千里连忙扶住他,担忧的眼睛急切地望着他。
贺雁来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接着,他沉默片刻,像是在消化千里说的话。
“......我想去见见明尘和托娅。”最后,贺雁来说道。
兰罗合敦终于醒了。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立刻给所有人打了一针强心剂。
之前那几个嘴碎,说贺雁来功高震主的大臣,此刻也灰溜溜地没了言语。
变故横生,洪流中,谁才是真正的枭雄,此刻一眼便知。
大熙来的明尘因兰罗而死,前来相助的云荣王也是承了合敦的恩情,要不是如此,如今兰罗国运几何尚不可知。
而贺雁来谢绝了所有人探视,只见了见明煦子牧等人,接着便在千里的陪同下,来到了存放明尘与托娅遗体的地方。
阿尔萨兰还没有消息,随时都有开战的风险。所以千里没有为二人办丧事,只是将他们放在了同一口棺中,命人凿冰控制温度,存在地下密室中,好好地将遗体保存了起来。
等到了门口时,贺雁来轻拽了一下千里的手,待后者回头看向他时,才道:“我自己进去就可以了。”
千里默了默,没有坚持,乖巧地点了点头,将时间留给这主仆二人。
贺雁来独自一人走了进去,随手拉上了门,一眼便看到中央漆黑的棺。
周遭温度很低,可是贺雁来浑然不觉。他缓步上前,手臂肌肉屈伸间,就直接推开了那块棺材板。
€€€€引入眼帘的,是两具尸体。
二人已经被换上了新衣服,是他们成亲那天穿的喜服,洁白的,好好包裹住一对相爱的恋人,共眠于一处。
贺雁来目光下落,望见明尘与托娅的脸。
出乎意料的,两个人的表情都是如出一辙的祥和。
死何足惧,只要所爱之人能好好地活下去,纵是阴曹地府又有何不敢前往的呢?
贺雁来安静地陪了他们一会儿,良久,他才轻轻开口,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我七岁的时候,父亲就把你带到我面前,说从此以后,你会永远保护我。你那时候多大啊,也就十岁出头吧,老气横秋的,说‘少爷,明尘愿为你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我说你是个木头,认死理还轴,一点不如明彰和明煦机灵;你也不反驳我,只以沉默相对。”
贺雁来胸膛长长地起伏了一下,望向冰冷的屋顶,眼神放空:“可是,若不是你单枪匹马赶回战场,将我从乱葬岗里刨出来带回去的话,我早就死在了四年前那个秋夜了。”
“我总让你多为自己考虑考虑,可是你不听。你心里装着那么多人,我,明煦,明彰,后来又多了托娅,甚至还有千里。我们每个人都能排到你自己前面,你从来不考虑你自己想做什么。”
一滴晶莹从贺雁来的面庞上缓缓滑过,贺雁来喉头哽咽,瑞凤眼充血到赤红,狠狠咬住了牙关。
“你......你......我是有想过明彰已死,可是你......你怎么也......”贺雁来再忍不住,喉间呜咽了一声,“你怎么也去找父亲和兄长了?”
昼夜更迭,沧海桑田。
那些熟悉的人一个一个离自己远去,奔向属于自己人生的归宿。
可贺雁来仍旧站在原地,只能无力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连句告别都没来及说出口。
这让他如何接受得了。
这让他如何面对接下来的人生。
千里在外面乖巧等候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先是听到了一声巨响,像是有人重重地锤了一下墙壁。接着,从里面传出了一阵断断续续的、竭力抑制着的哭声。
“......”千里垂下眼眸,没有去打扰。
两个人仅一墙之隔,无声地陪伴着对方,任对方尽情释放他的软弱。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春天又要结束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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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花与人间事一同”一诗名《供花献佛》,收录于《明月藏鹭:千首禅诗品析(一)》,唐代龙牙禅师所写。
第98章 真相
安顿完了明尘与托娅后,几个人围坐一桌,开始商量今后该怎么办。
子牧率先道:“多兰心里有愧,不好意思直接跟二位转达明尘的遗言,便我替她说了。”
贺雁来说:“请多兰大帅宽心,能来相助,我们感激不尽。”
子牧点了点头,将明尘的话一字不落地转达到位:“明将军说,照顾好托娅和明煦。”
此话一出,本来站在贺雁来身后的明煦眼圈又红了,只好低下头不让周围人看见。他身边的抱剑一直关注他的情绪,见明煦表情不对,忙往他身边凑了凑。
谁料,子牧沉吟半晌,接下来说的话却让在座所有人震惊了:“他还说,明彰......已死。”
“什么?”
唯有贺雁来早有所料一般,缓缓合上眼眸,长舒一口气。
千里的惊讶不比明煦差。他与明煦一起长大,自然知道明彰对于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这几年异象丛生,他们却始终没有动过最坏的打算,有一点风吹草动便去寻,誓要找到明彰的下落。
可是,可是......怎么就突然得到了这样的消息?
千里心中焦虑,慌不择言:“会不会是,阿尔萨兰为了动摇军心,故意骗明尘这么说的?”
明煦也顾不上主仆之别,急切地表示赞同:“对啊,会不会二哥还没死?”
这件事,子牧不好评判,只好保持沉默。
而打破这个局面的居然是贺雁来。
贺雁来耐心地将千里不安前倾的身体拉回来,又递给明煦一个安抚的眼神,轻声道:“是真的。”
“雁来哥哥......”千里立刻扭过头,观察他的表情,生怕贺雁来又一次情绪崩塌。
可贺雁来还是淡淡的,似乎轻而易举地就接受了这件事,苦涩道:“我昏迷的时候,梦见明彰了。”
“......”千里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明煦追问:“二哥?二哥托梦给你的吗?”
贺雁来仰起头,梦境中明彰鲜活的脸似乎还在眼前。他轻叹口气,说:“也许确实是托梦吧。”
明煦无法接受几天内连续失去两位哥哥的痛苦,身体前后摇摆了几下,一个没站稳往后趔趄了几步,被抱剑扶住了。
“二哥,二哥他......”明煦失魂落魄地喊,眼眶又重新续上了泪水。
而千里暗中握住了贺雁来的手掌,微微用力攥了攥,像是在给贺雁来打气,也是给自己重新注入力量。沉吟片刻,千里开口了:“那日我与阿尔萨兰对峙时,他曾提醒我,熠彰是个疯子,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疯子。”
贺雁来眉心蹙起,待千里话音刚落便立即问道:“你跟他对峙了?受伤没有?”
千里摇了摇头,声音有些落寞:“我知道宫中生变,便赶了回去。谁知道还是晚了一步,若不是云荣王相助及时,我怕是只能看到托娅和雁来哥哥的尸体。可是明尘......我不该让明尘一个人面对阿尔萨兰的......”
说着说着,他的眼眶也渐渐红了起来。
贺雁来心疼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顺着他之前的话问:“熠彰?熠彰现在在哪儿?”
“在天牢里,你放心,那里多兰亲自看守,戒备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子牧答道。
“带我去见他。”贺雁来当机立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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