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归客 第71章

而大祭师本人倒是看得很开,甚至在千里有几次控制不住情绪崩溃哭出声时,反过来安慰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孩儿。

再往后排,除了几个重臣之外,便是明尘与托娅夫妇。

这一年中,明尘升了副将,无论是朝中地位还是军营的声望都与日俱增,逐渐在兰罗不同于大熙的军中打下了基础,亲自实现了当初承诺过托娅的话,让她过上更好的生活。

而托娅在几个月前,也诊断出了身孕。

刚刚听闻这个消息时,明尘又惊又喜,立刻动身从军营赶了回来。由于过于激动,他进屋的时候还被门框绊了一下,重重摔了一跤,现在额角还有一点浅浅的疤痕。

托娅当时又气又觉得好笑,说他一点出息都没有。明尘把妻子这些甜蜜的埋怨照单全收,握住托娅的手送到唇边不住地亲吻。

他父亲战死,母亲早逝,又丢了个弟弟,与明煦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可是遇到托娅之后,这个女孩儿又为他搭起了一个小家。

很快,这个小家中就又要增添一个新生命了。

贺雁来听闻此事后也很是为二人高兴,亲自出宫,与千里一道为两人送上礼物与祝福。

而千里知道,自己和贺雁来此生可能都不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此刻心中满是羡慕,眼睛一直没从托娅肚子上移开过,又被贺雁来抓回来带回宫好好“疏导”了一番。

总而言之,每个人都在自己的道路上过得很好。

千里这次也是想借自己的生日宴,给大家提供一个老友叙旧的场合罢了。

子牧刚刚登基,事务繁忙,连托娅的婚礼都没能赶过来,这次也无法赶到场,只派了使臣来送了礼物。

歌舞升平中,生日宴会热热闹闹地进行着。

酒过三巡,按照规矩,上来了一水儿年轻美女献舞。

美女们个个精致乖巧,穿着远山青色的长裙,轻纱覆面,步步生莲,舞姿优雅而动人。其中有一个女子,与周围人都有些不同,身上长裙的颜色比其他人都要深些重些,容貌也更加出众。此刻被其他舞女围了起来,在大厅中央翩翩起舞。

她身姿轻盈,宛如游龙,在这偌大的厅中自由地舞动着,牵动起身上的薄纱随风舞动,在空中勾出一个绝妙的弧度,竟如天上的仙子一般,不慎坠入凡间。

四周大臣一时间竟都看得痴了。而这并不是出于女孩儿的容貌,而只是单纯地对优美舞姿的赞赏。

千里对这个环节不太感兴趣,礼节性地看了几眼就低头吃葡萄;贺雁来更不会留心这样的表演,妥帖地垂下眼神,安静地盯着自己的手指出神。

随着音乐在最高的那一点戛然而止,这支曲子来到了结尾。那女孩儿干净地收回长臂,恭顺地对着千里行了个礼。

“好!”

不知是谁带头,热烈地鼓起掌来。其余人也如梦方醒,很快跟着他一同鼓掌。一时间,喝彩声、赞赏声,不绝于耳。

青色长裙的舞女们也行了礼,之后便识趣儿地退下了。可唯有正中央这个面容姣好的女孩儿,只乖顺地立在原地,并没有离去的意思。

千里没等到她自己退场,有些疑惑地抬起眼睛。

他刚满二十,正是一个少年开始具备吸引力的好时候。仅仅只是单单一个最简单不过的抬眼,也被他做得顾盼生辉。女孩儿俏脸一红,忙低下头,将小女孩儿的心思都藏在心底。

贺雁来也微微蹙起眉头,不知道这是出了什么岔子。

就在众人摸不着头脑之时,一位大人乐颠颠地捋了捋胡子,大笑开口:“哈哈哈哈哈哈哈!不知小女这一舞,大汗可还满意啊?”

大家这才反应过来,这女孩儿竟是他的女儿。

“哟,海日古大人家里居然还有这么个漂亮的小闺女,藏了这么久不舍得带给我们见见?”

“我听家中夫人说过,海日古大人家里有个天仙般的小女儿,那是骑射琴棋样样精通,让我夫人都黯然了好一阵子呢!”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海日古心满意足地接受着群臣的赞美,笑意根本压不住,全堆积在嘴角,志得意满地对大厅中羞涩站着被所有人评头论足的女孩儿招招手,她便立刻羞怯地往自己阿布身后躲去。

托娅见此情景,不着痕迹地皱起眉头:“这海日古,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明尘表情也不甚明朗,面露疑惑:“晚宴的流程,礼部都是跟合敦对过的才是,怎么会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安排进来了一个大臣之女?”

“若是想为自己搏一把,看能不能进大汗的眼,倒也不是没有可能。”托娅轻蔑地冷嗤一声,显然对这种卖女求荣的行为很是不齿,轻抿一口茶水,继续道,“可是这么多年了,大汗对合敦情深义重,这是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的事情,怎么他还这么没头没脑,带着女儿往上触这个霉头?”

“想买通礼部的人,估计也不是件难事。左右只是带女儿来露个面出出风头,大汗没看中的话,再带回家中便是。”明尘用手心碰了碰托娅的杯壁,隔着试了试水温,才放下心来,又将离托娅远了些的牛肉往她这儿端了端。

托娅不甚赞同,望着那浑身泛粉的女孩儿,无奈地叹了口气:“谁家好姑娘,会愿意被阿布带出来如此抛头露面啊......”

就在所有人都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一直没有吭声的大祭师却突然开口了。

他年迈得很,身上没力气,想说些什么,还要靠熠彰传达。只见熠彰倏地朗声打断了群臣之间的恭维,微笑着说:“诸位,大祭师有话要说。”

接着,他弯腰将耳朵贴近大祭师,听他耳语了几句,点点头,才重新直起腰杆,一字一句地转达大祭师的消息:

“大祭师说,这姑娘合他眼缘。大汗今年已经有二十岁,可膝下无子,皇位后继无人,他很忧心。不如就将海日古大人的女儿送给大汗为阏氏,也好替他开枝散叶,延绵子嗣。”

第84章 奈何

本在高位上百无聊赖的千里摆弄杯盏的手一顿,而贺雁来也立刻投来了目光。

开枝散叶,绵延子嗣......?

千里与贺雁来结亲已有四年,千里也不是没有公开表示过自己不会再纳妾的想法,而大祭师虽没有明确同意,但也一直没有过于激烈地反对过,这么些年来他与贺雁来二人相处得也还算愉快,怎么就突然去了趟云荣回来,想要给千里纳妾了?

若是大祭师授意的话,那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打点进来一个女孩儿自然不是难事,可大祭师连商量都没和千里商量过,直接当众宣布了此事,何尝不是一种威胁?

没有同意的话,算是驳了大祭师的面子,那千里就落了不恭不敬之错;可若是同意的话,千里这么个轴性子,又怎么愿意自己与贺雁来的感情之间插入另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

“大祭师......”千里开口刚欲说些什么,就见老人颤颤巍巍地将手杖往地下一杵,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挥手拒绝了熠彰的搀扶,勉强站了起来。

“大汗。”大祭师每说一句话就要停顿片刻,发出来的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地面一般,可饶是如此他还是坚持亲口说道,“之前念在你年幼,许多事都还懵懂,不明白子嗣王储的重要性,我才没有开这个口;可是如今,大汗您已满二十岁,也是该懂事了。我已经年老,不日归西,在合眼之前,我必须亲手为大汗安排好每一件事,铲除任何一桩隐患......”

他顿了顿,长长吸进一口气:“这是我答应先大汗的承诺,也是我无论如何都要完成的使命。”

隐患?何来隐患?

大祭师没有明说。

但在场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这个“隐患”,当然指的是贺雁来。

上次云荣之行回来之后,贺雁来刻意收敛锋芒,以表明自己与世无争的态度。本以为大祭师没有发作,这事儿便这么过去了,没想到大祭师根本没有忘记这件事,而是选择放了这么长的线谋篇布局。

贺雁来垂下眼睫,眼神有些冷。

千里看了眼大堂一边俏丽的少女,只觉得头一跳一跳得疼。他有些烦躁,不耐道:“本大汗已经说过很多次,这辈子只有贺雁来一位合敦,不愿耽误其他女子,大祭师何苦如此难为我?”

大祭师不卑不亢,沉声回答:“大汗,事关社稷,不可不谨慎相待。更何况,娶海日古之女,也并不会动摇合敦的地位,您还是可以继续与合敦恩爱相守,可合敦无法为您留后......”

“啪嗒€€€€”

一个酒樽突然从桌上坠了下来,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又咕噜咕噜滚了几圈,里面的酒液全都洒了个干净。

本就沉默的大厅因为这一点变动而更加寂静了。

千里脸色淡淡,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一眼那个酒樽:“换个过来。”

忙有胆大的小宫人换了个新的酒樽上来,为千里斟满了酒,又赶紧退下了,生怕主子们打架殃及他的池鱼。

“大祭师刚才的话,千里就当没听过,以后也休要再提了。”千里举起新的酒樽,遥遥向大祭师敬了一杯,给足了面子,不愿再在此事上纠结。

可大祭师似乎并没有参透千里递给他的台阶,仍是坚持地站在那里,并没有受千里这一敬,反而高声道:“大汗!王储之事,非同儿戏€€€€”

“......”千里神色不变,默默地放下了酒樽,眉宇间满是郁结,一看便知是真的动了怒。

而大祭师浑浊苍老的眼看了一眼千里,又缓缓移向从刚才开始就一言不发的贺雁来,沉声道:“合敦,您是大熙人,大熙皇帝最重子嗣,您应该不是不清楚其中利害吧?若是您真心为大汗好,想必也不会拒绝我的提议。”

贺雁来似乎长长地叹了口气,眼睛合上又睁开,慢慢抬起头,直视大祭师的双眸,轻声回道:“秋野自然清楚。”

千里似是有些意外,但并没有出声打断。

果不其然,贺雁来接下来又说:“秋野知道大祭师好意,大祭师殚精竭虑为兰罗打算,秋野敬佩。只是,我也有不得不拒绝的理由。”

不知为何,饶是早就确定了彼此的心意,此刻的千里还是有些紧张。

而接下来,贺雁来轻飘飘地投来了温和的一眼,望着千里不自觉抿起的嘴唇发笑,缓慢而又坚定地说:“我早就与大汗立下海誓山盟,此生只取一瓢,不敢不信守承诺。”

“你......”大祭师还欲再说些什么,却急火攻心,又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咳得惊心动魄,似乎要把肺都咳出去一样,熠彰连忙将老人搀扶过来,在座椅上坐好,又为人端上茶水,好生照料了一番,大祭师这才平复下呼吸。

他艰难地顺了口气,眼神一时都没有从千里身上错开,一字一句沙哑道:“你这是不孝!你如何对得起先大汗在天之灵......”

“是非定错,等我百年之后自己下去跟他老人家解释。”千里见大祭师这般狼狈,眸中也落了一丝不忍,无奈叹气道,“大祭师,您明知我对合敦的心思,到底又是为何......”

大祭师合上眼眸偏过脸,摆明了不愿再与千里多说。

见他这样,泥人也有了三分脾性。千里忍了又忍,双手在自己膝边紧握成拳,最终只是低低地说了一句:“我这个大汗,当得还真是窝囊。”

说罢,他也不顾众人什么脸色,起身拂袖而去。

众臣皆是一惊,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反应。贺雁来又是在心中叹了口气,无奈道:“诸位今日都散了吧,大汗还是要事处理,改日在与大家把酒言欢。”

谁现在还敢跟千里去言欢,贺雁来一给台阶,他们便赶紧顺着他的话起身行礼,接着一个一个地离开了。

明尘与托娅对视了一眼,也缓缓起身,前者与贺雁来眼神交流了一番,确认后者不需要自己留下,才小心翼翼地护着托娅回去了。

大厅中一时间只剩下了贺雁来与大祭师,还有一个熠彰。

贺雁来轻轻揉了揉紧皱的眉心,很是疲惫,一边让明煦来推车,一边开口道:“大祭师,您也请回吧。”

“贺雁来。”老人突然颓然地吐出三个字。

贺雁来动作顿了一顿。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老了不中用了,还想插手大汗的决定,提出这等迂腐的想法。”大祭师丝毫不见刚才与千里争辩时固执的模样,现在的他仿佛就是一个普通的老人,在无助地抒发与晚辈之间的不愉快。

贺雁来沉吟了一会儿,谨慎回答道:“大汗会理解您的良苦用心的。”

“大汗他是先王的亲子啊,仍有一个阿尔萨兰在旁虎视眈眈。”大祭师喃喃道,“若是大汗终生无子,从旁门过继过来的孩子,又怎么能确保以后江山不会易主呢?”

贺雁来想了想,客客气气地一笑,温和地反驳道:“秋野以为,只要是勤政好学、爱民如子的帝王,便是值得臣子拥戴的好帝王。”

“我原以为,合敦会更成熟些的。”大祭师淡淡讥笑了一声,意有所指,“没想到,还是比不上从小效忠的朝代啊。刚才这话,我不信你会对大熙的仁帝说。”

“正是因为千里不同于仁帝,兰罗有异于大熙,秋野才敢无所顾忌地畅所欲言。”贺雁来轻声回答,“我与千里不是没考虑过子嗣的问题,千里的意思是,旁宗里面有这么多好儿郎,等再过几年挑几个过来抚养长大便是。血脉伦理,从来都不是确立王储的首要条件。”

大祭师没有再接话。

贺雁来也不着急,轻声说了句“秋野告退”,便准备离开。

就在他即将踏出大门的那一刹那,大祭师突然又叫住了他。

“合敦大人。”

贺雁来似有所感,挥手让明煦停下,微微偏过头来。

大祭师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动都没动,像一尊静滞的雕像。他半边身体被灯光照亮,另外半边则隐没在阴影中,模模糊糊的,教人看不真切。

“我虽防你,但也知道,这么多年,你对大汗没有二心,与大熙更是毫无往来。”

贺雁来静静地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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