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谪宦 第105章

挑引内乱恰从军中两方入手,那位始终未曾露面的将侯夫人似乎在无形中成了关键。

只要假装暗地与人已有里应外合,又特意暴露,这下即可令众者以为她是被将侯当作打压另属的刀,是否真的可信不重要,引有怀疑而致军心不稳,那她便目的达到了。

至于导火索,跟温旖旎相关的争执再合适不过,兵卒在喝了酒的冲动之下、美色面前被挑拨做出点不合规矩的事情……

“呸!这些个非要对自己人下手的废物,是嫌羌军还不够凶残,上赶着自掘坟墓往里边跳对吧!”

“今夜巡逻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眼睁睁都没瞧见有异样吗!干脆都禁酒得了,连先前保留的一并丢掉,总共能受得住几次炸营,趁着侯爷不在就尽他娘的折腾事……”

柯守业等人迅速作出反应,在这个时候硬着来阻止,很有可能会起到反作用,只得先带人将事发区域集中圈拦起来,尽量避免波及更多范围。

若是能平稳过去,逐渐静下还算得上是稍微好的,可若是发展成为兵变,那便是后果不堪设想。

他忧心难掩,按理来说,普通的营啸也不会这般突然而先前难见征兆,此次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出事的?

流逝的不仅仅是时间,躯体倒地时不断发出沉闷的声响,转瞬间又在各方嘈杂之中消失于无,精神支撑坍塌得彻底。

不知究竟持续了多久,连心跳都似乎快要停止了,红着眼的兵卒下一刻却是要怀疑自己的感知是否出了错误。

是雄浑嘹亮的军号在此时突然响起,其声冲天贯耳,竟是让厮斗的吵声瞬减,那是战时的示威鼓舞,鼓声动地滚滚而来,象征的是勇战无畏的决心,对敌不让的杀气。

可这与此刻处境根本就没有关系,不是像他们这般窝囊地于内失控!

响声震撼,却仅是短短一瞬,击鼓有规,此番已是不合,而仍难令平静止息。可是紧接着,却有什么似是极其格格不入而又恰如其分地直撞入人的心底。

琴音清越,曲调泠泠,山高松傲,唯静下能听,得安抚而不觉。所弹奏的恰是他们熟悉亲切无比的军歌,罢转即为乡曲,虽无人唱词,可其意呼之欲出。

€€€€[1]“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2]“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家在千里,亲人苦苦等候,盼望得到佳信,功名未立,如何能令失望成空?当同披战袍,同仇敌忾。

远在天际的弯月升起来了,连着无边国土,表面所能看见的和平,背后却需要多少人站在黑暗中阻挡攻击,有人为之承担着,站在腥风血雨之顶巅,守护着为人所珍视的一切。

吃过的苦不会是无用,做出的牺牲不会是白费,无可后悔与抱怨,其实谁人也都一样。

营啸发生的中心处,一些兵卒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不知是无力还是无感,虽仍有暴举,可越来越多的人自发地坐倒在地上。

那沾染了同伴鲜血的武器也随之掉下,伴随而起的,是他们不自觉地自鼻腔里发出的压抑呜声。

月华琴渐渐被放下,在此刻不退不避、借着竹制轮椅缓出的身影,在淡淡的光华之下很是单薄而显孤冷,在军前偏偏格外坚定。

几乎无人能窥其掩饰强撑下的病态羸弱。

云卿安稳声说:“吾将善体意,与士卒同甘苦,无胥戕胥虐,除暴安良,匡扶王业。如有离间,不足作实。如有不从,军法以置,先斩后奏。“

第117章 梦惊澜

壮阔的天穹之上, 灰云翻流,被昏暝暮色中透出的那一道道熔金色光弧染得壮丽,迤逦绵延的城墙好似巨龙盘踞, 逼人侧目。风沙打旋,昆山附近, 是静候持戈的不尽军阵将士, 旗色所映为虎狼相逐。

司马厝挥手将大部分随从都止在身后, 纵马朝前而出,他的那双墨眸仍是看起来格外冷肃。

因连着在这段事日以来片刻不停的紧绷,发生的事紧迫而件件有条不紊。

留驻在此与他对峙的不是面生者, 葛连缙令手下的人将无力反抗的司马潜挟持后, 便以此作为谈判的筹码, 要求放归其妹葛€€并在战防上作出妥协等。

司马厝尽管心忧,面上却不可显露而出。

一边留有余地拖延着,而另一边则不动声色间派人以变化繁多的阵型虚张声势, 暗中蛮横破地形阻碍, 耐心与之消耗。面对敌方时不时发动突袭,干脆令人转变策略将队集中起来, 以多制胜逐个击破。

这极为微妙无声地维持了一个平衡, 似乎无论双方交手得多么激烈,都是在保留筹码的前提之下, 毕竟谁也不愿失去至亲。

至于那有异的黑锋骑, 出些手段施压。落入下风时为顾形同手足的麾下,卫折霄终是动摇方愿只身前往接受单挑, 后输而得宽谅, 能否真的信服得用留待后察,但已陆陆续续地带兵同行操练。

“……所幸营啸得控, 祸引之人也都一并受制,就等着侯爷的吩咐决断。”久虔在将近日在后方发生的事情尽数向司马厝禀报以后,他的面色不自觉有些发白,却连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在这个时候,任何一位将领都会极为顾念军心军损情况,可司马厝在这一时间却管不上这些了。

视线从战阵冷戈上移开,他朝别的方向凝视,发烫的心口似盛着暖舟,在寒月下一寸寸地微微荡漾柔和。

是卿安……如果没有遇到事情耽搁,他该是陪在他身边的。

久虔郑重地道:“侯爷,若是存隔阂顾虑,大可即把殷无戈等人都赶走。”

司马厝抬眸,想起了久虔前时方与自己提及的事。

当初是十夜绝陵之所以能迅速倒戈,与久虔所做脱不开关系。回总部多费周折终于寻得暗格信单来往,其上记录的,便是每次行动前与客主的交易录入,这即是证据,一旦公布便会如同塌啸。这不单是威胁,还是因情而劝。

而在新兴郡王府灭门一事,参与者多被隐瞒而致不明就里,根本不知其中的利害关系,做下便是犯祸,间接挑起战争起了这般多的牺牲。而在他们都对此清楚之后,想法心态都很难不发生些改变。原只是对司马霆那莫名其妙似的发狠针对耿耿于怀,但虽是亡命,又岂能罔顾家国?只恨难补难偿。

司马厝平静道:“既然卿安都没有这样说和做,我自然也就不会。你很紧张?”

久虔张口想要否认,但还是低头实诚地答了“是”。

令他心惊的事要发生在不多时前,起于云卿安的判断€€€€舫陵首领或实际是羌戎细作,愿留下殷无戈的意图恐不会简单。对其试探欲杀,后却停,也许是因为觉察到殷无戈天生的情知缺陷,也许是因他难抑的求情。

久虔永远都不会忘记。他曾听信了首领所给出“只一次,后可退隐”的承诺,在那场王府血杀中最后一个准备离开,转头却瞥见一个孩子完全不哭不闹,以这惨状为幕,在柱子边竟似想与他玩捉迷藏,得了一颗黏糊糊的糖就肯乖乖跟他回去。原是从一出生就被当成冷血怪物藏得不见天日的,小殷无戈。

这段复杂的关系,不算光彩的渊源。

而人远明投,一眨眼又是海阔云天。

司马厝转身去得急,匆匆未再理会他。

€€€€

动乱起时连着几次迁移,兵已尽撤入兖州城之内。意图席卷逃出躲避的豪门大户欲动却暂止,且不说无力弃家远行,也根本不知能去向哪里,毕竟到处都有被羌军掠杀的危险,则纷纷急于屯粮储物,繁华盛景终不复。

巡守兵屏息凝神,在目光不经意地碰触到那过经的墨色狮鬃战骑时更是恭敬。

司马厝在与前来迎他的一众部下飞快地打过照面,简洁做了几声吩咐后,提步便顺着指引朝一个方向而去,身影眨眼间便消失在人前。

有稀光从琉璃瓦缝中透下,雅静之所很显清冷,带了点不真实的感觉,能让人随之莫名地生出些更加急切的情绪来。侍者在外行走间也不发出声响,在见着司马厝时才停下来行礼。

闻知已歇,司马厝的视线落在那被端出来的水盆碗盏之上,眸光微沉。

水显然是被用过的,沾上了药的颜色和味道,带着苦凉,可那碗盏竟似乎没有被怎么动过。他心里越发紧张,而脚步又加快了几分。

唯恐吵扰误休,动作很轻。

随后,司马厝却在行至云卿安的居所前,抬手近门时猛地停顿住了。他经几瞬神思后忽反应过来什么,暗责自己差点大意犯失,忙先迅速转身退去。

门上剪影倏地消失,来去皆如错觉般稍纵即逝,却未知隐于后的心悸慌乱。

用尽力气紧紧攥着床榻被角,想要克制可都难掩身上的颤抖,似乎有什么将心间剜割出残缺,已不只是失落。

云卿安缓缓转过脸去,始终垂眸无声。

刺痛的心事就藏着成了雾蒙蒙的暗影,伴着眼尾泛出的红无法消散。早就知道自己失败至极,费尽心机手段也留不住人,更何况是如今,连走都走不动了,又要如何追得上他?

只是……云卿安紧紧地闭上眼,心里又一下子揪紧了,不省人事之时那缠着他的噩梦再次浮现而出,幕幕都清晰得可怕。

尤其是在刀箭齐落、尸山血雨之后,将折腿骨,被俘受折磨得神志不清时仍念着国安旧民……那身影落入眼中太过于熟悉,但云卿安无论如何也不愿承认所见会很可能是司马厝!

似乎一切都变了,连同一开始。

倘若司马厝真的如梦中那样初时战败,被遣送回京时已伤得不成个人样,他也定会不计任何代价将他护着,小心翼翼照顾着。也真是基于这种急迫的担忧,他一次次地逼着自己定要迅速从混沌中挣脱出来。

直醒听闻消息方知非真,忽而庆幸,当下命如蝉翼、腿脚作废的人是他自己。但终究后怕生寒,也从未这般着急地想要反复确认那个人的安危。

云卿安立即朝旁边伸出手,费力地向放靠在榻边的轮椅处移动。不为别的,他现在就要亲眼见到他。

另室通明,清洗伤口等用的物品都被随意地丢在地上。

司马厝脱掉了上衣,低头将腰腹伤处的纱布摘下,那已是红痒还往外渗着脓,却都被他如若无事地拖了好几天。

方才是因慎重则豫。

未来得及除甲胄,霜寒带杀为凶,向来不适合带去病中的内人跟前,不可将其过之。且身上的血迹又提醒了他,自伤存恶,炎脓未消,保不准会有什么异样露出,别让卿安到时候觉察出端倪来。

而在司马厝才匆匆地将新药重上好后,正准备换件衣服时,便听得有辘辘的轮椅声在后方不远处响起。似是过经地面时发出有些沙哑的摩擦,欲过槛而艰。

“卿安€€€€”

司马厝的心跳倏地漏跳了一拍,动作也戛然顿住,可还没等他做出下一步的反应来,紧接着便有一道重且沉闷的声音撞得他似被连带着生起疼,他当即再也顾不上别的朝之疾冲而出。

冷地坚硬,狼狈匍匐,散发遮挡下的眸再次充上赤色。如破碎的瓷器没有价值,仅仅是将周身各处的裂口一下一下地划着,使其更加鲜血淋漓。

不慎摔倒在地上,却毫无自行重起的能力,有的只是无比迟缓和笨重。云卿安本已是对此接受并习惯,而对自己已成残废的厌恶,在这一刻犹是格外猛烈。

在感知到司马厝至他身侧,又轻轻将他怜惜地抱起,那真实又温热的触感若能将碎缝都尽数填补圆满。可云卿安的第一反应反而是慌乱地埋首垂眸,隐去目光。

先前这般盼见,现在还在害怕躲避些什么呢,又为什么不敢抬眼去看?难堪无用分明已经展露无遗。

云卿安死死咬着下唇,瞬间又落到了严冬里。

司马厝步伐平稳,将人放落在床上,旁顾便觉此处陈设置物都很简陋,被褥应是还在藏柜之中,欲离却被云卿安条件反射般地从后环腰抱紧。

他的身体陡然僵住,而下一刻,云卿安的指尖缓慢地落到那腹边裹伤的纱布之上,显然是已被瞧见了。

梦里所见再次跳出,紧绷着的那根弦已在崩溃边缘。云卿安的声音有些颤,道:“疼不疼?是怎么来的……你告诉我。”

司马厝沉默片刻,将自己的手覆在云卿安冰凉的手背上,似是轻笑了一声。

“都不妨事,卿安。”

“只要,你别让我疼。”

深夜静谧,烛光在桌案上投落几片碎影,纸页翻动的声音细微。

司马厝正端坐着,详细地阅览着被呈上来的各项军情汇报,眉头时不时地微皱。

连着这几日来的准备,几乎任谁都知道这回是要在兖州打城战了,还是不死难休的阵势局面,这些事情都是在与属下商议,并未在云卿安面前提起过。

他该被好好地照顾休养着,不受其余事情烦扰。

皱着的眉却在此刻被怀中人那抬起来的泛凉指尖轻轻抚了抚,司马厝便从那密密麻麻的楷字上移开视线,低下脸来,以唇碰了碰云卿安的鬓发,道:“可是因不适而难眠?”

方才云卿安头一次在司马厝的面前情绪失控得这般厉害,抱着他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死死压抑着咽声,泪水却是潸然夺眶,任凭司马厝如何讨哄安抚都是枉然。他的心彻底揪了起来,紧张无措间只得欲先找来大夫。

直到这时,云卿安才像是哭累了一般渐渐停止下来,闭着眼睛挨靠着他,像是要睡过去了,手却始终紧抓不放似是受伤后唯恐被丢弃的陶瓷小猫。

心头塌软下去一块了般,司马厝静静看着云卿安许久。未知自己的目光越来越柔和,而知做不到将他留着独自一人,做不到再将他送回到冷冰冰的轮椅上。

云卿安正坐在他腿上,埋首靠枕在他胸膛前,眼睫垂着显出乖顺和依赖,闻言等过了片刻才摇摇头。

仅是无声,司马厝便知他的想法,这是还要坚持相陪相依,不论何时何地只要还能有在旁一栖之所,却又难得带了点赌气别扭的意味。

司马厝先把待阅的资料放到一边,试探着道:“若是念亲,书信往来或定下约见皆可,长姐尚在路途,不日将至。还有,眼巴巴等着管我俩喊舅舅和舅爷的那位,怕你嫌他在跟前聒噪,就没让他过来,可你若是愿意的话……”

在这样的环境之下,真的能把云卿安照顾得极为用心的人实在是太少,司马厝也对此不放心。缄语有意,司马厝便派人将她护送带来。至于时泾,与至亲散而能聚是件好事。

此话多少是带了哄开心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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