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谪宦 第80章

苏禀辰拿起火折子, 在烟升起之时极迅速地将信笺同心焦燃尽,忽明忽暗中难现神情, 他连自己究竟有没有走远都不大能够记得清了, 只知道自己走得很慢很慢。清霜融进地面,他本不愿意去踩。

盼过而难握, 许是寅时了。

在前些日子,他恍惚之间听到家丁同他告歉说不小心打碎了碗,碎就碎了,处理干净就是。可苏禀辰没有说,那碗本来就碎了,只是留在原来的位置不曾改变过。

昔时弄堂里冒着炉烟,待客时斟茶,瓷碗逊皓腕,浅笑盈盈。而后小炉“砰”的一声,不用回看,是告别而已。

辽远的地方不见却触手可及,除了回府还能够去哪里?他记得不久之前,分明是有一列车马从这里经过,嫁娶的锣鼓喧天,红妆烈烈。璧人执手共谁还是另说,他更在意的是,秦霜衣始终没能拥有过,入宫都这般潦草。

又是一驾马车粼粼而过,苏禀辰的视线没有在其上停留,继续前行如若未见,勒停的声音响在后方,随后尾随似谋。

可他身无分文,穷困潦倒,新官服也都还没有穿上。

“阁下可是苏公子?高仰已久,还请留步。”其后之人抬手掀开了轿帘,沈沧济嘴角带笑,被忽视了也不在意,接着道,“佳人所在,可为探知,愿请赏脸。”

苏禀辰眼神一冷,蓦地停了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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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大梦初醒。

秦霜衣靠在榻上,带着惨白的微笑,那刚被桑笺用玉梳梳直了的鬓发早已被汗水浸得湿透,又被细细摩干一丝不苟。她是个讲究的人,会客有会客的体面,尽管不是在弄堂之间。

“云掌印事务繁忙,霜衣平添许多麻烦,还望勿要怪罪。”她微微直了直身,语调平缓而不露丝毫异样地道。

屏风之后,云卿安和秦霜衣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端详那映在其上的迟重残虹般的影子片刻,闻言凝声说:“娘娘说的哪里话。咱家本就负有其责,一时不察而致所赠之汤膳出了问题,连累得娘娘在鬼门关走了这一遭,必行严查问罪,不日定给出一个交代。”

他得了消息匆匆而来,只能极力挽补,而秦霜衣余毒仍未全清,体况愈下。

秦霜衣苦笑了声,不置可否。

元€€帝在亲自把龚芜的腹子扼杀后的一段时间内都如疯魔了一般,急需寻找一个替代品弥补。催孕之药伤身,秦霜衣还是被灌着喝下。

如今成了现在的局面,实难预料。这回究竟是什么人想要害自己,她都不想要再花心思管那么多了,命可随去。

沉默许久,苦涩的味道蔓延而出。桑笺在旁静静看着,眼眶通红一片。

云卿安说:“娘娘可要移驾回宫?定命人更护谨慎些,不出差错。若是玉容殿不合意,可另图修葺或觅择他优。”

“在这里总是要好一些的。”秦霜衣摇了摇头,思索了会儿又道,“掌印若是有了安排,霜衣也自是听的,以此为重,无须多加以过问。”

外边一点风都进不来,云卿安偏过脸似在隔窗打量,而后淡淡说:“娘娘的意愿,总是不能不多掂量几分。”

“云掌印,你可否过来,听我把话说清楚一些。”秦霜衣微叹,闭了闭眼睛自言自语一般地道。

云卿安依言而做,也没在意那混合着血腥的浓浓药味。

“我的意愿……哪来的意愿?可是云掌印,你不欠我的,落得如何,也都是我自己选的。龚皇后的后尘,步入也是难料,横竖都是烟花绽得一瞬,能够收拾的都是残场。只是,只是皇上这般……为何还不遭到报应?他会拉扯上许许多多的人,不论是前朝还是后宫,澧都内外州城百里,洒扫宫廊的宫婢,整理六籍的侍员,日夜操劳的百姓……”她的声音越来越弱,目光怔怔。

听闻大夫询问保选以谁为重之时,她自弃。

尽管或许难以被称为在顾全所谓的大局,当明白自身所处关乎重大,无可奈何之余,她觉义不容辞,只希望不是看错了人付错信任,而是单纯地做了应该做的事情而已。

“我明白你的意思。”云卿安眸光真诚,他抬手将三山帽缓缓摘下扔进火盆,郑重地道,“本印定竭尽所能,除弊攘凶,以安生民,以正社稷。他日若违此誓,五脏皆溃,六腑俱焚。”

火舌跳动着舔舐而上,滚烫得似切开厚重雨幕的刃。

他从来都没有山河热忱,所做只全当是为了一人。不过是司马厝想要看到的,只要是这样,他则可尽数付出,将之悉数奉上。

秦霜衣缓缓扯了扯嘴角,望向云卿安时眸光亮了一些,问道:“我的父亲,他近来身体可还康健?”

“亦许久未见,改日则专程拜访。可要替娘娘捎去家信?”云卿安说。

“许是不必了吧,提笔也要费些力气,他恐会看出端倪来。若是还有琼花馥枝,可就好了。”

秦霜衣把紧攥着的手放松了一些,青丝鬟簪似乎缓缓地和她这个人分开了,各成各的再也衬不到一块去。她别过脸,眼皮颤动时时如微风刮过窗花,对上了一面只有一半的镜子,看得不多真切。

“咱家可为娘娘办到。”云卿安也望向那面镜子,没有选择残忍地帮她去够,桑笺犹豫了会儿也还是没有动。

秦霜衣嘴唇微动,似乎仍然是看到了那纸做般的容颜。她怕已经是时日无多了,残喘还能有几天。

有一人,她始终不敢问出来。终归是会好好的吧。

她记得桑笺提出去晾晒过的衣裳会沾有新鲜的,泥土的气息,明艳至昏沉,那便是宁静的一天就这么悄悄溜走了。花瓣铺落,沾满了水露,途经学堂的稚童或许也会对此怜惜一二,一切都静静地充满了希望。

很多年前收藏的一个镯子,秦霜衣让桑笺替她取了出来,等自身补养得圆润了些,戴上才会好看。

“掌印……”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秦霜衣抬手扯住云卿安的衣袖。

云卿安垂眸,看着她用指尖一笔一划,亲手做着最后的、也是最冷情决绝的交待。

关于皇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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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阙空出的地方,连墨洇都要对此遗弃。所见只有紧闭无声的院门,人去渐黑。

“所寻正是此处,告辞。”领路的傩面人匆匆落话,赶着要回王府去复命。

苏禀辰抬眼,能看得见墙后露出的一截竹竿,不知从哪里飘过来的雪水渐渐在他伸出的手背上消失了,残烟燃烧的一样,烫得手有些刺痛,痛感又绵密地扩散到了手心。

是留不住了,该抛掉。

难进难退地踌躇了许久,未起叩门之声,先惊见端盆步出的桑笺,红得扎眼的一摊水随着她的身体摇晃着几乎要倒洒在地。

苏禀辰下意识地递过手去帮她将之稳住,视线凝于其上。

“苏……苏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桑笺惊慌失措,心虚地后退几步,只觉得面前的苏禀辰,极为的遥远陌生,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带着病气的阴郁。

前一刻小姐刚随云掌印离开回宫,留下的寥寥几人也只是清理后场的,不知他这算是来迟还是及时。没法掩饰。

苏禀辰移开眼,没有出声,抬脚就往里边走。

“且先留步,所为何事还请告知……啊!”桑笺忙跟上阻拦,却被苏禀辰甩手重重地推开,她失重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撞去。

嗓子发着烧,她在地面无助地瑟缩着,瞪大眼睛看着对方朝她逼近,继而被粗暴地拎着头发提起身来,被苏禀辰拖到门后用力掐死仿佛也只是短短一瞬就会发生的事情。

生冷的眼神里荡尽酸楚,如同被撕开成了各异的两半,他一字一顿近乎是咬牙切齿道:“所问,要你半字不落地回答,若敢隐瞒……”

桑笺只能哭着,提线木偶一样,点了头,是毫无生命的对视。

……

“猜知或存有异,却不想以而今端倪来看,恐是个大祸患,不得不除。殿下决断还勿心软。”沈沧济斟酌着道。

李延晁看着回禀的傩面人,也不迟疑地下了死命令,道:“让你们堂主亲自动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宁错杀。”

待其领命退下,李延晁再难压怒气,在场胡乱发泄了一通。这意味着什么再清楚不过,云卿安是要与他彻底势不两立,非致不死不休的局面。

皇权旁落,高位空悬,他才能有上位机会,倘若皇嗣得以保下,不利于他。

“苏悯玉没说拒绝,料想是可行的,得其暗中协助定能事半功倍。”沈沧济道,“若是云掌印真的掌控了皇嗣,我们确实是会被动一些,但也并非全无办法。殿下稍安勿躁。”

李延晁抬手示意他直说。

沈沧济便道:“情况如何,血脉正统,是否属实,这些都有待考究。避人耳目确实可以避免很多麻烦,却也给出了豁口。我们需要做的,不过是混淆视听,到时候流言四起,真假难辨,就算云掌印一手遮天也堵不住悠悠众口。阿猫阿狗也可以被推上台面,可又有谁会信服呢?现有的引绳,当即可用。”

李延晁闻言果眉目舒展。

此言在理,立行。

第85章 案齐眉

“下官乃尚宫司言姚定筠, 有要事需求见云掌印,烦请公公通传一声。”姚定筠敛目,本已经做好了等候许久的准备, 却不料仅仅过了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她便已被专人引往云卿安的所在, 不费一点周折。

是不是真的受待见还另说, 至少云卿安对她的态度还算平和, 也不知这意味着什么。

姚定筠不过是在过路之时,拿侧眼往旁边匆匆地一掠,眉心却不由得跳了跳。

万没想到宫丛当中还有这般的景致, 还没跨进殿阁, 便能听到几缕流泉般的琴音从不遥的楼阁之上传来。

随进里边即可见其雅静不俗, 熏香缭绕炉炭,新卉点缀,四面又垂着厚重的珠帘, 故而温暖如春, 可谓是被布置得极为用心。

“姚司言,掌印在候, 奴婢且先告退。”待旁人都退下了, 姚定筠稳了稳心神,目光在触及案桌后的那道身影之时仍是浮现出纠结。

表质难辨, 实属不该。

“中宫约束颇多, 条条框框抑性深。可还能适应?”云卿安还没抬眼看她,只是亲手将焦尾琴细拭, 语气随意地道。

“行得正, 站得直,自是无需刻意, 在其位则负有其责,未曾懈怠……”姚定筠下意识地肃容回道,却又迅速地反应过来收住了话,这回她连自己都察觉到了自己的僵硬。

这般相见,难免尴尬,可她仍然是觉得自己非来这一趟不可。

“如此,即是本印多虑。”云卿安这才抬眸,视线又极快地从姚定筠的身上移开了,他的神情上并无多少变化。

似是并不注意,又或是根本不在意。

姚定筠方又镇静了些,正视着他,冷言直问道:“下官冒昧前来叨扰云掌印,所讨不过一个说法,愿得肺腑之言二两,逐遥遥亡志、不辜之民。自认无平步青云之能,云掌印对民女多加偏袒,可是因为良心发现,真意悔过,故而弥补?”

若非是这样,她简直不知道该要作何解释,所处而知的,与她先前所闻所认定的都不一样。时过境迁,报仇或许也没了太大的意义,她甚至很难再去想起,但总想知个所以然来。

云卿安却并无任何犹豫地就对此否定了,凉薄的目光里倒没有嘲笑的意味。所说轻淡得让人恼火,不值一提般的。

“本随应,何来忏?”

他确实自私自利,自顾不暇何来他顾?所谓的后悔自责也根本就不存在。

姚定筠只觉得气血上涌,一阵怒气难遏说不尽的难受,却又见云卿安侧过了身。

他随后缓声道:“不必因为失望而加罪于我,我从来都是这般人。也不必因受一些小恩小惠生了动摇,官录难入故而应自珍。”

姚定筠冷笑道:“这便是云掌印随手拨弄一番,给出来的施舍吗?下官可当真是,承受不起!”

“姚女官言重。”云卿安语调平和,解释说,“本印所做的,也只是将考核情况如实评定,并无戏耍之意。多虑了。”

姚定筠仍是对此难以相信。

越发的不能理解,她根本就对云卿安这个人看不透一星半点。

他做什么都像是没有目的般随意妄为,前一刻捅刀,下一刻给糖,说他是玩弄权术的奸佞,如今这副雅高的正直清臣模样又是为了哪般?

云卿安淡淡下了逐客令,道:“若姚司言无旁事,还是请回。”

姚定筠也没有忘记重事,她深吸了口气,沉默了一阵才道:“下官多悉后宫之事,觉疑故存,对掌印近日之重查严监一事略有耳闻,愿以线索告,或可用。”

就当是还他相提的人情,不欠才好。

云卿安抬眼看她,肃了神色。

经排除细究,怀疑暗中对秦霜衣下手的人,很有可能出现在后宫之内,姚定筠来得适时。

……

步出之时,姚定筠心头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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