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谪宦 第66章

云卿安低着头,将司马厝递过来的一双小人拿起来在昏光之下仔细端详, 委婉地说:“手艺不精,未尽刻本督形貌。手艺尚可,堪绘侯爷一二。”

“别抬举。”司马厝侧脸看他道。

云卿安竟似是早就觉察到他了,只是并未说破而已。

此为恰好遇上故而买下来的。也不知将其制作出来的人究竟是个什么心思,或是为了褒贬时弊还是其他,总之就是把那长宁侯的模样制得好,而将东厂督主的形象塑造成了一个修罗夜叉。

云卿安忽而转身就走。

驯良之下是贪婪倔强,心淡又何必牵扯连累上别人,可若牵扯上了呢,根本就放不开。

自那日匆匆分别过后再见竟是这般,云卿安这一通情绪来得多少有些莫名其妙,也不知疏远是为何。司马厝不由分说地扯住人,与云卿安对峙良久,终是把他拉得离自己近了些,寒声道:“曲不终,你敢散,那就是不把我当做一回事,原先都是逢场作戏糊弄我的。”

“既不是纸上谈兵,也不是空头支票。咱家,可是卖了命的。”云卿安没有抬眼看他。这样全身心的尽数付出,分明是实打实的。

司马厝似是松了口气,握着云卿安的手也放轻了力道。

云卿安也收了收自己的情绪,倒没扔下小人,只是慢慢仰起脸,有些无力地问:“恐席无可落,戏台作何唱?”

俗世人情如何实不清楚,旁人作何看待他向来是不多在乎的,除了在牵扯到同司马厝的这一件事情上。他竟然好奇地想要探听。

被传得极不合适,但又颇为合理€€€€乡野村夫赶鸭子上架,东厂督主从从容迫将侯折腰。

而司马厝将这在街道小巷中传得火热的戏名念出来时,面无表情似是和自己毫无关系,却在话刚落下后他又迅速补充道:“你若不喜欢,可以重新编排。以你为准,不是作假。”

云卿安微愣。

若不是亲身体会,他是无论如何也都想不到,司马厝逗哄起人来这般勉强生硬,却又恰如其分。

脸上终是含了浅笑,轻轻牵上司马厝的手向前走着,云卿安问:“你为何会一路跟来?”

此前先是魏€€的利益渗透在这一带遇到了铁板,自龚河平退任后投靠过来的盐帮夹带了一大批私货而行,结果不知去向,其余能榨的油水都极为蹊跷地流到别处去,魏€€忧虑不已,因而云卿安被派来此秘密查看,只是借着个东厂办事的由头。

可这些本都和司马厝无关的。

司马厝定定望他一瞬,转过脸去看着前路,道:“分管边地班军,故借此离身。”

云卿安牵着他的手又紧了几分,停下脚步,道:“你明知,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还能是因为什么,寻借口使自己暂时离开京城,放心不下故而偷偷跟着一路相守。司马厝却没有顺着云卿安的意思照实回答,而是道:“可我想说的,你未必知道。”

若不是因为单只知晓云卿安的情况不对劲而对其他毫无所知,他也不会这般谨慎地将之守着。

“意不相通,哪怕难以共担也总该要让我知道。卿安,不是要逼你。”

云卿安垂目,靠上他的肩。

酸涩翻涌过后又归于无声,执手而过,则得过且过。

……

寂夜不见所至的绕城边居升起炊烟,却也少闻人喧。冷月清霜拂照着流水涓涓,闪动起滟波。这里边家家户户都是通明,透过窗纸仍可以看见跳跃着的煤油灯焰。

司马厝的眉头微皱,将牵着驴车的红绸系到一边,伸出手把云卿安从其上扶下来,道:“这里好端端的,该不会是被诓骗来了?”

路上所遇卖酒妇诸多哭诉难事连连,故被引寻至此。

云卿安没急着下定论,静静打量周边少顷,目光在河径边满用的晾衣竹架掠过,说:“未断然。夜深露重,浣衣女不至疏忽若此。”

这会的衣服早该是收了才对。

越近越觉不对,太过安静,竟连狗吠声都没有,司马厝和云卿安对视一眼,加快了行进的速度。

门没有落锁,“吱呀”一声被推开后,空房地面上赫然躺着的是一具蓬头垢面的女尸,双手环在胸前,尽管躺倒了也依旧是双膝跪地,呈保护姿态。

司马厝上前轻轻拨开散落的衣裳,露出了女人黑色的头发和部分肩膀,将已经僵硬的手掰开后,一个尚在襁褓中的稚童便出现在他们眼前。

气氛骤然变得凝重了几分,原不论何时何地,战祸未起仍皆多不太平事。或因仇怨致恨,盗贼洗劫,生民亦遭殃。

“孩子留在这恐出意外。”云卿安上前探了探稚童尚存的鼻息后将他抱起,凝重道,“不知其他户人家的情况如何,细探方知。”

司马厝点了点头,率先出去周围查看民舍一番,不多时回来后仍是眉锁未展,沉声说:“遭难的多有数十户,而无一例外皆老弱妇孺丧命,不见壮年身影。”

“若是恰好他们全都外出,未免说不过去,除非来者是有意图谋,劫掠劳力。”云卿安说,“先回去寻人过来将这里的尸体收敛了,旁事另议。”

司马厝应下,却恰在和云卿安一前一后走出的瞬间,不远处燃烧屋顶枯草而起的浓烟被风吹向他们的方向。

“咳咳……”云卿安忙掩住口鼻,却仍是被呛得直咳嗽,面色都苍白了几分。怀中的稚童在这时也断断续续地发出呜咽声。

司马厝伸臂一揽将云卿安带近身护着,脚下片刻不停地循着来路而去,欲带着他先快速离开这里。

自是知病体不经久持,然先前追问时,云卿安也只一言带过地说是陈年疾疴,避之不谈处,司马厝未尽究而只忧心其遭罪。

火势却越来越旺,弥漫在空气之中的酒味也越来越浓烈,这显然是早有预谋。然猝不及防间,在浓烟的掩盖下,一些身影穿梭其中,四面传来怨恨咒骂的声音,接连不断有人从各处涌出,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工具,不管不顾地朝他们两人打去。

“杀了他们,报仇雪恨!”

“丧尽天良的恶盗,做尽坏事还不算,竟还想一把火把这里烧了毁尸灭迹!连孩子都要抢,你们是该遭到天打雷劈的……”

被误会得彻彻底底,在这种情况下,口说无凭的解释也都是徒劳,他们根本听不进去。司马厝眸光一寒,不得已松开了云卿安,被迫停下来应付他们发疯似的攻势。

一颗颗粗砾石子被扔了过来,打在了云卿安身上、手背上,擦破了些皮肤。他不动声色地往后退去,在这个时候只能尽可能不给司马厝添麻烦,又似有什么在脑中一闪而过,却根本来不及捕捉,只得先观其变。

乱流迭起,激愤如刃。

民众可以毫不忌惮地拼命,可司马厝却不能,他又不是真的前来要他们命的,还得顾及着下手的力道,这样一来难免吃亏。被疯狗缠上啃咬着一般的,偏偏还不能泄火。

在被扑过来的一人叫喊着死死箍住腰身时,司马厝终是忍无可忍,用肘骨狠狠地撞击上去再把人甩出去,忽听身后传出异响,他转脸望去时惊唤出声,“卿安€€€€”

坍塌的屋舍被卷撕在火海里,人也几近被淹没。

司马厝忙极力在纠缠中抽出身,匆匆掠去将云卿安从废墟边缘带起,将他背在身后,用劈手夺过的镰刀作开路之用,再次交手时已是少留情面,见血不避。

“没天理!以前的好官出了事不见人,新上任的派人来收了我们田产,抓壮丁去锻武器也就罢了,还非要把我们赶上绝路,干脆把我们这些苟延残喘的漏网之鱼一并弄死,偿不尽你们手中的杀孽!”

“冤有头债有主,自己睁大了眼睛讨去少拉替死鬼。都让开,想死我们可不奉陪。”司马厝眉目含霜,听着云卿安虚弱压抑的咳嗽声心里越发焦躁,出招也越发狠。

逼得周围人一时生出了惊恐退缩之意,却又是一轮不甘不忿的责骂,悲观而无力,也不知是在控诉着谁,“杀千刀的恶霸弄权,为非作歹!”

云卿安靠着司马厝的背,眼中泛出的酸涩被他使劲眨着暂时压了下去,却是没顾得上其他,在司马厝耳边提醒说:“那个孩子还在。”

司马厝会意,果断折返而回。

等众人见到被救出的孩子时,皆是心情各异,等再听到司马厝的那一句“脱身细说,给你们讨回公道”时,他们终是眶藏热泪,多少是信服了一些。

反正是无可奈何,何不先听之。

火色吞没了残舍瓦屋,逃者逐生。浓烟遮掩了黎明晨光,破晓而来的却未必是清曙。

清一色的亲卫军突临到场,面色不善地围拦在众人面前时,一切却都像是在被意料之中。

众簇拥间,一身着深蓝色儒袍的中年文雅男子款款步出,施过礼后从容道:“在下为昭王府下幕僚沈沧济,幸闻督主、侯爷贵至,特奉主令邀一聚,望勿推辞。”

第69章 月下逢

沈沧济带着两人进了王府, 朱红色的大门被打开,入眼的便是端着佳肴的仆人来来往往进出的景象。整个前庭已经有三个农户家大,花圃里还种着许多名贵花草, 两旁相间竖立着琉璃灯,大气又奢华。

“王爷, 云厂督和长宁侯到了。”

司马厝和云卿安一跨过门槛, 便看到厅中放着张楠木圆桌, 桌子上足足摆放有二十几道菜式,穿着清凉的妩媚女子立在两侧,薄纱让她们曼丽的酮体若隐若现。

司马厝收了收视线。

李延晁端坐上首, 似含玩味道:“二位来之不易, 快请入座。”

“承蒙款待, 本督感激不尽。”云卿安似笑非笑。方才整理了一番才不至于形容狼狈,然嗓子还是烧的厉害。

原打算先暗中派人通传消息回京,将那伙纵坏的人清理干净后送受难百姓离开, 不成想昭王以百姓作为威胁设宴有请两人。到了人的地盘上, 许是一早就被盯上算计了,下马威来得气势汹汹, 无可选。

“云督客气了, 既是到此,本王做东也是应该。”等两人入座后, 李延晁一挥手, 两侧的侍女上前为他们斟酒,“好好伺候贵客。”

司马厝身侧一位身穿粉色薄纱的侍女靠得越来越近, 整个人都快陷进他的怀里了, 轻柔的手抚上肩头,轻声道:“侯爷, 奴婢为您揉肩。”

一时间被浓重的脂粉味给包围住了,司马厝不由得身体僵了僵,果断伸手将女子的柔荑拂开,拉开距离后冷着脸不吭声。

云卿安见此没多大反应,佯装浅酌一口清茶,目光在居于重位的沈沧济身上打量片刻,而后落向李延晁身旁低头沉默的人,说:“本督眼拙,未曾见过这位大人。”

那人苦笑一声,起身施礼后道:“下官淮扬巡抚秦时韫,政绩薄,位低难入眼也是正常。”

云卿安不由得多看他一眼,说:“秦大人过谦。”

现如今,陛下对秦妃娘娘越发重视,秦时韫若是想要名利权位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可他却偏偏认为自己政绩不济,故而不足为道。活的太实在。

“本督为何而来,王爷应是清楚。不知,贵府可有探知盐商所经去向,若能告知,义父定是高兴。”

这就是把魏掌印抬出来了。

李延晁在沈沧济暗中递过来的眼神中会意,不疾不徐,沉吟着探道:“本王自是有严管藩属之权,只是不知,云督所说之帮队有何特别之处?”

有不可告之,故而受重视。

云卿安心知这十有八九是落他手上了,倒是笑容未敛,半点不在意似的,说:“为利为义,许是价格实惠而买卖实诚,王爷可认同?”

李延晁不咸不淡地应声,对认同与否却是闭而不言。

“云督自是眼光独到,也定能不失所望。”沈沧济沉吟片刻,恰提道。

云卿安轻旋了旋指上的裂冰玉戒,了然不破。

不谋而合倒未必。

歌舞声起,华而不实的贵席千篇一律。台上人客套片刻,怀揣的心思各异,自是没有人轻易动席。

李延晁也不管他们是何反应,自得地饮足了酒,才慢悠悠提到:“本王不日前才搜罗来了一副珍妙弈具到府上,恨无人切磋一二,故特意将秦巡抚请了来,不成想,切磋了半个月有余,始终不得尽意。云督可知是为何?”

弈技在这时候往往成了不足挂齿的,其间受诸多左右,不论是处境地位,还是目的动机皆可为动局东风。

云卿安慢条斯理,不答反问道:“凡事计较掂量得多,自是多有局限。显山露水尚在一隅,卧虎藏龙不在局中。王爷何先不让咱家开开眼?”

李延晁微眯着眼,对他这带激而意有所指的话语轻巧巧地避过,颇有兴致地道:“本王倒觉得是人和未至,因而难宜,见招拆招自可成见闻。不如请厂督同侯爷赏脸切磋一番,胜者得射覆之筹,也能容本王观摩一二。”

云卿安含着淡笑,看向司马厝没急着应声。

那心思曲曲折折的,或试探关系以图拿捏离间,或打着在打过巴掌之后给甜枣的主意。隔岸观火,自成斜风,总也不会吃亏。

对之,矛盾现才可掩人耳目。

司马厝与他对视片刻即了然,往后靠了靠,嘴角微勾道:“云督,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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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星稀风淡。

云卿安跟着侍女来到置给他的院子,门口的牌匾上写着“霜寒居”。踏进院子可以看见一棵红枫在院子左侧,红枫树枝上挂着红绳和红木板做成的秋千,虽未见其盛却也可知其灵动灼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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