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谪宦 第58章

温珧到底是没什么功夫底子,折腾得着实艰难了一些,连最基本的挥耍动作做得都跟扭麻花似的,脚步也颤颤巍巍,身上的袍子脏兮兮的,想来是没少摔跤。

别说虎虎生风了,也就地上的碎雪块首当其冲,糊得坑坑洼洼。

司马厝在旁默立片刻,见温珧始终是不得要领,忍不住出声道:“你这样练,就是练个十天半月都没什么效果。”

“铁木”便是用来训练手腕、腰肌的工具,结实而分量足够,这么盲目地练下去别说出效果,还指不定就把自己给弄成伤患了,故极有必要提醒他一下。

温珧显然是没留意到场院边还有其他人,他先是被司马厝的声音吓了一跳,转头时神情愣愣的,手上的动作一滞,接着就没头没尾地被铁木的动势带得转了一个圈,差点又没站稳。

“你先看着。”司马厝说着便脱了外袍上前,从他手中拿过铁木演示了一遍,动作行云流水,“你若想要练功夫,那得先学会用腰腹使力,其次以手力辅之,不然招式流于表面,最后也只能是花拳绣腿。”

温珧一听,登时臊得涨红了脸,低着头小声道:“多谢侯爷费心指点,但我只是想锻炼下身体,并不是想学什么武功,所以也就……”

这自然是个虚假说辞。

司马厝深深地看他一眼,只说:“有毅力难得。”

“侯爷过誉。”温珧闷声道。

€€€€“估摸着因为你是个文弱书呆子,故而荣昌公主看不上你。”

薛醒曾如是猜测道,让温珧一下子“醍醐灌顶”,接连多日,他都坚持白天抽时间偷偷到这里来练习,晚上则挑灯夜读,所想的,不过是不想让自己显得太没用罢了,不想较之所差甚远。

直到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视线消失了,脚步声也渐渐远去之时,温珧终是开口没忍住喊住了人,“侯爷,等……等等!”

司马厝停步回望,等着他的后文。

温珧和他对视半晌,眸中闪过迷茫和挣扎,最后却只是低叹了一句,“无可比之机。”

€€€€“乡为身死,定还故里。”

他又想起那日在东厢房门口听到的话来,只觉说不尽的震撼服气。在此之前,他只知道常恐不才身,复作无名死[1]。有德故可以薄死,却从未见过真的有人,心甘情愿尽瘁埋骨,拜无功,守无边。

司马厝瞧温珧的这副气馁样子,有些不太确定地道:“荣昌?”

温珧顿时越发局促了,连手都不知该如何安放。

怕不是会被嘲笑。

等了半晌,却听司马厝的声音轻稳平和,让他不自觉地抬头,眸光亮了亮。

“司马性张行劣,难配金枝玉叶,温兄有意,何不溯从?”

第61章 逐流去

至年, 天刚微亮,青雾笼阙。

“陛下心情不佳,厂督当心一些。”伴御的内侍候在殿阶边, 见了来人便小步上前行礼道。

云卿安会意点头,在锦靴踏入殿前门槛时停顿了片刻, 才又继续挪步, 连脚下踩着的盘龙地衣都仿佛是污的。

里边只虚虚地点了几盏薄灯, 壁上明珠映出几缕烟雾,吉祥纹都快要被吞没了,只有几名太监在李延瞻跟前侍候着, 面色紧张。

“厂臣, 恭请圣安。”云卿安在距离李延瞻数步之外停下, 垂目施礼道。

“行了,你们这些个笨手笨脚的蠢东西都给朕滚下去!让云督来伺候朕即可。”李延瞻不耐烦地赶退了人。他适才沐浴完,正被伺候着更换上正装, 即将前去养心殿参加“开封”仪式。

“是, 奴婢告退。”小太监唯唯诺诺地应声,躬身退了将门关上。

因着事多劳碌, 李延瞻早就攒了几肚子的不满, 缺的就是个发泄的时机。

几缕凉气卷进似是刚从润雨花枝之上轻盈掠过的,沉威却压覆至殿中, 薄凉地打在云卿安的耳侧, 冲撞得他愈发清醒。

未可松半分。

“字已尽书,陛下可要过目。”云卿安道。

九五之尊近年总是忙的, 依照习俗, 皇上在腊月之初就要开始亲笔写“福”字,以赐给官员作为新年赏礼。可元€€帝一来对自己的书法不尽满意, 而来存了躲懒之心,故命云卿安替之。

“不必,朕信云督。”李延瞻在昏昏的光影中将视线直直落他身上,又流连过雪棠面容,似乎在一寸一寸地析分,“过来,伺候朕。”

云卿安垂眸,眼底幽暗如深洋,而面上却是平静,道:“陛下衣冠齐整,可是还有哪处不满意的?”

原先伺候的内侍都已经差不多把事情办妥了,不必效劳。到了这时候要该起驾了,不然朝拜的官员也该等急,贺岁耽搁不得。

李延瞻低眸,望向那覆盖了一半舄履的袍摆,示意云卿安替他理好。

“厂臣,遵命。”云卿安只得行至他跟前,跪下来照做,声音与殿内的檀香气味淆合后是越发的沉。

屈尊,人下。

李延瞻抬手想要去抚上他的脸,指腹堪堪要触碰到时,云卿安却偏头躲开了,“陛下还需拈香行礼,勿脏手为好。”

“讲究另论。”李延瞻的声音被刻意放轻了,依旧没有要罢手的意思,“朕乐得,喜你。”

云卿安阖眼,眉间微不可见地蹙了下。

不知脸上被抚蹭了多久,若遭恶风夹裹尘土拍掠而过,李延瞻那发烫的指腹如散着蛆虫的汤药,任云卿安就是凛住呼吸,都仍旧觉得被那股苦臭渗透进了心肺,恶心至极。

李延瞻眸光越发的暗,正欲再有所动作之时,忽听云卿安状若无意地道:“陛下龙体金贵,若是沾了病气可是不合,罪臣虽死难抵。”

重重的一声破冰脆响,是瓷盏被李延瞻摔砸得四分五裂,迸飞的碎块在云卿安侧额上跳划出一道细细的伤口,渗血刺目。

“你不愿,故而在提醒朕?”李延瞻恼怒不已。

区区宦奴,能以色侍既是云卿安的福气。本就该是这样的。

初时,魏€€有意讨好,常常为他搜罗各色宠奴,李延瞻也乐得接受。而在云卿安第一次被塞到御前侍奉时,李延瞻本正打算摆驾凤仪宫,却在其后乱了神。

玉衣雪肤,棠瓣被咬在唇齿间,艳色更甚,目光却是清而怯似盛上了一汪碎月,云卿安这是在怕他?

怕什么?得圣宠便无惮,李延瞻愿意临他,如果没有龚芜情绪失控前来闹腾。李延瞻正想让禁卫把那疯妇给赶走,却因一语犹豫了。

€€€€“陛下,此贱奴来历不明,又沾了恶疾,恐污龙体,勿失一时心智而留大害。”

病色是遮不住的,莹泪若残。

李延瞻怕了,云卿安便被遣送回去。自是没成。

今非昔。

“厂臣,实为陛下考虑。朝贺即举,还请陛下及早亲至。”

€€€€

阶上几重雪,除意皆作尘。

在岑衍匆匆来禀时,云卿安正迈步下了殿阶,绯衣带霜。他用绢帛在颊上不断擦拭着,神情却是极为平淡。

“督主,掌印那边出了事,他这会儿正在气头上,被迁怒上的都没命了。”岑衍忧心忡忡,“您要不要去看看?”

其他的也就罢了,而云卿安先前在魏€€身边埋下的钉子也有几个遭了罪,若不劝止,那日后收集把柄、掌握动向通信的活就得难办。

云卿安还未作声,岑衍忽瞥见了他额头上的伤口,焦声道:“您的伤……”

“无碍,随本督去劝劝义父。”云卿安淡声说,眸中阴冷晦暗一片,将绢帛丢给了岑衍,“拿下去烧了。”

连灰都不要留。

龙椅上那蠢货消停了几年又动起了歪心思,嫌腻了。也该,多放他点血,祝别太早死。

司礼监,秉笔直房。

既是二十四衙门之首,监内贵€€虽有直房,然居于皇家要地,无人敢设庖€€。魏€€却敢命人大兴工木,爨室自炊,旋调旋供。他要私下折磨小太监出气,自然也是无人敢妄论不是。

云卿安自炊堂出来时,正巧赶上魏拾被轰到外边去,他随意地拭了拭手,含笑说:“小魏公公,别来无恙。”

跟在一些个被拖着的气息奄奄小太监身后出来的魏拾灰头土脸,他还捂着自己高高肿起的半边脸,在见着来人时目光忿忿,终是把快要说出的话给憋了回去。

任他自求多福吧。

压抑的咳声简直在人耳根上磨,屋内炉火在劈啪作响,周边华美的匣壁仍是不可抑制地发着黑。

恶手的茧子抚摸过温盏,转瞬带得其失了温度。魏€€的脸始终是阴沉沉的,听到通传声也不抬一下眼皮。

“卿安拜见义父。”云卿安在他跟前站定,低眉说,“天干气燥,忧义父痰热惊狂,特亲熬了一碗沙参银耳汤。岑衍,替本督端上去。”

魏€€这才瞥了那羹汤一眼,却没抬手去接,喜怒不辨道:“卿安可是听说了?”

他先是收买了一批管制官兵,漕船私带之处也被多加打点,给盐枭的面子可是做足了。却不想贩私的生意被抢了大头去不说,这回还被彻底被排除在外。此还是魏掌印得势以来最无面的一件事,不但利益受损,还把热脸直接贴上人家冷屁股去了。

“回义父,已闻之。”云卿安声线平稳地回道。

事出突然,云卿安只得在来时匆匆做了些打听,更何况此事原是魏€€势在必得的,也没容他多作参与,故而他所知甚少。但他不可退,无论如何都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在魏€€跟前周旋妥了。

“你说说看,该是怎么个谱?”魏€€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用勺子舀着羹汤。

额前的伤口仍泛着抽疼,云卿安沉静道:“持械贩私,产、运、销不通则无路,上下皆得交涉。卿安若是没有猜错,€€河以南地区的官府郡守早就连同他们沆瀣一气,只是顶上那位始终未露脸罢了。在这关头,敢和义父作对的人屈指可数。”

“可不是?八字都还没有一撇,鹿死谁手尚未可知,那些个钱串子就上赶着站队!”魏€€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滁€€两州的知府原先是同虞崇一块当过鹰狗的。他们要横,那咱家便成全他们,看这滩脏水被泼出去了,还有谁上赶着去凑!”

本即异党之争,皆不为怪。

“汤该凉了,义父。”云卿安仍是站着,适时提道。

静下去了,才好说。

“望三思,未足,慎动。”云卿安只能尽可能地去劝,“急则恐留复燃之机。”

魏€€只浅浅地抿了一口,而愠色未消,也不知究竟听进去了多少。

侧旁的炉烟却是偏了一瞬。

€€€€

结在手心,苏禀辰借着殿廊昏光将之看清了。

曾受双针连理线织结回赠,而那由丝缕锦带编成的信物,如今已经被挑碎得不成样子了。是秦霜衣派人传回给他的。

君夺臣妻,天经地义?他苏禀辰,谢主隆恩。

“呦,这位可是苏家的公子?还请留步一叙。”一道粗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欲走却被唤住,苏禀辰缓缓回过身,原先还算平静的深眸在这一刻激荡出了裂痕,屈愤在其中溢出,漫过了昔日的纵伤。

还未言语。

他身边的苏府侍人率先怒斥道:“姓朱的混账!你是个什么不入流的东西,还有脸提……”

出声的侍卫昂首挺步,在那衣冠楚楚之下端得像模像样,丝毫不以为耻,闻斥也不在意,笑嘻嘻地拍了拍腰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我这会可是拿了牌子当任的。苏公子不比我等粗俗人,也该让手下人好好说话才是!”

朱岫原先是乌烟瘴气的斗鸡场所投商人,偶结交了龚铭,如今得以捞了看守西苑的官位当当,名正言顺地行走宫廷,跟上得了台面似的。

“听说苏公子最是会舞文弄墨,可肯赏个脸……”朱岫厚脸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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