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谪宦 第32章

云卿安再回到这里时,身旁除了岑衍没有其他人,他转头吩咐道:“义父这边打点妥了,回头再替我跟广昌伯多提一句,他会明白该怎么做的。”

待岑衍应下,云卿安推门进了书房。

许久未来,房里一切照旧,桌案是冷的,叠着的书卷自然也是。清霜几层,暗了窗花。

他大致地扫了周围一圈,弯腰将从桌边掉落到地上的东西捡起来紧攥在手中,随后步履从容地行至桌前坐下,铺纸提笔点墨。

寂静无声,有人覆手翻转心潮平,有人窃机失算难安定。

姚定筠连大气都不敢喘,她如今缩在一张用于藏物的黑木几案后头,借着案板遮身,蹲得腿脚都麻了。

天知道云卿安为何会突然回来,让她根本来不及撤离此处,可发展到了现下这般情况,姚定筠也唯有静静等待脱身之机,除此别无选择。

时间在不声不响间慢慢流逝。

云卿安搁下笔,偏头时似笑非笑,“藏也得挑个好些的位置,你是打算躲到什么时候?”

进来到这里,无非是想要寻得他的把柄罪证,云卿安知道却不在意。

她根本寻不到。

姚定筠心下一惊,断不知是哪里露了馅。

“你不该碰掉的。”云卿安不冷不热地道。

姚定筠沉思了会,蓦地脸上一红。

谁能想到竟然会有男人的汗巾子出现在云督的书桌上,还是被用于包裹着数十枝圆木毛笔,和墨宝摆放在一块。雅正之所,成何体统?

她心知自己躲不掉,深吸一口气后缓缓扶着旁边借力起身,直视着云卿安,极力端平语调道:“云督事务繁忙,定筠不敢打扰,告辞。”

“姚伯父可是下葬了?”

云卿安那平静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时,刚迈过书房门槛的姚定筠脚步一顿。

怜她黑发送白发,沉痛的悲哀似一把凌迟刀尽毁生气而徒留骨立,泉眼明明纳不下的,可暗涌喷发时,事事由不得。

数日来她对自己的告诫在今日全然忘却。

“呵哈哈哈……”姚定筠陡然回过身时,被门框撞了个踉跄,而她的眼中已满是血丝,声音凄厉而充满了怨恨,“怎么,云督还想赏个脸同我前往一观不成?”

“以的是何身份,杀父仇人还是我姚定筠的丈夫?哈哈哈,你这种人也配?积点德,别脏了我父亲的安生地!”

听着这声声的咒骂,云卿安面无波澜,只是起身轻轻地将刚落笔而成的画作放于一边晾墨,复抬眼望着情绪失控的姚定筠,纠正道:“无合籍,不成婚,你我无相关,不牵扯。”

罪臣之女,谈何尊严?姚定筠被人当成物品一样地掳来,所谓的婚事从头到尾就是一场笑话,用以羞辱作践她的罢了,自然更无其他的正式仪礼。

况且这两位当事人,没有一个是承认的。

姚定筠的呼吸略微平复了些许,冷冷道:“云督知道便好,可还有何吩咐?”

云卿安垂眸,望着裂冰玉戒时神色柔和了几分。旅归傍依之处,是那人恣意张狂的眉眼之上,可填山河的胸怀之下。

“见过云过千帆,暮霭沉落,再去评判是非曲直、好坏与否。于你于我,皆是交待。”

第32章 雪长暗

景榆林场。

几日前不出意外地又下了场大雪, 覆了荒林,加了银冕。

薛醒乐颠颠地来这里找司马厝的时候,他的后边跟了一群狗腿子, 各人手中提着各式各样的渔具,热闹得跟舞龙游街似的。

“小公爷, 您看看, 鱼钉鱼叉鱼饵鱼网……到底是先用哪样?”

大冬天想吃上鲜鱼不容易, 于是薛醒不久前特意命人汲了地热泉水,专门用来做一池专门用来养鱼的暖鱼塘。

这鱼养得比人都金贵。

“都、都都放着先。”薛醒随意应付了旁人的问话,扯了扯衣领子, 放开了嗓子就冲着林木后头一声吼, “老哥!今日我们边抓边吃鱼, 烤红鱼,酱醋鱼,十全大补肥鱼汤……”

枝干“咔嚓”一声地断开了, 一摊落雪在半空中被枪尖挑飞出的木楔块击中, 烂了个稀碎。

司马厝对薛醒的话如若未闻,注意力全放在手中的冷肃银辉上。

通过枪杆、枪尖与圆木楔贴缠抽拉来不断提升运枪的灵活度, 直至两侧木头被刮磨成凹状方为功成。

用器三千, 凡都忌讳手生,即便无用武之地, 亦不能废练武之功。这是司马霆告诉他的, 与之同时交给他的还有一杆两尺黑枪。

“阿厝年纪尚小,倒可从基本功练起, 不必太急于求成。”小叔司马潜坚决不认同。

后来, 八岁的司马厝就跟着小叔从最简单的扎飞袋和抖泥丸练起。

一晃多年过,磨枪亦是磨人。

薛醒杵在一边, 伸长了脖子观望一会,登时就乐了,回头对后边人道:“去去去!把这些碍事的东西都给我拿回去。”

“啊……这如何使得?”后头人面面相觑,“小公爷不用这些个物件可怎么抓鱼?”

鱼还能自个儿从水里跳出来,落人饭桌上不成?

薛醒一瞪眼,拍着胸脯道:“我司马老哥这用枪一扎一挑那还不是妥当了么?我就不信那鱼还能有本事从他手底下偷生!”

众人也觉察到了司马厝那边的动静,纷纷睁大了眼去看。而温珧尤甚,惊得嘴巴张的都能塞下一个大鸽蛋。

“司马兄这是在……”温珧沉思了会儿,突然反应过来似的,惊悚道,“在准备去杀人吗?”

薛醒翻了个白眼,有些鄙夷他的没见识,但还是耐心地解释道:“这叫练枪不误宰鱼功,反正你就甭管,等吃的就成!”

众人听得心服口服,干脆也就都放停手在一边干等着。等别的不成,可若是等吃的就一个个特耐心。

于是乎,日影西斜,司马厝收枪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若干人等皆齐齐向林望,苦苦候郎来。而最先双眼发亮的薛醒一溜烟地窜到司马厝面前表明意图,其余人亦开口附和,巴巴地望着他。

司马厝嘴角抽了抽,终是应下。

当数条鱼被一枪扎成了个排排队“并蒂莲”时,众人拍掌高声欢呼。

“嗳!好一个兄弟齐心,骨肉相连。”

“呀!好一个争先恐后,舍我其谁。”

“啊!好一个枪枪到肉,年年有鱼。”

……

“要杀要剐,你们随意。”司马厝淡淡丢下一句,撤枪回身离去。

薛醒笑开了花,看过瘾了也半点不嫌弃鱼肠子是不是飞出来了,叉着腰指点着众人将之收罗一空。

在场的人中只有温珧一愣一愣的,似乎难以接受般,低着头时眉头拧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饭时已至。

静夜以点点烟火为佐料,在热气蒸腾时便被唤得醒来了。

当全鱼宴被送上桌时,薛醒一根筷子飞过去先夹了一块塞进嘴里,正想“啧啧”跟身边人赞叹几句时,左右四顾才发现司马厝并不在。

“他人呢,哪去了?”薛醒着急道。

“在东厢房那边,小的方才已经去叫过他了……”有人一下子便听明白了薛醒要找谁,连忙道。

薛醒不再多言,果断起身,“行了,我找他去。”

不料等薛醒刚一走,温珧浑身湿淋淋地进来了,看起来一脸落魄。

他刚才捡了根又长又粗的树枝,也想试图插鱼来着,结果却……

“哎呦!子政你这是掉下水里了,快去换身衣衫了来,别冻着了。”有人道。

温珧抬起头,眼神依旧是呆呆的,似是没听到一般,越过众人跟在薛醒后边走去了。

留下众人半天都摸不着头脑。

东厢房。

薛醒直接破门而入时,司马厝手里正收拾着的东西还来不及收,于是各种物品如板甲、锁子胄、沙盘等便出现在他眼前。

“不是这……这你真的要去打仗?”薛醒三两步冲到司马厝跟前,“在澧都好吃好睡不行吗,怎么老想着离开?”

司马厝沉默了会。

他来这里本就是为收拾东西的,先前偷偷命人研制的武器还藏在这里,还有自侯府被搜查一事后,一些容易引起误会的军物也皆暂存放于此。

他不知道云卿安是否会信守承诺帮他摆平,但他急切地想要准备好。

万一呢?

“我守的,你来看。”司马厝抬眸时轻笑了声,“添温酒,余空位,乡为身死,定还故里。”

留什么啊留,现在亲邀都不来。

薛醒重重叹了一口气,鼻子有点酸,掩饰性地往外边走,“行吧,你还是先出来吃点东西。”

他不能体会,但他想要搜肠刮肚地强行尝试去理解,也愿意尊重司马厝的选择。

别说是添温酒,若是真有那么一天,山长水远,他也都去除青草,上高香,点油蜡。

€€€€

腊月初,风雪长暗,旌旗猎猎。陈兵出师,向征战,无归期。

御城甬道被长长的朱红地毡铺就,两列皇城护卫军端正侍立,皆神色严肃,而其中明黄色华盖宝幡如翠玉镶连般地通向甬道尽头正中央的高台。

礼乐齐鸣,钟鼓三响,李延瞻一身真龙朝服登上高台,于百官中傲立,象征性地说几句鼓舞士气的话。

李延瞻都说了些什么,司马厝没仔细听,也根本听不见。

军队中清一色的墨黑铁甲闪耀着寒芒,雪色盔翎在炽光下熠熠生辉,银枪入他手再并非是遥不可及,他对枪身上的寸寸纹路都熟悉亲切无比。

他该是回来了。

肃肃仪仗间,在几重侍人的簇拥之下,一架辇车缓缓朝他驶近,车帘翻飞间隐隐现出里头人的身形。

“[1]风吹锣鼓山河动,腰横秋水雁翎刀。”云卿安未露面,只声音从中传出,“踏雪逐戎归,与将军解战袍。”

司马厝隔着车帘打量着他,眸中闪过些许复杂之色。

自古以来,边军将帅统领中央军时,旁人或多或少有些不服气,有隐忧亦或是忌惮。而任用宦官监军以传达君主命令,辅助将领便是掣肘之策。

但愿不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刀枪无眼,不留情面,监军自重,望勿添累。”司马厝冷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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