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谪宦 第30章

他正打算把那根没了尾巴的狗草折三折,再一丢。却见薛醒在这时已经在瓦排边缘处探出了个脑袋来,贼眉鼠眼地冲着他咧嘴笑。

司马厝默默地别过脸去。

薛醒一见司马厝这模样心里一急,连自己现在这是在哪都给忘了,双手一扒,腿脚一抬,难得敏捷利索地爬上了屋檐。

“夜深露重,惨惨戚戚,何人忧叹难眠,静候兄弟我呀,舍那个舍啊命儿来相陪。”

薛醒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靠近司马厝,活像是农夫在捕鸟时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誓要将那绳条一拉,干枝一倒,将那找不着北的小鸪雀给收入到竹笼中去。

可任凭薛醒再怎么谨小慎微、势在必得,那“小鸪雀”非但没有找不着北,还岿然不动,只冷漠地瞥他一眼。

呦呵。

薛醒这还真就较上劲了,猫着身手脚并用地来到司马厝身边,和他并排坐着,笑得比媒婆还欢。

“我估摸着做上桩好事,要是不合老哥的眼缘,那就……就一别两欢呗!嘿嘿,反正又没吃亏不是?”

若能给长宁侯府添上朵娇花,给温呆瓜止止眼泪,又再顺道逃了自己的亲事,是不是一箭三雕?可薛醒想得美滋滋,万没料到司马厝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一只雕掉了队,剩下的那两只,薛醒也不都想要了。

“没怨你。”司马厝终于开了口。

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有些无力,仿佛被夜风盛着也飞不起来。

一块石头落了地,薛醒心里却没有轻松多少,他又挪了挪身子,€€着脸说:“那……是不是那陆二给你脸色看了?我就说,小丫头片子不识好歹,你别……”

司马厝突然起了身,“你回去吧。”

薛醒忙不迭也跟着起身,却一个没站稳差点摔下去,得亏靠着司马厝扶他一把。

“老哥你别气,大晚上的生气可不行,会气出那个什么……什么来着?”薛醒不放心地道,“就龚王八那毛病!”

有的人,被称呼为王八那都是抬举了。

而司马厝心心念念的,是距离澧都千里开外。惨白的残月半隐于云雾,而它在旷野中呼唤时,光也会浸入到梦境。

感受手中银枪冰凉,望着远方浩荡兵马连成一片,他全无畏色,目光所及之处会是他渴求已久的战场。

沙雪滚滚而来,转瞬埋没了恍如隔世曾经。现在的他行于京都朱巷,与贵二代争执。

遥遥不可及。

司马厝眸色更暗。

薛醒一见他这神情,鬼灵精地立马意会,转头就大骂起龚铭来,先不管到底怎么回事,骂就对了。

怎么难听怎么骂,直到薛醒将龚混账的事迹挨个拎出来数落了个遍后,提到“就他这纸老虎一戳就穿,上了战场鼓一响就嗝屁”时。

司马厝忽然从屋檐之上跃了下去。

“哎!去哪?”薛醒喊道。

“东华门。”司马厝脚步未停,“求人。”

“东……东厂!”薛醒登时心头一跳,反应过来后冲着司马厝的背影撕心裂肺大喊道,“别去别去,你骨头再硬都不够被云督主折的,你好端端跑那去做甚!”

司马厝回了眸,他的面容快要被阴影吞没,这让薛醒眯着眼有些艰难地辨认着他的神色。

薛醒好不容易看清了,却将自己的见闻翻了个遍也不识得那种情绪名何。

“只要能出战,云卿安就算是要我给他当狗舔鞋……”司马厝语气平淡。

“我也认。”

樯倾楫摧之后的孤舟,在风平浪静中缓行。

做不到忘却在昔日朔北边防稳固时,漫天暴风骤雪尽埋敌骨,华瑞高照黎民安度丰年。而任凭今日朔边动荡飘摇,黑云压境肆虐猖狂,侵大乾领土,欺大乾百姓。

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羌戎外敌进犯,而他却只能窝在软玉温香装作看不见,听不见。

他认。

故而输得一败涂地。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也定不让羌军铁蹄踏破河山。”司马厝没再回头。

“在我身前,必定是伏尸百万,血流成河;而在我身后,必定是承平盛世,四海安定。”

他会让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看得到。

第30章 甘俯首

通往东辑事厂厂署总部的是一条长长的胡同, 幽深得仿佛连打更声都传不进来,单边的一排老树哪怕是在青天白日也遮不了荫,到了这半夜三更就更不必提。

番役常在京城四处巡视, 实际上没少打着为朝廷办事的名号来捞油水,而现在自然是没什么人影。

因此司马厝来的时候, 只听得到行走时脚下踏踩石块的细微声响, 只看得到两边挂墙的匾额密密麻麻成了一团黑, 像是墓志铭。

云卿安不常回云府,他是知道的,至于今晚寻到此处来, 能不能碰上也纯靠运气。

越进到深处, 便越是觉得沉重的压抑。又不知过了多久, 一点幽幽的亮光忽然出现。

司马厝眸光微动,走近时才见原是一盏红灯笼被斜插进壁缝之中,包裹而成的厚重木纸上呈现出一只白色玉兔的图案, 灯笼垂穗无声地晃动着。

许是幼童听着亲人急切的呼唤, 匆匆归家时留下的,亦或是别的。

司马厝把这盏红灯笼拔.出来提在手上, 望着其将他脚下的路照亮了一小片, 继续缓缓前行。

借他一用,送他一程。会还回来的。

岑衍出来时, 见到外边候着的司马厝时有些意外, 道:“督主在里边,只是现在要歇下了, 侯爷可要改日再来?”

司马厝却不为所动, 目光越过岑衍淡淡扫向他身后,笑得有些冷。

“久等啊, 云督。”

岑衍忙回头去看,只见云卿安已不知何时起了身。

他那略显苍白却带着浅笑的面容,以及那单薄的浅色里衣皆被司马厝手中的灯笼映上了红。

冰玉沾了薄温,粉霞绯了寒石。

“所候有期,但逾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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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很是简陋,本就是供人草草休憩之所,而向来讲究惯了的云卿安竟也在这里呆得习惯。

光线昏暗,司马厝步入其中,在见到一盏与他手上提着的几乎一模一样的灯笼时,他的脚步猛地一顿。

灯笼的笼杆被书桌的砚台压着,发着浅橘色的光,其上赫然有一只红眼长耳兔戏着红绣球,球上还被系着一根不知要将之牵到何处去的红绳。

这兔子看起来竟和司马厝手中提着那盏上的兔子像是一对的。

红灯笼从司马厝手中掉落下来,那点原先相得益彰的光便熄了,只留下一盏的独角戏。

“本就是特意给你留的,又何故要扔?”

云卿安弯下腰小心地将之捡起,又拿起火折子想要重新点燃,手腕却被司马厝一把扣住了。

“我的来意,你知道的。”司马厝说。

“咱家不知道。”云卿安弯了眸道。

他折桂起身,抱寒而候。等一场冬夜投诚,燃尽过往沉苛,和烟而眠。他不知期限,只知那来人眉可聚山川,目可汇星辰,会被灯笼的光辉舒朗了眉目。

而司马厝的诚意究竟能交付到哪步田地,他不知道。

“不知道的你还大晚上搁这喝凉风呢?”司马厝丢开了云卿安的手,越过他走到里屋周围打量着。

显然是不信。

云卿安倒也不反驳,只走到炕上伸手进去探了探,已觉没有了余温,他并不在意地坐上去,掀起一截被角虚虚地盖了盖,偏头对着司马厝的背影说:“等说服的自觉,我有。”

司马厝在置物壁架上找了一阵,回头望云卿安时,面上一哂,“可我不是来当说客的。”

“我为云督入幕之宾,前仆后继听候差遣。”

退让并不属于他,他会于被动中找主动。激流拍岸时,卷的不只是浪花。

云卿安攥着被褥的手紧了几分,又按上炕板找着平稳。他知道自己并非坐在冰冷的榻上,而是上了一艘盛阳船,他刻意压缓的呼吸声便也如同那拂洋而过时起的风吟。

悉听,尊便。

当司马厝打好了盆热水,回来将之放于炕边时,坐于上边的云卿安静静地望着他,眸中闪过诧异之色。

“伺候人,你会吗?”

“沐足,更衣,伺候上榻。”司马厝却只顾着半蹲下来,用手一把将云卿安缩进被里的脚给扯过来,冷着脸道,“这次序,可有差错?”

水雾袅袅蒸腾间,司马厝的动作简单而粗暴。

云卿安毫不怀疑司马厝会将他的脚当成实该杀千刀的牛蹄,就这么一拨一扣一压,将之下油锅似的来开展所谓“沐足”。

但妥协都做到这份上了。他性冷骨子里又带了傲气,今已是低头。

云卿安无奈地笑了声,半点没抗拒,“倒也无错。”

司马厝也没真的想要听他的意见,只管一板一眼地做着这“伺候”人的事。朔边一去多年,他早就不是什么被一堆仆役随从跟着的勋贵公子,他的手抚过的是冷硬的钢锋,干的也是将就着的糙活。

给人洗脚自是头一回。

司马厝以往只听过嫁夫俯首为新妇濯弄玉足,做不好就上不了床的。可他这般自降身段来服侍一个阉奴又算什么呢?

“也算凭本事谋求。”云卿安善解人意地说,“得了好处,本督自不会翻脸不认。”

“不是明码标价的交易,总归是不放心。”司马厝道,手缓缓按上了云卿安的脚踝似是在表示强调,他眸色很深而渴求难掩,“把我要的,给我。”

“愿请战,出边关,百战死,无明日。”

云卿安眨了眨眼,笑望着他,道:“开不了价。但该给的和不该给的,都给。”

司马厝见他的脚被泡得差不多了,又捞出来捧在手里一顿猛搓,眉却不经意地挑了挑。

照理来说,做到这份上就算是块冰也能给融了,是铁块也能给暖透了,可却偏偏没有。

玉瓷就是玉瓷,明明不经碰,却武装着、逞强着,自送到烈日飓风之下,受着自以为是温存的洗礼。内里依旧是僵冷的,支离的破碎却不露在外。

“可以了。”云卿安垂眸道,腿脚不自觉地挣了挣。

司马厝深吸一口气,停了手上的动作时却怔了一瞬,抬头看向云卿安,似是征询。

他先前没找到用来擦拭的巾布,脸上那正经到近乎严肃的神情,难得的出现了些许的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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