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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屠令 第177章

她沉默地收下短刀。

燕翎再与副将叮嘱几句布阵€€€€三营绕后,四营佯退,主力西侧突袭€€€€便撤下了兵图。

商议罢,雪也停了。

军帐外,天地干净。

*

军帐内,帘帐轻垂,香炉未灭,燃一支袅袅的香。

游扶桑焚香沐身,擦尽血污,着一袭月白中衣,敞肩束腰,唇不点却如胭脂艳。

她望着铜镜,是与从前一模一样的容貌,是她自己的身体;而不像宴如是,在梦中借了燕翎的身。游扶桑注视着镜中的自己,指尖慢慢拢好鬓发,眼中盈着淡淡的雾,她听见帐外有铁甲轻响,有人驻足,推帘而入。

游扶桑于是在榻上坐直了身子。

四目相对的刹那,燕翎稍愣:“我以为你歇下了。”

少年将军披风仍在,甲胄未解,身上寒气逼人,此刻却十分踌躇。

游扶桑眼中光亮微顿,她伸出手,慢慢解下燕翎肩头的披风,为她卸下甲胄,指尖拂过金属,动作极轻,又一顿。

须臾,游扶桑的指尖划过燕翎手背,教她一颤。

又轻轻沿着燕翎手腕向上,滑进袖中,更教她呼吸不稳。

“你冷吗?”游扶桑的手指向胸甲,探过心口的位置,落在燕翎心跳最重的地方,“帐外寒气那样重,你冷吗?”

燕翎心跳如鼓,反握住游扶桑的手,“你究竟……”

游扶桑却道:“别动。”

游扶桑捧起燕翎的脸,托住她,在她的额上印上一吻。

极轻极软的一吻,似风一样,却落在燕翎的魂魄上。

一颗心怦然如擂。

“别动,”游扶桑又款款重复,字字皆像吻别,“你今夜便要上阵,梦快散开了……让我好好看看你。”

游扶桑的目光寸寸描摹眼前人眉眼,鼻尖,唇齿,双颊……

她在七分相似的相貌里找到了十分熟悉的灵魂。

脖颈,锁骨,胸甲下的身体,游扶桑的视线不疾不徐,缓缓向下,她用掌心摩挲燕翎的手臂,指尖在她颈窝打转,又下滑,在她心口来回打圈。

游扶桑解开少年将军一颗甲扣。

细小的冷风从敞开处钻进燕翎的身体,她顺势抱住游扶桑,低头便是游扶桑素白却紊乱的衣衫。燕翎尖尖的下巴抵在游扶桑光裸的肩头上,她没忍住,轻轻咬了一下,留下一点红痕。

那一点红痕如桃花落在雪上。

“不能总是你在占上风。”燕翎道。

游扶桑于是轻笑了下,笑声藏在燕翎的衣襟里,闷闷的。

营帐里灯火葳蕤。

灯下美人雾朦胧,意玲珑,春水一眸藏梦中。

燕翎微仰起头,眼中泛潮。

游扶桑的指甲勾了一下燕翎的背,笑道:“去吧,已是子时。”

燕翎显然愣了下,认真抬眼看她:“你竟连时辰都记得这样清楚。”她眼里水光欲溢,如春潮带雨,“我总有感觉,与其说你与我是情人,不如说你是我的神女。你告诉我战胜战败,告诉我己生己灭,告诉我……”

至此,燕翎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罢了。”她道。

风雪又起,鼓声将鸣。

燕翎整装待发,走出帐门,却忍不住回望最后一眼。

“若我能活着回来见你,还请你告诉我更多事情。”

游扶桑站在烛火下,眸比烛光更亮。

游扶桑道:“必然。”

*

燕翎走得极静。

风没惊动帐帘,火也没跳动一寸。

游扶桑披衣起身,神色波澜不动,坐在榻前,如一座静石。

如今看燕翎远去,她竟真有一种宴如是离她渐渐远去的感觉。真是奇妙。

寂静的军帐里,玄镜的声音渐渐升起:“我告诉过你,不要试图改变已发生的事情,以免弄巧成拙。那些旧事之所以发生,常常有它的道理,再怎么折腾,一切都只会回归原点。”

游扶桑淡淡反驳:“我不曾想要改变,只是想她快点醒来。”她轻哼,“急转直下的命格,被追随之君主抛弃的惨痛,这都该燕翎自己去承受,怎么偏偏让宴如是也体会一遍呢?”

玄镜道:“如此体会,也是命格的覆盖。是宴如是唤醒体内凤凰翎必经之路。”

“可眼下她只是个凡人!连煞芙蓉都难以承受,凤凰翎、她岂不是更是无福消受?再不醒来,她就要……”游扶桑烦躁地皱起眉,很是苦恼,细声喃喃,“怎么样才能让宴如是醒来呢?我作为外来者,在这梦境中能做的,实则也只有两件事,一是借你之力,未卜先知,将一切都告诉她了,她心有波澜,却还是坚持履行将军之职,我能做的亦有限。二是情人€€€€我已吻过她,却没有用。”

玄镜不说话,似是在用沉默向她表明爱莫能助。

许久之间再无人说话。帐内烛火轻轻摇动,游扶桑左思右想,才终于捉住一个先前不曾注意到的地方:“你说燕翎有凤凰翎,她沿袭了上重天火凤凰的命格,若我没记错,从前火凤凰在上重天,并不为王母娘娘接纳,这样的情景放到燕翎身上,便是不受王朝新帝待见……是以凤凰命格,实则是‘战神忠骨,却遭背弃’?这是天注定的,还是人为之祸呢?”

玄镜仿似忽而笑了下:“这世上,哪有什么天灾呢?所谓天意,说到底,也不过是更上一重天的‘人’之‘意志’。是局中人所不识罢。”

游扶桑追问:“你是指,有人刻意为之?”

玄镜不语。

游扶桑于是道:“能掌管燕翎命格者,不过那二位司命。二司来自上重天,却能掌管上重天之下九重天与人间所有生灵生死命格。”

玄镜却道:“不止。司命能管到燕翎,却管不了凤凰翎。”

“你是指……”游扶桑沉思,惊呼,“难不成,还是王母之过吗?”

“嘘……”

玄镜噤声。

仿似风也静止了一瞬,帐外鼓声渐熄,有脚步声匆匆赶来,为首之人带着火把,“这里!”

很快有人扯开军帐厚重的门帘,北风如野兽般扑入,带着刀锋般的寒意卷起帐中残香未散的氤氲。

疤面的侍从举起短刀,“燕将军信物在此€€€€”她直指游扶桑,“拿下这个女人!”

帐内榻上,游扶桑形单影只,手无寸铁。

众侍卫很快上前,兵刃相对!

“此人来历不明,仅仅一日已蛊惑将军至深,倘若此中江陵一役有异,她最有嫌疑!”疤面侍从短刀脱手,掷向游扶桑,刀刃在这北风席卷的帐内闪过一道寒光!

游扶桑静静凝视着她,玄镜耳坠垂落在颈侧,风一拂,琉璃泛起碎光。

下一刹€€€€

只听“叮”的一声清脆,当短刀近身游扶桑方寸之内,她的身形却如羽化般碎裂开来,倏然化作琉璃的蝶影,水晶般剔透,层层叠叠绽开!

光影骤乱,烟尘翻卷,万千蝴蝶随着席卷的北风而向帐外飞去€€€€

众人猝然讶异。

兵刃落地。

再回身定睛,游扶桑的身影已然不见。

只有那柄闪着寒光的短刀,尚钉在床榻边缘。

“果……果真妖异!”

疤面侍从踉跄半步,怒声咒骂。

帐外北风大作。无星无月,夜色无边。

*

风雪初歇,夜已沉沉。

江陵皇都,檐铃时响,大殿内炉火微明,暖雾如香,宫人已屏退多时,只剩新帝心腹。

新帝半倚在长椅。

宫中最信得过的老臣低声回报:“兵部上奏,将军班师之日,应敕封功勋……陛下意下如何?”

新帝轻笑:“班师之日?倘若她战死呢?”

老臣惊慌:“陛、陛下!”

新帝不言,只垂了眸,指尖拨了拨炉灰,火星悄无声息地崩出一星。

老臣于是止了声。

隔了会儿,新帝才缓缓开口:“那便封。照旧制,二等昭武侯,加五万户封邑;金虎符,许建私府。”

“是。”老臣低首。

新帝又笑着问了一句:“你说,届时燕将军回京,会先入朝谢恩,还是回营整军?”

老臣略一迟疑,恭敬回道:“陛下封赏得体,朝中无异议,将军想必会先来觐见。”

新帝像笑了笑,却又像没笑。“如今军中不听朝调,只听将军令。谁才是天下主君?你说。”

这话落下,屋内一时寂无声,只有火星劈啪炸了两下。

宫闱还未冷透。

新帝不稳,最忌人心。其最惧者,不过军心不听朝廷调令,战神无需听从傀儡皇帝。

新帝对少年将军,忌惮已久。

新帝缄默许久,目光落在老臣手边,才似有所感:“爱卿手边之物是……”

老臣抬眼:“密探来信。”

须臾,一封墨封帛书被恭敬地捧至新帝膝前。

新帝未立刻拆,反问:“从何处来?”

“军帐,燕将军幕中。”

新帝记得自己在军帐布下的眼线,那个与燕翎来自同一母族的侍从,眼下有一道紫青的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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