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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屠令 第172章

“我……”

宴如是本要开口,滑过口齿的语句忽让她咬紧了牙。

这一次,没有声音再替她回答。

玄镜问:“无有小爱,如何大爱?”

玄镜化作的青烟逗留在宴如是的肩膀,青烟的尾巴上下一动,似乎是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她,“从前你为上重天三大至宝凝结而成的纯净之物,除开那些生死啊,大义啊,不会有旁的思想。如今孟婆助你入轮回,有了人的私欲、渴求与不舍,至此,你才算真正拥有了自己的魂魄。你……”玄镜顿了顿,仿佛在试探地问,“可愿意,这一次,仅仅为自己而活呢?”

仅仅为自己而活€€€€可她为什么而活呢?

如果不为仙门恩怨,不为上重天,不为苍生,她只为自己而活,又是为什么活?

玄镜道:“只为自己的感受而活。”

“可我已失五感……”

“这便是答案。”玄镜道,“常人生负五感,才浑不在意感官带来的一切,不在意春雷,不在意新雪。而这五感你一一失去,又失而复得,才更听得春雷之响,触得新雪之轻,嗅得花香,见得山岚……如此种种,珍贵珍重。”

为自己,为自己的感受而活。为云上无人的山峰,为林间薄雾里花香,为海边晨风,为暮春最后一瓣桃花,初冬第一枝梅。只为这些而活,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

宴如是喃喃自问。

世事纷扰,万人期许,你可以缄默。千万人呼喊你的名字,你不用回头。

她可以这么活着吗?

冷风入夜,她尽可倚靠在身边人的肩膀,与她共一片氅衣。静坐山中听雨,雨点顺着伞沿落下,她睡在爱人的膝上,世事百年不理。

她可以这么活着吗?

“哪有什么可不可以,只有想不想,”玄镜叹惋,轻声道,“上重天,未教你七情六欲,却令你沉没在大义中,这太残忍了。”

玄镜的话犹在耳边,宴如是知那是诱她入魔之语,可又不得不听进心里去。

夏风拂过,早朝已散,她拥抱着游扶桑,眼角一滴未觉察的泪。

而游扶桑双目紧闭,压下喉间一朵将落未落的染血花瓣。

€€€€第五瓣芙蓉花,天人五衰之相。

*

朝胤入夏,海风和煦。另一端深宫,分明是晨起云雾时,乌云却在某一处密集,无端诡谲。

灰发的老妪也无端心悸起来,她转身,匆忙间碰倒一只瓷瓶。瓷瓶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老妪伸手去捡,掌心刺痛,鲜血不止。

她凝视着掌心的血,心知这是不祥之兆。

果真阴风四起。

狂风摧枯拉朽,天地失色,有两个身影自风中显现,长发与衣衫却不受狂风侵扰,如静水之莲,岿然不动。

她们一黑一白,仿若地府无常,可气质庄重,分明不是小鬼滑头。

黑者断命,手中书卷明言“不入天策”,白者续命,手中册却写“前路无归”。

老妪知晓,她们是黑白司命,来自九重天。

二位司命隔着狂风凝视老妪,同时开口,声音重叠,远而近,高而低,似鬼亦似仙:“孟婆大人,与我们走一趟吧。”

第161章 愠司命怫灼业火莲(二)

◎我为了谁而来,谁为了我而来◎

阴风乍起,周围景致骤变,一瞬回到奈何桥畔,孟长言知道自己逃不了了。

奈何桥尽头,忘川河水似有心性,也心生畏惧,缓缓凝滞了。

孟长言虚弱地倚在奈何桥栏上,手中空荡荡,力量€€€€不论是灵气或鬼气€€€€的枯竭皆让她感到寒冷。彻骨的寒冷。是冥府阴寒,兼以神魂本源被抽离的空洞。

她望着望乡台上身影模糊的二人。那本是亡魂望乡之处,却站着黑白司命,来向她索命。

黑司命玄衣兜帽,墨发如瀑,一双眸子似两颗结冰的玄晶。白司命衣袍皎洁如月华流转,面容苍白,银发如霜,双眸清澈,空灵不含任何情绪,如镜,只映照外物,譬如这世间,或天道的轨迹。

她们一左一右站立,气息带着终结、枯萎和无可抗拒的定数。

没有言语,没有任何交流,如同神谕下的两个执行符€€,至静也至冷。

黑司命抬起右手,掌心摊开,未有半点灵力震荡或波动,可霎时,以她为中心,奈何桥上下景致皆以难以名状的形式扭曲、变形、坍塌,连带着孟长言亦被拉进漩涡。

瞬息之间,孟长言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黑司命靠近,直至咫尺间,黑司命的手指轻点在她额前:“天机有异,当即清除。”

“何……”孟长言紧张地吞咽,“何为有异,何物清除?”

黑司命了无波澜地道:“知而不报,佯而装之,皆罪也。孟婆大人,惹恼我们,于你无益。”

白司命亦道:“‘她’是变数,是需要被涤除的偏差。我二人来,并非要与地府决裂,孟婆,从前你瞒着阎王做的事情,如今也瞒着她们与九重天,将这偏差涤除€€€€将她抹净,即可。”她一字一顿,“做不到,便是你与她一同被九重天追杀。”

黑司命接话€€€€分明是没有起伏的语调,却让孟长言听出轻蔑的笑意,在笑她无能€€€€“上一次九重天出兵追杀之人,是万年前的火凤凰,和号称九重天下第一大妖。尔后,一个死于人间,一个泯灭东海。你与她几近凡人身,比不得她们。”

地府激荡,黑色的吸力将孟长言身上仅剩无几的灵力吸食殆尽,白司命面无波澜地抬起左手,白色的烙印顷刻映在孟长言眉心。

她被“落籍”了。

仙鬼之官因故彻底贬作凡人命,此后生老病死入轮回,是为落籍。

“若你就此袒露一切,助九重天击杀,便算将功补过,不再多治罪。”白司命冷言,左手五指一收,成爪,孟长言便撕心裂肺地痛,五脏六腑皆被碾过,又留得一丝残息,去听二位司命最后那六字:“否则,当即处决。”

*

盛夏时节溽暑,朝胤竟也有荷花。

小风过连廊,又穿堂。弦宫里,王女枕在弦宫官的膝上,仰了头,看弦宫官指尖一挑,清水芙蓉在空中次第开放,成一道清凉的水雾帘幕。

水雾下,青罗小扇摇啊摇,吹走了溽暑气。

宴如是半梦半醒。凡人身在盛夏极易打瞌睡。

她恍惚着伸出手,穿过水雾,觉不到冰凉,却勾住游扶桑摆弄清水芙蓉的手指,柔声道:“并不觉得热,不需弦官费心降暑……”

游扶桑不动声色撩开她鬓角碎发,“额角都是汗。你既失触觉,便不要对自己的猜想那么笃定。”

宴如是撇嘴:“是嫌弃我了。”

游扶桑失笑地摇头:“怎么会,只是在想……”

宴如是猝然坐起来,惊落一片芙蓉水花:“师姐是想什么?”

“在想你的修行。”游扶桑正了身子,也正色道,“孟婆谨言,不向你透露转世之谜,有意隔绝你的修行,但不想,你还是染上了玄镜魔气,”眼看宴如是垂下眼,游扶桑立即改口,“却不是坏事。灵气尚无可找,魔气已在你体内了,也许这便是修行的契机……当然,你未必想学。”

宴如是低垂下眼,看着池塘里的锦鲤,吞慢地答话:“是修行的契机,还是入魔的契机?”

游扶桑小声提醒道:“你已入过一次魔。”

“……”

宴如是几乎要哭。

游扶桑于是又仔细解释:“眼下人人都与我说事态不妙,我总觉你当务之急是学会自保。我曾想将煞芙蓉移去你体内,但我毕竟不是它的主人,怕做不好。而你此刻凡人身,大概也承受不来€€€€你有什么头绪?”

“没什么头绪。”宴如是说道,显然十分气馁,头埋在膝盖里,叹息又叹息,“只是凡人身承不来煞芙蓉,这我是晓得的。”

她抬起头,又靠来,依在游扶桑肩旁,闭眼道,“要是能变作比翼鸟,藏在师姐袖里……就好了。”

游扶桑居然认真思量:“把你变作一只鸟儿吗?自是可以。但你不能总藏在别人袖间。”

“也没有要变成小鸟!”宴如是忽然便生气了,怒视游扶桑,“不就是用魔修的道理修道?那便学!”又问,“魔修是什么道理?”

游扶桑极快地反问:“常人修行是什么道理?”

百年修行的记忆在识海里一闪而过,宴如是不自觉便道:“修行者戒、定、慧,之谓清心寡欲,神思专一,明悟天道。常人修行的道理,便是顺应天道,归返自然。太上洞玄真诰有云:清晨面东,双手掐玄元诀,凝神静气,以鼻徐徐吸入天地之灵气,导入丹田,周天三次,方可吐浊气于地;这便是修行。”

“没了?”游扶桑问。

宴如是于是又道:“所谓修行,实是蕴取天地的灵气。修行修行,借天地势修行。”

游扶桑这才道:“确是。正道是蕴取天地灵气,邪道则是攫取天地魔气。”

“蕴取与攫取有何不同?灵气与魔气又何不同?”

“蕴取如春雨润物,循自然天地之理,不急不躁,与万物生;攫取则如狂风掠夺,强取豪夺,不顾后果,惟求速成。”游扶桑一顿,“灵气,是世间生机之精华,至于魔气,则是恶念€€€€戾气、怨毒、残暴€€€€之凝结,用之伤人,积之伤己。”

说到这里,她很深地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罢了,仍有失控的风险,你不要学。”

宴如是忽道:“我要学!”

游扶桑淡淡:“我不要你学。”

宴如是皱起眉:“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提是你提的,又随口作罢,拿我作消遣?”

游扶桑忽然闲闲笑起来:“真是折煞臣了。臣哪儿敢拿殿下作消遣。只是常人入魔,或消耗自己的心性以生出魔气,或攫取外界外物的怨气以生出魔气,不论哪个,对殿下而言都是折磨。殿下并非心怀恶念之人,只为了修行而催之,岂不颠倒心性?”

宴如是仰起脸问:“有你在,我还能应付不来吗?”

游扶桑反问:“殿下觉得自己可神气?”

宴如是讷讷:“也没有。”

“那便不要逞强。”游扶桑轻揉了揉宴如是耳垂,即使知晓对方并感觉不到。

宴如是道:“我只是觉得魔气与灵气,其实并无什么不同。就像世间有阴阳,有明暗,光照射在树林上,树影随之生。无光便无影,无正亦无邪。”又缓慢点了点头,似乎很是赞同自己的话,“譬如山间白云与地面黑影,看似截然不同,实则同为天地之气所化。一在高处,一在低处;一向上升腾,一向下沉积。形态不同,本源相同。”

游扶桑深深看她一眼:“本身如此。”

宴如是又道:“亦如爱与恨,一向外流淌,一向内坠落;本质同源,只是选择不同。”

“确是这样。”

宴如是于是佯作如梦初醒:“那师姐从前说恨我,其实也是爱极了我。”

又绕回来。

游扶桑似失笑,移开目光,半晌才道:“你竟有脸提。”

“只觉得再不说,一切又会来不及。”宴如是偏头往衣服上肩窝里一靠,细声问,“不该有脸提,是不是?但我不提,师姐不说,难道就过去了?我知道不会。它会变成师姐心里一根刺,在某一日,从轻柔松软的棉絮里毫无防备地露出来,扎师姐一手伤。痛痛快快地拎出来,总好过憋憋屈屈地掖着;从前都是我在错,浮屠城一把火,连累庚盈的死,连累你的死,我都在反思,师姐尔后怪我,戏弄我,我承着,也是我自己愿意。后来师姐原谅我,可观念的隔阂却一直在,师姐说我们是‘互相抛弃’,我认的。

“再后来,就连死亡也没有消弭我们之间的误会,只是苍生啦、救世啦、来来去去死生大事,让我们都无暇去思索其中的偏颇。是什么让我们就着隔阂也能相拥?师姐,我想过,答案是爱。我爱师姐,师姐爱我,所以即便千言万语的差错,我们看向彼此,旁的都会忘记,只记得自己喜欢极了、爱极了眼前的人,再没有别的闲心去做别的事情,只想多抱一会儿,肌肤相亲,鬓角情话。师姐,”宴如是抬起眼,很认真问,“你觉得是吗?”

游扶桑眼睫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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