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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屠令 第146章

你爱不得,恨不得。

枯井里的合欢树花开又花落。

恨不得,爱不得,直至她死亡,死得风风光光。

往后爱与恨都腐朽了。

游扶桑发觉自己只是忘不了。

便如同这鬼新娘裙上纹路,白骨与腐肉化尽,金线绣的合蒂莲反而愈发鲜艳。

为何非她不可?

“为何非她不可……”游扶桑不过向宴清知答道,“若没有她,我不成我。”

宴清知显然愣了一下。

游扶桑继而轻声说道,“我绝不打扰她的人生,不过将我所学所知皆教与她。如她曾经也教会我许多。你的老臣对她有所议论,我便教她用实力说话。射术,占卜,文论,我都可教好她。”

游扶桑的语气里有久远的温柔,居然让宴清知怔忡,不知为何,鼻尖都变得酸涩。

“我……”宴清知哽咽一下,灰扑扑的衣袖擦了擦眼角,“小女身在弦宫,差三月及笄,我欲为她找一弦宫官,也叫经筵讲官,便是她的老师。仙家,我信任你一次,你切不可辜负了我。”

游扶桑深深看着她,不曾回答。

宴清知再道:“您已知晓我姓名,我却不知道你的,这不好吧?”

“扶桑。”

宴清知于是喃喃:“扶桑?是太阳神的意思吗……”

游扶桑转头而过:“名字而已,没有意义。”

“当然有意义了!”宴清知理所当然道,“如小女之名‘宴安’,便是‘宴安鸩毒’之意,我性子太柔,怕她全然随了我,盼她温和之下另有锋芒。”

游扶桑略一挑眉,不再说话了。

只是心道:其实你性子也不怎么柔,颇有玉石俱焚的毅力。

往后她们如何从茅屋里退开,如何让玄镜吞下鬼新娘,如何放了那六个神智不清之人,如何回山庄作别……游扶桑皆没太多印象了。

她只记得离开京城时,山庄梨花才落白,花瓣似雪覆在枝头。山庄落了锁,游扶桑不知自己何时会回来,只是想,再次归来时,想必山庄枯荣已换,四时流转,藤蔓爬上旧檐,落叶铺满青石,青石下,罅隙里,也不知会不会偷藏一只小猫。

*

朝胤的都城沿海而建,白色王宫依傍山脉,层层叠叠的阶梯直通碧波。城中楼宇多为白墙青瓦,木墀彤庭,远处有渔帆点点,海鸥翱翔。

小小国度,又靠海而生,人头天南地北地流动,这都城里百姓约只是游扶桑所认知的一个小村庄那般数量,三五百。

游扶桑入城时,街道两旁张灯结彩,是朝胤特有的海鹤灯。

国君带回仙人的消息不胫而走,百姓听闻仙人行至处幽香浮动,似有黑色山茶悄然绽放又消散。

又听闻仙人将作王女帝师。

再听闻,仙人带回赠与王女及笄的宝物,名为“太乙长生锁”,由万年温玉制成,镶嵌北斗七星,锁面刻有“福寿绵长”古篆,锁芯藏有太乙赐福,意在保佑王女长命百岁,岁岁无虞。

百姓争先恐后地围观。

抬高的玉辇里,游扶桑一身玄衣,黑发如瀑。

她与王宫大殿百步之遥。

王宫大殿内,身着湖蓝色裙裳的王女正襟危坐。广袖垂落,裙摆如水波般流动,铺展在鎏金纹饰的玉阶上,阳光透过高窗洒落,映她肩上白色流苏微晃。她的指尖纤长,指甲稍稍绯红,似染了一层极淡的蔻丹,墨色长发以金丝细链挽起;眉眼沉静,如湖面初霁,清澈而毫无波澜。

她抬眼,清澈的眼底便倒映殿外那人离近。

如倒映眸中一点漆。

百步,十步……

玉辇停在殿外。

游扶桑走下玉辇,衣袂微动,眼角有晶莹一闪而过,飘落风中。

于是殿中的王女也猝然愣住。

她只觉心里的湖水倾斜,覆盖记忆的青苔,瓢泼地浇灭了,刻意维持的平静。

第137章 王女(一)

◎相似得近乎失真,便显得荒诞不经◎

王女依旧端坐殿中。

游扶桑停在阶前的刹那,天光滑过云层倾泻,透过了殿堂的雕花窗棂,落进王女的铺展在阶上的裙袖。

于是裙摆波光粼粼,比海更蓝更清。

那副面容分明就是宴如是的轮廓,冰玉唇,秋水眉,鸦青睫,鹿儿眼€€€€可又太过年轻。

年轻得近乎失真,几乎是一朵记忆中尚未成熟的桃花被生生嫁接在了现实里。这般稚嫩的神态倒让这份相似显得十分荒诞不经,恰似有人用错了年岁的墨,将一幅已完成的肖像,涂抹成初稿。

游扶桑低垂下眼。

“殿下。”

她在阶下这样唤道,带着几分不确定。

王女闻声,神色短暂地动了动,却很快收住,她站起身来,视线稍稍掠过游扶桑,最终落在宴清知面上。

她向宴清知微微颔首,未有言语。那姿态端庄沉静,是远超年纪的从容,仿似她才是少年国君。

€€€€尔后便转身离去了。

离去时,一袭海青色织金裙裾似波浪般轻轻漾开,腰间银铃,金玉环佩,皆随步伐发出细碎清脆声响;天光洒在发间的金钗上,折射出点点流光,随她走动,淡淡地晕染。

王女并不与游扶桑有所寒暄。

直至身影消失在殿中回廊尽头。

游扶桑仍伫在原处。

一半宫人跟随着王女离开,又一半宫人匆匆赶来为国君奉迎圣驾。着素雅宫装的女官快步走来,手中托着香炉与茶具,脚步轻盈而不失礼数;领头者向二人福身:“国君陛下,弦官大人,请移驾御花园。”

宴清知随她们去,不过几步又笑出了声:“哈哈,与小女初见碰了一鼻子灰,”她的眼中闪着促狭的光,“帝师大人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游扶桑不语。

二人自檐下穿行,光影斑驳。她们身后,宫人端着香炉与茶具,如一群灵巧的蝴蝶随行,既不远离,也不打扰。

宴清知的步履忽快忽慢,裙裾拂过地上的落花,她沉默几许,再说:“其实,宴安与我也不怎么亲近。”她叹一口气,停在一处雕花窗棂前,手指轻抚窗上的花纹。阳光透过花纹,在她指尖投下细碎的影。“分明都是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别的孩子一口一个阿娘叫得亲切,缘何我们母女之间,总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

见游扶桑隐隐皱了眉,宴清知又急急忙忙补充道:“也并非是不喜欢我,只是……只是没有平常孩子那般稚嫩可爱罢了。”

不如平常孩子可爱?

游扶桑淡淡道:“她没去嫌弃你,你倒是嫌弃她。”

宴清知猝然打断:“我怎是嫌弃她?我可是心疼她!她……”

宴清知声音渐低,又不说下去了。二人穿过一道月亮门,步入一片竹林小径,其中翠竹婆娑,随风摇曳,竹叶的影子在两人身上斑驳流动。是御花园了。

宫人们自觉退到远处,只余香炉中的檀香随风飘来。

宴清知的目光中透着忧虑,她轻声道:“扶桑,小女天相吉祥,却身有怪病,这不是假话。恰如她跪坐在殿上恭迎,却不与我们寒暄,并非是她不想;我不曾告诉你的是,从出生到如今,宴安依次失去了听觉,嗅觉与发声。”

“……你说什么?”

宴清知叹息一声:“五岁之前,宴安的世界是没有声音的。那时我们以为她是天生如此,直到五岁那年,她忽然能听见声音了,我们都欣喜若狂。可不久后,不到一个月,她又失去了嗅觉。从此闻不见花香,每每花神节赏海鹤花,她只能佯作闻嗅,全是附庸风雅罢了。”

游扶桑眯起眼睛:五岁之前失聪,五岁时听觉恢复,却又失了嗅觉……这听起来……

宴清知继而道:“十岁那年,奇事又起。宴安的嗅觉突然回来了,能分辨百花香,可没想到……她却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听觉,嗅觉,她恢复了感知世界的本领,却又失去了表达的方式!”

怪异。游扶桑心道,每五年一轮,得一失一,倒像是天道循环之理。

宴清知道:“是以询问了老国师,她说此相怪异,药石无医,只有改命。除此之外,她也说道此事知晓之人愈少愈好,免作了文章。于是王女五感流失一事我向来瞒着,不与外人道。唉,眼下宴安及笄十五岁,我……我不知她又会失去什么。”

游扶桑道:“大约要见一见你说的那位老国师。”

宴清知却摇头:“老国师神秘莫测,我并不能见到她。她总是骤然出现,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怕也是熟人。

游扶桑心道。

宴清知瞧她神色自若,试探地问:“仙人可有……看出什么?”

游扶桑于是平静地说出了推测:“已经历失去听觉,嗅觉,失声,我猜测,宴安十五岁到二十五岁,大抵会依次失去触觉与视觉;失去触觉则体不能感,失去视觉则眼不能见。”又话锋一转,“不过无妨,失去触觉是好说,算是失去痛觉罢了。前十五年她已有痛感的常识,只要好生保护,不受伤害即可。这五年反倒可算是最安稳的时日。至于视觉,倘若修道得当,我可教她心眼之法。待到时机成熟,就算不用眼睛,也能观天地万物。你也不必太过忧心。”

宴清知神色骤霁,显然大喜过望,眼里几乎要落出眼泪,连连道谢:“多谢仙人!多谢仙人!想来宴安命里确有贵人,先是那位老国师,眼下又是您……”

谁是谁的贵人呢?游扶桑心想,分明从前,宴如是才是我们的贵人。冤冤相报,恩情也会流转。

游扶桑立在御花园的梅树下,一片花瓣从枝头飘落,她伸手接住,如此说道:“这固然是奇症,却未必不是福缘。宴安注定被天意所钟,每失一种感官,必有所得。待她二十五岁之后,或许便是天机大显之时。”

宴清知则是连连道谢。宴安自诞生便是奇特,除了诞生时刻一声尖锐的哭喊,此后竟也从不哭闹,宴清知原以为是孩子天生如此,往后才知晓是她天生失聪!几年过后,流失的听觉流转回来,宴清知以为苦尽甘来,可数月过后,五岁的宴安站在新发的金桂下,才与宴清知道:阿娘,我仿似……闻不见花香了。

从此后,宴安更比同龄孩子更为沉稳。旁人嬉笑打闹的年纪,宴安熟读兵法章义,知晓兵者诡道,治国安邦大道,可宴清知宁愿不要这样!她的孩子何苦呢?

十岁那年生辰,宴安久违地捧起花束,以指腹沾水,在红木的桌案上写到:阿娘,我可以闻到香气了。

十岁的王女,在饱读诗书之后,已写得一手清隽的小楷。

可宴清知知晓,这一次的代价,是声音。

以嗅觉换了声音。

宴安再不能说话了。

再五年后又是什么?

宴安又会变成什么样?

那一夜,宴清知毫不顾国君威仪,在内臣环绕的御书房内失声大哭。

若非今日游扶桑与她说道,此固然奇症,又未必不是福缘。每有所失,必有所得。待她二十五岁之后,或许便是天机大显之时……

宴清知这才有所宽心。

她原也不信,宴安天生吉祥,缘何怪病缠身呢?直至此一刻她才明白,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远处宫人们的脚步声轻若无声,风吹过庭院,带来一阵清凉。宴清知向游扶桑低矮了身,恭敬谢过。“曾以为怪病也是不治之症,如今听君一席话,才算是宽慰下心。帝师大人,我命宫人为您布置的宫殿正与小女弦宫相对,便你二人往来,平日授课也不必多跑。帝师大人……小女安危,全系于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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