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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屠令 第121章

游扶桑翻白眼:“你是医师还是跑堂小二?”

周蕴丝毫不介意,美滋滋拿着金元宝,用衣袖小心翼翼擦了擦,心满意足地看着它变得金光闪闪,再收进袖子里。

游扶桑道:“周蕴,你现在越来越像一个无良商贩了。”

周蕴一点儿不生气,只道:“歇歇吧,瞧自己都成什么样子了,要不是金乌说你们是去不周山迎敌,我还以为你们是去采矿了呢。”

有这么夸张吗?游扶桑低头瞧了瞧,分明只是衣角被业火灼烧,灰烬散不去而已……

周蕴想了一想,向宴如是伸出三个手指头:“仙首大人,可以再加一个小元宝吗?”

你滚吧!游扶桑在心里骂。

可宴如是居然不问为什么,径自又给了一个。

游扶桑:“喂!”

兴许对仙首大人而言,丢两个金元宝便如随手掸掉两粒米一样无所谓。

游扶桑于是想,不是我的钱,我闭嘴。

周蕴美滋滋净赚两个元宝,决定为大恩人作一些贡献。她在袖里乾坤袋中摸来摸去,摸出一枝红豆似的药株,向宴如是道:“赠你一味药,名为‘江南春’。”

游扶桑插话:“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

宴如是接过,也喃喃:“江南春,该不会是……”

周蕴大怒:“才不是!”

“还没说是什么呢。”

“我还不清楚你们?哼。”周蕴煞有介事地咳着嗽,清了清嗓子,认真道,“此物‘江南春’,效用无它,能让你们睡个好觉而已。人世间折磨,多在一个愁字,愁绪多,夜难眠,体力不支,更是拙里藏拙,愁上加愁。其实很多筋疲力尽的时候,往榻上一躺,好好睡一觉,醒来兴许是迎刃而解了。比如你们,去睡一觉,醒来了,兴许椿木长老也出关了呢?”

周蕴便是在这蓬莱三月春光里一笑,先前吞银钱时的促狭又荡然无存了,端的是阳春白雪好模样。

“二位大人,愁绪太多,小心头发都掉光光哦。”

*

游扶桑回到自己在蓬莱的居所,床榻平整,窗明几净,想来是有人常来打理。她猜是翠翠,但眼下精疲力竭也无力去寒暄了。分明在步辇上小憩了片刻,此刻却更累了,游扶桑欲向床榻上倒,想了一想,终是拖着半死不活的身子,往屋后方淌温泉的地方慢慢踱步。

蓬莱整座山的温泉本是一体的,各居所的小妖都可享用,只因游扶桑当时在养伤,她的居所才有单独辟出的一片小小温泉,供她日常清洗。

游扶桑跪坐在泉边扑一把水,却从清泉面上看见身后人的倒影。

宴如是抱膝坐在门槛上,看着真是可怜。

€€€€要怪仙首大人修为高深,走路无声,兼以游扶桑已无力多做思考,居然忘了自己身后还跟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游扶桑对着清泉倒影愣了一愣,手里动作却快过心思一步,掬起一捧清泉,浇湿了发尾。

身后声音响起:“我可为师姐濯发汤沐吗?”

与此同时,鼻边嗅见一抹奇异的香,顿是碧水春波,玉鬓花堤,浣鬟香满泉。

眼角余光瞥见暗红的粉末,游扶桑问:“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江南春,”宴如是道,“师姐,是江南春。”

这么一瞬间,游扶桑只觉得困极了。于是江南烟雨桃花深,风送香尘,便只听得耳边潺潺流水声了。

第116章 江南春(三)

◎师姐,我最最珍重你◎

江南暮雨,春舟花痕流水声。一味药沿着耳骨深入脾肺,如白杏吹入山光里,回首惊散梦里身。

五指轻柔地揉搓在游扶桑颞骨,她渐渐横卧下去,触碰到宴如是的双膝。宴如是替她梳头,伴着江南春的香气,游扶桑的湿发似鸦羽落了夜露,云梳入鬓,玉篦青丝,宴如是细心梳理着,像在打理一袭未卷好的帘。

游扶桑恍然便想到了从前。也非在宴门与宴如是两小无猜、她们互理鬓发的时刻了,而是再往后一些的时日,她叛出宴门,摇身一变成为浮屠城主。贵为邪道尊主,住行梳洗自然皆有人打理,比如前几位浮屠城主,光是负责晨起梳洗的侍女就有二十余位。

可游扶桑却很少让人近身,原因无它,她不信旁人。

何况彼时庄玄之死仍是个迷,不知她死于何处,死于谁手,于是看谁都像细作,面上戒备,心下提防。

只有一日实在疲倦,游扶桑坐在对弈亭前,手抵着面颊陷入浅眠,身后有浮屠殿侍女经过,不知轻重地为她盖上一片墨氅。

游扶桑觉察有人在身侧停留了,挨得近极,手指细细整理她后襟。后颈是人体极脆弱的地方,游扶桑几乎一下便清醒过来,周身魔气随她清醒而变得暴动,连同对弈亭下清泉水都成了刺骨的棱锥,径直刺穿侍女的左腿。

霎时血花一片,都合着小亭雨雾浮起又落下。游扶桑已不记得那侍女的名字了,却仍记得她不知所措地跪在地上,额头在青石板上撞出鲜红的血:“尊主饶命,尊主饶命!我只是看黄昏落雨了,而您的衣衫却很是单薄……”

年轻的尊主披散着头发,金色的瞳孔像日暮时分的一缕金光,细细去看,像极了金箔上的裂纹,透出一种破碎的寒意。冷碎玉,光凝霜,是密林寒潭尽处燃着的一点残火,冷冷地照着人,让人心里打颤。

侍女不明白单单披了一件衣裳,为何会惹得尊主如此大怒。

多疑是上位者的通病,可多疑总伤人心。

游扶桑没有回应。

但渐渐,她也冷静下来。现实到底不是梦,至少血和人命是真的。

刺穿侍女左腿的棱锥慢慢化开,刺骨的清泉水淌过脚踝。

游扶桑放下那大氅,转身走了。

对弈亭外雨雾飘渺。

侍女瘫坐在地上,捂住伤口,欲哭却无泪,面上只有劫后余生落下的汗珠,一滴又一滴地砸在手上。

游扶桑生气归生气,细想起来侍女也无大过错,兼以其平日里细心周到,游扶桑没有再对她发难,只是逐出浮屠殿,让她不再在此当差。

渐渐再见不到那人了,游扶桑也遗忘了她。只是某次闲谈,青鸾意外提起自己曾杀鸡儆猴,杀过一个左腿受伤的侍女。

游扶桑心里有些印象,却不确切,于是去问:“什么缘由呢?”

青鸾笑:“尊主不记得了?浮屠殿内谁人不知晓你憎恶人近身,那侍女却不知轻重地腆到您面前去,总得有所惩戒。”

游扶桑微微有讶:“于是你杀了她?”

青鸾理所应当地反问:“不杀何以立威?”

游扶桑沉默几许,“葬在了何处?”

青鸾道:“浮屠城没有葬身处。”

人死如灯灭。灯灭后,那一点残烧的灯芯也会渐渐湮灭进黑暗,黑夜散去,黎明渐起,昨夜的蜡烛只是今晨烛台上一条疤。人命是轻贱的东西。

*

耳边潺潺流水声还在继续,蓬莱的早春响起黄莺的啼鸣,游扶桑睁开眼。分明经历了不愉快的梦,醒来却很是轻松,她的记忆停留在宴如是那声“如是可为师姐梳理吗?”,也不知是应还是否,总之全然安心地睡去了。这是从前做浮屠城主从未有过的体会。

她倚靠在温泉旁青石长榻上,身前的风还带着早春的潮湿,一点江南春的余韵。宴如是在她身侧和衣而眠,手轻轻环着她的腰,蜷缩了身子,并不舒展。

就像从前的浮屠城主。

游扶桑于是恍然想到,如今宴如是也在仙首高位,身边还有可信任的人吗?

只是宴如是不如她疑心病重,反而秉持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好心思,十分正直。正直到最后估计又要遍体鳞伤€€€€这样的道理一甲子前已经应验。

再如何遍体鳞伤也是她选择的路。游扶桑不想再去计较了。

游扶桑于是坐起身子,衣角浸入水中,沾湿一片,她才半蹲下去撩衣摆,身后人已醒了,从后方抱住她,面颊静静贴在她后背。

抱着她,不说话,游扶桑动作一滞,任由那衣角湿漉更多。

水汽像一只看不见的手,从下而上,冷冷地贴上小腹,寸寸顺着衣襟滑进皮肤里。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的青苔味,泉底似有若无的潮腥。很快,衣衫吸足了水汽,贴在身上,沉甸甸的,她像披了一件濡湿的旧梦。

宴如是依旧没有出声,只是见游扶桑并不推开自己,是以得寸进尺,愈抱愈紧,成了藤蔓,想方设法缠住身边人。

游扶桑却要离开了,强硬地抽出身子。

“师姐。”

游扶桑便不动了。

宴如是的声音也像水汽,很湿润:“师姐可有做梦吗?”

游扶桑想到梦里的烛台,没有回话。

宴如是抬了头,看着她,眼里闪着雾光,让游扶桑想起揉碎的水波,与湖面上碎开的月影明灭。“我做梦了,”她的语气带着不浓不淡的笑意,“我梦到好久以前,师姐让我在浮屠殿做床侍呢。”

游扶桑愣怔一瞬,口干舌燥,也不知说什么好,最后问:“是吗。”

“是呀,”宴如是坦然道,“我却想,曾在浮屠殿,我有床侍之名,却无床侍之实,师姐又不碰我,让我做什么床侍?想来只是拿我寻开心罢。”

是吗?游扶桑又想这样问。

那些前尘旧事,她居然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方才我拿了周蕴的江南春,以灵气研磨成粉末,轻轻一吹,师姐便晕头转向了。师姐睡得那样安稳,衣带还在我手中,我于是想,此情此景,我岂非为所欲为?可替师姐梳理完头发,我又想明白了,倘若我那样做,师姐清醒一定会生气,便是再也不搭理我了。如是万万不敢贪图短暂的欢愉,却遭致漫长的悔悟,是以事后之悔悟,破临事之痴迷,也嗅了江南春的馨香,只敢躺在师姐身侧。”

在这岸边江南春。

宴如是小小停驻,将面颊完全埋进游扶桑的后背,闷声问:“我是不是变坏了?”

也根本不给游扶桑答话的机会,继而道,“可是,师姐也很坏的。师姐以前都是照顾我夜盲,如今只会欺负我夜盲。师姐真的变坏了啊……”

游扶桑终于问出口:“是吗。”

没什么情绪,要归因于游扶桑觉得自己现在可算个顶好的人,不愿意承担变坏的罪名。

宴如是于是道:“嗯,不是。现今师姐连欺负也不愿意了,对如是尽是漠视。若非芙蓉血,是不是真的不理我了?”

“是以我借梦,梦见从前浮屠殿,师姐拿床侍之名压我,金丝帷幔里,师姐用魔气抵着我的背,人却压在身前,让我如此这般,如此那般……”

游扶桑打断:“……我可没做过那样的事情!”

“是啊,没有做,真是可惜。”宴如是闭上眼道,“如今你我关系,竟是什么都不是了。”

游扶桑皱起眉:“现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想来是江南春害人不浅,让仙首开始说胡话了。”

游扶桑挣开怀抱,将衣带从对方手中抽出,衣角湿淋淋的一片落成水帘,皆随她走动渐渐远离了这氤氲之地。

只留下一句,“宴如是,你清醒一下吧。”

宴如是靠在水边,没什么神采,自嘲笑了下。

确实不清醒了,依了江南春的缘故,做的荒唐梦、心里糊涂话,竟全都说出来了,

反而一句最真心的却忘了说:

师姐,我最最珍重你。不要再不理我了,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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