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椿木瞧着她,只淡淡道:“不要说。也是她的意思。”
“她”。
师姐……
眼看着书信落角宴门,宴如是紧紧攥着页脚不放。
游扶桑与宴如是的书写课业俱是宴清绝教导的,从前宴门小轩窗,宴如是懒懒靠在师姐身侧,问她唯恐缘深的“缘”是哪一字缘,问她觉不觉得今日那几个长老讲的东西实在很无趣。她拿手指偷偷缠着游扶桑的长发,忽然问:师姐有没有喜欢的人?
没、没有。游扶桑立刻别开视线,低垂下眼不看她。
宴如是于是道:我有哦。
游扶桑显然怔忡,极快地瞥她一眼,欲言又止,分明很失落。
过了很久她才问:宴师妹、宴师妹喜欢的人是谁啊……
是你!宴如是大笑着抱紧她,我最喜欢你和阿娘!身前的人僵成一块铁板,脸颊烧得红红的,宴如是不放过她,又追问:所以师姐是谁也不喜欢?啊,师姐对我连这种友好的“喜欢”都够不上吗!
游扶桑被她摇得晕头转向,要说不清楚话了:喜欢的……喜欢的……我喜欢宴师妹的……
她喜欢她,却不是那种“喜欢”。
但这一点,宴如是如今才悟得。
她们的书写课业俱由宴清绝教导,是以字迹也很相似,横平竖直,却不是死平与笔直,要有平衡的韵味。宴如是从小跟着宴清绝长大,一笔一画都被母亲带着书写,是以这些平不平、直不直的道理她早就会了。宴少主一手好书法是各仙家都称赞不已的。
但游扶桑在外门时无人教导,只能靠模仿而习字。几年过去,她仍然模仿不了宴清绝的字迹;宴清绝的书法不在形,在神韵。
游扶桑练了许久也没有这份“神韵”,宴清绝不再勉强,随她去了。
如今这《告天下人书》的信里,扶桑师姐的字迹与宴清绝仍然相似,也生出了她自己的“神韵”。百年宴门,百年浮屠,游扶桑的书法带着一种正邪相融的飘渺气息。
这封信是何时写出来的呢?
宴如是固然不知晓,却不断猜想,师姐自知与宴清绝笔迹相似,又得来宴门掌门印,扳指束之,书信交与椿木、周全,让她们广而告之。
这封由她书写的信,却字字不提她自己,不提浮屠城,唯让宴门洗去冤屈,重新立在光下。
师姐恨她却也不恨她,爱她却也不该爱她。
那一日宴如是都浑浑噩噩,因了这书信,那些人簇拥她维护她,几乎到了为她黄袍加身的地步。
这些东西她本不该得。
群拥散去,人已尽了,宴如是去向那无人处,才跪地失声痛哭。
泪水打湿了怀中书信,她伏在地上,额头一点一点撞在地面,磕出鲜红的印记。“我真的知错了……”她哭得恸楚,“师姐,我真的知错了……”
有一双朴素的鞋履停在她身前,是椿木老人轻飘飘一声叹。
“倘若要说错,宴少主唯一错在过于天真,把发生的一切、身边一切人都往最好了想;这是错,也不该是错。母亲宠爱,师姐维护,宴门光复,少主之位乃至掌门之位,这些东西都是你该得的,反而先前那些罪孽是你不该遇见的。”
椿木长老与蓬莱黑蛟站在一起,又搀扶起满面清泪的宴如是,“我早与你说过,宴掌门的身份便是天机本身;她本为命定成仙之人,命格亦是圆满。百年里,她将身上劫数一一化解,最后一道却迟迟不来。这些也在名字里有所体现:宴清绝之‘绝’,便是‘绝子嗣’之意,是以血亲之劫,是她注定难以跨过的劫难。你死,或她死。”
“她固然不希望你死。你若死去,她生不如死。”
“一切本是可以化解的,虽然磨难重重。陆琼音便是趁此机会,以命格之事作威胁。堂堂宴掌门,在命数之上也成了胆小的人,也许这便是‘人有软肋,便不自由’。”
椿木叹气,“至于你,宴少主,你何罪何辜啊?倘若这是一个正派世道,如你这般的人更该好好地向前走着。纯善不该成为致命缺点。可惜世俗世俗,本就是善恶颠倒了……”
宴如是任由她握着手,眼泪还在轻轻流着,她忽然想起母亲的长明灯:“椿木长老,母亲还没有走,是不是?”
椿木微笑道:“她一直在你身侧。”
“这是什么意思?魂归天地么?”
椿木笑而不语。
宴如是恍惚一下,“师姐€€€€师姐,师姐呢?她会不会也……”
椿木却打断:“这个就不好说啦。”
宴如是愣在原地,泪水明晃晃地挂下来,静默了许久,她听见有别人在山道的另一侧叫唤她,“宴少主€€€€”
是周全。
“宴少主€€€€我不认识宴门后牢的路啊€€€€”
如今一片愁云惨淡,一片虚荣繁华,这山道上的周全倒是笑得很活泼。
椿木于是催促宴如是过去,笑眯眯道,“宴门不同往日了,往后宴少主还有的是事情忙呢。”
宴如是木木讷讷说好,擦尽泪痕,恭敬与椿木作揖,便向山道离去。
椿木与蓬莱黑蛟站在原地许久,乌云遮眼月光,风又把云吹散,流光轮转一轮又一轮。缄默良久后,黑蛟子面向椿木,一双眼睛古井无波,很淡然地说道:“游扶桑已经很累了,再给她乱许诺便不好了。”
“是这样。”椿木点头答道,“扶桑是个好孩子,可惜误入歧途,正邪皆杀而正道,她的命早已不属于她自己了,是‘邪’这一字的一部分,是‘正’与凡尘憎恶的具象化。宴少主也是个好孩子,可惜世俗总不允许这样的人安稳存在着。我见了她,便也想着助一臂之力,也算安置了难得的善心。”
黑蛟站在旁边,一身漆黑戎装,旁的再什么配饰也找不到了,隐约的月华打在她铁质面具上,泛出幽幽冷光,分明很冷,但整个人的轮廓又是温柔的。
又是一段沉默,她微微颔首,说,“好。”
*
宴门孤山对峙之时,周全分明是有备而来;她点兵点将似的召集了孤山旧党,勒遣方妙诚。
可惜她找了很久周蕴,仍然不见所踪,她与旧党叹气:“百年一变,孤山无人了……”
立即有一道鞭子狠狠砸在她面前,来者张扬跋扈,带着娇惯出来的傲气:“谁说孤山无人?!”
是周聆。
周全被砸得愣了一下,半晌也只笑,“大小姐,等的便是你这一句话。”
此为孤山后话。
那日周全来找宴如是,问到宴门水牢的事宜,便是将处置方妙诚的权力交给了宴如是。
如今方妙诚已是板上钉钉的罪人,孤山钳制她。
周全对宴如是当然很恭敬,游扶桑救过她,在她心里约等同于宴如是救过她,何况周全打心底里是佩服宴如是这个少主的,经历这么多沉浮是非还能这般坚守本心,实为不易。
宴如是于是将方妙诚关押在宴门后山水牢,那个曾关过她母亲的地方。
水牢之内暗无天日,青龙伏在深潭边缘,鳞甲遍身,散发着煞芙蓉气息,有抑制邪修的功效。
宴如是站在岸边,右手托着一只烛台,盈盈烛火照在她面上,光亮清冷。
她问方妙诚:“熟悉吗?这曾是关押我母亲的地方。”
方妙诚跪在牢里,冰冷的水浸湿半边身子,灵息不足而现出狐狸尾巴,伤口累累,都是那日她欲逃走而被蓬莱黑蛟打出的痕迹。随她动作,铁器咣当响着,她抬起头,湿漉漉的头发紧贴着面颊,面容枯槁,毛发已经变成了枯哑难看的死灰色,往日光彩烟消云散。
她看着宴如是,不说话,只是笑。
“你的陆楼主不会再来救你了。”
方妙诚又是一笑,讥讽得紧,“你怎知她不会来救我?”
宴如是于是淡淡问:“那她来了吗。”
话才说完,宴如是身后也出现了层层叠叠宴门的人,成渐月在左,孟长言在右,皆是冷冷俯视方妙诚。这几日宴门休养生息,方妙诚却失了灵气,再怎么易容、欺诈、谎骗人心,亦是插翅难逃。
陆琼音当然不会来了。
浮屠十八地狱外她以死遁地,失了一具肉身,元气大伤,此刻只求自保。在她眼里方妙诚只是一只逗趣儿的狐狸,是不值得冒险营救的。
宴如是再插一刀,重复一遍:“陆琼音不会再来了。方妙诚,如今孤立无援的人终于变成你了。”
方妙诚看着她,又或者透过她凝视着什么,某一个瞬间,她面色极快地坠落了,终于面如死灰,心如死灰。
宴如是于是回头,与正道诸位颔首,“方妙诚其人阴险狡诈,草菅人命,罪不可赦,倘若一命换一命,她该死千百回了。时辰以后,我以青山剑斩下她魂魄,青龙吞噬她,如此,生生世世,再无复生的可能。”
不是请愿,而是告知。
可惜未找见陆琼音。但不打紧,宴如是心道,有些仇恨该报还是会报。
只是有些罪孽,该要偿还,却是斯人已不在了。
*
这些日子,但凡是有耳朵的人,不会没听过宴门与孤山之后《告天下人书》如何还转局面,由蓬莱椿木诵读、御道书生在侧,这封千余字的书信严谨到如同上神受封。
这些日子,但凡是长了眼睛又记忆尚佳的人,不会停止对宴门少主大义灭亲、青龙救世之事的传颂。而传奇故事总是越传越古怪,传闻里的宴少主已经长出三头六臂,左青龙右白虎上朱雀下玄武,统统由她驱策。有说她是女娲传人,如神€€光明正大,是剿魔功劳最大者,亦是对正道摧陷廓清,功在万世千秋。
正邪一战浮屠城灭,御道孤山休养生息,牵机楼€€€€
牵机楼,消失了。
如同它曾凭空出现在山崖,此刻它已凭空消失,不见踪影。
如此消失不见竟是坐实了陆琼音邪道身份,仿似畏罪潜逃不敢示人。
同时有传闻,牵机楼楼主陆琼音,实则与浮屠城第十六任城主庄玄样貌相同。
“可惜见过庄玄的人并不多,我又没有证据,说出去无端惹人哂笑。虽说陆楼主一百张脸变幻无穷,也许只是见过庄玄又恰好顶了那幅面皮吧……还是觉得奇怪呢。现在有《告天下人书》,我思索再三,一切说得通了。”不知名修士如此叹气,“也许正邪之战便是魔修内斗,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还好宴少主明察秋毫,亦见舆薪,好歹是让我等凡人抵御住了。”
此后江湖流传美谈,宴门少主救俗世于水火,不顾性命与前嫌,屈身魔窟。魔头身死,世间再无浮屠城,孤山御道亦退居,宴门朱门光大。
€€€€唯宴门因那《告天下书》光大门庭,无可匹敌。
这样的传奇故事流传很久很久,久到变了模样与颜色,但人们对宴门几经风雨而屹立不倒之事依旧佩服,有说其支离破碎却到底东山再起,是有命格庇护,仙人垂爱,而不论与孤山之祸、或正邪之争,都不过是命定里的劫难,宴门气数不该绝,终于是跨了过去。
至于这灾祸与斗争间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血泪多少冤屈与多少苦痛?那些个传奇故事便没有那么深入了。只说宴门少主€€€€或该称宴门掌门了€€€€追忆每一个离去的魂魄,长明灯点了整整一座高塔,倘若那些孤魂失了方向,遥望灯塔,到底能找到归家的路。
同时,也流传她与盂兰鬼市的故事。
有说每年盂兰鬼节,她都要去孟婆桥上枯站一整夜。直至黎明渐起,鬼差赶人,她失落€€€€但也意料之中€€€€地离去。
那日她才要离去,一只野鬼与她擦身而过,面上还挂着新垂的血泪,长长一条直流到胸前,沾染白衣,恍若才从火海血水里捞出来,那么凄惨又那么哀伤,鬼市灯火照得那只鬼一双无色的眼睛与渐灰的长发。
虽然可怜,但相貌却是顶好的,眉间血似的朱砂,一对朱唇与明媚凤眼,只是有些消瘦,才凄惨得生出许多恹气。
有那么一个瞬间,宴如是呼吸停住了,她快速地想跟上去,可惜被孟婆桥外无形的屏障拦下,鬼差亮出两道叉戟,面顶生死符咒,冷冷拦住她:“宴门主,黎明已至,今日已非盂兰鬼节,再多滞留便要损耗阳寿了。您请回吧。”
“阳寿、阳寿……”宴如是虽驻足,眼神还黏连在那女鬼的背影上,“可以!多少您收了去吧,只要我能再看一眼……”
“她不是你要找的人。”鬼差打消她的念头,“你等不到游扶桑了。游扶桑早已不在这个世间了,鬼市里没有她的魂灵。明年鬼节鬼市大开,您请不要再来了,只是徒劳。”
话虽这么说了,但鬼差也知道这劝说根本没有用处,只是耳旁风;每一年都说同样的话,宴如是每一年都没有回应,于是下一年又出现在鬼门关。这般与鬼市牵连不休,再厉害的修士也要受到损害,七年,十四年,二十一年……若非她命硬,否则早就魂归阎王殿了。
一步错,步步错,大梦三千世,青山不相逢。
她于是独站桥头,十年百年将错就错,究尽一生画地囹圄;见了杨柳绿,匆匆又花黄,夜深露重,三更梦醒,孤寂梦魇里再如何声嘶力竭,醒来都是一场空。
夜盲心盲,神鬼皆徒劳,合眼又朦胧,谁人梦里哭。
谁人梦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