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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早读开始得早,言真有时看见她在背书,有时看见她在讲台领读。
很少数时候,她会从教师办公室捧着卷子步履匆匆走过来,开始给同学发试卷准备晨间小测。
那个时候她的目光就有可能和沈浮对上,看见沈浮对她一笑。虽然隔着远远的花瓣和缀满雨水的树叶,言真觉得沈浮可能不一定认出自己是谁。
她也不敢那样明目张胆地每周都去公区看,只能在看见黑板值日出现自己名字的时候,心里小小地雀跃一下。
高中的沈浮还不会像现在这样穿风衣和高跟皮鞋,她将一把乌黑的头发扎在耳后,同所有高中生一样穿深蓝浅白的校服。
高中青春懵懂,人人都爱美,常常看见同学偷偷改了肩宽,又减了裤长,只有沈浮的校服什么也不改。宽松洁净,走路时高高瘦瘦的个儿就在校服中轻轻晃动。
以至于如今言真在同样开花的树下见到她,看她一身得体的风衣,裤线锋利,竟有些失神。
沈浮似乎也发现了她,远远地,言真感觉到对方目光投过来。
言真只好踩着花瓣走过去。
“你找我有事吗?”
站定时,言真抬头,先发制人。
面对她直直投过来的目光,沈浮却摇了摇头。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她轻轻的说,言真察觉,对方的表情似乎也有一瞬间茫然。
是啊,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看见洋紫荆花想起十七岁的沈浮,而看见洋紫荆的沈浮,又何尝不会想起十七岁的言真呢?
她也早就不再是穿着校服的高中生。三十岁的言记者新剪了头发,穿一件米白色短风衣背托特包,哪怕不穿高跟鞋,也无法避免成为大人。
沈浮这次来得突然,事先没给她发任何消息。言真张了张嘴,忽然想问,如果我今天不在单位,你难道要一直等吗?
但她没有开口,因为她的电话响了起来,她低头掏出手机,对沈浮笑笑:“偷溜下班,我先去接个工作消息。”
沈浮点点头,她便侧身走到不远处接通电话,好在电话很短,只有五分钟。
再回来时沈浮依旧站在那里等她,脸上没有任何不耐烦。
她双手抄在风衣口袋里,微微低头,额前黑发垂下一缕,端正温和,好似杂志女郎,惹得路人侧目。
而言真只是走过去:“走吧。”
“正好我们也好久没见了,”她目光向前,“我们走走。”
她们便走在街道上。
这感觉实在久违。
大学时她们常常这样并肩走,从食堂到教学楼,路过柳花杨花和碧绿湖畔。
有一阵子言真很爱吃万人食堂浇蒜汁的酱肘子,沈浮便也陪着她吃,消食散步时路过面包店,又顺便买一份刚出炉的布丁。
也亏是年轻,怎么吃都不胖。言真还喜欢吃刚出炉的桂花炒栗子,秋天时热热抱在怀里,和沈浮一晃一晃地牵着手走路。
她记得那个时候自己爱闻沈浮身上的味道。总是情不自禁和她拥抱,把鼻尖拱到对方脖颈处,埋在沈浮衣领里深深地吸。
那是一种洁净温柔的气味,类似雨后青草和新晒好的衬衫。
多奇怪,明明那时候沈浮不用香水,明明那时候她们都用一样的洗衣液。但言真就是觉得,沈浮身上的气味闻起来叫人心安。
但如今从沈浮身上传来的是一种清淡考究的香气,言真采访过一位设计师,知道那是lelabo 10的味道。
她们走过一间中学,正巧是放学时间,隔着栏杆能看到穿着校服的高中生,在操场上跑步或者闲聊。
木棉花红艳艳地开在树上,路边不知道是谁,已经捡满了一单车篮筐的花。
其实她和沈浮的高中也在这附近没多远。言真盯着那架红艳艳的木棉花出神,又想起当初和沈浮分手,她也是像现在这样,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一直走一直走。
唯一不同的是那天是晚上,夜色中只有路灯亮着,她一个人哭得眼泪鼻涕齐飞,出租车师傅差点以为她想不开要打车去跳海。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言真都怕走夜路。
好在现在是白天,不会撞到鬼,更何况她早就心理脱敏,言真平心静气,边走边数脚下花花绿绿的行道砖,忽然听见沈浮说:“我和安然分手了。”
言真脚步一顿。
多么重磅的消息,如果她不是已经从安然那里听说过的话,此刻按小说情节,女主角心中必然掀起惊涛骇浪。
可惜她早就知道了,所以言真面上神色未改,只是淡淡地应了声:“嗯。”
沈浮也没有多说,她低头,似乎言真的反应在意料之中,也静静随言真的目光数花砖,低声说:“对不起。”
言真闻言一愣,声音却毫无波澜:“怎么突然说对不起?”
气氛真诡异,她还想找点现在沈浮会对不起她的夸张事例来抖个机灵,脑子却空白着,发现如今她们当真是全无交集了。
于是她只好闭嘴,听着沈浮认真解释:“当年的事情,我一直想和你说声对不起。”
她声音真挚,言真却摇摇头:“没什么好对不起的。”
“要说对不起,也该是我和你说对不起才是,毕竟当年是我不懂事,故意用那么过分的话刺伤你。”
“其实现在想想小情侣吵架放狠话是常态,真分手了也是常态,没必要一直揪着这点儿事情折磨自己。”
“不然我俩总有一个人过不好,”言真轻轻笑,“你说这多邪门啊?过去的事情就都让它过去吧。”
她冷静地说,口齿清晰,但声音听起来很尖刻。
言真猜测自己的目光一定比声音更怨毒。她自觉像只刺猬,一瞬间竖起了全部的尖刺,威慑着即将要踏入领地的侵略者€€€€不要过来。
什么也不要说。
然而沈浮却没有停下,言真确信那刻她分明读懂自己眼中绝望的威胁,但她依旧决定撞上那抵在胸口的尖刺。
言真听见她深吸一口气,声音颤抖,终于一字一句地说。
“是啊,你当年说得多过分,”她缓缓说,“可是那么过分的话,我居然都信了你是真心的,这就是我的不对。”
“更何况,”她低了低头,竟惨然一笑,“我其实很快也意识到那不是你的真心话,但是后来我还是没有去找你。”
“那个时候是我权衡利弊,决定放弃,我觉得我是可以接受这一切的。”
“但是后来,我发现我后悔了。”
她听见沈浮绝望的声音,一瞬间,她又仿佛回到了高中那个试衣间,沈浮回头看着她,表白时轻轻叹息。
€€€€感情劈头砸下来的时候总是这样冷酷而无斡旋的余地。
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命中注定人应有一死。
沈浮从来不是一个会以言语矫饰动机的人,她这一生都在做理性决策,至死追求清白分明,永远认为自己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哪怕意识到自己选错了道路,她也会自认必须承担后果,绝对不会流露悲伤,更不会示弱回头。
然而如今沈浮却这样绝望地说,她后悔了。
不是错了,而是后悔了。
世上总将后悔鄙夷为软弱。但她明了对沈浮而言,这句话后者比前者更重。
但是什么都已经晚了。
言真咬住嘴唇,低着头看脚尖,正想说话,手却忽然被沈浮抓住。
仿佛时间又倒流了,当年,她就是这样站在路灯下,被沈浮拉住衣角。曾经年少的恋人就这样红着眼眶看她,被汗打湿的黑发,无助地粘在额头上。
当年,她问言真:“我们不要分手好不好?”
而现在,三十一岁的沈浮也红着眼眶看她。在言真要开口之前,她骨骼分明的手紧紧抓着言真的手腕,直到指节都泛白。
“言真,”沈浮低声哀求,“你不要像当年那样说狠心的话赶我走了,好不好?”
怎么会有人三十岁了还在说和二十岁一样的话,怎么会连颤抖的尾音都一样?
但言真再也不是那个二十岁的言真了。曾经的她说话绝情,但心里是爱着沈浮的,于是每句话都如踩在刀尖上跳舞,一步一个血淋淋脚印。
但如今,她却觉得心情平静。
真的什么都已经过去了。其实,她也不是没想过示弱。不是没有想过,如果那一天傍晚,她蹲在街头给沈浮打过去那个电话,如果她愿意放下尊严,在电话里对着沈浮掉眼泪。
那样的话,沈浮会不会出现在她身边,像曾经的许多次一样,低声说别哭啦,用指腹揩去她眼泪?
没有人猜得出答案。因为结局就是她没将电话打给沈浮,沈浮也没有再找她。
这么多年来,她们充满默契地消失在彼此的生命中,若非在S大的那次偶遇,恐怕今生都不会再见面。
或者见面也会是很多年以后,到那时,她们都已经老了。
言真笑了一下,抬头看路边的树,灿烂的木棉花,照亮人的双目。
“我小时候看到花落下来就会很伤感,”她柔声说,“觉得开得那么好的花,说落就落了。”
“但是,后来又有人和我说,花哪怕注定是要落的,它也还是会一年一年地开。”
“这本质上就是两件不相干的事儿。”
花谢了,不会影响人的记忆。反过来,不论记忆有多美好,花谢了就是谢了。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以前发生的很多事情,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她冲沈浮微笑,“我差不多该回家了。”
这便是道别的意思了。沈浮没有说话,言真便也不想强求,风吹过来,她伸手拢一拢乱了的鬓发,看见操场上年轻的孩子还在踢球,一个女生浑身是汗,脸蛋红扑扑,奋力追着足球跑过去,她冲沈浮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却落入一个拥抱中。
沈浮轻轻地抱住了她,她没有闪躲,听见对方的声音在耳边低声:“再见。”
好奇怪啊,明明做的是挽留的动作,嘴里说的为什么却是告别的话?言真的脸埋在沈浮的风衣里,终于又闻到她衬衣上洁净香气。
她曾经闻着她的味道入睡过无数遍,在轻柔的鹅绒被和拥抱里,她靠在对方肩膀上闭着眼睛,安静笃定,对地老天荒深信不疑。
而现在,她只是在心中倒数,三、二、一。
允许她沉湎过去的时间滴答流逝,言真伸出手,慢慢地推开了沈浮。
“再见,”她也回答道,扬起脸冲对方微笑,“我要走啦。”
没再有多余的话和动作,人行道的绿灯亮了,她往前小小跳一步,拉开二人间的距离,就这样朝马路对面走去。
一直走到斑马线尽头,言真转过身,看见沈浮仍旧安静地站在那里。
她们彼此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停留。很多年前,她们也是这样在路边分手,各自有各自的骄傲,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又倔得要死,不愿意回头。
以至于她们都没看清对方脸上的眼泪,便渐行渐远许多年。
如今,她们隔着车流彼此凝望,终于将对方的神色都收入眼中,明明白白地目击,证实一切都逝水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