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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没黎明 第9章

没有用。

今夜万家灯火,烟火璀璨。但终归是没有她那一盏。

冷冰冰的电梯门打开又关上,往来的家属熙熙攘攘,没有人空着手。言真被挤到电梯角落,后背贴着冰冷的不锈钢,鼻子里却闻到了饭香。

又是胜瓜的气味。清甜的香气,淡绿的外皮和软白的瓜瓤,加入嫩黄的鸡蛋和瑶柱,在沸水中翻滚过,煮出奶白的颜色。

曾几何时她们家饭桌也常有这道菜。无论是清炒还是打汤,清爽的口感和鲜嫩的颜色,都让它在夏天显得尤为受欢迎。

言真爱吃这道菜,但对于它最深刻的记忆,却还是在八月末的某个晚上,天空呈现深蓝颜色,在宣告晚饭结束的半碗胜瓜鸡蛋汤下肚之后,言妍拍手欢呼,妈妈从冰箱里端出系着漂亮方正的纸盒子。

然后言真会抽开漂亮的丝带,听见她们对自己说€€€€

生日快乐。

今天是她的生日。无论多么想要回避,在沈浮那一通电话里听到这个菜名时,脑海中残存的记忆依旧会不依不饶地对她说€€€€

言真,生日快乐。

她静静伫立在电梯之中,在淡淡的消毒液气味里,看人来人往,随着电梯数字跳动,一层一层推出轮椅、吊瓶和X光影像单,又推入病床、保温饭盒和抽血检验报告。

最后,等到电梯停在她的那一层,她的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她走出电梯,同导诊台的护士登记了姓名,便向里走去。

这一层是特需病房,幽静宽敞,洁净舒适,空气中甚至有着淡淡的花香。言真走过走廊,几乎能听见鞋跟敲击瓷砖地面的声响。

与数层之下吵闹忙乱的普通病房相比,仿佛另一个世界。

但无论再宽敞的病房,言妍所占的位置,也不过是小小的几平方而已。言真走过去,看见病榻之上,自己的妹妹依旧阖着眼,仿佛进入了一个长久的好梦之中。

言真忍不住伸出手,隔着氧气罩,轻轻地描摹了一下她苍白的唇色。

病床旁刚刚换过的荔枝玫瑰娇艳欲滴,甜香漂浮,柔和淡粉成为病房中唯一一抹暖色。言妍面容沉静,许久未见阳光的肌肤苍白得近乎透明,躺在病床之上,甜美安详,如同胎中婴孩。

……只要能够忽略数台闪着光的巨型仪器,以及穿插其间的各式透明管子的话。

言真垂下眼睛,轻轻掀开了那层薄薄的被褥,开始替言妍按摩。

专业护工将言妍照料得很好。在她的身上,看不见半点热痱、褥疮和磕碰青紫的痕迹。

唯有日渐萎缩的肌肉,无言地述说着缺乏运动的事实。

言妍学了十六年古典舞,在练功房里一跳就是一整天。言真记得自己接她下课,看见过她顶着圆圆的丸子头,姿态柔软,仿佛闲庭信步,轻轻一踢,整个人便腾空而起,仰面在空中翻过一圈。

那个动作有个很美的名字,叫云里。言妍神态轻松,动作轻盈,行云流水间,言真被她瞬间发力所爆发的肌肉线条,惊得目瞪口呆。

如今,手下的小腿肌肉却苍白绵软,轻轻用力就会留下凹陷的指印。

言真闭上眼睛。

……直到今日,她依旧无法忘记言妍那天出事的情景。

起初一切都惺忪平常,她远在荷兰读研,偶然会听到妹妹报喜:二十二岁的言妍即将大学毕业,顺利选入知名舞蹈团,成为某台舞剧的女主B角。

尔后某次替补上场,一舞惊人,在社交网络小小走红,从此拥有粉丝。

很快便有橄榄枝向她抛来。是近年网络小火的真人秀综艺,依靠流量搭素人的配置,拉高噱头拉低成本,言妍得到邀请,向舞团递出申请后登上节目,旋即便因为姣好容貌与开朗性格,再度获得大众关注。

她的演出场场爆满,很快从B角升为新舞剧的女主A角。前途光明灿烂,一片坦途。

却不曾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最先传入耳朵的是花边新闻,知名狗仔在微博爆出某位流量男明星与言妍疑似综艺生情。男方经典选秀出身,正处于流量上升期,女友粉震怒妈粉崩溃,一时间沸沸扬扬,恨不得扒穿言妍家底。

好在言妍出身足够清白,粉丝实在挑不出什么大的错处。就在双方各自道歉澄清无恋爱关系,各方都以为就此偃旗息鼓之际,平地中却蓦然一声惊雷。

不知道哪个角落,有人匿名发了一段言妍的私密视频。

那是经过处理的一段视频,短短的二十秒。关键的隐私部位打上了马赛克,却不妨碍让人清楚地意识到画面内容。

犹如冷水入沸油,整个互联网都炸了锅。

起初她对此回避,觉得不过是谣言一桩。后来却不得不直面,努力为言妍寻找脱身之法。

她知道言妍还想跳舞,而这世道总是对女性苛责。

没关系。六年前,与国内隔着六小时时差,言真她还记得自己这样对言妍说,视频是你本人又如何?成年人谈个恋爱犯法了?大清亡了一百年了,犯不着去解释什么。

你记住,面对公众,千万千万不要松口。她叮嘱。

其实现在回想她的话也很仓皇,充满语无伦次和逻辑不通。言真看过很多舆论案例,写过论文也做过分析,但直到此刻才发现,但当铺天盖地的恶意席卷而来,作为肉体凡胎,第一反应仍是痛苦而已。

所谓舆论,可怖之处便在于众口铄金。此事无论个中多少幽隐曲折,无论受害者有多么身不由己,群情激愤之下,你永远都会有错处。

不会有半点转圜。

不过别担心。她宽慰言妍,感情私事,本就不需要对公众负责。更不要说另一方的事业正蒸蒸日上,这件事情那边也必然不会承认,冷处理板上钉钉。

最后大众总会淡忘的。她安慰。

言妍却只是在越洋电话的那一头沉默。

良久之后,她轻声说:“他们不会忘记了。”

随后挂断电话。

言真很快就明白了她挂断电话的原因:

就在她们商量对策之时,互联网上已天翻地覆。一直沉默的男方,忽然在微博上发出长文,对视频泄露一事诚恳道歉,并宣布从此退圈。

悬顶之剑以一种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方式劈头落下。

原本悬而未决的一切,在男方声明后彻底坐实。

义正言辞的评头论足,戏谑嘲讽又恶毒的俏皮话,痛苦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在互联网迅速蔓延。

娱乐至死,直到那日言真才真正懂得尼尔€€波兹曼的另一层意义。

她仓皇回国。从阿姆斯特丹落地S城又中转,长达十五个小时的国际航班之后,飞机落地,她打开手机,从此开启一场漫长的噩梦。

言妍不堪压力,服药自杀,送往医院抢救。

随后,几度陷入生命危险。

而她的母父匆忙前往医院之时,却遭遇狗仔记者围追堵截,混乱之下,心力交瘁的二人在十字路口躲闪不及,迎头撞上货车,当场身亡。

行车记录仪忠实记录下这一幕。汽油泄露,轿车燃起大火。刹车皮剧烈摩擦的胶臭味弥漫,据说,连另一条街的人都听到了玻璃破碎的声音。

于是,事情就这样荒唐地落幕。人命关天,执法队伍入场,平台下压舆论。

仿佛此前满城风雨,根本不存在过。

隔着网线和键盘,当然不会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真正的杀人犯。也不会有人愿意承认,再正确的旗帜与主义,落到具体的个人身上,也不过是棍棒而已。

只有黑纱与黄白菊花沉默不语。在灵幡之下,她低下头,翻出医院抢救结果€€€€言妍除基础代谢功能得以保留外,认知能力已完全丧失,彻底成为植物人。

在火葬场扑面而来的高热之前,涌出的眼泪仿佛也会被蒸干。

也就是在那时,她时隔许久又见到了柏溪雪。

鲜红跑车停在殡仪馆前,在一片肃穆的黑白间分外惹眼也分外格格不入。刚刚成年的柏溪雪摘下偏光太阳镜,目光掠过言真一身缟素,最后落到她泛红的眼眶。

她显然是刚刚哭过。唇瓣没有半点血色,黑发规整,一身白衣,在漫天飞舞的纸钱灰里,只有她眼角鼻尖一抹微红是唯一颜色。

“言老师,很遗憾以这种方式再见到你,”她抬起眼,神色居然有几分不知真假的认真肃穆,“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的吗?”

柏溪雪轻佻的出现叫人不悦,言真掉头就走。柏溪雪却并未着急,只在她们擦肩而过的瞬间,低头轻笑:“老师,我们会再见面的。”

滴。

微信的提示音响起,在医院消毒水的气味里,言真低头,看见柏溪雪给她发的信息。

【老板二号:在哪】

【言真:我在医院看言妍呢。】

【老板二号:陪我去吃饭,我叫人来接你】

言真低下头,像此后近十年来的每一次一样,柔顺地低头打下:好。

第11章 葡萄若化水,醉了会再醉。

来接言真的车却来得比平时得要晚些。

等到言真收拾好言妍床边的花,才接到司机姗姗来迟的电话。

她赶到医院门口,发现今天的车比往日低调得多,普普通通一辆黑色奔驰保姆车,要不是黄牌上的连号8,言真差点都认不出柏溪雪那向来张扬的风格。

直到她拉开车门,发现柏溪雪正坐在车上,才终于明白:司机迟到,是因为先去接了柏溪雪。

今天的柏溪雪没有再穿西装,只穿了一身黑色旗袍。中式平裁,正绢料子,宽松却妥帖地落在柏溪雪身上,愈发显得她肌骨莹润,身形如竹。

一看便是大师的手笔。言真知道她最近在拍一部民国背景的片子,导演俱是海内外闻名的大导,对演员要求一贯苛刻。为了保持入戏,柏溪雪这段时间出镜的造型,几乎都是旗袍。

听见言真上车的声响,柏溪雪拿着剧本的手一顿,却又只抬头看她一眼,随后便懒洋洋地把头转了回去。

她应当是刚刚赶完什么通告,眉目间带着淡淡的疲倦,却看起来极美。柔光隐隐的丝质衣料,衬得她在黑暗的车内也皮肤白透,如凝霜雪€€€€不记得哪位作家说过,年轻女郎就该穿黑色旗袍,唇红齿白的艳色,只有黑色旗袍的冷峻端庄,才能压出那般冷冽浓重的美。

车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窗外车灯明灭,流光溢彩的一条暗河。金色的路灯灯光透进来,照亮柏溪雪手边揉成团的半张雪白纸巾。鲜红的一抹颜色,是柏溪雪随手擦过的口红。

言真其实不太懂,打发给司机来接她就行的事儿,柏溪雪怎么还非得亲自上车绕一趟远路。

若她是热恋中的女孩,大概早已把这归结为浓情蜜意,但自作多情从来不是金丝雀的品德,言真走过去,只柔声问:“我们要去哪里?”

柏溪雪却只是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言真便不再多问。

她不是没做过柏溪雪的女伴。相反,刚跟柏溪雪的那半年,她陪柏溪雪参加饭局参加得分外频繁。次次都是大把的狐朋狗友,大把的前呼后拥。

灯红酒绿,人人携伴,调笑声里谄媚的,不乏屏幕上见过的年轻漂亮面孔。

起初这场景让她窘迫。所谓女伴,其实不过是个点缀的玩物。玩乐饭局上常常有人发酒疯,喝醉了就满场乱跑,站在沙发上大把大把派钱。红艳艳的长指甲划过言真的脸,大沓大沓粉色的钞票塞到她衣领里头,言真下意识拒绝,却换来对方新奇眼色。

行啊柏姐。你这次找了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啊。

柏溪雪也只是笑,对着地上红艳艳的钞票扬扬下巴:“喏,去捡吧,你不是为了钱才来找我的吗。”

于是她只能低下头,趴在地毯上一张张把那些散落的粉红票子捡起来,等到她终于捡好拢做一叠,要根据柏溪雪的命令收好时,却又被对方漂亮的鞋尖不轻不重地踢了踢手肘。

“真没礼貌,”柏溪雪温柔地嗔怪,“说,谢谢小顾总。”

两个年轻的女孩子靠在沙发上,笑盈盈地看她,像在看一只品种新奇的狗表演如何握手,言真半跪在她俩面前,指尖深深陷入松软的地毯里,良久,才终于低声说:“谢谢小顾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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