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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语气波澜不惊,心里却已经提心吊胆,生怕从言真嘴里听到一个不字。
言真却没有再拒绝她,只轻轻地说:“好。”
然后,她们俩谁都没再说话。柏溪雪其实车技不错,夜色里,小车平稳地向前行驶着,如同一叶小舟,悄无声息地飘过夜晚的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注视着前方跳动的红灯数字,柏溪雪终于忍不住轻声说:“其实我今晚生气,是因为你想要提起沈浮。”
车上的液晶屏显示的时间已经跳到了凌晨四点。大概是人熬夜总会变得脆弱,如此时分,再固执的人,也会忍不住卸下防备,变得坦诚:“我不喜欢听到你提起她。”
柏溪雪小声说,过了一会儿,才听见言真轻轻的声音:“我没有想起她。”
“那个时候,其实我只是想起了言妍,”坐在副驾驶上的人低声说,声音亦如夜色轻柔:“有些时候,我会觉得你和我的妹妹有点像,特别是小时候。”
大概是倦了,她尾音低低的,带上了小小的、含糊的鼻音:“虽然你大概没有见过。”
“我见过她。”柏溪雪却忽然说。
她注视着眼前茫茫的夜色,思绪却浸入回忆之中:“那是我九岁的时候,我见过你的妹妹,也见过你。”
“言老师……你还记得么?”
她问,终于还是把这句话说出来口。言真却没有再答复,在黑暗的夜色里,沉默兀自凝固,柏溪雪紧紧地抓住方向盘,不知为何竟然在这一刻感觉到一股呼吸不过来的紧张。
一直过了许久,她才慢慢地偏了偏头。
然后,柏溪雪发现言真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大抵是真的太困了,她睡得这样的熟。困困歪歪的,空调冷气里裹着毛巾被,看起来倒像个小女孩,在毯子底下缩成小小一团,手却还规规矩矩地拽着安全带。
柏溪雪知道她从小就是好学生,品学兼优,家境小□□活美满,和她这种从小出生在豪门腥风血雨八点档的人从来不一样。
哪怕后来她母父双亡,一无所有,也依旧无法磨灭她身上那种,曾被爱环抱多年而培养出的沉稳自若。
这让柏溪雪深深嫉妒,直到如今也令人难以释怀。
又拐过一个弯,柏溪雪听见自己轻轻地笑了一下€€€€还好,言真已经是她的所有物了。
车载音箱里放着歌,马路上的路灯一盏接一盏地后退着,在阔叶榕的枝叶间明灭闪烁,黑夜里像无数亮晶晶的眼睛。大小姐伸出手,将冷气调高,轻轻地跟着哼歌,一直往夜色深处开去。
至少这一刻,夜色里亦不觉孤独。
第8章 难道我别无异心完全没好感。
让言真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傍晚,她就见到了沈浮。
说到底千不该万不该,还是不应该心存侥幸,跑到初恋对象任职的大学里头去采访。当言真守着一堆机器坐在711门口,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时,她差点想扔下机器就跑。
然而她没跑路成,一是机器实在太贵赔不起,二是谢芷君已经从711里头走了出来,正往桌子底下看:“哟,言老师,躲啥呀,S大里头有你的债主吗?”
她手里拿着两支矿泉水:“还是说躲初恋情人呢?”
她向来大大咧咧,两句话一句比一句有猛料,惹得邻座学生纷纷侧目,言真被她从桌子底下有点狼狈地拽出来,没好气地说:“躲前任行了吧。”
她俩搭档了大半个月,彼此已经熟络,更不要说刚结束一个专业名词乱飞的教授采访,谢芷君原本困得都有点眯起来的眼睛噌一下就亮了起来:“哟,怎么回事啊,我本科可就是这所学校的,没听说过有什么绯闻啊!”
那个熟悉的影子已经消失在转弯处。言真悬着的心放下来,终于拧开瓶盖,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你猜?”
只要沈浮不在,她那股游刃有余的劲头似乎就能回来。言真噙着笑,看谢芷君掰着手指头,像报菜名一样给她报当年在学生里头颇有人气的帅气单身男教授,浑然不觉自己在错误的性向上撒腿狂奔。
等到谢芷君嘴里的八卦已经跑偏到一个十分离谱的方向上时,言真终于忍无可忍,闭上眼睛,伸手就往背后墙上那副著名已故物理学教授的画框一指:“我当年和他有一腿行了吧?好前任还得是挂着的。”
谢芷君差点把嘴里的矿泉水喷到采访设备上:“你……!”
她声音惊疑不定,双目圆睁,看起来又惊恐又迟疑。言真难得在跑火车上赢得一句,心里涌起胜利的喜悦,伸手就往谢芷君脸色晃了晃:“干嘛,刚才不是还问我初恋情人嘛,人鬼情未了不行?”
谢芷君却只是奋力摇头,额头前的碎发都被她细汗打湿了一绺:“不……”
等到言真终于从对方的神色中察觉端倪,为时已晚,一种不祥的预感如乌云一般笼罩心头,言真浑身僵硬,终于缓缓地转过脸去。
一股熟悉又陌生的白兰花气息已先一步飘入鼻腔,随后,映入眼帘的便是淡灰色薄风衣的一角。
沈浮正站在她的身后,丝绸薄衬衫精致妥帖,领口微微敞开,露出脖颈处细细一条银链,沉静地垂着一颗白珍珠。
她一手揽着风衣,一手端着咖啡,就这样静静地站在言真刚才指的位置微笑:“好久不见。”而后停顿片刻,才像叹息般吐出她的名字:“言真。”
如同梦游,风中传来白兰花树宽阔叶片碰撞的声音。
有一瞬间,言真几乎找不到自己的舌头在哪。
她想象过很多种和沈浮再度重逢的方式,在某场宴会上彬彬有礼如旧友,或是在某个街角萍水相逢如路人,再不济也是她陪着柏溪雪逛街的时候被撞破奸情,好似传说中悲情小说,彼此相对无言,脉脉不语间,心知从此已是陌路。
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是在校园之中,暮夏时分,绿荫依旧,白玉兰树叶片轻响,摇曳似海潮,不远处教学楼灯光次第亮起,黄昏中恍然如梦,仿佛一切都还来得及回头。
梦中却物是人非。
面前的沈浮正微笑着,定定地看着她,中指上晶莹钻戒,在莹白指间熠熠生光:“好久没见到你了,这些年你都去哪了?”
言真真恨她,恨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人,在如此尴尬的重逢后,还能如此镇定自若,姿态从容。
然而她很快也发现自己开口也比想象中从容:“我就一直在Y城当记者呀,怎么,微信公众号没关注《真言》啊?”
沈浮笑:“也没见你把自己的稿子转发到朋友圈啊?”
因为她早已给沈浮设置了单独分组。言真低头喝了口矿泉水,只觉得冰凉液体一直往胃里坠,也笑:“哎,工作归工作,生活归生活嘛。 ”
她们相视而笑,看起来熟稔如同故交。
谢芷君夹在中间,左顾右盼,愣是没明白这复杂的气氛是怎么回事。倒是沈浮先朝她点了点头,自我介绍道:“我是你们言老师的高中兼大学同学,现在在S大历史系任教,你可以叫我沈浮。”
她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眼前抱着机器的人€€€€二十四五岁的女孩儿,年龄与她的研究生相仿,黑色工字背心露出手臂结实漂亮的线条,细细的汗在小麦色的皮肤上闪光,对人一笑就有一种热气腾腾的明亮。
方才在不远处看见她和言真说笑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沈浮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朝谢芷君伸出手:“您怎么称呼?”
“我叫谢芷君,”谢芷君同样伸手握住对方的手,“沈教授您好,我是言老师的摄像,您叫我芷君就好。”
“嗯,你们在采访呀,我打扰你们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谢芷君总觉得“你们”这个词对方咬得比其他都要清晰。她下意识摇头:“哪的事儿,我们都收工了,正准备回去呢。”
“噢,”对方应了一声,脸色依旧挂着淡淡的笑,“那正巧了,我也正准备回家呢,要我送你们一程吗?我正好想跟你们言老师叙叙旧呢。”
那可真是再好不过的事,谢芷君正要点头,却被言真截住了话头。
“那太麻烦你,”她说,“我们打车回去就行,杂志社会报销的。”
顿了顿,仿佛生怕沈浮不相信一般,她又说:“还挺方便的。”
放屁,谢芷君在心里说,咱们杂志社你又不是不知道,一月才报销一次,还要交发票贴凭条,麻烦得很。
然而她不敢说话。眼前的场面别说是个明眼人,就算是她是个瞎子也能后知后觉地发现气氛不一般。面前的沈教授定定地站着,好像还要说什么,却忽地叹了口气。
“毕竟我们这么多年没见了。”她说。
这么多年来言真第一次听见她如此叹气,这般恳切,一时竟然叫人难以拒绝。
今天这车是非上不可了,言真心道,终于吃到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苦楚。
她咬牙:“那我就不客气了。”
没想到上车之后,两人却一路无话。
同事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谢芷君这厮受不住这种诡异的沉默,半路就找了个借口抱着她的机器跳车了。言真攥着手机,看着消息弹窗里头没心没肺的“加油”两个字,只觉得连太阳穴的血管都突突直跳。
头痛。
车还在平稳地开着,冷气开得很足。半路沈浮开了语音,给她的研究生回了消息。言真坐在副驾上,呆呆地看着窗外浓荫,如同一片片绿云,靠近了又远去,靠近了又远去。
如今已经是夏末了,行道旁高大的异木棉树,初夏时满树淡粉的花朵,已经在数个台风天的冲刷下渐渐稀疏,星星点点的花瓣在雨后积水中铺了满地。
落花犹似坠楼人。
言真其实并不喜欢这句诗的典故€€€€男人们的怀古,要用一位年轻女子的死做点缀,未免太过残忍。
然而此刻她却情不自禁地想起这一句来。言真出神地望着那一片杳远如烟霞的花朵,忽然想起许多年前,沈浮的母亲也是这样开着车送她回家。
那时好像也是这样淡粉色的黄昏,言妍刚刚出事,在等待红绿灯的间隙,沈浮的妈妈将手搁在方向盘上,目视前方,用同一种轻柔的语气说:“你和小浮的事情,其实我和她爸爸都知道。”
“你们注定不是一路人,请你不要再继续了。”
“言真?”
沈浮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言真自回忆中惊醒,又打了一个激灵。
她愣愣地望过去,眼中还带着茫然:“啊?”
“你还没告诉我你要去哪里,”对方含笑地扫她一眼,“怎么还是这样呆。”
以前沈浮就总说她呆,在她们还是正儿八经学姐学妹关系的时候。言真被她揪出来单独纠正话剧的英语发音,连读跳读念不好,还总一不小心咬到舌头。
有一次舌尖不幸长了口腔溃疡,被她一口咬到,当场痛得嗷呜一声,眼泪汪汪。
沈浮当即被吓得愣住,随后便笑得前俯后仰:“你怎么这么呆呀!”
没有旁人在场时,她总有几分优等生卸下伪装时的坏。言真噙着泪花,痛得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浮笑够了,从随身口袋里掏出细长小巧黄色纸盒:“张嘴。”
是治疗口腔溃疡的涂剂,小小一只落在沈浮掌心里,被她低头拆出自带的棉签,蘸了蘸药水,张口示范:“啊~”
这么多天来言真已经形成学习的条件反射,下意识跟着张口伸出舌头:“啊€€€€”
下一秒沈浮的棉签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了进去。紫红药水接触创面,痛得犹如满清十大酷刑,言真泪水涟涟,差点痛得撅过去。
多亏沈浮捏住了她的下巴,才没有酿成二次伤害的惨剧。
等到她从疼痛中缓过神来,泪眼婆娑中看见的就是沈浮近在咫尺的脸颊。
十八岁的沈浮有双黑色玉石般温润幽深的眼睛,静时如临深潭,笑时却如杏花春雨,盈盈笑意沾衣欲湿,眼波欲流。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好呆呀。”她记得沈浮那时这样叹气,吐息间兰花的气味扑到鼻尖。她松开手,指尖残存的温度被言真略带一丝贪恋地捕捉住,随后,沈浮的手便又伸到面前。
她刮了刮言真的鼻尖:“以后不许这么呆知道吗?”
“不如浪费教学时间。”她撇嘴,把废弃棉签扔进垃圾桶,语气听起来却没有半点抱怨。言真依旧傻傻地看着她,一直到排练结束,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沈浮自己毫无意外用不上这只药。
那支药,是她特意带给谁的呢?
这句话直到如今言真也没问,起初是不敢,后来是忘了,直到如今再听到熟悉的这一句话,内心只觉物是人非。
旧事重提,终究是不相干。
于是言真只是打了个哈哈:“采访一天了,下班总得让人走会神吧。”
顿了顿,她又说:“送我去第一医院就好,我要去看看言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