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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宁远却只是摇头,说一定要问过之后才能决定。
张大龙更不理解,刘钦管天管地,还管你这个?不耐烦又来拉他。
陆宁远却坚执不从,被问烦了,莫名多了几分羞涩,对他说,刘钦亲口夸他身上肌肉生得很好……
对他来说,这话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了,但当着张大龙的面,不知是出于忍不住的炫耀,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虽然艰难,他还是说下去了,说他怕刘钦不愿让别人看见他身上,所以必须先写信询问清楚。
刘钦还记得这封信。
信中陆宁远没写前因,只是问他自己能不能和士卒一起下河洗澡,刘钦只看得一头雾水,以为陆宁远是希望自己多关心一下他的那条病腿,于是在信里写,夏天天暖的时候可以,其他时候不行,要他注意身体,还顺便关心了几句。
下一封信中,陆宁远没再就这个话题多谈,他也就没问过后续。现在他知道了,陆宁远后来又坦然和士卒一起下河,但张大龙烦他了,从此再不给他搓背了。
从李椹处他又得知了别的。
陆宁远曾经每到一地,就会采买当地的花卉,然后千里迢迢送回建康,还会购置一些家居装饰,大多都是价格不算太贵的,一件一件往他在建康的家里送。
他的军衔一年比一年高,官俸也十分可观,刘钦又时不时给些赏赐,可他一有钱财,往往就地散给士卒,赏他的粮食,也干脆充做军粮,布匹也拿去赏赐有功将士,没多少剩给自己,他又要经营曾经的太子府,经济状况其实很不乐观。
买这些东西,往往左支右绌,有时还需腆脸向李椹、张大龙等人赊账,等月俸下来再还钱。
但他乐呵呵地做着这些,做了大约两年,忽然有天,却开始再不做了。
他仍然把金银布帛分给士卒,自己则几乎什么也不留,也不再买什么东西。
刘钦想起他最后一次离京北上之前,曾经请求自己和他一起回潜邸再住两日。那时他答应了,可后面事务繁多、战事紧急,终于没有成行。
不知从何时开始,陆宁远又重新变得无趣,按部就班地处理着军务,打着一场又一场的胜仗,争回一寸又一寸的土地。
只有两件事与此无关,他却坚持做着,其一是每天向刘钦写信,信中写自己无论何时都会依然爱他,其二是每到一处,就要找当地的大夫,询问有没有什么药方甚至偏方,拿给军医掂掇,军医觉着或许有用,他就写信寄回太医院,要他们斟酌。
因刘钦的脉案乃是绝密,陆宁远那里没有,他只能向当地大夫口述刘钦当日受伤的情形和后来的症状。
那些人的医术本就算不上精深,又没拿到脉案,自然没什么真知灼见,有的偏方更是匪夷所思,太医院绝不敢尝试,因此这么长时间下来,陆宁远送回京的方子倒没有被采纳过一次。
他却没有灰心,最后一次找当地的大夫咨询,是在大同。一直到坠崖的十日前,他都还锲而不舍地做着这件事情。
从不同的人的言语当中,一点一点,刘钦拼凑出一个他以前从没见过的陆宁远,没见过,可是当拼出他时,他一眼就知道,这就是他。
他第一次感到,陆宁远心里竟然有这么多自己不懂的东西,在他默默注视着自己、不说话的时候,那在他心中暗暗咀嚼着的、翻涌着的都是什么?
难道他活在世上,只是为了那一个复国的志向,如今梦想实现,他就要抽身而去、举手一谢尘嚣不成?
可看他所为,分明不止如此。既然这样,他为什么竟会这样决绝、这样毫无留恋?
没有让他困惑太久,在他赶到宁武的第四天,陆宁远第一次醒了过来。
第334章
身体在痛,火在烧,拿手拨开刀枪剑戢的锋丛,踏过一泓又一泓的血水,陆宁远奋力地埋头走着,忽然,他顿住了脚。
他看到了父亲。陆元谅身披盔甲,威严、雄武地按刀而立,在他身边,陆令同样一身戎装,擐甲执兵,威武端立。
“爹……大哥!”
陆宁远情不自禁,向着他二人走去。
他感到,在他心头一直压着的某块忽地石头放下了,身体轻飘飘的,那折磨他两世几十年的伤腿变得和另一只再没有什么不同。
他一路向前,它再不曾踩在地上,也再没有疼痛传来,再快几分,他甚至就要飞身而起,扑到他们两人身边了。
可父兄只站在原地不动,侧过身来一起看他。他又往前几步,他们两个仍是站在那里,他走了这么远的路,却还是没有靠近半分。
“我好……想念你们。”陆宁远喃喃道。
陆元谅开口。他的声音陆宁远已不知道多少年没再听过了,可听见的第一瞬他就知道,这是父亲的声音。
在他灵魂深处,有什么忽地醒来,陌生的激流在他心头汩汩而过。
“你来这里干什么?”陆元谅问。
“你们要去哪?”陆宁远也问,“我和你们一起走。”说着又向前去。
陆元谅肃了脸,“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吧,陆讷,回去。”说着朝他摆了摆手,就和小时候将他挥退时一样。
陆宁远就当真怔怔地站定不动了。
陆令没有言语,同样向他挥手,手却是举起来的,摇得高高的,同他作别,然后转过身,与陆元谅肩并着肩离开了。
陆宁远摇摇头,又摇摇头,可父兄的身影渐渐小了,向浓重的黑暗当中步步走去,终于消失不见。
他茫然无措,在原地打了个圈,忽地又看见母亲,想也不想,向她奔去。
这次他跑了起来,一下扑到母亲怀里,母亲将他抱住,他的身体忽然小了,只有一点点大,伏在母亲的膝头,死死搂住她腰,仰头看她。
他大概哭了,向她叫道:“娘!我好痛!我好痛……我不想再……”
父亲回京述职时,他们两个还曾见过,可十二岁之后,他就再没见过母亲。
那些在京城僻居的日子,从马背上一次次跌下的时候,第一次穿上盔甲、第一次拿起剑,让人把刀砍在身上、把矛插进身体里、在血泊间又爬起来的时候,他从没刻意想过她,可他的心用他自己都不曾听见的声音向着她声声轻唤。
他真想念她!可是……
母亲摸着他的脸,把慈爱的泪水洒在他的脸上,“回去吧。”她也对他道:“好孩子,回去,回去,回头呀。”
陆宁远听话地回了回头,身上一空,母亲的身影消失不见。
他怔在原地,跌坐下去,心念一转,左腿的伤病就又抓住了他。
为什么都这样说,为什么留他在这里,为什么要他一人回去,他该回哪儿?陆宁远,陆靖方,陆宁远,陆靖方……他现在已经宁过了远,也靖过了方,从今往后,他又是谁,他又该去哪,茫茫天地,哪里该是他的归处?
“陆宁远。”
这次是刘钦在叫他。
陆宁远抬起头,刘钦向他走过来。
他呆呆地看着他走近,忽然低头瞧瞧,不知自己要瞧什么,想要爬起,也爬不起来。
挣扎的功夫,刘钦走到他身边,问:“走么?”
陆宁远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朝他摇了摇头。于是刘钦道:“那我走了。”也不再同他说些什么,转过身去。
陆宁远忽然慌了,在他离开之前,抬手抓住他的衣服。
“等一等……”他把手攥得死紧,好像这样刘钦走时,他就能挂在他的身上。可他是这样大的一个人。
马上他道:“等我死后,你可不可以,砍下我的一块骨头,带在身上?这样……这样我就……我不想离开你。”
刘钦转身看他。
陆宁远心中乱了,陡然间疼得更加厉害,身体中所有的疼痛都清晰起来,他格格发颤,咬起了牙,一颗心向两个方向猛地一扯,更大的那头咕咚掉在手上。
马上,他仓促地想把它揣回怀里,可刘钦向他伸出只手,他就顿住不能动了。
刘钦的手掌向他伸着,只要如此,他就一定要在那上面放上东西,一定要的。
只犹豫了一瞬,他将手递了过去,然后从胸口开始,无穷无尽地疼痛一瞬袭来,他费力睁开眼,刘钦正掐着他的人中,同他对视之后,把手拿开了。
“这次是真醒了么?”
刘钦的声音慢慢传入耳朵。
好一阵子,陆宁远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地,一瞬间想自己已经死了,但刘钦也在,万万不可如此。
过了一会儿他想明白,自己还活着,想要起身,却纹丝不动。疼痛像是锤子,一下一下砸在他的身上,胸口、腹部、手臂、双腿……没有一处不疼。他当真仍活在这世上。
又一次,他从死亡手中逃脱了。可这是为什么?
“你怎么……”他张张嘴,却没有呻吟,艰难把声音挤出喉咙,“这是哪里……你怎么来了……我回建康了吗?”
他神志还有几分不清醒,以为刘钦之前是在建康。刘钦从旁边拿起水,“这是宁武关。”说着一手托起他头,另一只手把杯子凑到他嘴边。
陆宁远就着他的手喝了一点水,胸膛里一颗心跳得愈发艰难,面色比没醒时更差,怔怔向刘钦瞧了一阵,不知道该向他说什么。
他醒过来,自然就不会再说割下他骨头的话,看着刘钦的眼睛,甚至有些不敢同他对视,低一低视线,看向他怀里。刘钦穿着冬衣,看不出比之前是不是又胖了一点。
“灵芝……收到了么,做……做成药了没有?”
刘钦把杯子放回去,“喀哒”一声,“没有。顾不上它。”
陆宁远闭了闭眼睛。在身体所有的痛里,胸口那里疼痛最剧,好像拧着、绞着,有东西在里面钻。
他皱起眉头,向上挺了一挺,却好像仍是没动,只觉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抚在脸上,就好像梦中母亲的手,心中一颤,睁开眼,竟是刘钦。
刘钦坐在床边,把手放在他的脸颊旁,一下一下在那上面轻轻抚着,“你觉着,你和它,哪个对我更重要?”
陆宁远怔愣看他。
刘钦轻轻抚着他的脸,用几根手指将温柔、爱惜向他吐出,一下一下,绵绵不绝,他好像经受不住,不禁轻轻发起抖来,脖颈扬起,脸色渐渐变了。
他想请求刘钦别再这样抚摸他,又怕他当真停住手远远拿开,心脏一阵颤栗,嘴里涌出咸腥的铁锈味,他紧紧闭起嘴,怕让刘钦瞧见。
可是血从两边嘴角淌出细细的线,刘钦面色微变,抽回了手,起身就要出去叫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陆宁远抬起左手,抬得不高,却刚刚好拉住了他。
“不、不……”陆宁远张口,血沫从嘴里掉出来,他被呛咳了一下,却更用力地按住刘钦,恍惚间也不知按住的是哪里。
他多想说要刘钦不要走,再这样摸一摸他,可话从口中吐出时,就变成了另外一副样子。
“不要。”他恳求道。
刘钦微微张开嘴,过了一会儿,当真坐了回来,顺势握住了他的手。
陆宁远将全部心神放在这只手上,想从中汲取着什么,可它不是温暖,而是太热了,比他热上太多。
“你……咳……你发热了么?”再一次,他移回目光,向刘钦看去。
之前他自己发烧,摸刘钦就以为刘钦很冷,这次他自己身上太冰,就又以为刘钦发热。但刘钦没有反驳,反而顺着他故意道:“嗯。赶路太急了。”
陆宁远神情变了,五官好像同时向着中间一蹙,躺在这里,几乎肉眼可见地惕然不宁起来。
在他说“对不起”之前,刘钦紧跟着又道:“你还没回答我,在你心里,你和那什么灵芝,谁对我更重要呢。”
陆宁远重新错开眼,嘴唇动动,却没出声,反常地对他的询问置若罔闻。
“说话。”
因为这两个字,陆宁远没法再保持沉默,额头上隐隐绷起的血管轻跳两下,避着刘钦的目光,低声道:“是我……是我罢。”
“是么?”刘钦反问,“你心里是这样想的么?”
在陆宁远真正清明之前,在之前他几次睁眼,却仍是迷蒙,半梦半醒的时候,刘钦同他说过许多话。
那个时候,只要陆宁远有力气,刘钦问什么,他就回答什么,所答和现在并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