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测到广告屏蔽插件

多年坚守,做站不易,广告是本站唯一收入来源。

为了继续访问本网站,请将本站加入您的广告屏蔽插件的白名单。

金瓯重圆 第30章

因为受伤,又正在睡着,那张一向坚毅的面孔显出几分刘钦平时从没见过的脆弱,让刘钦心里忽地一轻,几乎没怎么想,伸出一只手垫在他伤手里面,五指一收,轻轻握住了。

他原意是想要陆宁远睡得安稳些,谁知下一刻他就一惊而醒。刘钦只觉握着的那只手一下收紧了,陆宁远睁开眼,看见他的那一瞬间,眼中忽地翻腾起莫名的情绪,如同怒海中卷起巨浪,但下一刻便被怔愣、讶异替代。

他低一低头,意识到此时正在自己手里攥着的是什么,原本不该用劲的右手忍不住攥得更紧了,脱口道:“殿下……”

刘钦这会儿才觉着有点不对,不动声色地抽了抽手,陆宁远握得太紧,没抽出来,他也不在意,索性就这样任他握了,就着这个姿势若无其事地道:“靖方,虎臣正说到日后收复洛阳的事,正好你醒了,也来听听。”

第45章

从陆宁远处出来,刘钦已经饿得头晕眼花,忙着人传菜,动筷之前,拦住往陆宁远屋中去的杂役,见给他送的吃食和自己的一样,放下心来,让人去了,草草吃了两口饭,就听一个亲卫过来道:“殿下,朱孝好像快不行了,他说想见您,要去见吗?”

刘钦一愣,取来一旁布巾擦干了手,起身道:“走,去看看。”

朱孝住在军营中,离刘钦等人暂住的衙门尚有一段距离。刘钦身上有伤,骑不得马,城中又刚刚经过那样一场恶战,士卒百姓死伤不计,救治伤员、搬运尸体的士兵这会儿还在街道上来来往往,这种时候坐轿未免太打人眼,他便让人套上一架马车,去到朱孝的住处。

朱孝的军帐十二个人一间,大多都是重伤之人,里面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还有不知道哪来的一股臭味儿,静悄悄的,只有刘钦踏入后,惊动了人,几颗昏沉混沌的眼珠转向他,才能听见一二声呻吟。

恶战后军医团团转着忙不过来,药草也不足以救治这么多人,因此便把士卒按轻伤、重伤分别收治,眼下只能先尽量救治前者,其余伤重不治的,只能放在这里等死,饿了给口饭吃,渴了给口水喝,等人死了把尸体搬出去,除此之外再做不了别的。

踏进来的那刻,刘钦便觉心头一沉,尽量不看旁人,径直走向朱孝。

先前朱孝背叛了他,把他的行踪透露给夏人,按说就算那一战中朱孝侥幸不死,过后刘钦也非杀他不可。

但事后朱孝毕竟又跑回他身边,将前因后果告知于他,等他被陆宁远从悬崖边上拉起,在同周围的夏人混战时,朱孝听见交战声赶来,死死护在他身前,拼死掩护他突围。如今他伤重至此也是因为自己,不能说他一心只想害自己性命。刘钦特意过来见他,便是因为这个。

朱孝被放在地上的一张草席上面,刘钦只得在他身边席地坐下,见了他的样子,不由放轻了声音道:“我来看看你,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朱孝已是面如白纸,气息仅属,脖子以下盖在一张薄毯下面,看不见伤势如何,只能瞧见薄毯颜色一块深、一块浅,血迹从后面斑斑洇湿过来。

刘钦没有掀开毯子查看,朱孝也起不得身,只勉强梗着脖子,把头从地上抬起一点,对刘钦道:“殿下,俺……从夏营当中跑出来,与殿下换盔甲,是……咳咳!是真心想救殿下,不是,不是与他们一同设套……”

刘钦一怔。这两天发生了太多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简直不给人喘息之机,关于朱孝所为,他一时没有余暇思及,现在稍一转念,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天他按朱孝所说,同他换了衣服,沿他所指道路往山下突围,结果刚好撞上狄吾,让人不能不怀疑朱孝此来是奉了狄吾之命,假做好心相救,实际是故意把他导入狄吾的包围之中。

若再想得深些,朱孝那日对他看似是和盘托出,无所保留,不惜供出背后的刘缵来,也有可能是想取信于他,让他放下戒心,落入圈套,其实也是在按刘缵的命令行事,目的就是要将他杀死。而他一旦身死,就是得知真相也无所谓了,朱孝或许就是料他必不能活,才会说那番话。

至于朱孝现在所说,当然无法证伪,但也没法证明是真的,刘钦生性多思多疑,不会因为朱孝是将死之人,就对他这套说辞深信不疑。念头稍转,料想他对自己说这些,是为了让自己信守那日许下的诺言,在他死后照拂他的妹妹,这才托人找来他,在他面前极力证明自己清白,安排下身后事。

他思及此,便如洞见了其肺腑一般,不由暗想:他此举实在是多虑了。

如今朱孝既然已经即将身死,那真相如何便不重要,哪怕朱孝真存了害他之心,既然没有得手,那也就祸不及家人。他不是那样小心眼的人,自然不可能因为记恨于他,便报复在他那自己见都没见过的妹妹身上。

“你放心,我说过的话不会变,一定照顾好你妹妹,你……好好养伤,不要多想。”他本来想说“你安心去吧”,话到嘴边,转了一转,留了几分情。

朱孝觑着他的神色,如何不知道他并没有当真相信自己?当下便急道:“俺不是为了妹妹,咳!俺知道殿下为人,不担心、担心俺妹……可是俺要死了,不能、咳……不能死得不清不楚!殿下、殿下……”

他本就气若游丝,因为着急,更是喘不上气来,大张着嘴,脸上冷汗涔涔而下,已经隐隐蒙上一层紫色。

刘钦想让他别再说了,可他摇摇头,看着随时都要断气似的,却不肯停下,艰难嘶声道:“殿下这样对俺,对俺的乡亲,俺还没有报答……嗬、嗬……咳……要是不说明白,让殿下往后在心里那样想俺,俺便死得猪狗一般……俺不能、不能瞑目!求殿、求你相信俺的话,俺是真心、真心……”

他说不下去了,像是让人扼住脖子,整张脸都现出一种猪肝色,眼睛大张着,两颗眼球像是要凸出来,急促地大口倒着气。

刘钦这回听明白了他的话,一时心中震动,微微张开了嘴。他心里怎么想、怎么看,于朱孝而言,当真如此重要,让他临死之时都这般牵挂么?原来他先前所见,不是什么肺腑,眼前见到的一身硬棱棱的骨头才是真的。

想一想,其实人生在世,每一缕魂魄都是有其光华的,哪怕再是暗淡,哪怕声音再小,也想留点什么在这世上,就像朱孝现在这般。这下刘钦不能不全盘相信了,一个字都不能再疑,定一定神,从毯子下面摸到朱孝的手,用力握住了,“好,我相信你。”

朱孝这才松一口气,头倒回地上,磕出“咚”地一响。他喘了一阵,刘钦只在旁边静静守着,过会儿便又听他忽然道:“殿下,俺不想死。”

刘钦道:“我一会儿就叫人带你换个地方,让军医全力替你救治。”说这话时,他顿了一顿,将声音压得格外低,心绪比刚才更要烦乱。

满帐都是等死的人,其他军帐里还有不知多少,他或许能救朱孝,却救不了所有人,只能坐视他们死掉。只凭着个人好恶、远近亲疏,指头一点,判这人生、那人死,若这就是太子,那也太无谓了。

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他心中忽然现出这么一句,但迅速抛之脑后。国事蜩螗,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境土未复,不可能净洗甲兵长不用,既然矢志恢复,就只能一路往前走,决不能为此耽下脚步。

朱孝偏头看着他,还想说些什么,动了动嘴,却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刘钦明白他的意思,“你若好了,不必再回羽林,来做我的亲兵。”

朱孝这才浑身一松,闭眼昏死过去。

从朱孝那里离开,刘钦一路上想着心事,没有回自己住处休息,问明熊文寿所在,亲自过去见他。

他身上有伤,折腾的时间一久,便觉精神又有些不济,但有些事赶早不赶晚,同熊文寿的话必须现在说开,自忖这次不会再昏过去,只得振作精神,打好腹稿,叫上张大龙,和自己一起去找熊文寿。

熊文寿身为大将,此战后许多军务要处置,一整日忙得不可开交,倒是没什么闲心生闷气,只是先前刘钦所为,不啻揭下他面皮扔在地上,他到底不能不意中不平,见刘钦过来,多少猜出他的来意,虽然仍尽力表现得热络,但到底和平时不同。

若是别人,或许未必发现,但刘钦人精似的,一眼便看出他心中有气,只是胸有城府,不肯当着自己的面表露出来而已。他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地道:“成业是指挥使的爱将,我如何不知?可他有必死之处,我要是当时轻轻放过,非但徇私,更是枉法,难以允协于物情,未必为时论所容,朝廷之中,恐怕也要议论丛生。即便一时无事,也是为你我事后埋一祸根。宴席之前,我为其他事情牵绊,不及提前知会,不知将军可谅鉴么?”

他知道大道理是当众讲的,对着熊文寿这般人,私下里只能感以私情,要是仍然摆开架势,说上一番“此举是要激励人心、正天下风气”一类的大话,只会适得其反,熊文寿非但不会听,还会愈发厌恶,不定如何在心里冷笑。因此一上来就屏去旁人,对熊文寿掏心掏肺——即便这心与肺并不是他真正的,也得做出这样一番姿态。

熊文寿果然神色稍变,当着他面叹出一口气。“成业那小子确实混账,殿下要杀他也没有什么,可事先一点风声不透,让臣全没半点准备……更何况杀人的法子很多,私下里把他惩处了就是,何必闹出那么大的阵仗?臣绝不敢有怪罪之意,但……哎!”

刘钦接过话道:“是我思虑不周,在席上一时冲动,这里向将军赔罪了。”说着拱一拱手,熊文寿忙侧身避过,带上几分惶恐。他知道刘钦绝不是一时冲动,在席间说的那番话也不是假的,但道理如何,他并不在乎,他要的只是刘钦一个态度。如今刘钦肯做出如此姿态,他那半腔怨气也没什么不能平的。更何况……

他还记得刘钦有意无意复述出来的,自己与成业在阵前说的私话,虽然回来便让人彻查,但什么眉目都没查到,不由更感深不可测。

说到底,他就是爬到再高的位置,也不过就是臭当兵的,是他们刘家父子的家犬而已,一举一动都在网罗之下。虽然因着朝廷播越,威严扫地,他看似有了几分自由,但不知何时就要被收回,而且看刘钦这储君的模样,那一天怕也不远。

为了他眼前的权柄和日后的富贵,他也不能给脸不要,吸一口气便道:“殿下这么说,实在折煞臣了!臣之前也有误国之处,赖朝廷宽宥,勉图自新,陈力未效,听闻殿下那一席话,不能不深为汗颜。”

刘钦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道:“将军不必如此。我先前说‘此事到此为止’,便是盖棺定论,往后再也不会从这里再掀起事端。我杀成业,是为明正典刑,或是按将军所说,是要‘激励来人’,在此之前,各人事迹全都一笔勾销,我现在、往后都绝不会再提起,我也保证不许别人拿来再做文章。”

熊文寿当着刘钦硬气不起来,非但是因为他尚有求于刘钦,只要有修复关系的机会,同样也不愿意得罪了他,更是因为他屁股底下也不干净。

先前他坐视北军精锐阵亡殆尽,到最后也没派兵救援,真要论起来,比成业的罪过要大出千倍百倍,可不是他轻飘飘“误国之处”四个字能揭过去的。只是因为他手下尚有可战之兵,朝廷要将他倚为藩屏,因此虽然朝堂上多有弹劾,但这一年里始终没有动他。

他自己心里明镜似的,那日听了刘钦那指桑骂槐的一番话,他如何能不心虚?

刘钦便是拿捏住他这心虚,靠一个既往不咎的承诺,交换回他的忠诚。果然,他话音落下,熊文寿也当即道:“殿下如此,臣没有什么可说的。往后但有驱使,臣定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以报殿下!”

刘钦虚虚扶住他,没让他跪下去,提高了声音让等在外面的张大龙进来。

“这是陆宁远麾下的一个把总,叫张大龙。成业的事毕竟与陆宁远有所关系,他在病榻上听说,心不能安,便让张大龙来向将军告罪。大龙,你把陆千总让你带的话说给熊指挥使听。”

张大龙在来的路上,早把刘钦吩咐给他的话背得滚瓜烂熟,说出口时虽不甘心,但来之前陆宁远再三叮嘱,加上他也知道几分轻重,闻言倒没犹豫,站直了大声道:“熊大帅,陆千总说之前他不知轻重,撇下大军自己跑了,你、您大人大量,没追究他,他心里感激,那个,感激不已。当日与成业起冲突,他也有错,现在闹成这样,他躺在床上十分不安,等他好点了,一定亲自登门赔罪。”

熊文寿勉强一笑,妥帖回道:“他有心了。此事与他无关,是成业咎由自取。此战他救援殿下有功,该我去看望他才是,不知他伤势如何?”

张大龙答:“没啥,俺看过个十天半月就差不多了。”这句倒是事先没背。

熊文寿又礼貌地问过几句,刘钦只在一旁微笑听着,并不插话。他当然知道熊文寿认识张大龙,更知道张大龙救了熊文寿的命,这次特意叫他过来,只是再添一把火,毕竟救命之恩摆在这里,熊文寿再如何也不能再说什么,只能就此认下。

他从旁听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因为解决了一桩大事,心头总算轻松了些,拿杯盖拨拨茶叶,慢条斯理地喝下一杯热茶,闭眼缓缓精神。又坐一阵,亲兵进来换茶时,弯腰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周侍郎说要辞行,殿下是不是过去?”

第46章

刘钦匆匆赶去城外的时候,周章已经整装待发。他没有什么行李,亲随也只有几人,因此收拾起来很快。

相处的这些天,除了两天前以外,刘钦几乎没再同他有过什么亲近之举,心里某处好像也隐隐约约绝了念想,不再抱什么希望,但见他事先没有同自己打一声招呼,说走就走,好像两人全没有一点关系,仍觉心里横了根刺,见面之后只沉默着不肯说话。

周章对他的沉默仍不大习惯,相对默然一阵,只得当先开口,“我有王命在身,不敢耽搁,睢州之围既然已解,我这便要去别处宣谕了。你……你也依计行事,在夏人元气恢复前,抓紧迁出百姓,撤离这里吧。”

刘钦“嗯”了一声,仍没有什么话说。从那天歇斯底里般地失态过后,再见到周章,他好像再没有了之前的心绪激荡,只剩下种沉甸甸的平静,压得浑身上下都没有力气。

周章不知道他从熊文寿处来,原本想要叮嘱他要妥善安抚熊文寿,但见他阴沉沉地不肯说话,冷淡之情简直形于颜色,也就没有多事。他已经向朝廷请罪,说明当日失期情况,只是路途太远,还未听说什么处置结果,这会儿也就并不提及。

他是自尊自傲之人,从没有上赶着巴结、讨好过任何人,就是对刘崇也仅限于谨守臣节,有时不得不说些官场上阿谀奉承的套话而已,但也绝没有取媚之意,对着刘钦就更不可能了。

“好,那我走了。”

他草草地说了这一句,便要转身。在转身的那刻,他想他和刘钦的这段持续数年的、他怎样推拒也推拒不开、几乎要把他毁掉的不正当关系似乎是终于结束了——正如它到来时没有征得过他的同意一样,它离开时也不曾过问他的意思,就是这样静悄悄、毫无预兆地终结了。

他该是松一口气,但是这口气呼出,身上却没有什么轻松之感,仍像有什么紧紧压在胸口。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有点想笑,但是没有当真笑出来,默默转回身去,却被刘钦叫住。

“等等。”刘钦侧身让了让,打个手势,身后羽林将士排成数列上前来,看样子有一百多个,“江北太乱,你只带这么几个人不安全,带上这些人,既是路上有个照应,也算稍壮朝廷声威,免得那些军头见你只有孤身数人,不把朝廷使者放在眼里。”

他分明还是关切之意,不知道做这些是为了朝廷的兵部侍郎还是为他。周章一愣,也没拒绝,应了声好,眼睛低了低,视线在他背在身后的左臂处转了一圈,到底没说什么,转身登上车架。

车夫开始催马。刘钦不急着离开,站在原地默默瞧着,但见那一辆小车仿佛一只风筝,缀在后面的羽林仿佛风筝的线,被一撒手远远放飞出去,在视线当中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天边。

“嗯。”刘钦瞧了好一阵,最后在心里暗暗道:“他的车帘不会再打开了。”

果然和他想的一样。但他仍是站到再也看不见为止,然后长长吸一口气,转身回到城里。

送走了周章,之后的两个月时间里,刘钦一面养伤,一面着手迁移城中百姓。

夏人兵锋既然已经指向此处,那么虽然眼下一时守住,往后却也未必。而一旦被他们攻下,于这些百姓而言,他们不知要遭遇怎样的祸端,不知多少人要性命不保,而于整个雍国,每失去一地,城中人口必为夏人所掳掠,白白损己而资敌,也不是朝廷乐于见到的。

但百姓安土重迁,不愿意离开世代所居的老家,抛弃土地、田宅,跑到别的地方去做流民,任胥吏和士兵喊破了嗓子也没有多少人响应。

刘钦一开始以为是他们办事不得力,亲自写了文书告示,又请来一些城中的耆老、曾经的大户,当面和他们推心置腹,无奈仍是收效甚微。

劝到最后,就是刘钦自己也心虚了。他先前从别处带来的流民,虽然勉强安置下来,但过后不久就遭了兵乱,这些人没有田产,又几无积蓄,被夏人围城的数月当中,冻死、饿死的不知凡几,别说这些人里侥幸活下来的不可能再随他走,就是城中其他人见了他们的遭遇,也必定心里画魂。

而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现在江北城池残破,各地流民不计其数,涌入江淮一带,还有的甚至渡过长江,在江南定居。对这些人,到现在为止,朝廷还没有任何安置之策,没有授予田地、房屋,无暇一一编入户口,甚至就连这些人的口粮,大多时候也无力满足,能得到官府接济的只占很小一部分,剩下的都得自谋生路。

流民没有寄身之资,为着活命,便与本地乡人争夺土地、粮食。本地人自然不让,两边多有冲突,时间一长,冲突转烈,听说各自纠集同乡,常有械斗之事,有的地方甚至达到了近千人的规模。

当地官府要么不敢去管,要么压根漠不关心,不闻不问,要么因为没有朝廷的明令,不敢自作主张分田,因此就算下手处置,也是治标不治本,总之大多无所作为。

各地乱成一锅粥,迁徙过去的人日子过得还未必有留在老家的好,因此任凭刘钦他们说破了天去,百姓们也不愿跟从。只有那些家中人口众多的,怕罹了夏人兵患,下定决心去南边闯出一条生路的,还有那些在本地就没有田产、去哪都一样的市井无赖偶有响应,在兵士护送下南迁。

按刘钦原本的设想,要迁徙的百姓在万人上下,恐怕要绵延数十里,不绝于道路,因此扣着秦良弼没让走,想让他搭一把手,帮忙护送。这时也知道没必要了,便让秦良弼回了商丘。

临别之际,两人有过一次密谈,具体说了什么无人知晓,就连曾有密谈之事本身也没几个人知道。此后刘钦留下熊文寿守城,终于离开睢州,没有马上启程回建康,先去了解定方处。

解定方早离了凤阳北上,与夏人时有交战。刘钦先前所在的睢州毕竟只是一座小城,只是因为他在那里,才吸引来那么多的夏人。但如今雍夏交战的主战场其实只有两处,一者在四川,一者就是山东一带。一旦解定方在东线抵挡不住夏人,放他们渡过淮河,直薄大江,则长江天险为雍夏所共有,江南不远的建康朝廷眼看着就会不保。

刘钦有上辈子的记忆,知道夏人直到自己死时也没有能够过江,但到底有些放心不下,就想去前线看看。谁知道千里迢迢过去,解定方却不怎么待见他,见到他后先客客气气安置下来,然后一连多日看不见人影,可当刘钦提出想要离开中军去交战处瞧瞧时,解定方又想尽办法、找尽理由绊住他。

如此几次之后,刘钦不禁憋了口气。长这么大,从来都是他给别人闭门羹吃,他自己少有碰壁的时候,可解定方铁了心仍把他当纨绔看,生怕自己给他惹上什么麻烦,难道他没听说自己在睢州时候两败夏人的事?

对江北众将,他虽然存着羁縻之意,但毕竟不是什么能忍气吞声的人,加上上一世解定方就坚决反对割地换他回国,他虽然知道是以大局为重,可要说全不记恨也不可能,被拒绝几次后,干脆强闯了解定方的军帐,让他当面给个说法。

他毕竟知道轻重,因此没此行有带上羽林,只有自己一人,门口守卫不敢同他冲突,只象征性拦了一拦,便即放行。

谁知道进门之后,解定方正举着碗在喝药,几绺药汤沿着花白的胡子滴滴答答淌在前胸上,听见声音,放下碗虚眯着眼睛朝他看来,在这一刻显出种他平日里几乎觉不出来的老态,那张黢黑的面孔也比上次见到时还要更黑几分似的,而且更加瘦削。

刘钦不得不想到,其实解定方只有三年好活了。

他忽然泄了气,觉着没有什么好争,脚底下缓了一缓。解定方没站起来,坐在椅子里对他拱一拱手,“不知殿下前来,恕臣失仪。”

刘钦摆手,“是我打扰解督了。”

他寻到另一把椅子,在坐下的时候,已在心里拟好另一套说辞。“遽尔相扰,实在冒昧,只是几次相请,不得一晤,钦心里又有一个疑惑不通之处,若是不得解惑,实在坐立难安,还望解督教我。”

解定方匆匆整衣戴冠,勉强收拾一番,闻言忙道:“不敢。”说话时胡子还未来得及擦拭,仍是湿淋淋的,他自己一时倒没发现。

刘钦也不好提醒,便没开口,继续道:“钦此去睢州,赖陛下威灵与将士用命,幸不辱命,得效微劳,稍挫夏人,薄有尺寸之功。”他不好对自己吹捧太过,说完这一句就转了话音,“只是这半年来,虽有小胜,可以钦所见所闻,国事良有可虑!”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