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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学穆急匆匆往外走。而在迈出府衙大门的那一刻,他停下脚步,双眼大睁。
府衙前的大街上聚着密密麻麻的人,数不清的火把将深夜的大街照得透亮。
这一瞬间,陈学穆不自觉地闪过一个念头€€€€原来景定还有这么多人吗……
班头上前指引:“陈少尹,还可上望火楼看看。”
府衙不远处就有一座望火楼。
在众衙役的开路下,陈学穆登上望火楼。
放眼一望,每一条街上都浮着一条火龙。众多大大小小的火龙“摇头摆尾”,只消一眼,便能明白其下按捺不住的急燥。
全景定的百姓,都在盼着开门迎盛军!
班头在陈学穆身旁低声道:“守军中不少人有亲朋在城里,我们劝动了他们,一会儿会先去劝说。”
陈学穆转头看他,却道:“不用,守军也想开门。”
班头双眼一亮。
陈学穆拍拍他肩旁:“你把能打的都召集起来,全换上衙役的衣服,随我去军营。重要的是皇甫铁,只要控制住他就没问题了。”
班头激动地一抱拳:“是!”
陈学穆做好一番布置,带着众衙役去了军营,口称有紧急之事要寻皇甫铁商议,一行人一路向里冲。
守军却如同商量好一般,并不阻拦。便是有人想拦,也被同僚拦下。
皇甫铁被亲兵唤醒,刚一出房门,就见三四个衙役扑将上来。
他一个激灵,怒喝一声,带着几个亲兵和众衙役对打。
却是越打越心惊€€€€他们这里动静这么大,外头的兵怎么不进来支持?!
皇甫铁百忙之中瞪向被护在一旁的陈学穆:“陈学穆!你要造反吗!”
陈学穆沉声劝:“皇甫将军,如今开门献城已是众望所归!全景定的百姓都在等着盛军救命,并非你我所能抗衡。”
就在这时,外头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女孩哭喊:“阿爹€€€€”
皇甫铁一愣,难以置信地看向院门。
几个衙役立刻抓住他这一空隙,很快制伏了他。他一被抓,众亲兵也就不敢妄动。
皇甫铁目眦欲裂,吼道:“别伤我女儿!”
陈学穆对班头说:“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班头应声出去,没一会儿就领进两人,一个中年妇人,和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说是夜里叫开北门进城来的,外头还有几个护卫,都被守军控制住了。
小女孩哭得双眼红肿,竟是没发现院中异样,一进来就飞扑向皇甫铁,抱着他的腿哭喊:“阿爹!阿娘和阿弟都……都被箭射死了……”
皇甫铁被反剪着双手,不能抱女儿,听得这话一阵头晕目眩,赶紧问那妇人:“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回国都吗!”
闹疫病之后,他立刻就将跟在身边的侍妾和她所生的一儿一女送出了城。
妇人也在抹眼泪:“二夫人催着护卫一路快马加鞭,能不进城就不进城。可回国都必得过卓县,卓县里好多往北避疫的人。哪知北门外竟然围着大军,门一开,那边就对着出城的人放箭!拉车的马中了许多箭,直接倒了地。
“护卫们都在挡箭,二夫人让奴婢抱着小娘子,她自己抱着小郎君,爬出车往卓县跑。当时车多人马多,一片乱轰轰,奴婢抱着小娘子跑回城,才发现和二夫人分散了。等城外平息下来再去看,二夫人和小郎君都……”
皇甫铁咬得牙肉都浸出血:“哪里的大军!”
陈学穆心下一叹€€€€还能是哪里?盛军和卜察军总不能长了翅膀飞到卓县北边去。
果然,妇人回道:“是……图军的旗……”
皇甫铁犹自不敢相信:“马车上没挂我们家的旗吗?!”
妇人:“挂了,护卫们还大喊‘这是皇甫将军的家眷’,但对面根本不理……”
皇甫铁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要不是得强撑着保护女儿,他都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晕过去。
陈学穆走上前,对他道:“皇甫将军,开城门吧。”
皇甫铁只低头看着女儿。
陈学穆示意衙役们放开他。
皇甫铁一被松开,立刻蹲身将女儿抱起,这才看向陈学穆,哑声道:“明日一早,我与陈少尹出城!”
*
第二日,刘叔圭刚洗漱好,就听兵士来报:“刘将军,景定城门打开了!”
刘叔圭一喜,连忙快步往营门去。
到得大营门口,见孟满和燕似山都已经等在这里。
而前方不远处,这几日出现在城头的一文一武两名图国官员,都自缚双臂,在一队大盛兵士的“护送”下走来。
陈学穆来到营门前,用大盛话先自我介绍一句,随即对三人躬身道:“景定城中六十万百姓都在盼着大盛救治,还请三位将军施以援手。”
刘叔圭上前一步扶起他,先叫人给两人松绑:“二位放心,圣上不会抛弃大盛子民。”
接着又问:“二位可有带景定的舆图?”
皇甫铁默不作声地从怀中掏出一卷锦帛。
刘叔圭接过展开,细看片刻,就交给孟满:“孟老将军,劳烦您先带人随皇甫将军去接管防卫。”
孟满应一声,转头让亲兵去叫人。
刘叔圭则将陈学穆往营中请:“陈少尹且随我来,我先了解一下景定现下的疫病情况。”
他将陈学穆带到自己帐中,让人去拿早饭,就展开纸张,研上墨,快速画起刚才看过的地图。
陈学穆在旁暗暗惊讶€€€€只看过那么一会儿,竟然就能画得出来?!
刘叔圭没有画得太过仔细,先把主要道路和片区画出来。刚画好,兵士也送来了一笼大肉包和两碗粥。
他招呼着陈学穆一同吃,自己也抓起包子,一边吃一边盯着地图思索。
两人都吃得快,刘叔圭吃完就开始问€€€€景定有多少人口,生病的有多少,目前如何救治,大夫有多少,药材有多少。
陈学穆能答的都一一答了,又赧然道:“一开始也是隔离人,大夫们还尝试着治。但有两三名大夫染了疫之后,别的大夫就不敢治了。隔离的病人没人管,又有越来越多的人染病,根本防不住。
“百姓们抵触情绪太大,只好不再隔离,唯一勉强能做到的,就是要求死者要尽快火化。如今医馆和药铺都是只卖药不开方,药价还居高不下,许多人都吃不起药。”
刘叔圭一愣:“你没有直接征药?”
陈学穆叹道:“药在药铺,那些掌柜夥计有钱赚,还能按着成方帮配药。如若强征,就连配药都没人干了。”
刘叔圭点点头,将地图推向他:“病患还是得隔离。预防治疗要十二日方能起效,隔离才能让所有人安全。再则,大夫人手有限,病患集中更方便治疗。少尹看看哪处地方够宽敞,我会直接征用。”
地方倒不缺,那么多大户早早跑了,他们的宅院随便用。
陈学穆很快划出一条街来。
刘叔圭:“行,一会儿进了城,我先点兵去清理地方。”
陈学穆却犹豫着说:“但,百姓们怕是不愿隔离……”
刘叔圭笑道:“怕隔离,是因为隔离之后没人管。现在有人管了,自然不一样。在家没人治,来隔离才有人治,还是免费治€€€€只冲着这一条,百姓们就会主动把病人送来。
“而且,想亲自照顾家人的,也可以一同进去隔离十二日,没事了就可自由进出。我们营寨外面的治疗区就是这样,一开始还是我们把人找来,后来就是百姓主动送人来。”
陈学穆忙道:“对对,是在下一时没转过弯。”
刘叔圭继续说:“还要征东西,药不用说了,还有牛。不仅景定,还得把下面村子的牛都征来。开府库拿银子吧,给了押金,村人们才会放心借牛。”
陈学穆不解地确认:“借牛?”
刘叔圭笑笑:“晚点你就知道了。”
他在陈学穆的协助下细细做好计画,这才出去点兵进城。
刘叔圭一边让人收拾隔离用的几家宅院,一边把还在营中的宣讲官全派出去,让陈学穆组织每个片区的百姓都出来听治疫防疫宣讲。
随后,城外治疗区里的患者先被移进城里的隔离大宅。兵士们挨家找医馆和药铺征药,都往那边送。
见此,百姓们也开始主动将家中病人送过去。
患过疫又好了的人,由府衙出钱雇去照顾病人。有想亲自照顾家人的,也可一同隔离。因人多,刘叔圭专门派了几个人去隔离区给人种痘。
而在景定城中,刘叔圭划分出若干局域,分别安排种痘点,七千种痘医疗军全力忙起来。
景定百姓都已经被这场疫病折磨得筋疲力尽,心心念念盼着大盛能救命,配合度相当高,家家户户都随着大盛兵士的指引而动。
一日安排,三日种痘。
陈学穆亲眼见证了“奇迹”€€€€盛军竟然仅用四日,就给六十万人口的景定做完接种!
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但手臂上微痒的针口却提醒着他,一切都是真的。
刘叔圭忙完,请陈学穆来吃饭:“这次多亏了陈少尹,景定的接种才能如此顺利。待回了京,我必向圣上禀报你的劳功。不知你日后是想留在景定,还是也愿意到别处任职。”
陈学穆苦笑摇头:“治疫全赖刘将军,在下不敢居功。而且在下一介降臣,但求能买上几亩地,养活一家人足矣。”
刘叔圭却是笑着给他倒茶:“起疫之时那么多官员逃了,却独独你留下来。以圣上的性子,对不弃百姓的官必会重用。”
陈学穆一愣。
刘叔圭举起茶杯:“你放心,圣上和图国皇帝不同,绝不会让你再陷入两难之地。”
陈学穆瞬间就觉得喉头有些堵,眼角有些热,连忙也举起茶杯。
和刘叔圭吃完饭,陈学穆走在恢复了不少生气的街道上,一时间心里感慨良多。
他想了想,买了坛酒去往皇甫家。
皇甫铁和他的亲兵被软禁着,现在只有他们没有种痘。
图国招兵类似府兵制,守城军多是附近的人。刘叔圭一视同仁,让他们种痘之后各自回家。但皇甫铁是图国皇族,亲兵也不是衡州人,为防止他们惹乱子,就没给他们接种。
陈学穆想见皇甫铁,倒是没有被拦。
皇甫铁看他提了酒来,也不跟他客气,拿出两只碗,倒上酒就自己先干了三碗。
喝完见陈学穆没动,问道:“怎么不喝?”
陈学穆撩起袖子给他看针口:“种痘了,十二日内忌酒。”
皇甫铁点下头,继续喝自己的。
陈学穆:“今日景定百姓已经全部接种完,盛军主力明日就会北去,到别的州治疫。”
皇甫铁一愣:“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