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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西堂 第81章

他迅速折身回到榻前,俯身下去,在那垂涎已久的唇瓣上,轻吻了一口。

他压住那两瓣软肉时,尝到了清淡的甜味儿,又被鼻息间微热的呼吸打住……整个身子激灵似的颤了一下。

但不知为何,得偿所愿之后,分明该是欣喜,可率先滚出来的,却是两行热泪。那滴水痕,落在他父王眼皮儿上。

燕珩眼睫微动。

€€€€秦诏几乎是落荒而逃。

卯时,他带精兵三千,携天子军旗,朝五州而征。而燕珩,却靠在凤鸣宫的玉枕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个吻,他焉能未察觉?

第68章 後世称

赤金色燕字旗, 飘扬在盛夏的烈风之中。

被浇了一层热的土地上,浮动着野马尘埃。前往边境的征途,疲劳、沉闷, 只有主将扬眸而笑,神采飞扬, 自有少年之风发意气。

副将笑着朝他拱手:“公子此番征战,想来胜券在握?”

越过燕宫高远的砖瓦, 这青天白日, 必有什么蔚然的命运,在等待着他。如今, 任他飞书秦国,勾兑商贾, 岂还能有人再管辖他一分?

但秦诏并不为此欣然。这样难耐的心情,只是为着想知道:如今,他不凭借他父王的权威与帝王恩宠, 那实打实的手中刀剑, 到底意味着什么?

因而,秦诏压下心中情愫, 仍客气道:“并非如此, 只是想到为父王解忧, 心中觉得宽慰。父王案形劳犊,为我大燕盛世太平,我养在父王膝下,岂能只为一时输赢?”

副将姓韩,命确。是燕珩挑了来,特意辖制秦诏的人,四下里除了战事, 旁的不管,只盯准了秦诏。

再有,燕珩赐了他一道错金银打造的九节戒尺,只下了死命令,若是秦诏贸然出战、冲动行事,抑或不服管教,只想着输赢小事儿,只管照死里打,必要每次打断一节才算完。

韩确当时都懵了,怔愣问了句:“王上,这可是错金银打造而成,若是打断一节才算完,岂不是要人躺好几个月?”

燕珩“嗯”了一声:“叫他躺在那里,也好。”

合着压根不想让人出征。

韩确:……

您要真心疼,咱就别让公子去了呗。

秦诏不知道,还自鸣得意呢。

此刻,他哪里明白燕珩的心思?帝王手里,竟始终握着一根绳索,隐秘钳在他的脖颈之上。此刻,以至于将来,待到九国覆灭为一,也不曾变过。

他才十七岁,并不知道,自己这一生,都被握在了燕珩手里。

听了那话,韩确也不曾再追问,只颔首道:“公子这等忠心,叫末将钦佩。”

秦诏笑。

而十日后,到达营地,他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四处奔忙的燕军,压根没把他当盘菜。

更别说那位向来看他不顺眼的魏屯了。二人才打了个照面,魏屯就嘱咐他不要乱跑,免得叫敌军捉走了,自个儿没处交代。

秦诏扬声:“将军何以这般?我乃天子亲军……”

不等他说完,魏屯便将燕珩亲书递给他看,上面明明白白的嘱咐了,不叫他乱跑,免得吃苦受伤。

至于帝王腹中,所搁的心思,到底是心疼他受伤,还是舍不得分个一星半点的实权,抑或两者兼有之,那就不得而知了。

魏屯腰身瘦了半圈,瞧着日子不好过。兴许是打仗打的焦头烂额,才没有心思管他,只说道:“如今战况扰人,我无有闲暇与公子吵嚷。若是公子不服,便叫王上再飞书示下吧。”

秦诏只得软下几分来,说道:“魏将军,我来此地,带精兵相助,并非只为了鼓舞士气,我是想替父王分忧解劳,为将军谋划战事的。”

魏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轻嗤:“谋划战事?就凭公子?公子若没旁的事,还是抓紧时间回帐休息吧……”

其余几个等在那里的副将,也是拨弄着沙盘上的战旗,呵呵笑了几声,那神色写满了质疑和调侃,对这个毛头小子并无几分善意。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秦诏空有天子亲军之名,却无实际军权。并不好与人争辩,只得略一拱手,转身出了主将议事帐。

他明白,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摸清两方阵容、找准地势和对战的规律,总不能贸贸然的闯出去,同五州闹个名堂出来,实在太草率。

机会来的也快。

半个月后,在燕军的眼皮子底下,叫五州抢去一个村。

这帮人劫匪似的,举起刀剑来屠戮平民,只将四处财物、牛羊并珠宝劫掠一空,再将妇女□□带回,至于劳力、儿童、妪叟则尽皆杀害……

魏屯面色沉重,头一次给秦诏安排了差事。

他丢下一小枚令旗,只抛给人,声音冷硬的没有半点回寰之余地:“公子想打仗,还是先去看看此处。此行,须收拾狼藉,安顿幸运的老幼,将人迁出城内安顿。”

秦诏领了小旗,只带了二百精兵,出城去了。

那等惨状,观者无不落泪。地上狼藉滚着的,全是将熄的焰火、淌着血的尸身,无数面容模糊的肉身,也只空洞的将目光投过去,而后怔愣着咽气。

秦诏站在那处。

内心被极大的震撼着……以致于连握紧缰绳的手都开始颤抖。

当他从狼藉而贫寒的秦宫奔逃,一路仰赖他父王的恩宠,住进华丽东宫时,他似乎忘了人世间性命之轻薄。

他翻身下马,一路疾行朝前走去。

脖颈被人划开的尸身仍然潺潺冒着血,咕咚咕咚往外涌,泉眼似的顶在他肋下,叫他喘不上气来。而那被压在大人身子底下的小孩儿,则挣扎着露出一只小手,因惊恐而浑身颤抖着……

秦诏慌忙掀开那尸身,将小孩儿抱出来,然而肚皮上染穿的窟窿,却红到透黑。而后那温热颤抖的身躯,也渐渐冷却在他怀里。

他没听见一个字。

那些微弱而痛苦的呻吟,却字字句句,朝他发出控诉与悲恸的呼喊。

当那高台宝座与黎民众生离得太远,呼号声便也淡了。

秦诏像是被命运之手钳住一般,半分也动弹不得。失神之间,心底猛然生出一种浓稠的悔恨与痛楚来。仿佛一眨眼,躺在那里咽气的人,成了他的手足,成了他的姊妹,成了他的母亲……这些人,又成了他父王。

€€€€他读圣贤书,受训于生着仁心与天子雄心的燕王。

€€€€他吃苦,却忘了死与生,系于帝王一念之间。

这片土地在历史的轨迹之辙下,烟尘四起,再自硝烟中分崩离析,而后依靠着那一道道蝼蚁般的性命,浇筑为权力宝鼎,并化为一。

无数如他一般沉醉其中的帝王,终将权力握出血色。

韩确站定,盯着人发怔的背影,终于说了一句话:“对您而言,确实残忍了一些。可是十年前,先王治下,惨状不比今日更轻。如今这点太平,也是先王一点一滴打下来的。”

秦诏怔怔地扭转过脸来,抱着那幼小的尸身,整个人几乎跪倒下去。

韩确道:“先王杀敌无数,此生共亲征一十二回。方才换回震慑天下的荣威,换回了短暂的太平。他曾说过,八国不归,五州不臣,战事不止。”

秦诏慢慢皱起眉来,声音一点一点从肺腑中挤出来:“可……可我父王仁心,以八国五州为之教化,并不忍心,起兵屠戮。而是要兵不血刃€€€€”

韩确没说话。

秦诏沉默了一会儿,那话也没说下去。

直至韩确将他从地上扶起来,伸手拂掉他膝袍上的灰尘与泥土,才开口。

但他并未直接回答秦诏的疑问,而是说道:“早前,边境也不太平。只不过,五州粮草、兵器有限,虽有杀戮,却也镇压下去了。这次,来势汹汹。”

秦诏抬起头来,自遍地的尸体遥望过去,直至远处绵延而虚无的山影。越过关山,他仿佛望见燕宫华奢的琼楼玉宇,和静坐金殿之中、含着微笑的淡定人物儿。

“你这蠢货。”

“仁之一字,岂是杀戮可解的?”

此刻,燕珩正扶着一卷治国策,盯着上头的一句话失神:

[吞于二周三百载,止战养息,而后复起,之于大势,未有天下之主。]

片刻后,他搁下册子,强叹了口气,问道:“秦诏已去月余,为何还不曾与寡人飞书?……战事之险,恐怕要叫他吃苦。”

德福问道:“不是有韩将军在吗?恐怕不会叫公子亲去战场。”

燕珩停顿片刻,“也该叫他见见血,便知道,这许多事,并非简单的道理。遥想当年,寡人受训于先王,也觉得该强攻八国才是。”

德福想起燕正那张血脸来,便忍不住打颤:“王上仁慈。”

燕珩轻叹了口气:“如今的太平,也是先王打下来的。”

就在那一瞬间,秦诏猛地明白了。

他父王骂他蠢货,在于他之心,并不从“仁”出发;而非因之于“杀”。

那句话自金殿和边境的浓腥村落之中,同时脱于唇边。

一位含着笑,而另一位,却微微颤抖着嘴唇€€€€“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1]”

然而烽火交连,寂静的尸林中,并无人知。

又月余,来自前线的战书之中,向燕珩禀告了一件要紧事儿。

算是告状。

又像是褒奖。

总之,口气怪怪的。

魏屯禀上曰:

[秦公子不顾军令,于廿十日寅时,私自领五百骑兵出战,歼敌六千,夺回村寨三所。谓之大获全胜,然战死一十二人,负有重伤者二十三人。虽胜,却有为违军令,当责三十军棍。]

最后,信上附了一句:[秦公子亲自出战,伤肋下三寸,断骨有二,肱股皆为流矢所中,仰卧不安。]

燕珩冷哼。

一封信孤零零的搁在桌案上。

随金羽而来的只有战报,仍不见秦诏的亲笔书信。

怎么才头一场,就打成这样?燕珩上火,满腹的不悦,却无人可责问。

他沉了沉心绪,到底忍不住给人回信,末了,又赞了一句,[吾儿勇武,有以一敌百之势。军令之罚,待将其押回燕宫,寡人亲自处置。]

笑话,这都仰卧不安了,再打三十军杖,岂不是要直接给人打死了?!

寡人又何曾舍得,打过他一个巴掌呢!

秦诏躺在帐子里,浑身是伤,仍要挣扎着起来给他父王写信;待韩确传了信儿,说是魏屯替他上禀,方才安心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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